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费雯左腿的截肢手术是八点半准时开始的。自从欧唐奈大夫担任三郡医院外科主任以后,他一直坚持外科手术室的工作一定要准时。多数外科大夫遵守了这条规定。
这个手术不复杂,西·葛兰杰估计照既定操作规程开就行,没有什么特殊问题。她早就决定截得高一些,在膝盖以上,到股骨的上部。她曾经考虑过在髋骨部位开刀,那样防止膝部恶病变蔓延的可能更多一些。但是这种做法的缺点是留下非常不容易安装假腿的残肢。因此她采取了折中做法,把大腿留下来一部分。
她也已经计划好了在什么地方切割皮,使留下来的肌得以包住残肢。事实上,昨天晚上,当费雯以为她在又作一次例行检查的时候,她就在脑子里把开刀部位计划好了。当然,这是在她把决定截肢的消息告诉费雯之后。那是很凄惨、很紧张的一个场面。开始,这位姑娘还憋着不哭,过了一会,憋不住了,偎在西身上,用那绝望的呜咽,宣出失去最后一线希望的痛楚。尽管从西的训练和习惯来讲,她本来应该能够用医务工作者的态度对待这种场面,不动感情的;但是不知怎的,她这回例外地动了感情。
随后,她又和费雯的家长谈了话,接着年青的登斯大夫又来找了她。
作这些谈话时她控制得好一些,但也仍然使她有些心烦意。西觉得她这个人大概永远也不会象有些大夫那样,把自己对病人的感情完全切断。有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表面上的超脱,不过是一种必要的表演而已。但是,在手术室里却不一样,这不是什么表演了,这是需要。在这里,现在她的精神状态是:冷静,不带任何私人情感,考虑着当前手术要求。
麻醉师站在手术台的一头,已经说过可以进行手术了。西今天的助手,医院里的一个实习医生,已经把要截去的一条腿抬起了几分钟,把血尽量空出去。现在,西开始在大腿上部装上一个空气止血带,暂时松挂在那个部位。
手术护士没等要就递过来剪刀,西开始把昨天晚上备皮敷上六氯酚①以后上的绷带剪掉。绷带落,有个护士过来从地板上清走。
①备皮,手术前把病人的汗剃干净,医院行话叫备皮;六氯酚(Hexachlorophene),一种消毒药物。
西看了看钟。那条腿抬成接近垂直位置已有五分钟,肌已经没血了。实习医生换了一下手。她问他:“胳膊酸了吧?”他那大口罩后边的脸上出一副笑容。“要是这么抬一个小时我就受不了啦。”麻醉师走到止血带跟前,等着西发话。她点点头说:“好,作吧。”麻醉师开始往橡皮带里打气,切断血通,打完气以后,实习医生把大腿放平在手术台上。实习医生和手术护士一起把一张消毒绿色罩单盖在病人身上,只把腿部的手术部位在外面。西开始手术前的最后准备,在手术部位涂上酒西弗朗②。
②酒西弗朗(AlcoholicZephiran),一种消毒药物。
今天手术室里有两个医科大学学生来观摩见习,西让他们走近些。手术护士递过一把手术刀,西开始用刀刃的尖部在暴在外的大腿上划过来,并向他们讲解道:“注意,我先把皮瓣③的位置用刀划出来。这是为了给我们一些标记。”
③皮瓣(flap),一扇瓣状皮。
然后她开始往深里切下去,出表皮之下的筋膜和下面一层黄的脂肪组织。“要紧的是使前边的这扇比后面的一扇长一些。使以后的合线稍微靠后一些。这样,将来病人的手术疤就不会正好位于残肢顶端。如果我们给病人在顶端那个位置上留个疤,上面的重量下来就会很疼。”现在,她把肌切深,血冒出来把两扇皮瓣的位置线显示得很清楚。那两扇皮瓣有些象衬衫的两片下摆,前后一长一短,为的是一会儿可以把两头拢在一起,作整整齐齐的合手术。
西以短促、准确的动作,用手术刀把肌剥离,向上翻转,把血模糊的下层组织暴在外。
“钩!”手术护士递过来,西放上去,把切开的肌勾住,出下面一层组织。她让实习医生把住钩,自己再往深里切,透过第一层四头肌。
“我们就要切到股动脉了。在这里——先是股静脉。”当西指出的时候,两个医科学生俯身注意看着。她一边继续作,一边沉稳地讲解着:“我们尽量把血管往上边多剥离一些,然后拉下来结扎,让它缩回去,让开残肢这个部位。”手术护士递过针来,西飞针走线,灵巧地把血管好。把大血管结扎两次,让它们牢固地封闭好;这个部位不能让它出血,否则病人会出危险。然后,她伸手接过剪刀,把通向小腿的主要动脉剪断。这就为截肢作了无可挽回的一步准备工作了。
她很快地把其他动脉、静脉管也同样剪结好,然后又向肌里边切入,直到把向下走的神经暴出来。当她戴着手套的手摸着神经的时候,费雯的身体在手术台上突然动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都很快转向手术台头上站着的麻醉师望去。他点点头让他们放心。“病人很好,没有问题。”他一只手摸着费雯的面颊!她脸色是苍白的,但呼吸很沉稳,节奏正常。她眼睛睁着,但没有视觉;头向后边仰着,没有向左右偏移,眼窝里包着泪水,是在无知觉之中淌出的。
“我们用同样方法结扎神经,和动脉、静脉一样处理——拉下来,尽量靠上边结扎,然后割断,让它缩回去。”西的话好象是不用考虑自然出的,随说随作。这是教学习惯养成的。
她接着又沉稳地说:“在截肢手术中怎样处理神经末梢问题,外科医生当中一直有很多议论。目的自然是避免造成手术以后残肢疼痛。”她灵巧地结扎了一支神经,向实习医生点点头,把线头剪断。“试验过很多种办法——注入酒;用电烧灼器烧神经末梢;但是,今天我们用的还是最简单、最广泛使用的方法。”西看一眼手术室墙上的挂钟。九点十五分——手术已经进行了四十五分钟。她回眼看了看麻醉师。
“还行吧?”麻醉师点点头。“情况很好,西。她是个很结实的姑娘。”他故意诙谐地问道:“你肯定这是那个要锯腿的病人吧?”
“没错。”西一向不喜欢拿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开玩笑。但是她知道有些外科医生从一开刀一直到结束,玩笑话说个没完没了。也许有的人表面上的诙谐是为了掩盖内心的同情,也许不是那么回事。反正她宁愿换个话题好。在她开始切开大腿背部肌时,向麻醉师问:“你家里都好吧?”西停一下又用了一个钩勾住新打开的肌。
“都好,我们下星期要搬新房子了。”
“噢,真的。在哪儿?”她对实习医生说:“高一点。尽量拉开,让出位置来。”
“索姆特高地。北头一个新地段。”大腿背部肌已经差不多剥离了。她说:“我好象听说过。你的夫人一定很高兴吧。”现在可以看见骨头了,整个切开的地方张开着血红的大口子。麻醉师回答:“她上了七重天了——在买地毯,选窗帘,还有别的东西。就是有一个问题没解决。”西用手指围着股骨摸,把周围的肌捋上去。她对学生们说:“注意我把肌尽量推开。这样我们可以把骨头往上锯一些,等一会儿把肌放下来,就可以完全把骨头包住了。”实习医生用两把钩在勾那些重叠在一起的肌,有些不过来了。西帮助他了,他嘟囔着:“下回我得带三只手来干这个活。”
“锯。”手术护士已经准备好了,把锯把递到西伸出的手里。她又接着刚才的话问麻醉师:“什么问题没解决?”西把锯齿尽量往上放,起初用短促的节奏一推一拉。在锯齿咬进骨头时,发出喀嚓嚓的单调、钻心的响声。麻醉师回答刚才的问话说:“付款问题。”西笑了。“我们得让你忙一些——多作些手术你就有钱了。”她已经锯了一半了;年青人的骨头硬一些,比较难锯。突然她产生一种想法:这是悲剧的时刻,可是我们却在随便谈着,一些最普通的家常话,甚至还在打趣。
再过那么一两秒钟,这条腿就断了,这个年青的女孩子,还不过是个娃娃呢——将永远失去了她的生活的一部分。她再也不能象其他人一样自由地奔跑了,再也不能跳舞,或者游泳,或者骑马,或者无拘无束地作爱动作了。
即使她过一定时期可以做一些这样的活动,费一些力气,借助一些机械的工具,别的活动或许也可以做;但总是和先前不一样了——永远不会象先前具有旺盛青春,完整躯体时那么高兴、那么自由、那么无忧无虑了。悲剧的核心在于:她太年青了。
西停了一下。她那感的手指觉出快要锯到头了。突然,喀哧一声,在快要锯断的半截腿的重量的压力下,最后连接的骨头折断了。断肢离躯体,落在手术台上。西第一次抬高声音叫道:“接住,快!”可是已经晚了。那个实习医生抓了一下投抓到,断肢从手术台滑落到地面上去了。
实习医生忘了自己是进行了无菌消毒的,弯要去拣。西叫了一声:“别动!让它去吧,”实习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来。
另一个护士过来,拾起断肢,用纱布和纸包起来。以后这条断肢将和其他手术标本一起由勤务人员收集起来送往病理科。
西对实习医生打着手势说“请把残肢抬起来。”实习医生绕过去,抬起残肢。西接过手术护士递来的一把锉刀,摸到折断处的骨头棱角,仔细锉起来。她又对学生们说:“记住要把骨头断端锉好,确保没有骨尖突出。
因为如果有的话,这些骨尖就要增生。是会非常疼的。“她没抬头问:”时间怎么样?“麻醉师回答:”已经七十分钟了。“西把锉刀递回去。”好“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合。“手术即将结束了,她心里在想着大厅那边外科休息室里等着她手术完了喝的热咖啡。
迈克·登斯在费雯动大手术时一直在冒汗。费雯的父母还留在伯林顿,并且准备再待一些时候。登斯和洛布顿夫妇一起走到给手术病人家属留的一个小房间里等着。今天一大早,医院刚刚开始有人活动的时候,他就把那老两口带进了费雯的病房。可是,费雯注了麻醉剂,已经晕晕忽忽的了,没有什么话好谈。费雯似乎也不太知道他们在她身边。随后,也就是在他们来了几分钟之后,她就被推到手术室去了。
他们三个人待的这间偏僻的屋子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一些不舒服的皮椅子和漆木桌子。现在谁都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亨利·洛布顿的个子又高又大,稀疏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多年的户外劳动使得他的脸上布皱纹。现在他站在窗前往下面的街道看着。迈克·登斯可以猜到,费雯的父亲过一会儿就会从窗前走回到一张皮椅子那边;再过一会儿,又会站起来走回到窗前。因为这位老爷子在过去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总是遵循这么一个规律。登斯对他这种缓慢的神经质的表演真有点受不了。他拼命盼望着他会多少来点变化——哪怕走快一点,或者在这两点之间来回走动和停留的间隔时间改变一下也好。
相形之下,费雯的母亲却坐在那里没有动——从他们进屋以后几乎是纹丝不动。她选了一张直背的椅子,好象坐上去比其他椅子舒服一些,而且可以坐得直一些,显示出一种习惯性的自我约束。安吉拉·洛布顿的两只眼睛好象在平视着无限远的远方,双手优雅地搭在膝头。今天她的脸色比平时要苍白一些,可是那对高高的颧骨还是和平时一样突出,显出她一副天生的雍容仪态。她是一个集纤巧与刚毅于一身的女人。
自从几天以前,迈克·登斯和洛布顿夫妇初次见面以来,他有几次心里纳闷为什么她对费雯的情感和担心的程度没有她丈夫那么明显。可是过了几天,登斯却越来越感到她的感情深度决不次于她丈夫,可能还更深刻一些。他也猜想到,虽然费雯的父亲的男人性格外,可是她母亲却远远比她父亲更为坚强。在这对老夫妇当中,她是她丈夫经常需要依靠的一块坚定的磐石。
登斯也在猜想在今后的岁月当中他自己和费雯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们两个当中谁会被证明是更坚决、更可靠的呢?他知道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完全相等的。不管在性格强弱、领导能力大小,甚至在爱情的深广方面,总是有差别的。他也知道别没有多大关系,妇女常常会在头脑和心肠方面比男人更坚强一些,而男子的表面气概有时不过是掩盖内心孱弱的一种伪装。
费雯是不是比他登斯强些呢?她的性格是不是比他好一些,勇气更大一些呢?这个问题是他昨天晚上想到的,一直到现在还在萦回脑际。他昨天晚上去看她,当时他已经知道截肢的决定,也知道费雯也已经知道了。他见她不但没有泪容,而且带着笑意。“进来,迈克,亲爱的,”她说“别这么哭丧着脸。葛兰杰大夫告诉我了,我已经哭完了,已经过去了——或者至晚到明天早晨就过去了。”听了这话,他发现他对她的爱更加深了,他搂住她,热情地吻了她。随后她用手指头着他的头发,又把他的头往后推开一些,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今后这一辈子将会只有一条腿了,迈克,”她这样说着。“我将不是你看到的那个姑娘——不象咱们初识的时候的我,也不是现在你看到的我了。如果你把我甩开,我会理解的。”他用很强烈的语气回答说:“你别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她说。“你害怕谈到这个问题吗?”
“不!”这是一个大声的、坚定的抗议,可是就是在这样叫出来的时候,他也知道这是虚伪的。他确实害怕谈这个,而他却感觉出来费雯不怕——这时候她已经不怕了,再也不怕了。
他认识到,他在费雯的母亲的身上可以看到费雯的影子——或者应该倒过来说:在费雯身上可以看到她母亲的影子。在她俩身上非常明显地给人一种坚强的感觉。他自己能比得上吗?他头一次产生了一种对自己的怀疑和不安的情绪。
洛布顿先生打破了他的规律。他走在椅子和窗户之间停住了。“迈克,”他说“已经一个半小时了。时间还会很长吗?”登斯看到费雯的母亲也在望着他。他摇了摇头。“不会了,葛兰杰大夫说作完手术以后…她马上到这儿来。”他停了一下,补充说:“我们都会听到消息的——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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