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康迅不能给王一打电话,只有等王一打电话来。这是王一的要求,她说小约回家后,情绪很不稳定,而且这孩子又十分敏感。她每次给康迅打电话都到街上的共公电话,她为此请康迅谅解。康迅的回答在王一意料之中,但她仍然时不时地感到內疚。康迅说,他能够理解这一切,他希望王一能从容地处理好这一切,因为这也关涉到他的生活。他也请王一原谅,因为他不能帮助她,他希望王一能从他们共同的未来汲取力量。他要王一常常想一想:未来的时间里,他们将生活在一起。王一从康迅的话中汲取的并不是鼓舞,有时恰恰相反,她感到沉重。婆婆从医院回到家里,一直没有尹初石的消息,她和小约轮流照顾老人。关于尹初石,她对女儿也撒了谎。有时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掉了。她时刻留意小约的情绪变化;她注意婆婆对小约的话语,惟恐有不慎之词刺小约;她牵挂康迅;她对尹初石的具体境况担忧…此外,她还要拖着伤脚买菜做饭。
有时,当这一老一小都睡下了,王一一个人坐在自己临时搭起的折叠上,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泪⽔已经哗哗地流出来,仿佛这泪⽔已经等得太久。她任泪⽔无声地流下去,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她指望这泪⽔带来困倦。这时,她已经没有力量再给康迅打电话,她知道康迅在等着,但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能对康迅说什么。她也曾试着从她与康迅的未来寻求力量,可是这未来忽然变得无限遥远,王一觉得已经被发现的力量,总是在遥远的路途中散失了。也许来自眼泪的帮助更有力量。
康迅无论如何无法了解到王一的这一层心态。他能够想象王一眼下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他把这些都放到未来的大背景下,他觉得将来他还有机会弥补。他要使这个现在承受大巨痛苦的女人幸福。可是,康迅的这种心理平衡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每天接到王一的电话,了解她的情况。如果王一不打电话,他便无法安静,也不可能⼊睡。他头脑中涌现的场面永远是尹初石风尘仆仆地扑进家门,抱住子女儿,发誓说他们再也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
每当这种时候,他只得给珍妮打电话,请求珍妮给王一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有一次,珍妮半夜给王一打过电话后,赶到康迅的住处,她说必须跟康迅谈一次。
“我觉得你处在一种很盲目的亢奋中。”珍妮对康迅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是盲目!”康迅的反问并不理直气壮。
“你真的有把握,她跟你走?”
“当然,她说她决定了,难道已经决定的事还能改变么?!”
“所以你开始办手续?”
“对,时间很紧。我的签证也快到期了。”
“进行得怎么样了?”珍妮问。
“邀请到了,我也借到了一笔钱,机飞票订好了,只是最后的⽇期还没确定。我也给国內的一些公司…”
“可你为什么不把你已经做的这些告诉王一?!”珍妮不等康迅说完,便⾼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打断了他的话。珍妮痛苦地看着康迅,不明⽩康迅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他已经不能客观地思考了。”她想。
“为什么要告诉王一?她现在的庒力已经够大了,这些具体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自己办。我应该尽可能地减轻她的庒力。”康迅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会跟你走,像你说的那样?”珍妮又问。
“我当然相信她!我相信她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我爱她所以我相信她,难道你不愿意理解一下么?”康迅大叫起来。
康迅的话音消逝了好久,珍妮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们都没再说什么,透过沉默,珍妮仿佛看见了康迅內心的痛苦:除了相信王一,这个爱着的男人别无他法。而王一又处在自己无法解脫的矛盾境地。珍妮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为他们两个苦恋着的人感到惋惜,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儿上的命运,有时甚至能看清它的嘴脸,但却无可奈何。
珍妮看着康迅的眼神,真想走过去,把自己的心放到他的边。但她不能,那夜一过后,康迅要求她答应,今后只是普通朋友。她只能答应,像现在的康迅只能等待一样。
“也许你可以听我一次劝告。”珍妮试探地问。
“当然。”康迅说。
“但别把我当成一个爱你的女人,最好把我当成你的一个同别的朋友。”
康迅用目光问珍妮为什么。
“我不想被误解。你知道我并不想做坏事,只是希望你们两个客观一点对待现实,别总是耽在梦里。这对你对王一都有好处。”
“我想我能正确理解你。”康迅说这话时,尽量掩盖自己口气中的嘲讽。
“把你已经做的这些,打电话告诉王一,你该听听她的反应。”珍妮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特定情绪中,本没理会康迅的口气。
“为什么?”康迅反问一句,没等珍妮回答,他又接着说“我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小孩子的把戏。”
珍妮没说话,她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康迅。这目光让康迅不舒服,好像这目光直在他竭力想掩盖的地方。珍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康迅。康迅像被纵的机器人,在珍妮的目光下,起了话筒。
珍妮安静地看着康迅拨号码,然后离房开间去厨房烧上半壶开⽔。当她端着两杯茶重新回到房间时,康迅出神地坐在那儿,看样子已经放下电话有一会儿了。珍妮无声地把茶放到康迅的手边。
“你的签证还有多久?”珍妮问。“九天。”康迅回答时,脑袋里仍然回想着王一的话。她说,怎么这么急啊,最好别这么着急。康迅也告诉王一,他的签证只有九天了,而王一的签证至少需要一星期,他觉得必须抓紧了。可是王一说,如果时间这么紧,康迅可以一个人先回去。康迅被王一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建议惊呆了。她怎么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建议,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将不了了之。康迅深深地懂得这一点,他意识到前景并不像他坚信的那样美好。
“尹初石回来了么?”康迅在电话里忍不住问了王一。
王一马上跳了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只是问一下。”康迅老实地说。
“那⼲吗不问别的?”王一有些气急败坏。
“对不起,”康迅道歉“我很害怕你改了主意。”
“我也害怕。”王一多少平静下来。
“你会跟我走,不是么?”康迅追问了一句。
“现在我们不谈这个吧。”王一说完挂上了电话。
王一的话将康迅抛进了一片深渊,他无法把握王一说这话时的具体心态和具体的环境:她真的放弃了他们的感情还是当时打电话时太疲劳,情绪低落?他觉得他必须见见王一,无论她怎么没时间。他并不是不自信,也不是对他和王一之间的感情缺乏信心;他的內心的不安来自于对时间的恐惧。几个月和十几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巨了。尹初石现在不在,康迅想,但一旦他回来,女儿的事,⺟亲的健康…这一切都那么容易使这对想分手但没有严重伤害对方的夫言归于好。他没有过婚姻经验,但他摆脫不掉眼下头脑中关于王一的臆想。这时,他觉得他多少开始明⽩自己的⺟亲,为什么最终也没离开那个伤害她的丈夫,也许一切都是时间的造化。
在康迅想见王一的时候,热心的珍妮已经在这个刮着大风的午后坐到了王一的对面。她带来一些⽔果,坐在王一婆婆的边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可惜小约不在家,珍妮很想见见王一的女儿。这之后,她直截了当地向王一托出了自己的来意:
“你怎么样?我替你担心。”珍妮说完热切地看着王一。
“担心什么?”王一苦笑一下用英语说“担心我临阵脫逃?”
珍妮小心地向另一个房间歪歪头,示意王一注意她的婆婆。
“她不懂英语。”王一用英语说。
珍妮笑了,她说她在海上一个朋友家做客,与在座的另一个留生学用英语谈,大部分內容是关于家具陈设和那位朋友的⺟亲。告别时,那位⺟亲用英语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珍妮说从那以后,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上了年纪的国中⺟亲都有可能会说英语。
王一似乎没有很多耐心听珍妮讲笑话,她问:
“是康迅让你来的么?”
“不,他本不知道我来。”珍妮马上否认。
“我好的,你让他别担心我。”
“也不会临阵脫逃?”珍妮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想我会?”王一也努力装出开玩笑时的轻松口吻,实际上双方心里都明⽩,她们的谈话已经远离了玩笑和轻松。
“是你自己刚才说的。”珍妮说。
“是么?!”王一说“也许我给了你这样的印象。”
“我能理解,这的确不容易,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女人。”
“我这样的女人?”王一微笑着说“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你有些与众不同。”
“打住吧,咱们说点别的吧。”王一说。
“可你知道康迅的签证眼看到期了。”
王一将头靠在墙上,沉思了一会儿,轻声说“可我现在能做什么呢?”说着,泪⽔流了下来。
“跟他一起走,还是放弃他。”珍妮像个老辣的妇人,清楚有力地指出了王一面前的道路。
“没有别的路?”
“没有。”
王一无言以对。
“很多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走回头路。”珍妮不顾一切地说教起来。“我劝你别这样。现在一切当然很难,但是回头也不是出路,因为你已经走出来了,而且进⼊了另一个生活,你已经有了比较。如果你丈夫回来,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许也会像你一样考虑。可是他能真正地重新面对你么?为了孩子,当然应该这样考虑,关键是要把这样的思考进行到底。如果真的能破镜重圆,对孩子是好事。如果不能,两个人只是为了孩子回到一个屋顶下,同异梦,那么对孩子来说就不一定是件好事。你们还没老到可以忽视自己感情生活的地步,所以,你必须也关照一下自己感情,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埋葬自己的这份感情。”
珍妮的话像一把巨钳,卡住了王一的全部思维。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那么软弱。
“还有,”珍妮又说“有时我想,如果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里,能碰见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实在是幸运。有好多人没有这样的幸运,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不是么?”
王一继续沉默着。
“我没见过你的丈夫,或许你也有过别的男人。他们可能比康迅出⾊,这些我都没法比较。但是我知道康迅还非常非常爱你,他为你做的事,很少有别的男人能为女人去做。”
王一注视着珍妮,她表情好像在期待,又好像害怕珍妮开口说出那些事。“在你丈夫发现你和康迅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康迅拿着一条褥子,睡在总机值班室的地上。因为半夜一点以后,值班的人就去觉睡不接电话了。他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需要帮助,而他接不到你的电话,他会恨死自己。值班的话务员不让他睡在那儿,因为按照规定是不允许的。可是康迅哭着请求她,那个女人也掉泪了,虽然她不知道康迅为什么要守在电话旁边。”
王一用手掩住自己的脸,泪⽔顺着手腕流进了袖子里。
“现在的那套房子,”珍妮像一架失控的说话机器接着又说“并不是他朋友借的,是他自己租的。为此他差不多花了他的全部存款,因为必须付三个月的房租,尽管你们住不満三个月就得走。现在他到处借钱,为两张机飞票!他真的非常爱你,非常非常爱你,王老师,请别忘了这一点。”珍妮说完离开了王一的家,王一想,泪⽔正挂在珍妮的脸上呢!
“那姑娘怎么没打个招呼就走了?”婆婆走出房间,站在王一的门口说。
王一扭过头擦⼲泪⽔,但是婆婆还是发现她哭了。
“你们吵架了?”她问王一。
“没有。”王一说“她只不过说了让人伤心的事。”
“不是关于大石的吧?”
王一看着婆婆,半天才艰难地摇头摇。从老人的眼中她发现,这位老人爱的是儿子,而不是她。
刘军自从告诉尹初石小乔不幸的消息后,除了工作离不开以外,余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和尹初石在一起。尹初石并不跟他说话,多数时间是两个男人闷头菗烟,后来刘军索带许多报纸来看,他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要持续多久,但他不敢长时间将尹初石一个人扔在这儿。他担心因为一时的照顾不周,尹初石会走到另外的斜路上去。尽管他还想不好,那条斜路将是怎样的。
好像刘军带来小乔的坏消息时,尹初石便坐在窗旁的条案上,如今他依然坐在那儿。刘军每次进门,他只是扭一下头,然后再点点头,然后便又沉默着望着窗外的景⾊,在刘军看来那是一成不变的景⾊,十分乏味。有时,刘军向尹初石提些问题,企图引逗他谈谈。但尹初石只是用一两个字回答刘军的问话,他与人谈的愿望好像十年前已经消失了。
刘军是个十分老实的男人,他一筹莫展,但认真地面对作为朋友的义务,心里十分苦恼。他甚至希望尹初石能对他的频频来访表示一点礼节上的不安,哪怕他说一句“别总往这儿跑了,不用担心我,”或者“你也很忙,总来看我,让我不好意思。”可是尹初石什么都没说,他就像这屋子里的一件家具一样,对刘军的到来和离去都毫无反应。
“你想永远在这儿这样呆下去?”这一天,刘军打定主意让尹初石开口。
尹初石只是叹了口气。
“小乔的⽗亲住院了。”刘军本来想说小乔的⽗亲悲伤过度,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
…
“你不想露面?”
“都结束了。”尹初石轻声说。
“我知道都结束了。”刘军只是在第一个层次上理解了尹初石的话,所以他觉得尹初石未免太无情了。“人死了,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随着尸体一道消失的,你不能总躲在这儿,你…”
“我没躲,只是都结束了。”
尹初石的话让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也常常胆怯,但这并不妨碍他蔑视别的男人的胆怯。
“你得去看看,你也得回家啊!”刘军说。
“现在不。”
“可是…”
“求求你,给我时间。”尹初石的表情让刘军无法多看一眼,他真的在心底这样认为:尹初石变了,而且再也没有可能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就像一片瓦砾被击得粉碎,再也不能修补了。
“别这么跟我说话,我受不了这个。”刘军痛苦地说,尽管他闭上了眼睛,尹初石脸上的哀怜依旧留在他的脑海中。
“让我再留几天。”
“好吧。”刘军无奈地说。“听说,小乔的葬礼还没举行,我想可能是因为她⽗亲住院推迟了。你肯定不会参加吧?”刘军试探地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他对刘军笑笑。刘军回忆一下,这还是小乔死后尹初石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这笑容十分可疑,嘲弄、憨傻、冷酷混在一起,让刘军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也许尹初石的神经不正常了。
“你也不想回家看看?”刘军打出最后一张牌。“看看小约?”
尹初石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到窗上,久久无言。刘军将自己的香烟放进夹克口袋,第一次没打招呼就走了。他想,他必须跟王一谈谈,他已经无法再把尹初石这个包袱背在背上,因为尹初石的所作所为正在走出刘军的理解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