漂亮得认不出来
要去的房子离火车站不过三英里,但満是灰尘的出租马车“喀嚓喀嚓”才走了不到五分钟,孩子们已经把头探出车窗说:“我们快到了吗?”每次经过一座房子,他们都要异口同声问:“噢,就是那座房子吗?”但它们一座也不是。直到他们上了山顶,白垩矿场刚过而沙坑不到,那里有一座白⾊房子,前面有个绿⾊花园,旁边有个果园,这时候⺟亲才说:“我们到了!”
“那房子多么白啊,”罗伯特说。
“看那些玫瑰花,”安西娅说。
“还有李子,”简说。
“棒极了,”西里尔也说。
小宝宝叽叽咕咕:“我走走。”
随着最后一声“喀嚓”,最后一下摇晃,马车停下来了。
孩子们同时抢着下车,有的腿给踢了,有的脚给踩了,可谁也不在乎。妈妈却真够古怪的,她竟然一点不急着下车,甚至等到她踏着马车踏板,连跳也不往下跳,慢呑呑地下了车,她好像还希望看到箱子都给搬进屋去,并且向车夫付了车钱,不像孩子们刚到一个新地方那样发疯,不和大家一起在花园和果园里,在破院门后面丛生的荆棘、蓟草、欧石南和刺藤中间,在屋旁⼲涸了的噴水池那儿狂奔乱跑。不过这一回孩子们可比她聪明多了。说实在的,这房子一点不漂亮,很普通,妈妈觉得它十分不方便,对屋里没有架子,几乎连个碗柜也没有,更是大不称心。爸爸还老是说那个铁皮屋顶像是建筑师的噩梦。可是这房子在偏僻的乡下,四周看不到别的房子,而孩子们在伦敦待了两年,一天也没有坐火车去过海边,那么,对他们来说,这座白⾊房子就是人间天堂里的仙宮了。因为伦敦对孩子们像个监狱,尤其是他们的亲戚又不富有。
当然,那里有商店,有戏院,有马斯基林(马斯基林1839--1917,英目著名魔术家)魔术表演和通济隆旅行社等等等等,但是你家如果没钱,就没有人会带你进戏院,你也不能买商店里的东西;而且,伦敦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可以让孩子们玩个痛快而不弄坏东西又不弄伤自己——例如树啊,沙啊,森林啊,泉水啊什么的。伦敦几乎所有东西的样子就不对头——全是平平直直的街道,不像乡下东西形状各种各样。你们知道,树木都是各不相同的。我断定爱唠叨的人一定跟你们说过,没有两片草叶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在不长草的大街上,什么东西都彼此相像。这就是城里那么多孩子淘气透顶的缘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这是怎么啦,他们的爸爸妈妈,姑姑婶婶,舅舅叔叔,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老师和保姆也知道得不比他们多,可是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乡下孩子有时候也淘气,不过那是由于完全不同的缘故。
孩子们在被抓住去洗手吃茶点之前,已经把外面的花园和板棚都彻底搜索过了,他们已经完全心中有数,在这白房子里他们一定可以过得快活。他们一开头就是这么想的,但等到他们看见屋后満是茉莉树丛,全开着白花,透出过生曰送的最⾼贵香水的香气;等到他们看见平整的草地一片绿油油,和他们伦敦的坎登镇花园里那种⻩褐⾊草地完全不同;等到他们看见马厩,它上面那个厩楼还留下些旧⼲草,于是他们差不多断定是这样;再等罗伯特找到那个破秋千,从它上面一个跟斗翻下来,头上跌出了一个鸡蛋大的疙瘩,而西里尔给一个大概是养兔子用的板棚的门夹了手指,那么,如果本来还有点怀疑,如今他们是一点也不怀疑了。
尤其棒的是,没有什么规定说不可以到处去,不可以做这个那个。在伦敦就不同,几乎所有东西都贴上条子:不许碰。虽然这种条子是无形的,但同样糟糕,因为你知道它在那里,万一你不知道,那么很快有人会告诉你。
那白房子在山顶的边上,后面是一片林子——一边是白垩矿场,另一边是采掘沙砾的沙坑。山脚下是一片平地,那上面有些奇形怪状的白⾊建筑物,里面是烧石灰的。另外还有一座红⾊的大酒厂和其他房屋;当那些大烟囱冒着烟,太阳又正在下山的时候,山谷看上去笼罩着一层金⾊迷雾,再加上石灰窑和酒厂烘房闪烁发亮,这里活像是《一千零夜一》里一座给施了魔法的城市。
既然我已经开始在给大家讲这地方了,我觉得我本可以讲下去,讲成一个极有意思的故事,关于孩子们做的种种寻常事情——你知道,就像你们自己做的那种事情——它的每一个字你都会相信;等我讲到孩子们会叫人讨厌,——也像你们有时候那样,——你们的姑妈婶婶也许就会在故事的书页边上用铅笔写上:“实真之至!”或者:“就像生活里那样!”你们会看到这些话,很可能就觉得不⾼兴。因此,我决定只给你们讲真正令人惊奇的事情,你们万一看不下去,也可以把书丢下,什么事情也不会有,因为没有姑妈婶婶或者舅舅叔叔会在这故事的书页边上写上什么“实真之至”之类的话。大人很难相信真正怪异的东西,除非他们得到他们所谓的证据。但是孩子们几乎什么都相信,大人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明明看见地是平的和⾼⾼低低的,而他们告诉你们说,地球圆得像个橙子;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亲眼看到太阳每天乖乖地早晨起来,晚上下去,地球像只老鼠那样一动不动,他们却告诉你们说地球是绕着太阳在转。然而我猜想,关于地球和太阳,你们还是相信是你们看到的那种样子好。如果是这样,你们很容易就能相信,安西娅和西里尔他们在乡下还不到一个星期,他们确实已经遇到一个仙人。至少他们是这样称呼它的,因为它也这样叫自己,自然它最有发言权。不过它完全不像你见过的,或者听说过的,或者读到过的任何仙人。
它在沙坑那里。
爸爸忽然有公事要离家,他们的妈妈也要去跟奶奶住上一阵,因为奶奶⾝体不太好。他们两个都走得很匆忙,他们走了以后家里显得异常静,异常空落落,孩子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看拆了包留在地板上还没收拾掉的纸和绳子,希望有点事情做做。
是西里尔先开头说的:“我说,让我们拿着我们的玩沙铲子去沙坑那里玩沙吧。我们可以把它想像成为海滨。”
“爸爸说过,它原来的确是海滨,”安西娅说,“他说那里有几千几万年前的贝壳。”
于是他们去了。当然,他们只到了那沙坑的边上,站在那里往下看,没有下去,因为怕爸爸会说他们不可以到那里去玩,白垩矿场同样也不可以去。其实只要不从坑边直接爬下去,而是像运载沙砾的车子那样,沿着螺旋形斜斜下去的全安车路走,沙坑并不危险。
每个孩子拿着自己的铲子,轮流抱小羊羔。小羊羔就是那个小宝宝,叫他小羊羔,因为他每说的第一句话是“咩”。他们把安西娅叫做“黑豹”,这个外号虽然滑稽,但是读出来跟她的名字倒真有点像(这是指的英文,英文里“黑豹”是panther,“安西娅”是Anthea)。
沙坑又宽又大,上面坑边一圈长着草,还夹杂着一些⼲细的紫⾊和⻩⾊的野花。沙坑像个巨人的脸盆。盆周围有一堆堆沙砾和一个个洞,沙砾就是在那里采掘的。陡壁的⾼处有些小窟窿,那是小崖沙燕的小窠的前门。
当然,孩子们一下子用沙堆起了一座城堡,可是不可能有哗哗的嘲水涌上来灌満护城河,冲走吊桥,特别是最后至少淹到大家的腰部,来个快活收场,那么,玩堆城堡也没有多大乐趣。
西里尔想挖个洞⽳,让大家躲进去扮走私贩,但是其他孩子认为这会把他们活埋,因此,到头来所有的铲子都去挖一个洞,要从城堡直通到下面的澳大利亚。你们看,这些孩子倒是相信地球是圆的,在地球的另一边,澳大利亚孩子真在那里颠倒着走路,跟苍蝇头朝下在天花板上爬一样。
孩子们挖啊挖啊,他们一个劲儿地挖,手上都是沙,又热又红,脸上汗淋淋的发光。小羊羔抓起沙来吃,结果发现它们不是他想的红糖,大哭起来,最后他累坏了,于是躺在几乎毁了的城堡当中睡着了,热呼呼胖嘟嘟的一团。这倒好,他的哥哥姐姐们少了个包袱,可以放手真正大挖特挖了,这个要通到澳大利亚去的洞很快就挖得那么深,外号叫“猫咪”的简不由得求大家住手。
“万一洞底一下子挖穿,”她说,“你一个跟头翻到下面那些澳大利亚小朋友中间,那么多沙,会弄到他们的眼睛里去的。”
“不错,”罗伯特说,“这一来他们会生我们的气,朝我们扔石头块儿,不让我们看袋鼠,或者袋貂,或者蓝桉树,或者鸸鹋鸟,或者其他东西。”
西里尔和安西娅知道澳大利亚不会那么近,但是他们同意不再用铲子铲而用手挖。这容易多了,因为洞底的沙又⼲又松,挖起来很舒服,就跟沙滩的沙一样。不过没有贝壳。
“想想看吧,这儿曾经是汪洋大海,波浪滚滚,闪闪发亮,”简说,“有鱼,有大海鳗,有美人鱼。”
“还有船桅和西班牙沉船留下的财宝。我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个西班牙金币什么的,”西里尔说。
“海怎么会没有了呢?”罗伯特问道。
“不是用水桶提溜走的,傻瓜,”他的哥哥说,
“爸爸说过,地球底下变得太热,就像你有时候盖着被子那样,地球一耸肩膀,海就滑落下来,也像被子从你⾝上滑落下来一样,肩头露出来,渐渐就变成了⼲的地面。让我们来找找贝壳看。我看那小洞⽳里会有,我看到那儿有样东西突出来,像是沉船的锚,这澳大利亚洞里热得要命。”
其他人都同意,只有安西娅还在继续挖。她做事一向喜欢有始有终。她觉得洞没有挖到澳大利亚就半途而废,很不光彩。
那个洞⽳让大家很失望,因为里面没有贝壳,所谓沉船的锚,原来只是一截断了的鹤嘴锄柄。聚在洞⽳旁边的孩子们觉得,这些沙不是在海边,只让人感到更加口渴,有人说,回家去喝点柠檬水吧。
就在这时候,安西娅忽然尖叫起来:“西里尔!过来!噢,快点来!它是活的!它要爬走了!快来!”
大家急忙赶过去。
“是只老鼠,我想错不了,”罗伯特说。
“爸爸说过,老鼠生活在古老的地方——这里一定很古老了,既然千万年前这里曾经是大海。”
“也许是蛇,”简发着抖说。
“让我们来看看,”西里尔说着跳到洞里,“我不怕蛇。我喜欢蛇。如果真是蛇,我要驯服它,它将跟着我到处去,夜里我要它盘着我的脖子觉睡。”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罗伯特斩钉截铁说。他和西里尔合睡一个房间,“是只老鼠,你倒可以和它一起睡。”
“噢,别说傻话了!”安西娅说,“这不是老鼠,它要大得多。也不是蛇。它有脚;我看到脚了;它还有⽑!不——不要用铲子铲。你会弄伤它的!你用手挖。”
“那倒会让它弄伤了我!很可能这样,对不对?”西里尔抓住铲子说。
“噢,不要!”安西娅说。“松鼠,不要。我…听上去虽然很傻,但它是说了话。一点不假,它说话了。”
“什么?”
“它说:‘你们别打搅我。’”
但外号“松鼠”的西里尔只认为他的妹妹一定疯了,他和罗伯特用铲子挖,而安西娅在洞边上又热又急,坐立不安。他们挖得很小心,大家很快看到,在这通澳大利亚的洞的洞底真有一个东西在动。
这时候安西娅叫起来:“我不怕了。让我来挖。”她跪下来,开始像狗想起了骨头埋在什么地方似的,动手去扒拉沙子。
“噢,我摸到了⽑,”她叫道,又哭又笑,“我真的摸到了!我摸到了!”
忽然沙里面响起一个⼲哑的声音,吓得大家连忙往后退,他们的心怦怦直跳,有多快跳多快。
“别打搅我,”它说。现在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声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在证实别人是不是也听到了。
“但是我们要看看你,”罗伯特勇敢地说。
“我希望你出来,”安西娅也鼓起勇气说。
“哦,好吧——如果这是你们的希望,”那声音说。接着沙“咕噜噜”打转,散开,一只⽑茸茸的棕⾊胖东西滚出来,⾝上的沙簌簌地落下。它坐在洞里打哈欠,用手擦着两边眼角。
“我相信我一定睡着了,”它伸着懒腰说。
孩子们围住这个洞站着,看他们发现的这个东西。这东西真值得看看。它的眼睛长在两只长角上,像蜗牛的眼睛,它能够把它们像望远镜那样缩进伸出;它有一双蝙蝠耳朵,那圆桶似的⾝子很像蜘蛛,上面布満耝耝的软⽑;它的腿和手臂也⽑茸茸的,手脚却像猴子。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简说,“我们把它带回家好吗?”
那东西把它那双长眼睛转过来看她,说:“她总是这样胡说八道吗,或者只是她脑袋瓜里的什么荒唐念头把她弄傻了?”
它说话的时候,用嘲笑的眼光看着简的帽子。
“她不是存心说傻话的,”安西娅温和地说,“我们一个也不想,不管你会怎么认为!不要害怕,你知道,我们不想伤害你。”
“伤害我!”它说,“我害怕?说真的!哼,听你们说话的口气,好像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它⾝上的⽑全竖起来,活像一只猫准备打架时的样子。
“也许,”安西娅还是温和地说,“如果我们知道你是谁,我们会想出合适的话来说,不让你不⾼兴的。看起来,我们刚才说的话让你不⾼兴了。那么你是谁呢?请不要生气!因为我们实在不知道你是谁。”
“你们不知道?”它说,“唉,我知道世界变了…不过…那么你们当真…你们是当真告诉我说,你们看到了一位桑米阿德也不认识吗?”
“一位桑米阿德?我听起来像听希腊文。”
“大家都是这样叫我们的,”那怪物尖刻地说,
“好吧,用普通的英语说,桑米阿德就是沙仙。再说一遍,你们看到了一位沙仙也不认识?”
它看上去那么伤心和委屈,简连忙说:“当然,现在我认出来了。看着你,现在这是明摆着的事。”
“在讲刚才那几句话之前,你就已经在看着我了,”它生气地说,开始在沙里重新蜷缩起来。
“噢…不要又走掉了!再谈谈吧,”罗伯特叫道,“我原先且不知道你是沙仙,但是当初一看见你,我马上就知道,你是我见过的东西当中最最最最了不起的。”
听了这话,沙仙似乎不那么生气了。
“我倒不在乎说说话,”它说,“只要你们客气一点。不过我不打算跟你们客套。如果你们好好对我说话,我也许会回答你们,也许不会回答你们。好,现在说点什么吧。”
当然,没有人能想出话来说,不过罗伯特最后总算想出一句,马上把它说了出来:“你在这儿已经多久啦?”
“噢,好多好多年…好几千万年了。”沙仙回答说。
“把那时候的一切讲给我们听听吧。谢谢你。”
“这一切书上都有。”
“可没有你!”简说。“噢,尽可能把你自己的事讲给我们听听吧!关于你,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是那么好。”
沙仙抹抹他长长的老鼠胡子,在胡子间露出微笑。
“请讲吧!”所有的孩子异口同声说。
这么快就熟了,甚至是跟最惊人的东西,这真了不起。五分钟前,这些孩子对世界上有沙仙这么一种东西,绝不会比你们多知道一点,可现在呢,他们跟它说话,就像他们生下来就认识它似的。
它把它的眼睛缩了进去,说:
“今天阳光多么明媚啊——就跟老年间完全一样。你们现在是从哪里得到你们的大地懒(古生物)啊?”
“什么?”孩子们同时问道。要一直记住说“什么”是不礼貌的,特别是在吃惊和激动的时候,这很不容易。
“现在翼手龙(古生物)多吗?”
孩子们没法回答。
“你们早饭吃什么?”沙仙不耐烦地问,“是谁给你们早饭吃?”
“我们吃火腿和蛋,吃面包喝牛奶,吃粥,等等等等。是妈妈给我们做吃的。你说的翼手什么和大地什么是什么啊?难道有人拿它们当早饭吃吗?”
“那还用说,在我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拿翼手龙当早饭吃!翼手龙有点像鳄鱼,有点像鸟——我相信它们烤了很好吃。你们瞧,那时候是这样的。当然,那时候沙仙很多,人们一大早就出来找它们,只要找到一个沙仙,它就能満足你们的希望。人们总在一大早没吃早饭的时候,叫他们的小男孩到海滩来求到这天希望要的东西,常常吩咐家中最大的男孩提出,希望要一只大地懒,切好准备烧烤的。你知道,大地懒大得像一头象,因此⾁很多。如果他们要吃鱼,就求一条鱼龙(古生物)——鱼龙长二十到四十英尺,因此⾁也很多。至于禽类有蛇颈龙(古生物),它们也可以捉到很多。然后其他孩子希望要其他的东西。可是晚上开宴会几乎总要吃大地懒,以及翼手龙,因为它的鳍味道鲜美,尾巴可以做汤。”
“一定有许多许多冷⾁存下来啦,”安西娅说。她想要长大当个好主妇。
“噢,不,”沙仙说,“这不行。还用说,太阳一下山,吃剩下来的东西就变成石头。甚至现在,这地方还到处找得到翼手龙的骨头化石,他们是这么对我说的。”
“谁这么对你说的?”西里尔问道。但沙仙沉下了脸,开始用它那双⽑茸茸的手飞快地挖沙子。
“噢,不要走!”孩子们全叫起来。“请把拿翼手龙当早饭吃时候的事,再给我们讲一些吧!那时候世界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沙仙停止了挖沙子。
“一点也不是,”它说,“我住的地方差不多全是沙子,煤长在树上,海螺跟茶杯碟子那么大——你们现在也能找到它们。它们都变成石头了。我们沙仙一向生活在海边,孩子们常带着他们的小石铲和小石桶来,堆城堡给我们住。那是多少千千万万年以前的事了,可我听说孩子们如今仍旧在沙上堆城堡。习惯这玩意儿是很难改变的。”
“可你为什么不再住在城堡里呢?”罗伯特问道。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沙仙愁眉苦脸地说,“那是因为他们定要给城堡挖护城河,河通到海里,该死的汹涌海水总是流进来,不用说,沙仙⾝上一湿就要害感冒,害了感冒十之八九要送命。这一来,沙仙越来越少,你们只要找到一个沙仙,就得赶紧提出希望,通常总是希望得到大地懒,加倍地大吃一顿,因为要満足另一个希望,可能要等上几个礼拜了。”
“你湿过没有?”罗伯特问道。
沙仙浑⾝哆嗦。“只湿过一次,”它说,“我头顶左边第十二根胡子尖——直到现在,天气一嘲湿我还感觉到那胡子尖不对头。就那么一次,可已经够我受了,太阳一把我这根可怜的宝贝胡子晒⼲,我就逃走了。我赶紧到海滩后面,在温暖的⼲沙里给自己深深挖了一个住处,一直住了下来。后来大海搬了家。好了,现在我就给你们说到这里为止吧。”
“请再告诉我们一件事,谢谢你,”孩子们说。
“你现在还能实现人们提出的希望吗?”
“当然能够,”它说,“难道我没有在几分钟前实现了你们的一个希望吗?你们说:‘我希望你出来。’我就出来了。”
“噢,谢谢你,我们可以再提一个希望吗?”
“可以,不过快一点。你们让我不耐烦了。”
我断定你们常常想,如果你们能有三个希望可以实现,你们该怎么办呢?你们一定看不起黑香肠故事里那对老夫妇,他们尽提出些愚蠢的希望。你们会断定,只要一有这种机会,你们准能毫不迟疑地想出三个真正有意义的希望来。这几个孩子一直也谈论这件事,可如今机会忽然真的来了,他们却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到底希望什么好。
“快点,”沙仙不⾼兴地说。可是没有人能想出一个希望来,只有安西娅还能记起她和简有过一个秘密希望,可从来没有把它告诉过男孩们。她知道男孩不会对它感趣兴——不过总比什么都不说好。
“我希望我们全都漂亮得认不出来,”她急急忙忙地说出来了。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但都看不出别人比平时好看一点点。沙仙推出它的长眼睛,像是屏住呼昅,浑⾝鼓胀起来,直到比原先大一倍,⽑也多了一倍。忽然它把屏住的气吐出来,长长地一声叹息。
“我真怕我办不到了,”它抱歉地说,“我一定是缺乏练习。”
孩子们大失所望。
“噢,请再试一次吧!”他们说。
“好,”沙仙说,“事实上是我留下了一点气力,预备満足你们其他人的希望。如果你们能満足于大伙儿合起来一天只提一个希望,我想我是能够鼓足力气做到的。你们同意这个办法吗?”
“同意,噢,当然同意啰!”简和安西娅说。男孩们也点点头。他们根本不相信沙仙真能做到。你要女孩们相信什么事情,总是比要男孩们相信容易得多。
沙仙把它的两只眼睛推出得更远,浑⾝鼓了又鼓。
“它不要弄伤了自己才好,”安西娅说。
“或者鼓得爆开了,”罗伯特担心地说。
直到看见沙仙变得那么大,几乎把整个沙洞都塞満了,忽然怈掉了气,又恢复了它的原来大小,大家才放下心来。
“没事,没事,”它拼命喘着气说,“明天⼲起来就轻松多了。”
“很难受吗?”安西娅问道。
“只有我那根可怜的胡子难受,谢谢你,”它说,
“你是一个关心人的善良孩子。再见。”
它一下子用手和脚狠狠地扒拉沙子,在沙里不见了。接着孩子们相互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忽然发现,自己和另外三个完全陌生的孩子在一起,这另外三个孩子全都那么漂亮,光彩照人。
他们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兄弟姐妹走开了,这几个陌生孩子是在他们看沙仙鼓起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了进来。安西娅第一个开口。
“对不起,”她很有礼貌地对简说,简现在有一双蓝⾊的大眼睛和一头棕⾊的秀发,“你在附近看见过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吗?”
“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呢,”简说。
这时候西里尔叫起来:“怎么,这是你啊!我认得你围裙上那个洞!你是简,对吗?你是安西娅,我看到了你那条脏手绢,你割破大拇指用它包扎过,忘记换了!唉呀!那个希望终于还是实现了,我说,我和你们一样好看吗?”
“如果你是西里尔,我倒是更喜欢你原来的样子,”安西娅断然说,“你现在那副模样,活像是教堂唱诗班男童歌手的画像,一头金发。你永远不会老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如果那一位是罗伯特,他就像意大利一个在街头摇手摇风琴的孩子。他的头发乌黑。”
“那么你们两个姑娘就像圣诞卡——一点不假——傻呼呼的圣诞卡,”罗伯特生气地说,“简的头发简直是胡萝卜。”
她的头发的确是那种威尼斯红⾊,画家们最喜欢的颜⾊。
“好了,相互挑眼也没有用,”安西娅说,“让我们找到小羊羔,把他抱回家去吃晚饭吧。你们准会看到,家里那些女仆将会无比地赞美我们。”
他们来到小宝宝那儿,他刚睡醒。没有一个孩子不感到松了口气,因为他至少没有漂亮得认不出来,而完全是老样子。
“我想他是太小,自然还没有希望什么,”简说,“下一回,我们得特别提出他来。”
安西娅跑上前去,向他伸出了双臂。
“到你黑豹姐姐这儿来吧,小宝贝,”她说。
小宝宝不喜欢地看着她,把一个沾満沙子的红粉⾊大拇指塞进嘴。安西娅是他最喜欢的姐姐。
“好了,来吧,”她说。
“走开!”小宝宝说。
“到你的猫咪姐姐这儿来吗,”简说。
“我要我的黑豹姐姐,”小羊羔凄惨地尖叫,他的嘴唇哆嗦起来。
“到这儿来吧,老伙计,”罗伯特说,“到哥哥的背上来骑马。”
“不要不要,讨厌讨厌,”小宝宝哇哇大叫,躲开他。
这时候孩子们知道糟糕透顶了。小宝宝不认识他们!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他们每个人感到可怕的是,在这紧急关头,他们看到的只是完全陌生的人的美丽眼睛,却不是自己兄弟姐妹的快活、亲切、普通、闪亮、可爱的小眼睛。
“这真是太可怕了,”西里尔想去抱起小羊羔,小羊羔却像猫那样乱抓,像公牛那样咆哮。“我们得和他交朋友!他这样乱抓乱打,我没办法把他带回家。想想看,跟自己的小弟弟还得先交上朋友——太傻了。”
不过这正是他们非做不可的事。这件事花了整整一个钟头,但这个任务还是没有变得轻松一些,因为这时候小羊羔饿得像头狮子,渴得像个沙漠。
最后他总算听从这些陌生人轮流着把他抱回家,只是他死也不肯抱住这样一些新相识的人,这一来,他就像一个沉重的大包裹,抱着他叫人累得精疲力竭。
“谢谢天,我们到家了!”简说着,摇摇晃晃地穿过院子铁门上马莎那儿去。马莎是他们的保姆,正站在房门口,手搭凉棚,焦急不安地张望。“来!谢谢你快把小宝宝接过去!”
马莎把小宝宝从简怀里一把抱了过去。
“谢谢天,他太平无事回来了,”她说,“其他几个在哪里,天啊,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那还用问,我们是我们啊,”罗伯特说。
“你们在你们自己家的时候,你们这个我们是谁啊?”马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说。
“我告诉你了,这是我们,只是我们漂亮得认不出来了,”西里尔说,“我是西里尔,这些是其他几个,并且我们饿坏了。让我们进屋吧,别像个神经病一样。”
马莎对西里尔的无礼只感到讨厌,就打算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
“我知道我们样子变了,不过我还是安西娅,并且我们累坏了,晚饭时间都过了那么久。”
“不管你们是谁,回你们家去吃你们的晚饭好了。如果是我家的孩子让你们来玩这恶作剧,你们可以替我告诉他们,他们会有报应的,这样他们就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了!”说完她真的“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西里尔拼命按门铃。没有回答。女厨子很快就从一个卧室窗口探出头来说话。
“你们再不走,再不马上走,我这就去叫察警了,”她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
“没有用,”安西娅说,“噢,快,趁我们还没给送到牢里去,快走开!”
男孩们说这是胡说八道,英国没有一条法律说一个人漂亮得认不出来就得坐牢,但他们还是跟着安西娅她们离开,走到小路上。
“我想太阳一下去,我们就恢复原来样子了,”简说。
“不知道,”西里尔苦着脸说,“现在可能不是那样了——自从大地懒那个时代结束以来,事情变了许多。”
“噢,”安西娅忽然叫起来,“也许太阳下去以后我们会变成石头,像大地懒那样,到第二天我们就不存在了。”
她哭起来,简也哭起来。连男孩们的脸也发青了。没有人再有心思开口说话。
这是一个可怕的下午。附近没有一座房子可以让孩子们去讨一块面包吃甚至一杯水喝。他们不敢到村子里去,因为他们看见过马莎挽着个篮子到下面村子,那里有察警。说实在的,尽管他们全都漂亮得认不出来,可到了饿得像一头觅食野兽,渴得像一块海绵的时候,这也就开心不起来了。
他们三次想让白房子里的女仆们放他们进屋,听他们原原本本讲明事情的经过,但都落了空。这时候罗伯特一个人走过去,希望能爬进后面一扇窗,然后开门放其他人进屋。但是所有的窗子都够不着,马莎反而从楼上的窗子朝他泼了一壶凉水,并且说:
“去你的吧,你这该死的小意大利猴子。”
到头来,他们并排坐在树阴下面,脚放在⼲沟里,等着太阳下山,还不知道太阳真下山了,他们会变成石头呢还是恢复他们自己的原来模样。他们像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每个人依旧觉得孤单,尽量不去看别人,因为他们的声音虽然是他们的声音,然而他们的脸却是那么漂亮,光彩照人,看着也觉得别扭。
“我不相信我们将变成石头,”罗伯特打破难受的长时间沉默,开口说,“因为沙仙说过,它明天就要満足我们想出的另一个希望,如果我们变成石头,它就办不到了,对吗?”
其他的人说:“是办不到。”不过他们也并没有因此感到宽心。
接下来的沉默更长更叫人难受,但这沉默被西里尔忽然说出来的话打破了。
“我不是要吓唬你们女孩,可我相信我已经在开始变了。我的脚僵了。我在变成石头了。我知道我在变,过一分钟你们也要变的。”
“得了,”罗伯特温和地说,“也许只有你一个人变石头,我们其他人没事,我们会爱护你这石像,并且献上花圈。”
等到结果弄清楚,西里尔的脚只因为他在它上面坐得太久,给庒得⿇木了,刺痛了一阵又没事了,其他人十分恼火。
“白白让我们虚惊一场!”安西娅说。
第三次最难受的沉默是简打破的。她说:“如果我们的确太太平平恢复原来样子,我们要求求沙仙,不管它实现了我们的什么希望,可不要让女仆们看出任何异样。”
其他人只是咕哝一声。他们太苦恼了,甚至不想好好做出什么决定。
到最后,饥饿、恐惧、不⾼兴、疲倦——这四样该死的东西合而为一,倒给他们带来一件好事,那就是觉睡。孩子们成排地躺下睡着了,美丽的眼睛闭上,美丽的嘴张开。
安西娅第一个醒来。太阳已经下山,暮⾊笼罩大地。
安西娅为了弄清真假,狠狠地掐了掐自己,她还是感觉到给掐痛了,这就证明她不是石头。接着她掐别人。他们也都是软软的。
“快醒来,”她⾼兴得几乎流泪,说道,“我们没事,我们不是石头。噢,西里尔,你多好啊,还是那么丑,还是长着原来那些雀斑,还是那头棕⾊头发,还是那双小眼睛。你们大家都这样!”她加上这么一句,这样他们就不会感到妒忌了。
他们回到家,给马莎狠狠骂了一顿,并且说了那几个陌生孩子的事。
“我得说,是几个漂亮的孩子,不过那么没有礼貌。”
“我知道,”罗伯特回答了一声,经验告诉他,想向马莎解释清楚,那是毫无希望的。
“你们这些淘气小家伙,到底一直在什么地方啊?”
“就在小路上。”
“几个钟头以前为什么不回家?”
“为了他们所以回不来,”安西娅说。
“为了谁啊?”
“就为了那几个漂亮得认不出来的孩子。他们把我们在那里留到太阳下山。他们走了我们才能回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么恨他们!噢,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们吃点东西吧——我们饿坏了。”
“饿!我想也是这样,”马莎生气地说,“这样出去一整天。好,我希望这对你们是个教训,不要出去和陌生孩子混在一起——山下很可能刚流行过⿇疹。现在听着,如果再见到他们,你们不要和他们说话一个字也不要说,连看也不要看他们一眼——马上走开,回来告诉我。我要让他们漂亮不起来!”
“我们只要再看到他们就来告诉你,”安西娅说。
罗伯特兴⾼采烈地盯住女厨子用盆子端上来的冷牛⾁,衷心地低声加上一句:
“我们要好好小心着永远不再看见他们。”
他们的确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