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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刘翠翠长恨情难圆

目录

  诗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四句乃是白乐天《长恨歌》中之语。当只为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夜,在长生殿前对天发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为夫妇!”后来马嵬之难,杨贵妃自缢;明皇心中不舍,命鸿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气,见之玉真仙宫,道是“因为长生殿前私愿,还要复降人间,与明皇做来生的夫妇。”

  所以白乐天述其事,做一篇《长恨歌》,有此四句。盖谓世间惟有愿得成双的,随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说一个不愿成双的古怪事,做个得胜头回。宋时,唐州比有个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与一个娼往来得密。相与久,胜似夫。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归家见了旧时,一发觉得厌憎。只管寻是寻非,要赶逐子出去。那子是个乖巧的,见不是头,也就怀着二心,无心恋着夫家。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积攒得些私房,未好便轻易走动。其时身畔有一女儿,年只数岁,把他做了由头,婉辞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儿又小,你赶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决不走路的。”口里如此说,却打点出动的计较。

  后来王生竟到淮上,带了娼妇回来。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赁一所房子,与他一同住下。子知道,一发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等得王生归来,家里椅桌多不完全;箸长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样,访知尽是子败坏了,一时发怒道:“我这番决留你不得了,今定要决绝!”子也奋然攘臂道:“我晓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在去得明白。我与你当官休去!”当下扭住了王生双袖,一直嚷到县堂上来。知县问着备细,乃是夫两人彼此愿离,各无系恋。取了口词,画了手模,依他断离了。

  家事对半分开,各自度若再嫁,追产还夫。所生一女,两下争要。子诉道:“丈夫薄幸,宠娼弃,若留女儿与他,后也要落为娼了。”知县道他说得是,把女儿断与子领去,各无词说。出了县门,自此两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妇,到家同住。子与女儿另在别村去买一所房子住了。买些瓶罐之类,摆在门前,做些小经纪。他手里本自有钱,恐怕丈夫他还有别是非,故意妆这个模样。

  一,王生偶从那里经过,恰好子在那里搬运这些瓶罐。王生还有些旧情不忍,好言对他道:“这些东西能进得多少利息,何不别做些什么生意?”其大怒,赶着骂道:“我与你决绝过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来调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没趣,走了回来,自此再不相问了。

  过了几时,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方将囊中蓄积搬将出来,尽数与了女婿,约有十来万贯,皆在王家时瞒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见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来王生客死淮南,其在女家亦死。既已殡殓,将去埋葬。女儿道:“生前与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该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儿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了丧柩归来,重复开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涤,换了衣服,两尸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时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顿好了,过了一会,女儿走来看看,吃了一惊:两尸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却东西相背,各向了一边。叫聚合家人多来看着,尽都骇异。

  有的道:“眼见得生前不合,死后还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个移动了,那里有死尸会掉转来的?”女儿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旧把来仰卧好了。到得明下棺之时,动手起尸,两个尸骸仍旧多是侧眠着,两背相向的。方晓得果然是生前怨恨所臻也。女儿不忍,毕竟将来同葬了。要知他们陰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妇不愿成双的榜样,比似那生生世世愿为夫妇的差了多少!

  而今说一个做夫的被拆散了,死后精灵还归一处,到底不磨灭的话本。可见世间的夫妇,原自有这般情种。有诗为证: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图他共袕藏。

  信是世间情不泯,韩凭冢上有鸳鸯。

  这个话本,在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

  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名叫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

  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

  十二栏杆七宝台,见到处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栽。

  在学堂一年有余。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以后年已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

  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同学堂读书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我着媒人替你说去。”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金家贫穷,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却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道:“我家甚么家当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下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

  金老夫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盛情,敢问婚娶诸仪,力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

  千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嫁自备过来。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了。当过门拜,夫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

  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房花烛十分,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相亲。(事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

  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民间掳掠美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去。

  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

  “早来两,也还在此,而今回湖州驻扎,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扎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守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够见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只得乞丐度

  没有房钱,只得草眠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

  不则一,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但见:

  门墙新彩,-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

  彪彤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

  金生到了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经?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

  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

  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提。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复一,随着李将军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

  “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吩咐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

  “金定姓刘,淮安人。先年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

  “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

  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

  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

  今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今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

  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世,靠着长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了。”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

  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子,剖诉苦情;亦且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够相会。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

  挨一,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值秋天气,西风夜起,白为霜。独处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寐。思量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时刻难过?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

  好花移入玉栏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

  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天气冷了。我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间去,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万喜,有甚么推托,拿了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翠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有甚么机关在里面。”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字纸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读罢,哭一声道:

  “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

  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试泪读其诗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谁知也到侬。

  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想:“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鬲之疾。

  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重一,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夫第二番相见了。

  可怜金生在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扎着!

  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但叫翠翠坐在边,自家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长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吩咐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辗转席,将及两月。一,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妾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只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旁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妾之大恩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他,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口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终悬望。”

  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一夜。明将出一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

  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骨,尽来看这家书。原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乃是长篇四门之书。书上写道: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轮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将倾,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潢池之兵。封豕长蛇,互相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离,乃至瓦全于仓猝。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怨耦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以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王敦开阁而放。蓬岛距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

  将谓瓶沈而簪折,岂期璧返而珠还。殆同玉箫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叮咛。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读罢,大家欢喜。刘老问仆人道:“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怎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留宿之处,只叫得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

  “老师父,前此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甚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袋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

  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已晚,此间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摸着翠翠道:

  “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兵。

  忍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诊。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陰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然散去。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这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

  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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