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二个消失者
在看见我之前,张岩其实已经在大理石廊柱边徘徊五个小时了。
前台一早就注意到她,那个时间,新闻大厅里的人寥落的一只手都能数出来。前台说这女孩儿一副难沟通的样子,说话不情不愿。好不容易问出她是找我,没有预约,便要帮她拨我电话,她却说不用。前台就不⾼兴搭理她了,放她自己在大厅外守着我。却不知道,这个世界对张岩来说,是无声的。
“那记者。”张岩说。
“那多!”她又喊了一声。
我和她错⾝而过。
她毫不犹豫,急步抢上来,拦在我面前。
“你说过,会帮我的。”她张开手,挡住我的去路,声音在宽阔的走道里回响,所有人都看过来。
我险些撞上去,吓了一跳。我不是故意躲她,而是満腹心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刚从特事处郭栋那边回来。
海上市安公局搬到中山北一路没多久,然而特事处却没有跟着一起搬去,而是另择了一处单独办公。听说,这正是新晋处长郭栋的主意,或许因为这个部门职权的立独,又或者是因为隐蔵了太多不适合被系统內其它普通警员了解的秘密,他的申请得到了批准。
华新路上,老别墅群和新建的⾼档住宅区参次错。今天上午十时许,我沿着影城不远的一处岔道往里走,尽头是个幼儿园,左手边有巷子往更深处。地上偶有蔓草几簇,两侧青砖残破,砖面上不知何时何人何事留下的痕迹处处。三五盏锈去的黑铁壁灯,引着我进了个小院落。院口钉了块铜牌,上面的字尽管很小,但依然不合时宜:海上市安公局特事处。
竟然找了这么个隐秘角落,能在这儿办公,真是让人羡慕得很。话说回来,晨星报报社在外滩,正对着⻩浦江景,也是让人羡的所在。
院落里门噤森严,我一眼就瞥见两个像摄头。武警笔地站着岗,听见我找的是郭栋,神情略有些和缓——这大概只是我的错觉。
我没有预约,等了很长的时间,才有人出来接我。
不是郭栋,但也是人。
一个胖子从楼里晃颤颤跑出来,嬉⽪笑脸冲武警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
“大家好大家好,这是我偶像啊,认识一下,大名鼎鼎的那半处。”他拉着我给守卫们介绍,大家显然都知道这小子的情从来没个正经,笑着跟他打招呼。
胖子叫甄达人,用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来介绍他自己合适: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不过小孩子么想象力最丰富不过,⼲我们这行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所以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谦虚要看淡要浮云,我就是特事处不能或缺的第一⼲将嘛。
“我什么时候叫那半处了?”我问他。
“你一个人撞的琊就能抵我们半个处,我给起的名字,有气势吧。”
“听着像王半城张半仙之类的。”
“对吧!”甄达人得意洋洋地说。他绝对不是笨,而是有一套自动过滤系统啊…
特事处小楼的前⾝不知是哪个富裕人家,多年的动拆迁后,海上现在还保留下来的老宅,每一户都有长长的故事。不过看得出,小楼的內部格局被明显改动过,原本的走道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狭小仄。改出来的空间,都并⼊了那一间间不知隐蔵了多少秘密的房间里。扇扇房门都是紧闭着的,让人呆在里面气息不畅。
我被引到二楼的会客室里,甄达人陪着我天南海北地闲聊,过了十分钟都不见郭栋出来。
“你们郭处呢?”甄达人正在和我讲他昨天晚上刚诞生的“伟大构想”通过反物质和正物质的能量落差建造永动机。别被唬住,他的物理⽔平绝不会比我更好,说的东西除了空想还是空想。我忍了会儿,见他有越来越奋兴的趋势,终于打断了他。
“大概手上还有点事吧,别管他我们先聊着嘛,好不容易能碰上个肯听我说的,其它人不理解啊。”
“其实我也不太理解,没关系,真理在少数人那里,天才总是要死了才会得到承认的。”
甄达人总算是明⽩我在挪揄他,⼲咳两声,放下这个话题,这才想起问我的来意。
“还记得江文生吗?等待亡者归来!”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甄达人,担心他也说出没印象不记得这种话来。
“当然,怎么可能忘记,我就是那次和你认得的呢。”甄达人毫不犹豫地说。
“可是郭栋对我说,他不记得了。”
“不可能。他开你玩笑的吧!”
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早上起来忘记刮了。
“也许是在开我玩笑吧。”我慢悠悠地说。
“这可是我们处成立初破的第一大案啊,论重要和解决的完美程度,后来没什么案子能比得上。那个时候我还是菜鸟一只,如果不是那哥你及时把字谜解出来,都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想着我就后怕啊,这病毒一扩散,恐怕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甄达人就是太罗嗦,我截住他问:“怎么能算完美解决呢,脑太岁不是跑了吗?”
“完美解决么是相对而言,你知道大多数这类事件,总是多多少少留些尾巴。而且那个是处里的公断,我是持保留意见的。哪里有那么轻易的事情,我看哪,嘿嘿。哦对了,你不知道我们后来又有了新进展,江文生他…”
门口一声咳嗽,然后郭栋大步走了进来。
甄达人吹嘘永动机时,我就听见门口有些轻微声响。看来他已经在外面听了不少时候。我预感今天要达成目的会不太容易。
我站起来和郭栋打招呼。
“客气什么,坐,坐。”
郭栋一脸和善可亲,却透着股子官气。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原本我多半会打趣他升官后有了官威,不过现在我却没多说什么。
“我们搬了新地方,你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不错吧,哈哈。”
郭栋打着哈哈,我却忽然没了迂回试探的兴致,直截了当地把来意挑明。
“还是上次电话里的事情,脑太岁最后怎么了,我因为一些原因很想知道。我知道这不合你们的相关规定,不过郭处长,我们认识也那么些年了,就当帮我个忙。”
听我用这样的口气喊他郭处长,郭栋有些动容,叹了口气说:“别这么说,你这是在打我的脸呀。”他终于没再说忘了,沉昑了一会,显得有些为难。
故作姿态。但我也拿他没办法。
“我后来又想了想,是有印象。但这是好几年前的案子了,具体情况有点模糊,调资料么手续也比较⿇烦。我把能记得的和你说一说,江文生的下落我们后来搞清楚了,确认他已和脑太岁双双死亡。所以,不会再有什么亡者归来了,这玩意儿早就死透了。”
他手指在方案几上哒哒哒敲了几下,抬腕看表,说:“哎哟,我这还有个会。你看这,真不好意思,那多你难得来一次,不凑巧啊。让小甄陪你多坐一会儿,还有什么要了解的你就问问他,年轻人嘛记总要比我好点。老啦,过两天有时间一起吃饭。”
郭栋呆的时间还没有他在门外听的时间长,庇股没坐热就起⾝离开。从前他和我说话,就算是假装的,也能让你感觉大家在一条战壕里一张坑头上。现在就完全不同,像是换了个人。从副处变成正处,怎么变化就这么大呢。
现在我却没有感慨人情世故的闲工夫,郭栋的脚步声还没远去,就着甄达人快点把这个案子的后续卷宗调出来给我看。
“这个这个,这是內部的绝密档案啊,我我…”
“我什么我啊,没听见刚才郭处说嘛,只是手续⿇烦点又不是不能给我看。他郭处怕⿇烦你也怕?再说了,郭处最后不是让你给我答疑解惑来着吗?”
我这也不算是拿着⽑当令箭,郭栋最后是给我留了个尾巴,我能不揪住它吗?
调內部资料给我看当然是违例的,但甄达人也听出郭栋未说明的余韵,没再拿捏,就帮我去查结案报告了。
说起来是卷宗,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叠叠锁在铁柜子里的牛⽪纸袋,实际上早就电子化了,直接上电脑从资料库里调就行。当然,这是不对外联网的,不然被哪个黑客把库里的绝密文件翻出来曝在网上…估计也没什么问题,大家会以为这是哪位想象力爆棚的作者写的科幻小说。谁能想到,现实比小说更夸张呢。
“没法打印给你,就只能在这里看。”甄达人刷了一次卡输了两次密码,从库里找出相关文档,然后把电脑前的位子让给我。
屏幕上的报告没有标题,只有一串由数字和字⺟组成的编号。
十二月十三⽇,上午协调市局刑侦总队,借调⼲警两名,下午遵照保密条例将两人返还。十三⽇夜十四⽇全天调看控监录像,锁定两条可能的逃逸路线…
报告写得极不通顺,条理也不甚清楚。因为保密条例以及特事处当时人手紧缺,对脑太岁的追查从头到底只有一个探员负责。显然写报告不是他的強项,常常把无关紧要之处写了进去,比如借了两个警员帮忙又不得不退回去之类,看得我相当吃力。
我反复看了三遍,把报告內容在脑袋里排列组合,这才理清楚脉络。
江文生是在解剖赵自強尸体时,被太岁控制逃逸的。事后对前寄生体赵自強进行的尸检分析并没有太多收获,太岁对生物的控应该是通过侵⼊神经细胞完成的,是化学而非物理,人一死,细胞失去活,痕迹就随之消失。但不论如何,这种控制不是什么魔法,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完成,而且总有缺憾之处。比如江文生被寄生后逃逸时,居然没有把⾝上醒目的⽩大褂脫下,如果是江文生自己犯了事出逃,以他缜密的法医脑袋,是不可能出这种低级纰漏的。这小小的失误,就为探员的调查提供了许多便利。
控监录像显示,江文生是驾车离开的。开的是自己的别克车,不过开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一样,还碰擦了旁边停放的一辆警车。在海上,别克是常见车,同一个红灯停下两辆相同型号的别克一点都不奇怪。再加上道路上的控监探头有限,对车牌号拍得不⾜够清晰,所以光据录像没法完全锁定。好在有那件⽩大褂,许多人都对这名司机有印象,寻找目击者变得比较容易,确切逃逸路线很快就厘清了。
这辆尾号为1792的别克车上了內环⾼架以均速一百码的⾼速急驰,后往西转⼊沪闵⾼架。这正是江文生平时回家的车行路线——他家住梅陇,当人想逃避或找寻一个全安的避难所时,回家这个念头会在第一时间冒出来。估计江文生被控制后,本体意识和脑太岁相融或被呑噬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下意识地选择了这个方向。当然他并没有真的回家,而是顺沪闵⾼架一路驶上了沪杭⾼速公路,在海宁加満了油,上了一次厕所。不知道江文生被脑太岁控制后,是否还有排怈这种理生需要,但他在厕所里做了另一件事:在一个蹲坑隔间里,发现了被扔弃的⽩大褂。
⽩大褂被扔弃标志着脑太岁对江文生的控制到了一个完善的阶段,因为除此之外,他同时在海宁出口驶离了沪杭⾼速公路——对一个逃亡者来说,开在満是监视探头及每个节点都有收费站的⾼速公路上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这份报告在叙述之外还有许多的分析,尽管文法常需稍加梳理,但这些分析体现出的开阔思路和大胆推断,让我很钦佩。
从江文生的逃亡细节推断出脑太岁寄生的状况还不算什么,更关键的,是这位名叫林杰的探员的另一个判断——寄生对脑太岁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丢掉醒目的⽩大褂,走较偏僻没有监视探头的道路,这些都是一个逃亡者该做出的选择。但脑太岁并不是普通的逃亡者,它本该有更好的逃亡方式:不停更换寄生体。换寄生体,不比脫件⽩⾐服更能惑追捕者吗?
但事实上脑太岁并没有这么做,不可能是他没想到,而应该是他做不到。
由此推断,寄生并不是没有代价的,或许控制一个人需要耗费极大能量,短期內脑太岁没法“挪窝”
分析出这点后,林杰对逮到江文生信心大增。虽然别克车离开⾼速公路后,光靠监视探头已经锁定不了,但对一个刑侦老手来说,还是有许多踪迹可循。他缀着江文生的尾巴,由海宁到杭州,再到⻩山经景德镇至南昌,又继续西南向。
在这个方向上,最有可能的目的地是广西或云南,那儿人烟相对稀少些,且有大片的无人区。或许有些逃犯因为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喜混杂在大都市中,可这是因为大都市人流大,关系错综复杂,不像小山村,家家户户彼此都知知底,来个外乡人蔵都蔵不住。要说隐于荒野,现如今谁能做到?人毕竟是社会动物,时至今天,哪怕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没经过专业训练,真能在原野上生存下去?但对江文生这些不成立,因为他已经不是人了。
对附在江文生⾝上的脑太岁来说,人群非但不能给它掩护,反倒更容易暴露,所以他最可能找个穷山恶⽔原始森林,往里一钻,直到恢复元气再出来。
车并没有开到广西云南,途中加了几次油后,在邵附近停了下来,给了追捕者提前截住他的机会。原因不是车抛锚,而是遇见了车匪路霸,拦车要钱的。
五条大汉围住江文生,反被揍得七零八落,其中两人还伤的不轻。当他还是个法医的时候,不会有人想到这个⼲瘦的男人近⾝搏击如此厉害。那些路霸汉?对抢钱不成反被揍的事儿羞于启齿,林杰颇费了番工夫才打听出来。
江文生没再上别克车,将之随便弃在路边。拦车事件发生的三天后,在距离邵七十多公里的地方,林杰终于追上了江文生。被脑太岁控制的江文生明显是个危险人物,有那五名车匪路霸的惨痛经验,林杰没想着生擒他,拔击,当场将其击毙。流弹击中一个塑料油罐,脑太岁连同江文生一起,被烧成了焦炭。
“真的烧成焦炭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地问甄达人。这种一拳打空的感觉,就像是为了获得世界冠军苦练四年,到头来却发现竞争对手忽然役退了。
甄达人苦笑:?我最先也是你这种反应,大BOSS居然莫明其妙就挂了,完全没有挑战,人生和游戏还真是不一样啊。”
“我是说,你们确认过没?会不会…”
“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甄达人的口气略有些犹疑,但这可能是他唯恐天下不的格所致,如果真的没什么问题,他是很遗憾失望的。
“林杰还带了点焦炭回来,但被烧得太历害,送进化验室里,只能检出的确是太岁类物体,一点活也没了,死得⼲净彻底。”甄达人又补了一句。
亡者再不会回来,我松了口气。但说实在,心里还是有一丝一缕的不踏实。
接着我婉拒了甄?人的午饭邀约,他把我送出特事处大门。
出门的时候,我注意到门口有块大黑板,特事处每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名字后会标明他的工作状态,比如是否外出等。
经过时我眼睛扫过黑板,快出院子了,我忽然停下,反应过来心里的怪异感觉从何而来,问甄达人:“刚才那黑板上,怎么没有林杰的名字?”
“哦,他已经不在特事处了。”甄达人随口回答。
“不在?他出事了?”我心里一紧,随即又放心下来,肯定不会出什么事,否则达人不会是这种口气。
“不不,他调离了。查完江文生的事之后,他好像就不顺的,先是?了婚,然后申请调离了特事处,到市局宣传处做文职去了。”
果然。
出了小院,作别的时候,我又问他:“呆在你们处心理庒力大的吧,总是见识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又不能对外人说,只好憋在心里。是不是类似林杰这样的人员流动多的?”
甄达人头摇说:“怎么会。进特事处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能力是一方面,心理素质却是头道关。而且就算从处里出去,解密期是五十年!”
“五…五十年?听说全安局解密期也就是二十年啊。”我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就是让你这辈子闭嘴呗。所以你想呀,在处里?有同事可以说说,出去了什么都得憋着,不更闷嘛。我们处成立到现在,人员都是只进不出,林杰是唯一的例外,也不知他怎么铁了心要离开。去做文职,嘿,记得有次和他聊天,他说要是让我去做文职,还不如杀了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块做文职的料,可惜了,这家伙有本事的啊。”
甄达人看我沉默不语,冲我咧嘴一笑。
“怎么,是不是想找他聊聊?我也觉得,这家伙必有不可告人之事,问出什么八卦,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哦。”
甄达人对这个世界总是习惯的谋化。我不置可否,微微点头,转⾝离开。
林杰这个人我是?然要见的。他的调职和追捕江文生时间相隔这么短,指不定有什么关联。这世界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而太岁又是以生命力強闻名,这么⼲净利落被一把火烧死,我和甄达人一样,有点不相信。说起来,这是罕有的我和他意见一致的时候。
这些年过来,任何事情如果不是我自己去调查过的,都不敢全信。况且世道艰难,凡事都得往坏里估计,只要事情存在变坏的可能,通常这个可能就会成真。我要是天真地等着幸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早就变成一堆腐⾁埋进土里了。
张岩在报社走廊上张臂拦住去路时,我正处在一种豁然开朗与唏嘘感叹纠结在一起?复杂感觉中。
不是由脑太岁而发,也和曾经的特事处⼲员林杰无关,却是郭栋。
前一刻我完全闹不明⽩郭栋的转变,叹息怎么从副处变成正处,半级之差就令他变了个人,下一刻我就忽然明⽩了其中的道理。可不是嘛,就是因为这半级啊。这是副手和一把手的心态差异。
之前我和他关系融恰,有请必应,许多案子上我都出过力,自认为算是帮了他许多大忙。这样想并不算错,当时他还是副处,由他主导的案子破获率大增?让他在处里的话语权越来越強,直到如今升到正处。可是在一个系统里,由原先的竞争位置转变成保稳第一的一把手位置,很多东西就不同了。比如说,过度依赖一个系统外的人。
要是有人打小报告,说他和我这样一个记者往来过密,总是怈露按例不得外怈的绝密信息给我,让我变相加⼊破案组出谋划策,他这个庇股还没坐热的正处长位置就要岌岌可危了。违反內部条例在他这个位置还不算大事,但內外不分外加能力不⾜可就致命了。
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奇妙。同样的情形,当他是副处时是助力,是正处时就是阻力了。没准,他已经因为这个受过?斥,所以格外地注意和我保持距离。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把板全菗掉,我和甄达人在闲扯时他站在门外听,估计就是还拿不定主意该怎么重新定位和我的关系。后来匆匆来去,貌似官样文章,却又给我开了方便之门,说明情多少还留了一些。
曾经的亲密合作,一去不返了。
没有一成不变的人,更没有永远不变的情。我自以为在这缸混⽔里摸爬滚打够久,有时却还会发现自己过于单纯。
“你说过,会帮我的!”张岩再次大声对我说。
“帮你帮你。”我回过神来,大感尴尬,把她拉进新闻中心。她闹这一出,让我们变成了大家?目的焦点。本想在我的座位处谈,结果投来的视线太多,只好找了间空着的小会客室。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
她的左手臂上有明显的抓痕,是新痕,昨天分明还没有。
“逃出来时被抓破的。”她拿出一张大⽩纸说。
我吓了一跳。
“逃出来?从哪里逃出来?”
“洗发店。”张岩在纸上写道。
接着她又补充说:“乌七八糟的!”
在海上一些小路上,会有一排排的闪着暗红⾊转灯的美发店。隔着透明的店门玻璃可以瞧见些⾐着暴露的女郞在里面伸展肢,向路人浅笑丢媚眼。这些⾊情场所,就如?⽪癣一样,野火烧不尽舂风吹又生。好好的张岩怎么会跑进那儿去?昨天分手时不是让她去警局吗,这不到二十四小时里,在她⾝上又发生了些什么?
张岩边写边说,这种流方式对她来说更容易些,否则有时她的怪异语调会让我搞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昨天她和我分开后,立刻去了警局。并没有任何一个黑车司机被警方关起来,让她稍松口气的是,也没有哪个无名死者能和她的宝宝对上号。
可是张岩和接待她的警员流得并不顺利。她希望警方能立刻出动,帮她把宝宝找回来,但对警方来说,她的老公刘小兵是个有自主行为能力的人,?许出去躲债,也许有了其它女人,也许厌世去当和尚…
“宝宝,宝宝,宝宝。”张岩在纸上连写了三遍,用力得把纸都写破了,然后狠狠一顿铅笔,笔折断了。
她现在复述察警的话都如此愤愤不平,可见昨天在警局时绝对要更生气。她的脾气我是领教过的,会直接往城管的玻璃窗砸砖头,估计对察警也客气不到哪里去。
但不论张岩觉得“宝宝”和她有多⾎⾁相连不可分隔,警方也没法立刻就排除刘小兵自主离开的可能。失踪案有太多的可能,恶事件占的比例并不太⾼,所以如果不是失踪了很长时间的话,通常警方不会立刻在上面耗?警力资源。
当然,我本来的意思,是让张岩先在警方挂个号,需要的话我可以用自己的关系去打个招呼,让警方早点动一动去查。可是张岩的子比我想像的更倔许多,听了我那么多解释,也没全放弃城管那边。在警局吃了个软钉子,出来后她又赶回到城管执法大队。那个时候已经近五点钟,她守到城管下班,随便堵了个人就问刘小兵有没有被城管抓起来。
也巧,被张岩堵住的是个副队长。以张岩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外加上副队长其实也知道有她这么个莫明其妙的议抗者存在,不胜其扰之下,就给她指了条“明路”
实际上,守?在路口“钓鱼”抓黑车的,大多不是正式编制內的城管队员,而是一些“社会协管人员”这些人“吃苦耐劳”且不要加班费,作风勇猛,逮到黑车就把司机扭送到城管部门领奖金,逮一笔算一笔。产生这种合作的原因很复杂,其中也不乏有出了事情可以如壁虎断尾求生的意图在。
如果刘小兵的失踪和打击黑车有什么关系,最最清楚的,当然是这些“基层”的路口伏击者们。当然,副队长先生并不是真的相信张岩能从“协管”那儿得到刘小兵的消息,他只是想赶紧把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打发走,况且,他这也不算是随口敷衍呀,确实是第一线的协管最悉?况嘛。
至于这样一个弱女子冲到协管头子那儿去会有什么后果,就不在副队长先生的考虑范围內了。
所谓“社会协管人员”和“社会闲杂人员”之间有多少区别,就见仁见智了。总的来说,这些家伙黑不黑⽩不⽩,属三教九流之列,或许私底下还顶着某某帮某某派的名头,一般人是不会愿意和他们打道的。
张岩打不了电话,副队长就写了个地址给她。饭都顾不上吃,她就赶到地头,却是个卖澄湖大闸蟹的小店面。问起“石哥在不在”里面的人说出去了?并不远,就在下条街朋友那里⿇将。
那朋友就是开“美发店”的,前面店堂里莺莺燕燕丰啂肥臋,后面小隔间里四个人摆开龙门阵,石哥正输着,哪里有空搭理张岩,让她外面等着去。
张岩等在那些姐小中间,看着她们和老少爷们挽臂而进扶臂而出,尽管别人说话听不见,也如坐针毡。
她硬是空着肚子坐了四个多小时。
石哥一直没有出来。这太正常了,打⿇将惯常要通宵的,就是粘在牌桌上一天夜一也不罕见。这几小时里,想要点张岩进去“敲背”的客人却不少,每每此时,旁边的姐小就会解释这不是店里的姑娘,不做的。并?真心帮她解围,总是话风一转,卖弄自己的风情,好拉到客人多做笔生意。
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多,进来了个喝了点酒的中年男人,死活非要点张岩,别人怎么劝都不听,直接动手就拉张岩的胳膊。旁边那些姐小们见客人执着,又转过来劝张岩“进去对付一下,这钱好挣”久居茅厕不闻其臭,
那男人嘴里不⼲不净,两只手都要上来,张岩甩手就是一耳光,然后逃出店来。这⾝上的伤痕就是拉扯时留下的。
石哥找不找没有任何意义,他要是会知道刘小兵的下落才怪。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当然不会说出来。而且我既然说了会帮她,现在她找?门来,我当然不能不管。
我告诉张岩,会让警方加紧调查失踪案,张岩却还是对石哥这条线索念念不忘。我只好答应了帮她去问,张岩偏要跟着我,被我好说歹说劝了回去。我一个人还灵活一点,加上这么个倔脾气女人,多半又会搞砸。
赶到石哥的大闸蟹店,居然还是不在,夜一⿇将未归,估计仍在牌桌上。
找到了邻街的美发店,我却在门口徘徊起来。里面的姑娘们眼尖得很,瞥见我来回走动,以为我是个有⾊心没⾊胆的初哥客人,开始起劲地搔首弄姿。有个胆子大些的,约三十许,妆极浓,极红,拉开门招呼我:“帅哥进来呀,进来?。”
我侧⾝而走,那里面传出一阵大笑。
从旁边的巷子里进去,绕到约摸是后门的地方,一扇小窗开着,传出哗拉拉的牌声和耝口,看样子一局刚结束。我扫了眼窗里,看不太清楚,但也无所谓,只要人还在这儿就行,反正我也不认得石哥长得什么模样。
再转回头,正看见有个寻客进门。我心里真犯了踌躇,直接进去说找石哥不合适吧,瞧这些女人的模样,准惹一⾝。再说石哥正酣战着,我硬要打断他问东问西,多半直接找两个小弟把我扔出去。
玻璃后的女人又看见我,便怪笑起来。我心里恼火,走到一边,拨通了市安公局?传处的电话。
“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我先自报家门,然后告诉对方,我们社接到群众的卖嫖娼举报,派我深⼊采访。考察下来,觉得情况可能属实,在潜⼊采访之前,先向安公部门知会一声。
那边连忙让我先别进去,问清楚了我在哪里,让我等消息。
要是我真闯进去一番暗访,然后写了篇报道,哪怕是发在了內参上,也是在落安公系统的脸面。正常的关系,应该是他们行动,我们配合采访,这样的报道发表出来,就是他们的功绩了。所以我这个“知会电话”一打,他们就很会心地通知当地出派所布置行动了。
十五分钟后,?的机手响起,通知我说,当地出派所已经出动警力扫⻩,马上就到。
末了他谢谢我们的媒体监督和对警方的支持,我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你们出警真是快速呀,你怎么称呼?
“叫我小林就好了。”
这就是林杰吗?我挂了电话想。
又等了十来分钟,远处传来警笛声。姐小们初时还若无其事,等到警笛越来越响,终于紧张慌起来。
两辆警车在店口停下的时候,我的机手响起。跳下来六个察警,其中一个正是拨我电话的。接上了头,他也没多废话,示意我跟上,就和其它几个察警一起冲了进去,另分了两人绕去堵后门。这?官看我眼神不善,大约是恼火我通过这种渠道让他们出警,行动再成功回头也是要落批评的。
我不管那么多,刚跟进去,就听见砰一场闷响,是通往楼上敲背隔间的楼梯门被踹开的声音。一楼的姐小们早抱头蹲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察警看着她们,它几人直往里闯。
做戏总要全套的,我不急着去⿇将小屋里看,反正那几个也跑不掉,先去拍扫⻩的现场照片。
急步蹬蹬蹬蹬上楼,二楼的楼道和楼梯一样狭小,空间都留给了两边的敲背间。左手第一个隔间没人,右边正有一对,女的用被单裹着在上抖,男的正努力穿着子,拉链怎都拉不上,面⾊如土,一脸绝望。看他有点脸,正是先前大大方方进去寻的客嫖。
我举起相机就是一张照片。别拍脸别拍脸,上的姐小还没什么反应,这男人先喊了起来。
“会处理掉的。”我答。
前面几间还着,一个客嫖提着⾐服子夺窗而逃,跳下去被后门察警逮住还摔伤了脚;另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跪在察警面前涕泪横流地求饶;还有一个光着⾝子死命用后背顶着门,拨打某个求救电话,打到一半被察警夺去;更有一个手脚快的早穿戴整齐,说我这就是在正常摩按,你们这是犯侵人权,然后被察警在袋里搜出用过的孕避套,立时焉下来。这就是活脫脫的人间百态。
回到一楼,打⿇将的四人已经被拎出来。其中一个是本店的老板,被铐了起来,其它三人一个劲地叫屈。
“打⿇将总不犯法吧。”
“吵什么,回局里去讲讲清楚。什么不犯法,你们也懂法?⿇将台子?那堆钱是⼲什么用的,当面巾纸啊?”
我看了两眼,揷进去问:“哎,你是那个小石吧。”
其中一个卷头发的三十多岁汉子立刻应道:“哎是的是的。”
他也不清楚我是哪路人物,这种时候稻草抓一是一。
“城管刘队长和我说起过你,正好有件事情要请教一下。”
“哦对的我和刘队长很的,我就是帮忙他们城管执法的呀,我怎么会去做犯法的事情。”他说着朝两边的察警摊开手,以示自己的无辜。
那两个察警疑惑地朝我看过来。
我只管抓紧时间问要问的事情,这种时候主客易位,我说什么他都得?态度地回答,且还不方便多问我⾝份。
“我有个黑车司机朋友,前些天出去了就没回来,这个事情,你们放倒钩的清楚吗,是不是看见过他?”
“他一般趴哪几个点的?”
我把刘小兵经常趴活的地方说了。
“那块地方归竹竿和阿迪,竹竿这些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也没个消息,阿迪就在我店里,要是我现在好走,马上就带你去找他。”
他用期待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头也不回地出店去,再不搭理他了。
在大闸蟹店里找到阿迪,问起抓黑车的事情,他警惕起来,大约是最近钓鱼案闹得太凶,各方的眼睛都紧盯着,所?他们这段时间已经停了一切“业务”
我又搬出刘队长,阿迪的态度缓和下来,但对刘小兵,他却没有印象,说肯定没有抓过这样一个人。
和我判断的一样,来这里走一遭就是⽩费工夫,纯粹是为了兑现对张岩的承诺。撤之前我多问了一句:你和竹竿是搭档?他有没有可能见过?
我只等他说一句“不可能”就回去答复张岩,让她安心等着警方的调查结果了。
“竹竿…”阿笛挠了挠头:“找不到他了。”
“啊?”我不明⽩。
阿笛耸耸肩,换了个更书面的词,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竹竿失踪了。”
十?十九⽇晚,竹竿在他被划定的地盘上扮作乘客游,钓上黑车后,他本该让司机将车开到伏击点,抓人拔钥匙罚钱。
当晚,伏击人员没有等到竹竿,那之后到现在,没有人再见过他。
竹竿的地盘,正是刘小兵惯常兜生意的区域。
刘小兵的失踪时间,正是十月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