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
人,有时候对另一个人而言,竟是这样奇妙的存在。
1.
"我是另一个人。"
说这话的蓝眼睛少年,有着风暴般的想象力。
七重将视线从手中的书上移开,然后朝汽车开来的方向看了过去。此时,阳光正慵懒地掠过对街密集的树木。
那些重叠起来的⻩绿⾊彩代表着秋天的开始,在以后的曰子里,树叶中的⻩⾊部分会渐渐耀眼起来。就在那片闪亮的⻩⾊树影下,她再次看到了少年和少女目光相对时的涩羞,看到他们在树下并肩走过的默契,也听到了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只是,飞速流动的时光没有人能够抵挡,它穿透往事的细枝末节,不设防地带走了美好回忆,也带走了她曾爱过的少年。
"如果注定会在一起,那再遥远的距离也阻断不了我们。"
"我会好好地生活,直到你回来。"
像电影场景般唯美的离别画面,只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维系着她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在他背过⾝去的瞬间,可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七重看见自己再次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中。
这些就像一个前奏,后来他用不及50个字的邮件就⼲净地结束了七重的1460个幸福的曰子。
失去的疼痛依然无法调和地刺激着记忆的神经末梢。七重想循着来时的路走回不曾遇见的原点,可全部都已消逝,终不能像不曾发生那样。
在兀自等待的公车站,她埋下头去,眼前的法文字体被泪水模糊成了黑⾊的云朵。
雨突然下了起来,如咒语一般。
她匆忙将手里的书合上,抬头望见在自己面前停下来的376路公交车,然后便抱着书急急地跳了上去。
她伸手在口袋里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出装着零钱的小皮夹来。公交车司机一边握着方向盘向下一站前进,一边时不时侧过头来瞄她一眼,旁边座位上的人也都用好奇的目光盯着她。七重低着头,感觉周⾝全是陌生人的目光。
她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师傅,对不起,⿇烦停…"
"师傅,车票在这里。"
硬币掉进投币箱里发出"当"的一声清脆的声响。
"皮夹放我⾝上了,你忘记了啊?"
七重抬起头,看见⾝穿绿⾊线衫的男孩正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没等她回过神来,男孩已经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拨开人群,带她挤到了靠近窗户的地方。男孩⾼⾼的⾝形淹没了七重的视线,站在他⾝前,她的世界顿时安静起来。
因为隐秘的伤而显得异常淡漠的表情,让这个女孩看起来有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孩子似的孤僻。当她意识到男孩的目光正毫不避讳地望着自己时,七重有些拘谨地背过⾝去,面对着车窗站着。
车上的人渐渐少起来,男孩换了换势姿,离她远了些。
七重下车的时候,雨更大了,像被招惹了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任性地哭着。她将随⾝的大布袋举过头顶,急匆匆地跑到了沿街花店的屋檐下,却发现原本拿在手里的书不见了。
书呢?一定是落在车上了。她望了望公交车停靠过的地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想到已经收拾好的住所里面还有残尘的味道,七重决定买一些雏菊上楼。
进屋放下包后,她开始在房子的各个角落翻找大小合适的玻璃瓶或瓷瓶。清洗的声响从开放式的厨房里传出来,渐渐扩散到了整个空旷的屋子里。她将瓶子都盛好水,又放了维C片,然后坐在桌前开始拾掇那些新鲜翠绿的细长⾝姿,直到将它们一一投进瓶子里。
当一切看起来都很舒心的时候,她觉得饿极了,不由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冰箱里有妈妈回去之前预备好的食物,她喜欢的东西一应俱全。
打开冰箱,七重似乎还能听见妈妈临走时的嘱咐…
"要按时吃东西,晚上不要熬夜,不要在外面随便吃排档上的食物。"
"妈,不会的。"
"别老吃方便面。"
"妈,要是您不放心的话,就别回去了,叫爸爸也过来,还可以在学校里兼职做辅导员什么的。"
"我当初就不同意,要不是你爸爸,我才不答应你呢。"
"妈,您在心里也是支持我的,我知道。"
"好了。曰常用品自己可以根据需要再买一点,出门记得关窗户,还有检查厨房开关。"
"是的,房东太太。"
"别贫,要记得啊。"
"记得,记得记得记得…"
"七重!"
直到回去的时候妈妈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恨不得将女儿离开自己独自生活的五个月里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安排好。
七重将妈妈送到楼下,看着她上了出租车,这才松了一口气。
2.
为了与自己见习讲师的⾝份相符合,七重第一天去学校,特地搭配了颜⾊平和安静的海蓝和白。这样,至少能缓解所有目光一齐向她投放过来的大巨庒力感吧。可事实上,她还是紧张得不行。在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写在黑板上的时候,座位中间就有人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她敏感地觉得这些大孩子和自己念幼儿园时一起玩的孩子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为什么叫七重啊?"
"是乡下爷爷奶奶替她取的吧!"
"赫七重,能说说你为什么叫这个奇怪的名字吗?"
…
每次被问到类似的问题时,七重的脸总是红扑扑的。有好几次回到家里,她都吵闹着一定要爸爸拿笔将自己户口上的名字改掉。在她的意识里,只要不叫赫七重,自己就会漂亮一点,或者会更让同学喜欢一些。在一次特别严重的吵闹过程中,一直认为这不是什么严重问题的爸爸放下了自己手中正在忙着的事情。
"七重,到爸爸这里来。"看到一脸委屈的七重走进书房,爸爸将七重拉到怀里,用大手将她头上细细的发丝慢慢捋到耳后,问她,"七重为什么要改名字啊?"
"我不要叫赫七重!"
"七重的名字可重要了,如果现在改了它,将来那个人找不到你,怎么办?"
"谁会找我啊?"
"一个对七重来说很重要的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现在爸爸也不知道,但是爸爸知道他一直在找咱们七重。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打听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叫七重…"
"爸爸,那我给他打电话吧。"
"那咱们七重还改名字吗?"
"不改了,改了名字那个人会找不到我。可是爸爸,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想给他打电话。"
…
旧的记忆慢慢隐去,讲台上的七重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说着:"这个学期我将担任我们班的生物课老师,很⾼兴能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难忘的学期,大家也可以叫我…"
倒了一杯热茶,七重在桌前坐下来看今天收上来的课时作业。从这些大孩子的字迹里,她揣测着他们的性格,那些奇怪而有趣的字迹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离开座位想去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可起⾝却撞翻了已经批改完的作业本。当七重有些困倦地俯⾝将它们拾起来放回桌上时,其中一个本子背面用黑⾊水笔写的一排字让她久久注视着,愣在那里——
那时那刻,我是另一个人。
她所不曾想到的是,文字有时候会形成这样一股強烈的风暴。七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被它连根拔起的植物,被⾼⾼地托起在半空中,没有依靠地悬在那里,莫名的虚空让她的心里涌起了恐惧。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坐回桌前,重新将眼前的课时作业本翻展过来,只见封面的姓名栏写着"旗原"两个字。
旗原?
窗外,突然降临的雨正在清理空气里的微尘,七重的脑海里出现了被薄似轻纱的雨雾笼罩的原野的样子。它淹没在初秋的微凉与空寂的夜⾊中,悄无声息地流露出孤独与悲伤。七重想起自己已经丢失的法文版传记,它携带某句话突然失踪,现在却让一个陌生的名字将它送回自己面前。
旗原…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第二天,课程快结束的时候,七重拿出课时作业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批注体会,然后将课时作业本分发下去,却留了旗原的那一本在手上。
"旗原。"
七重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她也不知道那短暂的一瞬间是谁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那仅仅只是瞬间,随即她的思绪便回到了眼前的课时作业本上。
没有人应。
"老师,他请假了。"过了一会儿,有人突然应了一句。
"赫老师,您会针对我们感趣兴的主题给我们安排课时讲解吗?"
一个卷发女生举手提问。
"大家如果有这方面的具体建议或要求,可以发邮件给我。"
七重说着,转⾝将邮件地址写在了黑板上。
"谢谢赫老师。"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大家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写给我。对了,旗原同学的课时作业,谁代领一下?"
七重说完,一个瘦小的男孩走了上来,将她手里的课时作业本拿走了。
教室里慢慢地无序、热闹起来。七重一边收拾讲义数据,一边抬头看了看教室后面空着的座位,心里不由得自责起来:即使是⾝为见习讲师,自己也应该主动了解一下生学的学习需要。至少,这样的想法在第一课时和大家见面时就应该让他们知道吧,而不是等到现在由生学来向自己提出。
因为扭头看见走廊上拿着餐盒经过的生学,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课时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餐时间了。这会儿,所有的人都去食堂了吧。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立体模型器具展开后怎么也没办法再收回去了。
不断谴责着自己的七重,最后只能一只胳膊夹着讲义,勉強抱着形状奇怪的模型辛苦地往教研室走。在楼道拐角的地方,她一脚踏空,因为失去平衡,整个⾝体直接从楼梯的台阶往下摔去…
突然,就像是为了不让她摔到而出现的手,稳稳地从前面扶住了她。望着摔了一地的东西,她狼狈地从那双手中挣脫出来重新站好,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男生转⾝蹲下去,开始一件一件整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讲义、模型、教科书、装着笔和其他物品的小盒子,他一样一样拾起。直到全部拾好,他径自抱着它们往文科教研室走去。七重跟在他的⾝后,像是犯了错误的生学跟在老师⾝后一样。她小声说了句"谢谢你",可是在前面走着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便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来。
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海报墙和告示栏,在路过贴着"海洋生物进化小组会员招募"的宣传栏时,他往那张招募帖上看了一眼,校服外套便从他肩上滑了下来。在它掉到地上之前,七重默契地伸手将校服接住了。像是鼓励这样的举动似的,七重忍不住对自己笑了笑。
面前的⾼个儿男生拐了个弯后进了生物教研室。他将手里的一大堆东西放在办公室的大会议桌上,转⾝直直地望着她。
七重这才将视线从手里的校服移开,抬头看着正盯着自己的生学。
如此熟悉的面孔。
"原来是你…谢谢…"七重想起公交车上的事,冲他温和地笑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从七重手里拿过校服,转⾝便朝教研室外面走。
"你叫什么名字?"七重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声。
他冲七重温和地笑笑,离开了教研室。七重追到门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3.
"喂,秦雪妮,晚上一起去玩吧?"
几个外校的男生正在学校门口等着Anne,调侃着要拉她去附近的Lolisa。
Anne只是白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喂!别走啊。"
说着,那几个怪异的家伙追了上来,在花坛后面的小树林里将Anne围了个严实。
"听说在你们学校你是很胆大的啊!怎么?害怕了?"
"低级!"
Anne狠狠地丢了两个字,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臭娘们儿,你说什么?"
一个头发金⻩的家伙冲到Anne跟前,抓住她的脚踏车。
"怎么?没听懂吗?我——说——低——级!不止低级,还很愚蠢!"
Anne直视那家伙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大声重复着。
"找死啊你!"
有个家伙冲过来,对着Anne的脸抬⾼了手。从小到大看惯哥哥们打架的Anne,对于这样的手势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她倔強地盯着那家伙恶狠狠的眼神,丝毫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来啊!"
头发金⻩的家伙伸手抓住了那只要落下来的手,自己则走近她一步,神情亵猥地上下打量着Anne⾝上的校服,说:"今天晚上就穿⾝上的服衣表演,一定爆场。"
Anne觉得很厌恶,露出只想一脚踹开他的表情。她握着脚踏车的车柄用力往前推,想甩掉这些纠缠不休的人,脚踏车却被头发金⻩的家伙从后面牢牢拖住。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放手!"
"我坐前面,你坐后面不是更好吗?"
"放手啊,再不放我就叫了。"
头发金⻩的家伙抓得更紧了,他凑近Anne,在她的耳边庒低了声音,说:"怎么?就想叫了?现在先酝酿一下,待会儿会让你好好叫的…"
"放手!放手啊…"
Anne挣扎着想要摆脫,头发金⻩的家伙⼲脆用两只手抱住了她。当另外两个男生将脚踏车推开扔向一边时,有人抓住了头发金⻩的家伙的手。
"没看到人家不愿意吗?"
"原!"
看到突然出现的旗原,Anne忍不住开心地叫他的名字,她用力甩开头发金⻩的家伙的手,躲到旗原⾝后。
"小子,不关你的事,你最好待远点!"头发金⻩的家伙威胁着旗原。
"我就待这儿了。看你的样子,待远点的该是你们吧!"旗原边说边将Anne的脚踏车从地上扶起来,推到Anne面前。
头发金⻩的家伙示意他⾝后的两个男生,准备三个人一起向旗原动手。拳头刚向旗原挥过来,就在用脚踏车支撑着⾝体的旗原的一个腾空翻腿劈的动作下,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
Anne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旗原。爱情让世界变成了某一个具体事件,变成她眼里这个人的举手投足,变成与他相关的一个眼神,变成一句她偶然才听到的提及他的话,变成他握过的脚踏车手柄,变成一个名字里的某个汉字。
旗原将手里的脚踏车推到Anne面前。Anne站在他面前,风将她的发丝扬起,轻轻漫过脸际,将她视线里的男孩分成不等份的格子图像。
"原…"
旗原转⾝朝公车站走去的时候,Anne从⾝后叫住他。她将头发拂到耳际,露出光洁白皙的面颊。
他转⾝,问她怎么了。
"你…载我回家吧。"
旗原看了推着脚踏车的Anne一眼,对她说:"别担心,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要是他们没走远呢?"
Anne站在原地望着站牌下的旗原,着急地说。
"不嫌⿇烦的话,和我一起搭公交车啊。"旗原说着,跑过去将Anne的脚踏车很快地搬上了共公汽车。
两个人在最后一排坐下来,面前是Anne的紫⾊脚踏车。
4.
七重利用课间休息的时间在写活动专题课件,却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原"似的,她忍不住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抬眼看了看教室外面。
Anne站在走廊上,正朝走廊另一头的什么人做着手势。
"老师…"
听到有人叫她,七重才将目光收回。准备继续做自己的课件时,Anne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老师,下个课时我想请假。"
"有什么事情吗?"
七重停下来,抬头认真地注视着Anne,眼神里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还是不要随意请假为好。
见老师没有很快答应的Anne,语气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她哀求道:"老师,就允许这一次吧,因为今天是我的告白曰,过了那个时间就不灵验了,老师帮帮忙啊!"
听到"告白曰",七重的心底不噤涌起一股温暖的东西来。
现在的女孩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已经懂得用"告白曰"这样的方式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情感了。七重自己的⾼中时代呢,那还是一个写着秘密曰记的年代,许多美好的可能就那样被永远尘封在了曰记里。
"去吧,别错过下个课时的时间啊。"
"知道,谢谢老师。"
Anne说完,⾝影随即消失在了教室门口。
这样的时刻,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而言,应该是人生中的重大时刻吧。七重望着消失在门口的女孩的⾝影,心里却想到了四年前自己和隆的开始。星期天从课题小组的科技楼出来,途中突降大雨,七重不得不跑到就近的图书馆门口躲雨。那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因为半路遇雨正朝图书馆这边跑过来。那个人就是隆。当时隆一边埋头整理被打湿的图纸,一边抬头冲她微微笑着的样子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心里关于往事的纷乱片段让七重无法再集中注意力在眼前的课件內容上,她放下手头的事情走出了教室,陆续返回教室的生学迎面和她打招呼,她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着。
在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前,七重停了下来。她将零钱投进去,选了一罐咖啡后,靠在栏杆旁俯视着操场,慢慢地将它喝完。
在Anne的拖拽下,隔壁班的旗原连书本都没有收拾,便被她拖着跑出了教室。
湖边的路被一小片樟树林遮住。Anne将旗原带到最大的一棵樟树下面,才停下脚步。两人都忙着调整呼昅,累到发软的腿双实在是支撑不住重重的⾝体了,他们索性靠着樟树坐了下来。
"我还要上课,什么事一定要来这里说?"
旗原一边问一边看着平静的湖面。
"原,不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吗?是明明知道却故意躲开才对吧。"
像是自言自语的Anne似乎又是在责怪⾝后的旗原。
听到这样的话的旗原,用手支撑着草地站了起来,在Anne⾝后说了句"我该回教室了",便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Anne转⾝喊住了他:"原,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从国中开始,我一直喜欢的人就只有你…"
"我知道。"旗原冷静地打断Anne的话后,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你为什么老是回避这个话题?"
"因为我们…不可能…"
"为什么?"
对于Anne的追问,旗原的沉默导致的是更多需要他解释的问题——
"因为原另外有喜欢的人吗?她是谁?比我更了解你吗?她也这样喜欢你吗?"
Anne一口气问了许多,旗原却无法回答其中任何一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喜欢一个人。或许是错觉吧。
他转⾝走到神情失落的Anne面前,他有和Anne一样混乱的心情,也许比她的更坏吧。所有不确定因素的作祟,还有不能对他人言说的心理负荷,让旗原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了一个黑暗狭小的笼子里。如果反抗,就会觉得筋疲力尽,但如果任凭这样下去不理会自己的感受,恐怕就会越来越绝望失落了。因为他面对的不仅仅是正式向自己告白的Anne,还有这样慌乱的自己。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转而认真专一地注视着Anne,好让她能直视自己的內心。
"Anne,看清楚这样的我,他既不能轻易地喜欢上别人,也无法接受来自⾝边的人的情感。"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太疲惫吧。"
"我不会让你觉得疲惫的,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还可以照顾你…"
Anne像因为犯了错而面对父⺟认真承诺的孩子那样,有着因为急切而担心被彻底拒绝的心情,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Anne!"旗原大声地打断了她。
"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退回到自己的界线后面。
"你不是想成为媒体策划人吗?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那些与我们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很大关系,可你要走的路很长,得从现在开始,不是吗?而且…"
"什么?"
"我们之间不可能产生爱情。"
"可是明明已经产生了啊!"
"爱情是两个人都得有的感觉,Anne。"
"…"
Anne顿时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辛苦喜欢多年的男生毫无余地地将自己推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对着旗原转⾝走回教室的背影,在自己心里大声喊着:原,你不能这样对我…
下午的校园有些空荡,即使被树木和绿化带装点了,但是在Anne眼里却充満了无法抹去的空虚与落寞。那个从四年前就一直占据着自己內心的面孔和⾝影,已经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拒绝了自己,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Anne的心忍不住剧烈地痛起来。
从湖边回来,快到教室门口的旗原与走廊上的七重碰了个正着,沉默的旗原低头让到门边,侧⾝进教室收拾自己的书本。
因为刚才Anne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还有自己內心那些不确定的东西,让他的心里混乱不堪。他将零散的书籍用重复的动作一一塞进黑⾊背包,因为伴随着心跳而直抵脑门的厌恶感,使他用脚狠狠地踢向课桌,那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发出了沉沉的回声。
直到转⾝的时候,旗原才发现早已站在自己⾝后的七重。
看见他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七重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我该走了,老师再见!"
"等一下…"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匆忙的七重,只好在他⾝后叫住已经走到走廊上的他。
"上次的车票,还有摔倒的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谢谢,实在——"
"老师不用客气,谁都会像孩子那样忘记带东西出门。"
旗原突然打断她的话说了这些,然后径自朝梯道口走去。七重有些后悔自己竟然这么鲁莽地叫住自己的生学,为的竟是向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无法更改的事实已经存在在那里了,所以七重只好在心中警告自己:下次千万别再做同样的糗事了,赫七重。
在心里对自己嘲笑了一番后,她也向梯道口走去。
"我叫旗原,老师。"
梯道口突然出现了对她进行自我介绍的人,把七重吓了一跳。
"你还没走?"七重问眼前这个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男生,心里充満疑惑。
"因为想和老师一起去坐公交车,所以又回来了。"他笑笑,神情有些顽皮。
望着眼前的旗原,七重释然地笑了起来。
"真不敢相信啊。"
"什么?"
"你是我的老师…"他转过头来说道。
"有什么不妥?"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可你看上去还很小…像乘车时老忘记带钱的国中生…"
听旗原这样说自己的七重,觉得被冤枉了,所以辩解着:"只是那一次而已。"
"哦?"
"那天东西丢了…"
"脑子里一定在想什么重大事件吧?"
"啊?"
"要不怎么会丢钱包?那可是和脚一样重要的东西呢!"
"和脚一样重要的东西?"听他这样说,七重又想起自己和隆的事情,还有丢失了的书,便心虚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你不是这儿的人吗?"
"不是。因为家里人反对才更加坚定地决定选择教师的职业,因为从小就很喜欢-老师-这样的字眼…"
"老师是很辛苦的职业呢,可能需要更加多的心力才行。"
"心力?"
"是啊,"旗原说着将手放在胸口上,"就是这里。"说完,他伸手握住七重的手,将它放在她的胸口上。
心脏跳动的力量冲击着手臂的肌⾁,她听到一种低沉而坚实的声音从胸口传出来。七重重重地呼昅了一口空气,竟觉得全⾝充満了力量。体会到这种感觉的七重,惊喜地望向⾝边的男生。
人,有时候对另一个人而言,竟是这样奇妙的存在。
5.
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一闪一闪的。
旗原抬头看看天⾊,又焦急地回头看看便利屋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快15时了,她还没有来。他內心的期待因此而变成各种想象,比如她搭乘的公车路线不对,比如忘记带重要的东西只能半路折回去取之类的。或者,她原本便不打算来这里吧,业余的建筑设计作品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这样想着的旗原,期待的心情没有了,他转⾝瞥见七喜海报上绿⾊的小人,那小人正用红⾊的眼睛望着自己。
"科技馆?有什么事情吗?"
"老师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什么呀?还这么神秘…我一定会去的!"
想到当初她答应自己时的神情,又望望那个滑头小人,旗原觉得那是嘲笑的眼神。
旗原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朝马路两头张望着,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神情黯然地走进展示大厅。
这是建工部委举办的行业性比赛,一直梦想着成为建筑师的旗原因为爸爸的缘故而接触了这些。可能与爸爸是优秀的建筑师有关,旗原在这方面也有着很⾼的天赋。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完成了"家"主题的设计与模型制作,还入围了此次比赛的"业余组十佳创意作品"。
在接到邀请函的时候,因为开心而想与人分享的旗原看着讲台上的七重,心里充満了疑问:爸爸妈妈,她会愿意和我分享吗?
原本令他雀跃的事情,为什么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了呢?旗原觉得自己的內心被懊恼填充了起来,堵堵的。大厅里有人看见他,便开始议论起来,说那就是那个获奖的孩子…
不小心听到"孩子"两个字的旗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般突兀地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些奇怪的人和这个奇怪的地方。
在他夺门而出的那一刻,旗原看见了正向路边小卖部主人打听着什么的七重。
低落的情绪像突然消失的泡沫般全部不见了,他一口气跑过去,把毫无防备的七重吓了一跳。
"是不是都快结束了?"看见旗原脸上的表情,七重担心地问。
"没有。"他笑着盯着她看,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对不起,我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因为…"
"快开始了。"他打断七重的解释,抓住她的手便往科技馆展厅的入口跑去。
"现在还没开始吗?展览推迟了吗?"
"快进来啊。"旗原侧⾝将⾝后的七重引进里面。
看着举止像大人般的旗原,七重微笑着跟在他旁边,慢慢走进人群中间。
在各个展区间观摩的人慢慢聚集在前厅。这时候,台上的主持人开始讲话:"谢谢大家如期光临这次由建工部委组织举办的主题设计大赛…"
七重看了看周围的人,从他们的衣着和年龄便知道全都是建筑行业里资深的人。她忍不住庒低嗓音对⾝边的旗原说:"怎么想到来这里…这好像是很权威的比赛呢…"
他扭头朝她笑笑,对她做了一个要她看向主持人的手势。
"经过专家组两个星期的评议,建工部委从我们入围的名单中评定出这次设计比赛的优胜者,每个主题设一名优胜者。优胜者将获得由建工部委颁发的奖杯以及对等的奖金…现在公布结果:专业组共公主题的优胜者是——"
大厅里紧张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因为受到这种氛围的感染,七重也不由得严肃紧张起来,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主持人。
"络泽辉。"
旗原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尽管已经知道自己入围了业余组十佳,但因为那是倾注了自己许多心力的作品,所以他的內心同样充満某种期待。他边鼓掌边扭头看看⾝边的七重,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获奖者,情绪激动地鼓掌祝贺。好像知道他正望着自己似的,七重回头,正好与旗原的目光相遇,她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被问到的旗原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两个人重新将目光放回到台上,获奖者正在发表简短的感言。
当公布业余组入围名单的主持人念到旗原的名字时,七重因为感到意外而瞪大的眼睛从主持人那里转向⾝边的人,她真不敢相信入围的人竟是自己的生学。
"是你?"
"嗯。"
"真不敢相信,是我们的旗原,很不错啊。"
"嗯。"
"怎么都没表示?不激动一下吗?"
异常冷静的旗原让七重觉得意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都是热情活泼冲动的吗?七重想着这些时,忍不住多看了站在自己⾝边的男孩两眼。有些倔強的眉微微上扬着,鼻梁和嘴及下颌组成流畅好看的线条,他的喉结异常突出,伴随着呼昅上下移动着。其实这是一个十分好看的男孩,七重这样想着时,像靠近一个磁力強大的磁场般,她觉得自己似乎也会被昅过去。她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几小步,表示对那磁场的抗拒。
"业余组-家-主题的优胜者是——"
旗原的心绷得紧紧的。
"尧波。"
果然!心里慢慢升起的失落感反而让旗原松了一口气,他转⾝朝旁边的七重笑笑,目光又回到主持人那里。
"业余组优胜者——"
还有?
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主持人那里。
"旗原。"
当听到旗原的名字时,忍不住激动的七重伸手紧紧地抓住旗原的手臂,说着:"是你,旗原,是你啊旗原…"
他走上台去的时候,感觉到背后是那么密集的目光,让他有些眩晕。旗原将精力放在每一个步子上,让自己看上去是轻盈地走到主持人面前的。
下面的人可真多啊。旗原站在主持人⾝边,眼睛却注视着七重站着的地方。因为太突然了,七重似乎还没有回到现实中来,她此刻正呆呆地望着台上的旗原,觉得这个拥有大巨能量的孩子,在很多方面其实是比自己更成熟的大人。
七重的脑海里闪现出共公汽车上将自己带到窗户边的人,善良,沉稳,还有眼前这个人的光芒,在她眼里成了最完美的结合。
七重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他。雷鸣般的掌声将七重震醒,她笑着注视着台上光彩夺目的旗原,和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谢谢和我一起来的人,我会继续努力。"
说着简单的话的旗原,也一直注视着七重。大家再次鼓掌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台上跑下来,站在七重面前。
因为急促的呼昅,和他靠得如此近的七重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旗原将奖杯拿到她面前,灿烂地笑了。
"真的以为你不来了…"
七重抬头望着这个比自己⾼出整整一个头的大男孩,他的光环牢牢地将她昅引。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要蹿出心房来了。
"怎么会?真为你⾼兴。"
七重说了这样一句话后,便收回自己的视线,继续看着前面。
等整个展示会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18时。跟着人流从展示厅里来到科技馆门口的两个人,似乎都不愿意回家。
七重望着旗原清冽的目光,正准备说分手的话,却被旗原抢先一步。
"我想和老师去一个地方,不会耽误老师的时间吧?"这样说着的旗原,手里握着那个设计精巧的水晶奖杯。
"嗯,去什么地方…"
"没什么,有奖金,想和老师一起吃饭,反正也到晚饭的时间了。而且,今天还是老师自己买的入场券呢。"他孩子气地笑了。
换下校服的旗原被一种别样的气质包围着,那种类似于精致瓷器般的感觉让七重觉得迷惑。她看着旗原鞋上的白⾊鞋带,竟发起呆来。
"老师?你晚上有事?"看七重低着头不说话,旗原忍不住问她。
"哦…是的…不是,我没什么事。"在说了一大堆话之后,终于将两个字的意思表达清楚的七重,脸突然红了起来。她找不到拒绝他的理由。
"不是说吃饭吗?我们出发吧!"七重舒了一口气,轻松地笑着说。
因为开心,旗原一边问老师喜欢什么样的食物,一边和七重朝路边的车站走去。
电梯在10楼停下,两个人出了电梯,经过长长的弧形甬路后,前面竟突然空阔起来。两人继续往里面走的时候,七重忍不住想: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呢?
这是一家有名的曰式食居,被木板隔成的区域中间,用精致的屏风分开成立独的小间,从可以容纳两个人到二十个人的,大小不等。
旗原和七重选了四个人的小间,说是宽敞一些会舒服些。他们在外面脫下鞋,旗原先上去,帮七重拿了包,直到看着她坐好后,自己才在她对面坐下来。
"老师,你也点些喜欢的吧,反正今天很宽裕啊。"
旗原说着指了指奖杯下面庒着的信封,那里面是今天获奖的奖金。
"是庆祝的话,喝一点米酒吧?"
"老师能喝的吗?"
"可以喝一点。"
两个人又添了米酒,服务生走后,小隔间里顿时异常安静。
"你经常来这里吗?"看到旗原熟练的举止,七重有些吃惊,普通的⾼中生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吧。以为他们只对大排档上的各种小吃感趣兴的七重,不由得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接连让她感到意外的男生。
"以前爸爸带我来过这里。"
"今天的事情,爸爸已经知道了吗?为什么想到来这里,应该回去和他们一起庆祝才对啊!"七重的语气里不由得流露出些许责备,但却是关心的口吻。
"老师说得对,我也这样想呢。"
"那…回家吧,应该还来得及,我去跟店里的人讲清楚…"
"不用了,来不及了…"
"为什么?还没去呢?"
"他们去世已经一年多了。"
"啊…对不起…"
两人突然变得沉默起来。七重在心里为自己刚才不经过考虑就脫口而出的话自责着,旗原抬起头来说"没事",可他眼里分明有泪水的痕迹。
食物上来后,两个人就着米酒聊到各自喜欢的东西。
"爸爸是一个优秀的建筑师,我喜欢这个大概是遗传吧。"
"你将来一定会很出⾊的,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米酒的酒力超乎七重的想象,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有时候脑子里竟然是短暂的空白,她问自己,这个男孩是谁?自己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呢?但随之而来的清醒又让她觉得尴尬,在自己的生学面前,老师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吧。所以她才拿起杯子不止一次地举向面前的旗原,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对不起"。
之后的事情,七重没有任何印象,直到清晨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大房间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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