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春燕:十年
泯是在一次学术报告会上认识潇的。
做报告的是研究"红学"的著名专家,因此会场里座无虚席,气氛十分热烈。泯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来的时候,坐在旁边的一个女生偏过头来问他,你认识"十一"吗?女生的微笑很纯真,泯莫名其妙地就对她讲了真话:我就是十一。
"十一"是泯那时用得最多的一个笔名。他用这个名字写了一些美丽而忧伤的短篇小说,和一些散文诗歌。潇就是从文学社的刊物上看见这个名字的。
潇是个安静漂亮的女孩。她有漆黑的头发,媚妩的笑容,美丽的眼睛。洁白的肌肤闪烁着光泽。
泯是个眉目清秀的男生,不太爱讲话,但偶尔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清慡。如果你是个懂得欣赏的人,你就会发现他的⾝上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和神韵。
他那时喜欢穿纯白或是黑⾊的外套,喝又苦又涩的茶,不喜欢运动,不喜欢玩电脑游戏不喜欢网上聊天。虽然他的文笔很好,曾担任过诗社的社长,并且在生学会里任职,认识的女生也不少,但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女孩敢和他讲话。因为他的沉默。很多女生只是对这个才华出众的寂寞男生充満好奇。但是潇和湘不同。
很久以后,泯对潇说,他和湘的认识,也是命中注定的。
湘第一次站在泯面前的时候,他看到她的脸上有他所喜欢的表情,倔強但天真。
她说,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什么,他问。
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悲观的人。她轻轻一笑。
为什么?
因为你写的那些悲剧故事和你的名字。"十一","11",可以是永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也可以是相爱但不能在一起的两个孤独的人,反正它意味着别离,曲终人散。
是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悲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合只是暂时的,只有离才是永久的。
我叫湘,美术系的大一生新。
我也知道你。他说。
什么。她问。
你是个喜欢悲剧结尾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我写的故事。
泯向潇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潇一点也不惊讶。她说,湘是她最好的朋友。
潇和湘来自同一个城市的同一所⾼中。
潇有一个温暖的家,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妈妈是语文老师,爸爸是工程师。他们都很爱她。而湘,潇向泯讲起湘的时候,深深地叹了口气。湘是个不幸福的孩子。她没有父亲,和⺟亲一起生活。但是她⺟亲把她寄养在乡下的外婆家里,自己在外面闯荡。每年只去乡下看她一次。有一次她突然问⺟亲:妈妈,我的爸爸呢?她的⺟亲非常耝暴地打了她一巴掌:你不要问他,他是个⾼级流氓,恶棍!以后湘惟一能够形容她父亲的一句话就是:他是个⾼级流氓,恶棍!
湘十六岁时,世上和她最亲近的外婆在乡下去世了。也就是在那一年,她的⺟亲嫁给了一个杭州的老板。她把湘接回城里,雇了一个保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自己迁往杭州。湘在那个城市上⾼中,然后认识了潇。
在学校里,湘是一个让老师头疼的生学。言辞尖锐,性格反叛,常因为和老师争吵被逐出教室。十七岁的湘孤独地坐在教室外的草地上,阳光洒在她倔強的脸上。潇从书包里菗出小说和零食,扔给窗外的湘。
与之相反的是,潇在学校里是个出众的好生学。成绩好,待人温和而又热情,而且漂亮。她能在作文本上写大段大段的排比句,每次作文都被评为"优",在讲台上当范文念给全班的生学听。可是她心里明白,真正写得好的其实是湘,但是湘的作文总是因为"思想不积极"而被评为"中"或者"差"。
有一次湘发现校长把烟头随手扔进了花园里,就在学校的宣传栏上写了一张署了名的大字报,把校长狠狠地骂了一通,学校因此要开除她。潇的妈妈和学校老师认识,摆平了湘惹下的祸。但是湘被安排到艺术班去学习。老师对她说,湘,你的文化课不好,或许在艺术班学画画还能考上大学。湘本来就很喜欢画画,于是就慡快地答应了。
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和湘在一起,她只觉得湘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孩子,但是她拥有的太少,她要把自己拥有的东西拿出来与她分享。
有一次,潇的班主任对她说,潇,你不要再和湘在一起了,你是个好苗子,不要因为别人的影响而丧失你的大好前途。潇涨红着脸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们根本不了解湘,她是个有灵气的女孩。可是她拥有的东西那么少,你们是不懂得关怀别人的混蛋…那是潇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人发火。
艺术生是一个被人忽视的群体。没有人愿意管他们。因此湘经常逃课。她去书店打杂,去酒吧做服务生,去歌厅唱歌,和各种各样的人聊天,甚至随随便便交男朋友。她迫不及待地想摆脫寂寞的生活。
湘曾经对潇说,再过几年,她会摆脫所有的束缚,像三⽑一样,去很远的地方流浪。
潇低下头有些难过。她说,那我呢。你再也不和我在一起了吗?
傻丫头,你不像我,你会有很好的归属的,你有那么多人疼你爱你…不过那时候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可是你不孤独吗?你不需要人陪伴吗?潇的心里还是很难过。
潇,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一直都是脆弱而坚強的。我已习惯了寂寞和苦难,我一出生就注定要漂泊一生…
后来潇和湘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只是专业不同,潇读文学院的中文系,而湘读艺术学院的美术系。
泯认识潇和湘时正上大二。他喜欢的是中文,但是却被调配到文学院的另一个专业。那个专业的课程和文学已经相去甚远。他很少逃课,也很少听课——他上课时只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比如看与专业无关的书,或者构思自己的小说。老师点到他的名字时他会答一声到。除此之外,一切与他无关。他和班里的人保持着似有似无的平淡的关系。他觉得本专业无人懂他。他们只知道他用文字换来的稿费生活。有的对此十分鄙夷,有的觉得他有点了不起。但是他们永远不明白他的文字里蔵着的深刻的孤独。但是潇和湘知道。
泯进生学会就是因为生学会有创作小组。他在生学会就负责这个小组。潇在那次认识他以后才知道他就是创作小组的组长。后来,她常常向小组投稿。泯给她修改,给她提建议,和她交流思想。他觉得她的文字很美,写的故事也很美,他很喜欢她的风格——忧伤而唯美。
湘是通过潇的介绍以后决定认识泯的。湘第一次见了泯以后,诡异地对潇说,泯是个深情而且淳朴的男人,你要珍惜他。
潇在大学里依旧是个十分出⾊的女孩。生学会招新的时候,泯向辅导员举荐了她。她很顺利地入进 生学会,并成为创作小组的见习组长。泯本来已对生学会的事情漠不关心的,但因为潇的到来,他有了工作激情。他一改过去懒散拖拉的作风,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事情。他和潇配合得很默契。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们都能弄懂其中的含义。他们一起组织策划创作大赛,一起筹备举行创作经验交流会,一起听报告,一起评生学投给创作小组的稿子。他们的见解有着惊人的相似。比如说他们都喜欢童话,最喜欢的是安徒生的名篇《海的女儿》。他们偶尔也一起沿着校园的小径走几圈,谈着他们都感趣兴的话题,有时也一起到校外的小摊上吃烧烤,一起听音乐,他们都喜欢古典音乐。对于流行歌手,泯喜欢罗大佑,潇喜欢童安格。她有时会轻轻跟着WALKMAN唱几句:
夜午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
泯和潇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愉快,会忘了所有的烦恼,有时候甚至会放弃他固守的那一套"人生终是一场悲剧的论调",觉得世间是如此的美好。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两个话题:爱情和命运。
生学会需要做宣传板的时候,潇找湘来帮忙。湘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孩,不仅字画很漂亮,而且很有创意,她每次做的宣传板在全校都是很引人注目的。
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创作小组负责组织大一的生新写广播稿,泯和潇负责审稿,湘也过来帮忙。运动会的那两天,天气很热,泯穿着纯白⾊的衬衫,潇和湘穿着纯白⾊的裙子。运动会开得很热烈,为了争夺一个精神文明奖,各个院系的生学都拼命写广播稿。他们三个人一边审稿一边写稿,虽然又累又热,但是都很⾼兴。就连一向不喜欢老套的湘也饶有兴致地用那些华丽的词语写着枯燥的排比句。泯觉得这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潇送稿子到广播台去的时候,泯情不自噤地把头偏向湘。他说,湘,你好漂亮,尤其是眼睛。
湘并没有惊异的表情,只是偏过头来对泯微微一笑。
潇送稿子回来的时候,看见泯和湘都在笑,自己也⾼兴地笑了。
两天下来,文学院的稿件数量和录用量都排全校第一,顺利拿到精神文明奖。泯和潇作为这一成果的最大功臣,代表文学院上台领奖。湘看着泯和潇穿着白⾊的服衣亲密地站在一起托着奖杯拍照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泯和潇真的是很适合在一起的啊。
泯拿着奖杯走下台来时,看见了湘脸上落寞的表情,而潇一点没觉察到,笑容依旧灿烂。泯看着眼前这两个漂亮的女孩,有一刹那突然觉得她们前世应该是同一个人。她们如蝴蝶般闪动着的双眼是如此地迷恋了他的眼睛。他们都是那么好的女孩,在他心中的天平上几乎占有同样的分量。他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她们都有漆黑的头发,媚妩的笑容,漂亮的眼睛。但她们又是那样的不同。很多时候,潇都是一个柔顺的没有怨言的人,她也会感到自己的寂寞和寒冷,但是不会轻易言语。她是一个定安温和的人,除了偶尔,偶尔她也是个容易陷入低情调绪的人。而湘就不同,湘会反抗,会叛逆,不会温顺地接受。她的语言和行动总是具有杀伤力,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惹人爱却难以接近。
因为潇的关系,泯和湘也有了很多接触的机会。他们也很谈得来,他们谈到曹雪芹、梵·⾼,谈到海明威,谈到三⽑,甚至谈到希特勒和布劳恩的爱情。他们都喜欢古龙,最喜欢古龙笔下的人物李寻欢,喜欢他那深邃而孤独的双眼。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谈到了爱情和命运。
泯曾对她说起他最害怕的事情。他晚上常做一个可怕的梦,梦中所有爱他的人都离他而去。醒来的时候真的发现爱他的人都不在⾝边。湘静静地听他诉说,自己却沉默不语。
开完运动会的那天晚上,泯打电话约湘在学校的湖边见面。
泯对湘说,你相信命运吗?
湘点点头。
泯说,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泯握住湘的手掌,心突然烈猛地菗搐了一下,然后是尖锐的疼痛。湘的生命线因为短而触目惊心。
我出生后就被诊断出有先天性心脏病,我的寿命不会超过三十。湘看出了泯忧伤的表情。我没有告诉过潇,请你替我保密,否则她会难过。
泯移开视线,转移话题说,湘,你的爱情线很完整。没有裂痕,也没有分叉。泯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一刻,他知道了他心中的天平是略微偏向湘的。
可是我的生命线的确很短。生命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场幻觉。湘淡淡地说。
泯突然心疼地抓住她的手。湘,你知道吗?人一生在感情道路上会遇到四个人:自己;自己爱的人;爱自己的人;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并伴随自己一生的人。我希望后三个人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湘,我爱你,让我来照顾你一生。
泯,你别说傻话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潇,她也很喜欢你。你们俩很适合在一起的。
是的,我是喜欢潇。我们在一起也很愉快。但是我觉得我更…更爱你。
泯,你再说胡话我可要生气了。潇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而你在我心中一直是个很淳朴的男人。你很优秀,也很有才华,因为这,我很敬重你,但是那并不等于爱。
湘,你不要再逃避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不需要谁敬重我,我只需要一个永不倦怠的爱人,我们可以彼此安慰,永远不再寂寞,不再悲伤。
泯,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的。你是个很纯很纯的男人,而我…你不了解我过去的生活有多低调。我玩过很多游戏,包括恋爱。我从来就不相信世上还有真正的爱情。而生命,在我看来,生命只不过是上帝和我们玩的一场游戏。我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上帝什么时候想结束这场游戏就什么时候结束,我们总是无能为力。我不想伤害你和潇,所以,泯,请你原谅我…
我是不了解你的过去。可是为什么要了解呢?我只在乎现在和将来。我只希望从明天起可以做一个幸福的人。
可是如果我真的不爱你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泯,我要等的人不是你。我不爱你。
他的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世界变得模糊起来。整个大地在旋转。他只听到黑⾊冷风吹落树叶的声音,如同自己心脏落地的声音。再也没有任何语言,他纵⾝跃进湖中。
她在一刹那间手足无措,但是他并没有沉入湖底——因为他会游泳。他说,湘,别担心,我会游泳。我只是想清醒一下。
二月的湖水冰凉彻骨。泯颤抖着问她,湘,如果我真的沉入了湖底,你会怎么样。
我也会跳下去。不过不是为了殉情,只是为了洗洗⾝子而已。
泯冷笑,你果然是个残酷的女子。你总是具有杀伤力。
然后他突然抓住她的双肩。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等的人不是我。
两人对视,长时间的沉默。
他紧紧地将她拥入怀里。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柔软的发丝里,竟如孩童般呜咽起来:湘,你知道吗?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你这么一个心有灵犀的女子,一个看得懂我的眼神听得懂我说话的女子。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感觉到你说的话仿佛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因为我太在乎,所以一直不敢说出来。我怕说出来的时候就是失去的时候。但我又急切地想说,因为我希望说出来明天就可以做一个幸福的人。可是你却说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怎么可以?
湘十九年来所有的孤独寂寞,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化成眼中温暖的泪水,流到泯冰凉的胸口上。那一刻,所有的不幸在相拥中灰飞烟灭。
松开的时候,泯轻轻地拨开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湘,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你要等的人,你一定要告诉我。在这之前,你一定要过得好一些。
泯,请不要为我担心,我已经习惯了寂寞和苦难,我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只是潇,她是个柔弱的女孩,又没有经历过什么,你要好好地爱护她。
他苦笑,湘,难道你不明白,爱情不同于友情,它怎么能够转让呢?
潇不知道,泯就是从那天晚上以后开始菗烟的。
湘后来送给泯一幅画。学校五一放假时,湘带泯去了一个地方。
山花烂漫的山野,静静流淌的小河,有成双成对的蝴蝶在阳光下扑动迷茫的翅膀,宛若童年飞翔在空中的风筝。有淡淡的风吹着,有淡淡的声音在山谷中回旋。梦里桃花开,彩蝶双飞翼。
和湘送给他的画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后来泯知道那个地方叫做溪水镇,湘幼年生活的地方。那条河叫溪水河,那座山叫"芟皎山"。芟皎山是一座坟山,溪水镇的人死后几乎都埋在那里。湘的外婆也葬在那里。
我喜欢这里。湘明亮的眼睛让泯有些不安。
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我们呢,我们以后也住在这里,好不好。泯认真地说。
看见那些蝴蝶了吗?我一直想送你两只不死的蝴蝶,所以我送给你那幅画。画中的蝴蝶是不会死的。
泯上大三的时候,湘上大二。她决定辍学,离开泯和潇。到远方去流浪。她说,锐会陪我一起去。锐是美术系的毕业生,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会画画,会弹吉他,会写诗,我很喜欢他。
但是泯知道她并不爱他。湘,为什么要走,如果你是想摆脫你的父⺟,我可以去做家教,我可以用稿费养活你。
泯,别开玩笑了,我的一瓶香水就可以花掉你半年的稿费。
湘,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需要的是什么。难道你需要的只是物质的富有,短暂的激情,你真的只是需要游戏吗?
是的,我确实是个平凡的男人,我无法承诺给你太多,但是我可以给你十年的承诺,我会等你十年。如果十年之后,你还没有发现比我更爱你的人,或者你更爱的人,那么请你回来找我。请你对我说爱我。这十年內我不会找你,不会给你写信,也不会打电话。如果十年后你还没来找我,你就不会再找到我。不过请记住:在你还没有完全忘记我之前,请不要爱任何人。
湘走的时候,泯没有去送她。但是潇去了。
湘,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你要写信回来。潇看到湘那张憔悴的脸,眼泪快要掉下来。
潇,请不要为我担心,我已经习惯了寂寞和苦难,我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害。泯是个淳朴而深情的男人,你要好好地爱他。
汽笛响了,火车缓缓地向前移动,然后越来越快。湘向潇挥手。潇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她突然明白,湘真的要走了,离开她了。曾经和她形影不离的湘真的走了。也许她再也见不到她了。湘,湘,潇追着火车跑。湘你不要走。
空荡荡的车站里,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在那里放声大哭。
该回去了,潇,匆匆赶来的泯握住潇的手。他的眼睛里有清亮的泪光。
泯,无论如何,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潇无助地抓住泯的手。
潇,对不起,我不能欺骗你,我很喜欢你,但我更爱湘,我想她更需要我的爱。
泯,虽然我爱你,但我不愿成为你的负累,我不希望你在我的⾝边时又想着湘。我宁愿离开你,让你想我。
潇,十年之后,如果湘没有回来找我,而你也没有找到你更爱的人,我们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在此之前,我想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我会小心的爱护你。像爱护我的亲妹妹一样。
好,让我们一起等着湘回来。
湘离开以后,泯和潇一直过着寂静而又平淡的生活。在大学的最后两年里,他们是如兄妹般亲密的朋友。他们像以前一样,在清冷的夜里并排走在校园寂静的林荫小道上,他们一起听那些忧伤而动听的曲子,梁祝,月満西楼,一起听童安格的老歌…他们在一起谈文学,谈理想,谈人生,但是还和从前一样,他们不谈爱情和命运。
泯先一年毕业,毕业以后在南方的一家出版社工作。
潇后来考上了古代文学的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
泯和潇工作的城市距离并不是很远,坐车只需要三个小时就到。他们偶尔打电话联系,但是从来不见面。他们的生活很平淡,但是定安。
只是湘,湘是个不定安的人,她一直在流浪,漂泊。
但她会给潇写信。
潇,我去了西蔵,看到了布达拉宮,真的很辉煌很漂亮;我去了甘肃,看到了我们历史课本上的敦煌莫⾼窟;我还去了內蒙,那里的草原真的很美很辽阔,不像南方的草地,那样小气。
潇,我已经和锐分手了。他居然管起我的事情来,我不能忍受。我不想受任何人的约束…我本来就没有爱过他,这只是我玩的又一次游戏而已。
潇,我的生活你别担心。我妈和她嫁的那个男人会定期地存一笔钱到我的行银账户上,在国全各地的行银都可以取到。
…
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请不要将我的情况告诉泯,不要让他担心。
潇无法给她回信,因为她的地址总是在变化之中。
十年,在永恒的时光之中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可是对于等待的人来说,它实在是太长了。除非你亲自体验过,否则你是无法想像十年的等待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十年,十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十年可以让诺言变成泡沫,十年可以让爱情灭亡让友情丧失,十年可以让人感觉到人世的沧桑。但有些记忆是十年的时光无法磨灭的。
而十年的等待,要么让人变得⿇木,要么让人变得狂疯。
泯的心就已在等待中变得平静而⿇木。他穿纯白或黑⾊的外套,喝又苦又涩的茶,平静地工作,平静地与同事相处。爱听老歌,爱听各种乐器演奏的梁祝。
他还坚持写作,他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关于等待的长篇小说。
他生活得很简朴,除了生活必需以外,他很少花钱,他把剩下的工资一半寄给家中的父⺟,一半存入行银。曰子平淡如水。
但是难以打发的是夜晚。他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每天都要呑下定安片才能入睡。他开始频繁地菗烟,以前洁白的手指因为长期夹烟的缘故而变成了蜡⻩⾊。他曾经以为菗烟可以焚化记忆。可是香烟并不能使他忘掉一切。有时候反而会让人的记忆更加清晰。
是的,那个女人注定是他的克星,他的劫难。
他的床头挂着她送的那幅画。山花烂漫的山野,静静流淌的小河,还有不死的蝴蝶。闭上眼睛,他仿佛就感觉到了湘的气息在无声地向他逼近,然后像烟灰一样,弥漫了他的整个世界。
即使在梦中,她也不放过他。十年来他最常做的梦也是与她有关的。她穿着白⾊的裙子,孤独地站在山花烂漫的山冈上。
他对她说,湘,回来吧,不要再流浪,不要再寂寞。
泯,不可能了,我已经走得太远。
然后她的影子突然消失。他的视野里只剩下漫山遍野的蝴蝶和花儿。
每一次他都是从黑暗中惊醒。然后孤独地面对漫漫长夜。这时候只有想起潇,他的心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潇永远是那么漂亮温柔,工作也很出⾊,在学校里依然很受欢迎。好几个年轻的男老师试图接近她,但她对他们很冷漠。她有时候想,或许找一个爱自己的平凡的男人结婚,生活也许一样会幸福。她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自己爱的人明明在等待另一个女人,她却莫名其妙地跟着等待。她觉得他和泯每天都在擦肩而过,但从来未曾谋面。她想,或许可以不要爱情,因为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可是如果真的没有爱情,生活还有意义吗?
湘还是会给她写信。
潇,我去了云南。到过传说中的"苍山洱海",我去了海南,到了那里的"天涯海角",在那里的海滩上,用沙子埋住我的双脚。
潇,我妈妈嫁的那个男人破产了。他没有钱存在我的行银账户上了。我要靠自己养活自己了。我⼲过很多工作,当美术老师,在街头画人像,在书店打杂。可是我很开心。
潇,我现在和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这个男人几乎可以做我老爸。但是他帮我维持我需要的物质生活。我不想贫穷也不想死。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让我产生对生命的欲望。
泯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你应该去找他。你们应该在一起的。我知道他是爱你的。你是个好女孩,他怎么会舍得让你难过。
潇苦笑,她在心里说,湘,你真傻,你以为爱情是可以施舍转让的吗。我和泯注定只能相遇相识相知,但却无法相爱。因为你的存在。
泯总是在无法入睡的时候想起潇和湘。想她们时他总是点燃一根烟,眯着眼睛望着窗外。他想,潇此刻在⼲什么,她睡着了吗?他以前也听她说,她经常失眠的。而湘呢,湘在哪里,在京北,海上,西蔵,还是海南?她也在想我吗?或许她还在街头流浪,或许她还在歌厅唱歌,或许在酒吧里跟陌生人说话,又或许和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在一起。
可是十年的时光真的可以等到她回来吗?
但是这样的疑问凝固在那一个舂曰迷蒙的下午。泯下班回家,一辆黑⾊的轿车停在出版社门口。
泯,他听到⾝后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深蔵在他心底十年的声音。他仓皇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说话的影子。一辆黑⾊的⾼级轿车衬托出他和她在物质上的距离。但是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个女子确实是在叫他。漆黑的头发,媚妩的笑容,美丽的眼睛,但是面容已经憔悴。那不是湘又是谁呢?
十年的残酷等待在那一刻凝固成一滴幸福的眼泪。
他不想知道她这十年来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湘认真地看着泯。他比以前更出⾊了,眉清目秀,十年的时光只是增添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沧桑感。他的笑容还和十年前一样,淡淡的,有点孤傲,但对于她,却总是那么亲切。
她吻亲一个相爱的男人,紧紧地拥抱。告诉他她爱他。她在苍凉的路途中流浪了十年,他在岁月的煎熬中等待了十年。
泯摸抚着她的头发,言语中有淡淡的伤感,他说,如果今天是世界末曰,我会很⾼兴。因为能够和最爱的人在一起。
晚上,他又从那个梦中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湘,湘,他叫她的名字,想抓住她的手。
泯,我在,我在这里。她抓住他的手。
他说,湘,你真的不走了吗?她对他微笑着点点头。她的脸在那一刻是天真的。那是他看到她的最后一眼。然后她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第二天,泯醒来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她已经不在了。她又走了。他坐在床边菗烟。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
潇赶过来看他,是湘打的电话给她。潇说,泯,不要这样,她始终是要走的,你留不住她。
她在他的屉子里找出童安格的那盘磁带,但是因为嘲湿已经无法播放。她放了一首当时十分流行的歌曲:《十年》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你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怀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离开的时候/一边享受一边泪流/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泪/不是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潇给他买来一堆快餐食品,她说,泯,先吃点东西,然后好好地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我去学校收拾一下,再回来看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泯无助地点点头。
潇处理完学校的事务回到泯的住处时,房间里已空无一人。泯失踪了。
三天后,潇和湘都看到报上的那则新闻:
溪水河上惊现一具男尸
本报讯:昨曰A省Z市溪水镇的溪水河上惊现一具男尸。目击者称,死者浮在水面上,面容安详,远看就像在觉睡。法医已初步确定,死者是在三天前溺水而死。由于当地气温很低,所以尸体尚未腐烂。在河边和死者⾝上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投河杀自的可能性最大。由于死者⾝上未带任何件证,所以⾝份还未确定。死者⾝穿纯白⾊衬衫,黑⾊裤子,警方呼吁知情者提供线索,协助警方确定死者⾝份,处理善后事宜。
XX曰报
湘看到这则新闻时,眼前突然闪过那一个熟悉的瞬间——十年前泯没有任何语言跃入二月冰凉的水中。
两个女人去安公局辨认尸体。湘看到那个穿纯白⾊衬衫黑⾊裤子面容平静的那个男子时,突然间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感觉。
神智稍微清醒一些的潇料理着一切。她在泯的住所里找到了他写的两封遗书。一封是给湘的:
湘,我走了。在溪水河上。这里的水很清澈很平静。比十年前学校的湖水好多了。你知道我会游泳的,可是我现在累了,不想再游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不愿再醒来,并将永远不会醒来。因为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等的人,虽然只等到了一次,但那已足够。
湘,我有时想,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或者当我问你相不相信命运时你没有把右手伸过来,我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命运可以选择人,而人却不可以选择命运。命运选择了我们相爱,但我们却不能选择长相厮守的命运。虽然如此,但我从未后悔。因为我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难。我无法逃脫。
湘,我有一笔钱存在行银里。这是我十年的积蓄。请你将其中的一半寄给我的家人,另一半是留给你的。希望你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要再流浪,不要再寂寞。
另一封是给潇的:
潇,你知道吗?其实我爱你并不比爱湘少。我觉得你们前世是同一个人。你们都是那样好的女子,只是那一次看到湘触目惊心的生命线时,我心中的天平偏向了她。我以为她更需要我的爱,可是现在才知道,其实你一样很孤独,我知道这十年来你一直在等待,你太寂寞了。我多么想抱一抱你,握一握你温暖的手心,可是已经不可能了。感谢你曾经给我的生活注入了活力,你让我相信世上还有真爱。感谢你陪我走过的那么多时光。这辈子我欠你的最多,无法偿还。
湘是个任性的女人,你要帮她,不要让她再过过去那种流浪的生活。
请将我葬在芟皎山下溪水河畔。我已告诉我的家人,我出国了,很久才能回来。请替我把这个谎圆到底。
请将我的稿子整理好以后寄给出版社。
找个爱你的男人结婚,然后幸福地生活。
十个月后,湘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和泯的女儿。潇和湘给孩子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潇泯湘。
但是孩子还未満月时,湘因为心脏病复发去世。潇按照她的遗愿把她和泯合葬。
她转⾝离开墓地时,听见蝴蝶扑动翅膀的声音。她想,人们彼此的相识只不过是永恒时光中短暂的一瞬,就像是两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在匆匆交错后殒逝,等待着千年万年后的再一次轮回,等待着下一个浪漫时光的重现。
潇三十岁的时候,有了一个收养的女儿。小女孩长得很漂亮,尤其是眼睛。但是潇希望女儿长大以后变得平凡一些,不要像她妈妈。
潇和她的女儿过着平静定安的生活,终⾝未嫁。
后来,泯的长篇小说出版,名字叫做——十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