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坛城
卡诺仁波钦微笑地从上面俯瞰她,
她的內心随之变成一朵微笑,一朵莲花
微笑和目光围绕了她,像魔法一样
让她噤不住慢慢抬起低垂的头。
否则,她怎么敢抬起头?啊,年轻的仁波钦,
⽔天一⾊的眼睛让她晕眩!
坛城。一个复杂而深奥的意象。
“坛城”在梵语有“圆圈”的意思,蔵语中还有“中心与边缘”的意思。坛城有圆的,方的,有二维的,三维的,但无论二维还是三维“中心与边缘”的原则一定存在。坛城的四面代表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由中心和四边组成一个汇集宇宙能量的地方。蔵传佛教认为,宇宙本⾝存在有着一个“坛城”的形象,所以要接近它,建造它,供奉它,因为它是宇宙本质或佛法的聚汇地。坛城中心通常是供奉时间之神与时间女神的神殿,据说总共有721位神居住于坛城,它们大多数是和时间有关的神,如季节之神,⽇神,月神,午后之神。此外还有元素之神,感觉之神,星象之神。在坛城中心的时间之神与时间女神的旁边,是四冥想佛和它其空行⺟女伴,然后是众菩萨,众护法,越到中心,神力越大。坛城的结构可以看做是宇宙的缩影,至少是对宇宙的想象。坛城有时可以画在唐卡上,有时可以画在墙上,有时可以画在沙地上,有时就是一个寺,譬如乃穷寺。
乃穷寺坐落在阿莫地边缘,标准的正方形,四周有院墙,院墙也是坛城必不可少的回廊。回廊绘満了彩⾊壁画,画的多是时间之神,时间女神。回廊以及院子约占整个寺院的三分之二,主殿占三分之一。进⼊东门是回廊组成的院子,院內青石板铺地,中间一石柱,十多米⾼,柱子端顶永远是经幡猎猎,彩旗飘飘。每年的萨嘎达瓦节释迦牟尼降生、成道、圆寂的⽇子拉萨各大寺院都要举行各种纪念法会,乃穷寺也不例外。虽然乃穷寺比起拉萨的三大寺要小得多,但因其最完整最集中体现了坛城的观念,它的法会更有一种神秘庄严的宇宙⾊彩。⽩哲寺不具体属于哪个教派,既不属于⻩教、也不属于红教或⽩教,任何一个教派都可以在这儿举行法会。通常,如果法会央中挂着莲师唐卡并专修莲师所传的大法,在蔵传佛教各教派中便是宁玛派即红教的标志。
维格的第一个上师就是在宁玛派的法会出现的,那个著名的节⽇,维格对王摩诘说,宁玛派旗幡猎猎,映红了光,光如彩⾊的雨纷纷闪烁飘落,宁玛派年轻俊美的卡诺仁波钦率领一长队喇嘛从坛城东门彩虹一样进⼊了四方的院子,长长的法号与漂亮的海螺一同吹响。他们中间有一幅绘有“莲师八变”的唐卡被慢慢竖起来,各种法器闪着不同的光泽,光泽与嘤嘤嗡嗡的经声、法号声海螺声汇成了彩⾊时间、彩⾊光,彩⾊雨露。在声光⾊之中,在“莲师八变”唐卡之下,一位年轻的⾼僧,丰瞻飘逸,光彩照人,端坐在法座上。他的年轻让人惊异,他像祥云一样接受着信众的哈达,给每一个俯下⾝的人摩顶加持。他就是著名的卡诺仁波钦,那时他的信众已排到寺外,队伍沿着山村蜿蜒曲折,像经幡装饰了山村的小径。
维格也排在人流中。她穿着崭新的黑氆氇,⾝上没什么饰物,既不像别的蔵人一手拿着念珠,一手拿着转经筒,更不像牧区来的蔵人,⾝上挂満了银饰、宝镜、绿松石,走起路叮当作响。维格崭新的蔵装虽不是第一次穿,也差不多是头几次穿,新得甚至可闻到从八角街尼泊尔商店刚刚买回来时的印度熏香。那时她刚到拉萨不久,一切还都怯生的。其实她至少应该戴上一串念珠,或是哪怕一串佛珠手镯,但是都没有。她倒是戴了一串深蓝⾊项链,却不是在西蔵才有的那种链子,而是在巴黎她就戴的那种在巴黎这串项链是西蔵风格,在西蔵它又是巴黎味道,而她觉得自己就像这串项链。
她排在了队尾,一点一点地跟着彩⾊的光和别人留在地上的影子前行。此前一些天,她已去在大昭寺和三大寺,知道一些有关的礼仪,因此带了一条哈达。接近中午,她进⼊了坛城,虽然一切都已悉,但感觉还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新奇。她听说今天是一位宁玛派的仁波钦做法事,现在她已看见了那位神话般的仁波钦。她对宁玛派基本一无所知,只听说这个教派更神秘,更有一种神奇的法力,这使她的內心多少有些紧张。她离仁波钦越来越近,不由得头越来越低。低头的人排成了一线,她不得不随着大伙如此。她看不见仁波钦的面孔,但是她已到了法座前。她看见仁波钦脚面,当她像别人那样将洁⽩和哈达举过低俯的头顶,她还以为像在⾊拉寺和甘丹寺那样,感到头顶被轻轻地摸抚,然后她默默地离开。
她本没想到抬头,她就要后退着离开,但是与以往不同,这次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围绕了她。不,不是有形的东西,是无形的东西,但是非常有力量。她感到了某种顷刻的照耀、提升、心里好像升起一朵火焰。她分明听到他叫她的声音,她终于勇敢地抬起头!
至今她还记得,也就是在这一瞬,她內心的那朵火焰变成一朵微笑、一朵的莲花卡诺仁波钦正微笑地从上面看着她。是的,正是这罕有的微笑和目光围绕了她,像魔法一样让她低垂的头噤不住抬起来,否则她怎么敢抬起头来?
她没想到他这么年轻,简直年轻得神奇,他的眼睛就像⾼山的湖⽔,那样纯粹,那样光彩,又那样自在。
他要她抬起头,那只刚刚给她摩过顶的手竟握有一样东西:一撮黑⾊的类似矿物质的砂粒。他打开掌心,示意她收下,她张开了手,但感到自己的手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慢慢张开,当一颗一颗黑⾊砂粒像一串黑珍珠一样落⼊她的掌心,她的泪⽔也突然如⽩⾊珍珠落下,每一颗砂粒恰好呼应着每一颗泪珠。而那泪珠也不像她自己的,因为她本就控制不住。她捧着砂粒和泪珠望着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卡诺仁波钦再次给她摩顶。她没再低下头,只是透过金灿灿的泪珠看着年轻的几乎还是男孩的仁波钦。谢谢啦,她对少年仁波钦说,同样鬼使神差对仁波笑了一下。这是她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微笑,她非常清楚。她已不完全是信徒,当然也不全是女化的本能。
她说不清为什么要挑战一下某种礼节。她不低头就是要挑战一下。还有微笑,甚至于某种眼神…都是不应有的,但她又是发自內心。她心如⽔波,如此悦愉。但是她没看到在她幻化中卡诺仁波钦表情有任何变化,他依然那样纯粹,依然像湖⽔一样平稳。变化的是她,不是卡诺仁波钦,而她的一切变化又都来自于他。她感到冷,透明,感到好像穿着⽔的⾐裳,他让她消弥在他的在湖⽔中。
那天的一切都像幻影,幻影一直没离去,永远也不会离去,永远是我和卡诺仁波钦的一个印心!你知道吗,印心就像两种光的重叠,速度极快,一闪而过,我觉得那就是我们常说的光年,在最遥远处光年非常快又非常慢,你知道一光年是多少年吗?
一光年就是一年,就是光走一年,这很简单。
不,绝对不是!
这在物理学上是常识。
我觉得就是不一样,光年有空间感,我们平常说的年有吗?
可能空间上不一样,但计时是一样的。
我说的就是空间不一样!不,时间也不一样!
王摩诘承认维格在坛城可能的确感到了不一样的时间。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时间理论,那天的时间,由于卡诺仁波钦与维格心灵的加⼊,可以想象变成了怎样遥远的心理空间。那时,时间飞翔,空间旋转,时间既可以被坛城中心的目光速加,也可以随时被中心的目光中止。也许可以说维格感到的⽔的⾐裳就是一种中止、一种定格、一种边缘,但同时,毫无疑问,也是一种最神秘的印心。
不管时间多长或者多短,维格告诉王摩诘那天她都得离开了,因为后面还有很多很多排队等候的人。她慢慢后退着,不像别人低着头离开,她始终注视着卡诺仁波钦,注视着湖⽔,⽔的⾐裳,她觉得⽔的⾐裳慢慢变成了轻纱、变成了壁画、变成了永恒。卡诺仁波钦继续做法事,他的持有铃杵和法鼓的手是如此的完美,形状同样像古老壁画上所绘。在他的轻摇慢击的时候,他就是时间之神、季节之神、感觉之神。
但谁是时间女神呢?维格那时也许在捧接黑砂粒那一刻已具有了时间女神的可能?她已在佛法中被召唤?卡诺仁波钦给予她的印心究竟是什么?格言上说:弟子成的时候,上师就出现了。
可那时维格不要说成,就连信仰也还谈不上。事实是她到这里时来还没有真正的信奉,只是想通过这里来确认自己的另一半神秘的⾎,只是在尝试用宗教的途径。她从法国回不久,刚在拉萨定居,她看到了以往只在梦中出现的星罗棋布的寺院、桑烟、雪山、长明灯和同样古老的蔵人,看到了自己在这里的独特的系。这系使她同过去的自己以及别人区别开来,一切都让她动,她的一直沉睡的那部分⾎涌遍周⾝以至沸腾。但同时这部分⾎又让她陌生,甚至也让别人陌生。某种意义,她不是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不属于內地,不属于法国,不属于西蔵她是被三者都排除在外的人,又是三者的混合。混合意味着多种特点,这使她富于与众不同,但她知道是什么在真正起作用,那就是西蔵,而不是别的什么。过去的很多年里,她的另一半西蔵的⾎没人知道,包括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她所填的各种表格都是汉族,所有的件证,生学证、⾝份证、护照都是汉族。很长时间以来她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实际上她知道她很小就知道--自己⾝上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东西。她虽叫沈佳嫒又“秘密”地叫维格拉姆,小学、中学、甚至直到大学,她没向任何人说过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神秘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说,她就是不说、一直不说。当然,她并非真的不清楚为什么不说。小时候她不说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是因为她总是害怕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她一直小心地隐蔵着自己的另一半⾎的秘密。但是后来,慢慢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源自自己秘密名字的自卑、恐惧、不安慢慢地消失了,不仅如此,她秘密的名字反而一下变成了她內心骄傲,甚至是她最大的最隐秘的骄傲。但她还是不说。许多年了她已习惯了不说,她不愿轻易把自己最骄傲的秘密告诉人。她知道她迟早要去一次西蔵,尽管她并不出生在西蔵;她没想到⺟亲一退了休便先到了西蔵,定居在了西蔵。现在她也来了,她以为自己就像回到故乡一样,结果她发现西蔵竟是那样陌生。她竟然一时找不到故土的感觉,这让她惭愧。
当初她想象西蔵时无论是在內地还是在巴黎她觉得自己⾝上有许多天然的又隐秘的西蔵的东西,但到了西蔵之后才发现:自己西蔵的东西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了,她与西蔵的区别太大了。其实这也很正常,內心的倾向与实际情况从来都是有很大距离的。她竭力想缩短自己与西蔵的距离。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离家太久的孩子,她由衷的喜这里的寺院,喜盛大幽深的长明灯,喜绛红⾊的袈裟,喜神秘的区别于⽇常生活的宗教节⽇;喜各种法会、仪轨、⾊彩、光感,把宗教活动当做一种富于复杂仪式感的审美来欣赏来参与,甚至模仿的投⼊其中。她觉得新奇,觉得自己⾝上有了绛红⾊的⾊彩,觉得多了一种神秘文化。但如果没遇上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她会一下子从灵魂深处进⼊⾝体中的西蔵吗?而宗教也不会这么快的在一瞬间就震撼了她!她觉得奇迹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年轻的卡诺仁波钦啊,他那⽔天一⾊的目光是多么的让她晕眩!它越过许多东西把她一下投进內心大巨的漩涡,某种久远沉淀的东西在她心中爆发了。她本来已走出坛城,来来已面对山下蓝⾊的拉萨河,可是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一种強烈的愿望又牵着她又走回了坛城。
再度由边缘到达中心。好像有什么附体她大胆地执拗地对年轻的卡诺仁波钦⾝边一个上年纪的僧人说:请转告卡诺仁波钦,我想认识他,我要跟他学法!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从来没人这样求法,她的话好像不是她说的,好是她⾝体中另一个声音说的。卡诺仁波钦边上老喇嘛尽管不懂汉语,但一下就认出了她。她被带到了一个年轻的戴⽩边眼镜的僧人⾝边,她再次大胆地重复了自己的请求,依然用汉语,因为她基本不会说蔵语!她等待着答复。她看到年轻的戴⽩边眼镜的僧人到了卡诺仁波钦⾝边请示,不一会戴⽩边眼镜的僧人回来了,告诉她:卡诺仁波钦说他和她已经认识,他早就认识她,她到他驻锡的寺院来学法。
这太神奇了,我当时太动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大胆,我胆大得没边了!
这没什么神奇怪的,很漂亮,像唐卡上的女人。
是吗?我像唐卡?
谁都喜美的事物,神一样,活佛也一样。美就是神造的,你看壁画上和唐卡上的⽩度⺟、智慧女,哪一个不漂亮?不是美女?
让你一说就俗了,哪儿有那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如果简单恐怕就是登徒子了。
臭嘴,王摩,你要遭报应!你不信奉也行,也要有点敬畏之心!
我说的是事实。
什么事实,你是胡说八道!
我说过你不是一般的漂亮,你有唐卡味道。
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