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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真假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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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从宫里回来,绿给人的感觉是部队刚刚从前线凯旋,而她立了头功。

  她实在是太兴奋了。神武门前的闹剧,让她实实在在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主角,整个皇宫都在为她震动,连太后、皇上也为了她的事举棋不定,所有的嫔妃、阿哥、格格以及侍卫、太监、宫女们都在窃窃私议,传诵着绿的名字。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她,都关注她,都仰慕她——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公主的侍婢,额驸的宠妾,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宫廷,即使出手掌掴了御前侍卫,也照样可以全身而退。可见额驸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可见自己有多么威风、特别。

  当她被吴良辅带去值房暂时看押的时候,她曾经真的很紧张,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惩罚,想过如果自己被判了极刑,额驸会不会设法营救自己,甚至想过自己与额驸在决别时该说些什么。想到那些关乎生离死别的肺腑之言,她简直要为自己感动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吴良辅打开门来,吩咐她可以走了。她呆呆地问:"走?去哪里?"吴良辅不地笑道:"跟十四格格回府呀。要不你还想去哪里?"

  这么着,她就糊里糊涂又平平安安地走出值房,找到格格的轿子,跟着回府了。而直到重新看见额驸府的门楣,看见英姿俊朗的夫君,她才确信自己是死里逃生了;庆幸之余,随之而来的就是惊涛骇般的狂喜与骄傲,她想自己真是太特殊、太出『』了,连太后也要额外垂青,不肯把她怎么样。

  建宁因为心中有事,回房换过衣裳便往花园里去了。绿破例地没有跟随在后,她太兴奋了,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丰功伟业传奇经历与大家分享,让所有的人为她惊叹、喝彩、景仰万分。

  然而府中家人的惊叹仍不能使她足,掌掴闹剧的平安落幕让她更加高估了自己的筹码,她如今已经毫不怀疑自己就是真正的主角,额驸府里最有风采最受瞩目的人物,是可以同公主与驸马平起平坐的主子。能够跟她分享秘密与快乐的人,绝不仅仅是这些如蝼蚁的家人仆婢,而只能是和自己一样尊贵的额驸爷。

  于是她兴冲冲地来到吴应熊的书房,娇滴滴、情切切、余悸未消而又得意难地汇报了神武门前的精彩一幕,她有意把自己的掌掴侍卫形容得大义凛然,仿佛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一般;又故意把在值房里的情形说得九死一生,仿佛经历了多么惊心动魄的考验。

  然而无论她的叙述有多么天花『』坠,吴应熊还是透过那虚浮的表面直接而迅速地判断出了事情真相,并且立即明了这件事有多么千钧一发,而掩盖在表面争执下的权力之争又有多么烈玄妙。这件事竟然可以得到平稳的解决,而绿又能够置身事外,惟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李代桃僵,而那个人,又不可能是个小角『』。吴应熊想了又想,已经约略猜到几分,但是,这是可能的吗?他问绿:"没有任何人审问你吗?"

  绿娇媚地笑道:"只有吴大总管问过我几句话,然后就让我在值房等着,他去回皇上的话了。想来皇上自然是看在额驸的面子上,才会对奴婢网开一面,且也觉得奴婢言之有理,所以才没有任何怪罪的吧。"

  吴应熊想了想,又问:"那么,格格见过皇上吗?"

  "当然见了,听说还去见了太后呢。"

  果然不出所料。吴应熊不感动,他一直都觉得建宁任『』而又跋扈,却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候,她竟然能够委屈自己来息事宁人。这本来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她重重地惩治绿夺爱之仇,然而她非但没有趁机愤,反倒替绿顶缸。虽然她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绿,而更多的可能是为了替皇上解忧,但在她回府之后也没有拿这件事大发雌威,反像什么都没发生般一言不发——这种隐忍与淡定,骨子里的高贵从容,是吴应熊从来没有查觉也没有想过的建宁格格的另一面。是她一向隐藏得太深,还是他在有意忽略?

  吴应熊再次觉得,自己可能对这个小子太粗心了,也许,她远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可爱得多,也深沉得多。而她心中的压力与不如意,也可能比他所承受的更为沉重。他们两个,既然已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注定要做一生一世的夫,他真是该对她好一些的。他转头招来家丁,吩咐:"去打听一下,格格这会儿在哪里?在做什么?"

  吴应熊找到建宁的时候,她正坐在后花园的梅林下沉思。她倚坐在梅树下,双手抱着膝,头也伏在膝上,仿佛不胜重负。隔着这样的距离望去,吴应熊忽然发现她原来是这样的弱小,无助,孤单,而柔弱。他觉得心疼,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小小子,不由觉得了深深的怜惜与歉疚。他轻轻走过去,生怕惊吓了她,柔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在想什么?"

  他说得这样温柔,然而建宁还是被惊动了。不仅仅是因为沉思被打断,还因为丈夫从来没有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盼望得太久,反而不真实,令她一时语结。

  吴应熊想了想,换了种方式发问:"怎么这么不开心,是不是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贞格格要走了。"建宁这才开口说话。

  吴应熊愣了一下,他心以为建宁会趁机告绿的状,诉说委屈——事实上,绿的确是做了很大的错事,足够砍头的罪过。她之所以毫发无损,完全是因为公主的机智与勇敢,肯于自我牺牲。建宁是很有理由好好斥责绿一番,并迁罪于吴应熊,指责正是他宠坏了侍妾,才纵得绿这样无法无天的。而吴应熊也早已做好了捱骂的准备,并决定要用自己的忍耐来抚慰建宁在宫中受到的委屈。

  然而他没有想到,建宁却对绿的事只字不提,竟谈起了孔四贞。这使他一时有些反应不来,机械地重复了句:"贞格格要走了?"

  建宁会错了意,以为吴应熊不知道贞格格是谁,于是解释:"就是孔四贞。她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武功很好,人长得也漂亮,以前在东五所时,只有她同我最谈得来。在平湖进宫前,贞格格是我惟一的朋友,可是现在连她也要走了。"建宁低下头,最让她难过的,还不是四贞的走,而是在四贞走之前的这段日子,她们之间出现的友谊裂痕,而更悲哀的是,虽然她是那么想弥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面对四贞的时候,她心中枉有那么多柔情在涌动,却连一句亲热的话也说不出来。朋友疏离得太久了,竟不知道该怎么样重新走近。

  "如果一个人误会了另一个人,而她心里很后悔,可该怎么补救呢?"建宁仿佛问自己,又仿佛在问吴应熊。

  而这句话,也正是吴应熊拷问自己的。许久以来,他误会建宁太深,也疏离她太久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建宁远不是他误以为的那个一味胡全无情感的刁蛮格格,她对朋友这样真诚,又怎么会不懂得感情呢?都说想了解一个人,就该了解她的朋友,建宁的朋友是四贞,是平湖,拥有这样特立独行、高贵威仪的两位好友的建宁,又怎么会是个庸俗浅薄的女子呢?

  不等他理清楚心中纷『』的思绪,只听建宁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又问:"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你?"吴应熊愣愣地望着建宁,他恨她吗?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躲避她,忌惮她,甚至有点憎恶她,但这所有的情愫加起来,都还构不成一个"恨"字。"你怎么会这样想?"

  建宁低下头,苦恼地说:"你好像从来都见不得我开心似的,总喜欢与我对着干,所以我想,你可能一直在怨恨我,报复我。就好像,太后娘娘报复我额娘那样。"

  "太后,报复你?"吴应熊更加怔忡,"你不是太后最心爱的和硕格格吗?她怎么会报复你?"

  "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又怎么会把我嫁给你?"建宁说起心中隐痛,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缓缓滑落,无限委屈,"我很小的时候额娘就殉了父皇,临死前把我托给太后,好教她看在自己殉葬的份上能对我好一些。从小到大,我虽然在宫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是并没一个人真心待我,爱护我,关心我,都只要看我的笑话,巴不得我死。太后因为当年和我额娘争宠不成,一直怀恨在心,表面上做出多么疼爱我的样子,将我养大,却又指婚给你,让我做了个大清朝惟一一个嫁给汉臣的格格,她哪里是待我好?她是利用我在报复我额娘哦。"

  她这样含羞带泪地诉说着。吴应熊不心软,他认识了建宁这么久,习惯了看她打骂奴婢,挑剔自己,甚或撒泼谩骂,无理取闹,却从未见她服过软;而她说的这些话,更是他生平想也不曾想过的,从前只当她是宫里自幼受封的恪纯公主,天之骄女,至尊至贵,却不料她竟有这一番辛酸。然而想想她说的却也有理,皇太极英年早逝,她的母亲绮蕾追随而去,建宁自幼养在慈宁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在外人看着那是无上的尊荣,可是太后如果真的疼她,又怎么会对她疏于教导,任由她荒草一般地长大,然后再把她嫁给自己这个汉臣之子,傀儡王爷呢?

  靖南王耿继茂那般位高权重,势力比起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也不过是以和硕显亲王富寿之姐赐了和硕格格号,嫁给耿家长子忠;又以固山贝子苏布图的女儿赐固山格格号,嫁给耿家次子昭忠。两个格格,一个是亲王之女,一个是贝子千金,地位可都远不能与建宁相比呀。如此说来,建宁的确是太可怜,也太无辜了。如果说自己是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人质的殉葬品。而自己说到底也是一介堂堂须眉汉子,虽不能天马行空,出入王府却还随意;建宁却是软一般,呆在这锦绣牢笼里,只见得眼前这几个人,府中这一片天,若再没人好好待她,真个是孤独可怜得很了。

  想通了所有的关键,吴应熊觉得更内疚更心疼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补救才好。他想有什么是建宁最喜欢的事情呢?不由问:"好久不见你听戏了,要不,晚上让戏班子演一出《游园》,我陪你听戏吧。"

  "你陪我听戏?"建宁抬起头,有些『』茫,"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看戏吗?"

  "可是你喜欢呀。"吴应熊柔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会陪你。"

  建宁愣愣地瞅着吴应熊,心中渐渐被喜悦充。她明白了,原来丈夫是在向自己示好呀,为什么?难道他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好,从而也想对自己好了吗?她含羞地低下头,"你要是愿意,倒不用陪我看戏,不如,给我看看诗吧。"

  "诗?"吴应熊更加讶异,这才注意到建宁手里捏着一张暗花龙纹笺,上边写了字。难道这便是建宁做的诗么?一直以为这个洲格格只知道看戏贪玩,难道她竟会做诗?

  建宁被看得不自信起来,伸出去的手又想往回缩,一边说:"写得不成样子,刚开始学着做,也不叫诗,不看也罢。"然而吴应熊早已接过去,低头细看起来。

  到了这时候,建宁又觉心虚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指望他能夸奖自己几句。一时间,吴应熊仿佛金口玉牙,比皇帝哥哥还尊贵似的,似乎他夸自己一句好,自己就可以飞上天;而他若批评不屑,那自己…自己会怎样呢?真想不出,简直不敢想。这样想着,建宁不由得后悔让吴应熊看到自己的涂鸦之作了,恨不得将诗稿生生从他手中夺下来,撕成碎片,就风撒飞,或者一把火儿烧了,让它化烟化灰,再不教人看见。她莫明地委屈起来,还不等受挫,已经像被伤害了很深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她的种种思索,吴应熊全不知晓,他只是惊异于对这位格格子的新发现,因此看得很认真,那是一首七言绝句:

  几番雨几番秋,每到相逢语休。

  百转千寻皆不见,几回错过为低头。

  吴应熊见了,只觉拙稚得很,可是胜在真情,倒也有几分情趣,因此认认真真地评道:"要说也很不容易了。你初学诗,能做成这样子,算是好的。只是起头两句过于现成,也太直白些,失于不雅。倒是后两句"百转千寻皆不见,几回错过为低头",十分自然天成,顺而下,堪称佳句,虽然平仄略有微疵,也还瑕不掩瑜。"

  建宁看到吴应熊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觉好笑起来,听他夸一声"好",心窍里都开出花来,到底说些什么总没听清楚。这会儿看起来,只觉自己丈夫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又温存,又和善,正儿八经的,不像同子讲话,倒像老师批对课,不笑起来,说:"哪有这样的,前两句规矩不错,你说不雅;后两句连平仄都错了,却说是佳句。依你这么说,那些做诗的规矩都是白定的,什么格律啊对仗啊,统统不是好东西,都是白饶的了?"

  吴应熊不知道她是故意抬杠,认认真真地道:"那倒不然。诗词格律原是为初学诗的人定的,为的是锻炼学生的文字功力,所谓规矩方圆,是一种格式。然而一个真正的诗人,做得许多诗后,能生巧,出口成章,必是好的,到那时,若拘谨于平仄韵脚,废了自然天成的本意去将就格式,就是拘礼了。诗圣杜甫有句"朱门酒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极好的,若是迁就格律,断不能这样自然天成。所谓"大智若遇,大巧若拙",便是这个道理了。"

  一番话听得建宁连连点头,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教教我,如何能做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吴应熊笑着说:"那可不是教得的功夫,是要自己悟出来的,"读尽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你如今连做诗也会了,更加不用教,倒是常常谈论一下,或许有些好处。"

  这个下午,两夫便在唐风宋雨中度过了,两个人有说有笑,有问有答的,倒比以往和睦许多,连丫环下人们见了也暗暗称奇。吴应熊和建宁两个,更觉得深为不易,自此便常将诗词拿出来讨论,每于风朝月夕,不是对句,就是联诗,建宁的学问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就越发用功,以诗词来争取夫君的赏识与心。而两人的感情也就在诗词唱和中愈来愈笃,度过了结缡以来最和谐的一段时光。

  顺治十三年闰五月,可谓是清朝廷顺心如意的吉祥之月。先是五月初九,两广总督李率泰疏报:广西都康、万承、安平、镇安、龙英五府,上映、下石、全茗、果化、都结、恩城、凭祥七州,上林一县,都、定罗、下旺三司,各士官投诚,清军不战而胜,可谓大捷。接着,工部于十二启奏:乾清宫、乾清门、坤宁宫、坤宁门、泰殿及景仁、永寿、承乾、翊坤、钟粹、储秀等宫修建峻工。礼部且拟定于本年七月十六,行迁宫大典,请皇上正式入住乾清宫。紫城修建工程断断续续,修修停停,已经有三四年了,如今终于落成,可谓天大喜事。

  皇上连颁旨,嘉奖不断,尚可喜、耿继茂因击败李定**有功,于岁俸六千两外各加一千两,吴三桂属下之进士、贡监俱照汉军例,升转补授。一时朝野上下,笙歌逐,彩袖映月,一派腾景象。

  然而这天顺治密召吴应熊往绛雪轩见驾,却是为了另一件大喜事。两人刚见面,顺治就迫不及待地声称"免礼平身",兴奋地宣称:"我终于找到她了。"

  "谁?"吴应熊一时反应不过来。

  顺治悦,近乎雀跃:"就是那位汉人姑娘啊,我找了她十几年,终于找到她了。下个月,她就会进京与朕相见。"

  "恭喜皇上。"吴应熊真心诚意地说,他为顺治伴读多年,情不同寻常,深知贵为天子,却少有真正开心的时候,更知道他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位梦里红颜,十余年来衷情不改,今竟能梦想成真,确属不易,因恭贺道,"皇上不便要入住乾清宫,如今又得佳人,真是双喜临门。"

  顺治哈哈大笑,显见乾清宫之事在他眼中,还远不及寻得意中人来得更重要。"朕已经决意晋封洪妍为贤妃,只等乾清宫大典一完,就行晋封礼。朕简直等不及那一天了。"

  "红颜?"吴应熊大吃一惊,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首谢罪,"微臣冒昧直呼娘娘的芳名,有失体统,请皇上恕罪。"

  "你我至亲好友,一时口快失态,也是替朕开心,何罪之有。"顺治心情愉快之极,万事都不计较,顾自滔滔不决地说道,"说起贤妃的身份,真是一件奇事,朕寻寻觅觅十几年,岂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她就是翰林大学士洪经略的女儿,只不过他们两父女也失散已久,所以竟与朕臂而过,睽隔多年。"

  洪承畴的女儿,洪妍,真的是她!吴应熊的心中只如翻江倒海一般,既不相信明红颜会重新认祖归宗,回到洪承畴膝下,并且委身顺治,却又不能不怀疑她是眼看报国无望,遂决意牺牲自我,以身侍虎,谋求良机。怎么才能见她一面,当面问知她的心意呢?后宫乃是臣子地,从此洪妍一入宫门深似海,他与她,岂非永无相见之?一时间心思电转,不知已经换了多少个念头。

  然而顺治太兴奋了,一向心思缜密的他今一反常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竟没有察觉吴应熊的失魂落魄。他从小到大的这番心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妹妹建宁,一个就是伴读吴应熊,因而当他接到洪承畴的奏本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吴应熊,他急于把快乐与人分享,向人倾诉。

  "朕直到三年前才无意中得知洪大学士的女儿曾在盛京宫中居住,当时就想会不会就是那个念诗的女孩呢?因此便着令洪大学士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地,命其巡历南方各省,以便寻找。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他们两父女就要进京了。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件难事,令朕颇为踌躇。"顺治有意地顿了一顿,看到吴应熊毫无反应,这才觉出有点蹊跷,不清咳一声。

  吴应熊微微震动,呆呆地问:"皇上心中有何踌躇,不知微臣可能分忧?"

  顺治这方继续说道:"洪经略与女儿失散多年,如今一旦重逢,即献女入宫,说起来似乎于理不合;况且选秀之期已过,此前我曾答应过太后,汉女入宫,只此一次。如今又破格召汉女入宫,且迅即晋为贤妃,朝中群臣必有异议,就是后宫之中,也必有闲言。所以我有些顾虑,不知妹夫可有良策?"

  吴应熊闻言,灵机一动,献计道:"不如替贤妃娘娘伪造身世,另造户籍。或者便由微臣于郊外,暂接娘娘在额驸府中奉养,而后由皇上在八旗中选定一位王公大臣,令娘娘拜于膝下,而后再送入宫,岂不方便?"

  "的确是好办法。"顺治笑道,"这位王公,倒不必由朕指定,洪经略在朝中行走多年,对于人情世故,各人禀『』,只怕比朕还清楚呢。你又与他情同父子,不如便由你代朕转达旨意,请洪经略酌情处理吧。"

  吴应熊一愣,顿时明白了,其实这方法只怕早就在顺治心里思索妥当了,可是如果由皇上当面向洪承畴提出来,说自己不方便娶他的女儿为妃,而要洪妍改投旗人门下,未免夺其颜面。而且等到洪妍进了京才做打算,未免节外生枝。所以才故意在自己面前演了这一出,要自己主动提出这个方法,再为他在洪承畴面前说项,这一招置身事外,玩得可谓高明。可叹自己只想着用什么方法可以再见红颜一面,竟不知不觉入了皇上的陷阱了。

  但不管怎样,能够在洪妍入宫前先与她相见,问明她的心意,才是当务之急。虽然这样做,自己的身份也必将暴『』,但是总算可以与她以真实名姓相处,摘掉所有的面纱与掩饰,不亦快哉?如果自己可以劝服她不要以身犯险,那么只要她愿意,自己就是抛弃身家『』命,从此与她归隐江湖也是情愿的。

  这样想着,吴应熊重又振作起来,『』起双袖向皇上一拱手:"臣遵旨。"

  接连几,吴应熊可谓食不下咽,寝不安枕,脑里想着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就是明红颜。他想红颜允嫁顺治一定是有苦衷的,或者是为洪承畴所迫,或者是以身报国,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千方百计打消她的念头,不让她就这样毁掉一生的幸福。他甚至悄悄备下了鞍马弓箭,银两衣物,打算只要明红颜同意,就与她连夜私奔,逃走天涯。虽然这样做,未免对不起建宁——结婚这么久,两人的感情刚刚好起来,他却又要撇她而去,说什么也是有些冷酷无情的。然而为了红颜,一切都顾不得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吴应熊来到东郊十里亭设宴相,为洪承畴接风洗尘,当洪承畴请出洪妍与他相见的时候,吴应熊只觉自己的手心里的都是汗,然而那绝『』的女子一亮相,他便惊呆了:那女子,并非洪妍!或者说,并非明红颜!

  她是美丽的,比明红颜更加光四『』,比陈圆圆更加娇羞可人,比建宁更加温婉柔媚,几乎聚齐天下女子所有的优点,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即便用"惊为天人"四个字来形容也绝不逾分。然而,她不是明红颜,不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应熊心思电转,一时怔忡无言。那位姑娘大概是见惯了天下男子为她瞠目结舌的呆状,微微一笑,裣衽施礼道:"额驸吉祥。"非但容止端庄,亦且语言清婉。吴应熊一惊回神,忙忙还礼问好。那姑娘又是盈盈一笑,转身翩然离去。吴应熊犹自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洪承畴哈哈大笑道:"世侄一向少年持重,也会为美人惊么?"

  吴应熊猛然想起此行任务,这女子既然不是明红颜,便与己无关,只要照着皇上的意思完成使命便是,顿觉如释重负,清咳一声道:"小侄奉皇命前来接洪世伯,听说洪世伯护送皇妃入京,却不知这位准妃子家世如何?该如何称呼才是?"

  洪承畴笑道:"世侄既是奉皇命前来,又称这位姑娘为准妃子,自然已经预知皇上心意,又怎会不知底里呢?"

  吴应熊在心里暗叹一声"老『』巨滑",面子上却仍笑道:"我只恍惚听说准妃子身系显宦,是一位大臣的千金,不过皇上并未深言,在下身为臣子,又岂敢打听?"

  那洪承畴是久经官场之人,只听了这两句,已经猜透皇上心意是不愿意让世人知道此女乃是汉籍,当下笑道:"这次鄂硕将军与我一起巡历江南,这位姑娘本是鄂将军千金,自小寄居江南亲戚家中,前次选秀时,这姑娘本也在册,只因届时抱有小恙,以至误了大选,不过她的画像却已经被皇上见到,从此夜存思,此次特地命我们前往探访,既闻姑娘已经大安,便命护送入京。"

  这番话,可谓错漏百出,盖弥彰,而洪承畴显然也并不打算把谎话编得圆,所以故漏马脚,不过是为了投石问路,试探吴应熊的来意罢了。

  吴应熊暗暗赞叹,这位洪大学士的确运筹帷幄,彻先机,还不等自己开口点明,他已经替这位姑娘伪造好了一份完整的身世家谱了。托为鄂硕将军之女,自然是因为鄂将军既与其同行,必然深知底里,所以故意拖他下水,更方便瞒天过海——但是,洪承畴要隐瞒的,究竟是什么事呢?是皇上命他寻找洪妍,而他遍寻不得,故随便找了一个女子来冒名顶替?还是这姑娘的确就是洪承畴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洪妍,而明红颜才是自己的错觉,是与洪承畴毫不相干的一个人?

  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她不是明红颜,便万事皆妥,由得洪承畴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好了。因此,当吴应熊按原计划提出要接这位董鄂姑娘入府暂住,而洪承畴却以为理当让她先回将军府与父母团聚的时候,吴应熊并不坚持,只说"理当如此",便与洪承畴在城门口分道而行了。

  洪承畴带了一位绝『』女子进京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紫城里的重宫叠殿。鄂硕将军的府上忽然多了很多达官贵族,连高朋座,车马盈门。这些访客中,地位最高而拜访最频的,莫过于去年刚刚晋为襄亲王的十阿哥博穆博果尔了。

  而随着襄亲王频繁造访鄂硕将军府,懿靖太妃娜木钟来慈宁宫的次数也忽然多了起来。想必是得到了庄妃皇太后的默许吧,襄亲王府连夜派出一顶软轿从鄂硕府里接走了董鄂姑娘。与此同时,洪承畴则被连夜召见进宫,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留宿达旦,而是只隔了一盏茶功夫就灰溜溜地出宫了,神武门的侍卫都说,洪大学士那天的情形十分狼狈,经过守门时,还差点跌了一跤。

  次上朝,洪承畴呈本上奏,自称年已六十有四,须发全白,牙齿已空,右目内障,久不能视,只一左目昼夜兼用,血已枯,且享俸多年而无一建树,请予罢斥处分。

  此言一出,文武大臣俱感意外,都知这些年洪经略备受重用,正是扶摇直上之际,如何竟突然辞官呢?

  吴应熊更是暗暗心惊,不猜测这件事与那位从天而降的"董鄂姑娘"有关。是洪经略献女之事已被太后知晓?还是董鄂姑娘的身份被拆穿了?如果是这样,岂非自己办事不力?他暗暗观察着顺治的反应。

  显然皇上也觉得意外,却并不追问,只和颜悦『』地说了些安慰的话,称赞了洪大学士多年来的忠心不二,经略辛苦,非但不允罢职,反加赐太傅衔,仍兼太子太师。吴应熊附和着群臣一齐向洪承畴道恭喜,心中却一直暗暗在猜测着那位绝『』红颜的真实身份以及如今的去向。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朝廷里的事,有一些扑朔『』离,看起来明明昭然若揭却永远也没有答案;有一些却瞬息外传,纵然布局严密却不出三天已经众人皆知,只不过,答案的版本很可能有许多种,越是详尽的就越不能判断真伪。容妃佟佳的早产是这样,贤妃董鄂的去向也是这样。

  吴应熊得到的版本,是由"包打听"何师我提供的,他在额驸府的酒席上神秘兮兮地告诉大家:那位董鄂姑娘,如今已被襄亲王金屋藏娇,事情所以会闹成这样,是因为太后已经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鄂硕将军的女儿,而是一个汉籍女子。洪大学士也就为了这个缘故,才被太后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太后不喜欢这来历不明的汉女入宫,因此竟做主让十阿哥博穆博果尔娶了她。

  "汉籍女子?"众子弟都被这意外的发现惊呆了,"洪大学士竟然献汉女给皇上,这不是跟太后娘娘唱反调吗?如今太后使了这招釜底薪,把美人拱手送给了十贝勒,就难怪洪大学士要引咎辞官了。"

  吴应熊心中有数,只有他最了解为什么洪承畴会有献女之举——并不是他胆大包天,敢跟太后作对,而是皇上一往情深,坚持要纳洪妍为妃。倒不知何师我除了知道董鄂是汉籍之外,还了解到一些别的什么?他饮干杯中酒,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问:"你说那位董鄂姑娘不是鄂硕将军之女,那么她的来历到底怎样?"

  "说出来,保准吓你们一跳。"何师我大卖关子,"在我说出来之前,不妨你们先猜一猜,猜得中,下一顿我作东;猜不中,你们轮请我。"

  一众人等都是无聊好事之徒,自然齐声说好,纷纷下注,有猜是县吏之女的,有猜是民间碧玉的,吴应熊明知其实是洪承畴之女洪妍,却故作不知,含含糊糊地道:"我猜她既然才貌双全,自然应该是位大家闺秀,说不定是位前明大臣的女儿吧。"

  却不料,何师我哈哈大笑道:"你们所有人都猜错了,所以,从今儿起,得轮请我吃酒。"

  众人讶然:"全都错了?那这位姑娘的身世岂不是很奇特?快说说,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何师我且不回答,反问吴应熊:"听说吴世兄此前为洪大学士接风,与这位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到底相貌如何?"

  吴应熊道:"的确是天姿国『』,不可方物,生平所见,无出其右。"

  何师我点头赞叹:"吴世兄博闻广见,尚且都这样说,可见名不虚传,不愧与"祸水红颜"的陈圆圆并列于"秦淮八"了。"

  "秦淮八?"众人大惊,"难道这位姑娘竟然出身风尘?"

  何师我得意地大笑:"够意外吧?实话告诉你们,这位董鄂姑娘,姓董名白字青莲,正是"秦淮八"中最小的那一个,芳名董小宛!"

  "什么?"

  这下,连吴应熊也着实地吃了一惊,知道"洪妍"并非"明红颜"已经够让他吃惊的了,如今却又听说她并非洪妍,而是风尘女子董小宛,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只听何师我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我猜啊,最初洪大学士找到这位董姑娘,并非为了给皇上献礼,说不定是他自己临老入花丛,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不知怎么被皇上给知道了,因为垂涎董小宛的美名,便向洪大学士打听,洪经略不敢藏私,自然要拱手献上了。可是汉女入宫,又犯了太后的忌,再加上懿靖太妃从旁煽风点火,于是顺水推舟,就把美人儿赏给十阿哥了。如今倒不知,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呢。"

  何刊道:"能怎么收场,美人儿已经送进了襄亲王府,生米只怕已经做了饭,难道还能抢回来吗?料想后宫佳丽如云,皇上也不会为了一个风尘女子跟兄弟翻脸,惹太后生气吧?还不是不了了之,就此作罢。"

  众人听了,也都深以为然,口称是。吴应熊故作不信,试探地问:"可是,皇上是怎么知道董小宛、又向洪大学士提起的呢?难道是在洪大学士南下之前,就密旨命他寻找的吗?"

  他这样问,是因为皇上明明亲口告诉他,曾经密旨让洪承畴寻找女儿洪妍的,但是,洪妍究竟是怎么变成董小宛的呢?是两个人原本就是一个人、洪妍离开父亲后沦落风尘改名董小宛?还是洪承畴因为找不到洪妍,所以抓了董小宛来差?

  何师我笑道:"诸位可还记得去年七月,朝中盛传有使者在扬州奉旨买女子的事?"

  陈刊道:"当然记得。兵科右给事中季开生还为此上了一本,不过皇上声称绝无此事,使者去扬州不过是采买乾清宫陈设器皿,反而怪罪季开生妄捏渎奏,将他革职杖刑,放尚堡。从此朝中再没人敢提这件事了。难怪这位董小宛,和这件事有关吗?"

  何师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总之空『』来风,未必无因,且不说乾清宫的修峻完成是最近的事,却从去年已经往扬州买器皿未免有点奇怪,就算是季开生诬告,这罪也未免判得太重了,多少有点杀儆猴的意思。我听说,季开生所以被重判,其实与洪大学士有关,个中详情虽不深知,不过与这次的事一定有些关联。总之洪大学士以经略之名,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四处搜觅美人是事实,这件事朝中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惧他势力不敢说罢了。可是传来传去的,皇上也就多少有所耳闻,洪大学士掳了秦淮名『』董小宛,这件事在江南传得颇广,他明知纸里包不住火,为了开自己,就割爱献美了。"

  吴应熊半信半疑,越发觉得这件事神秘莫测,『』雾重重,不低了头连连喝酒,心中辗转难决。

  座中人要数陆桐生最为老成,眼见众人的话题越来越涉及宫帏,生怕何师我更说出些什么不敬的言辞来,将来传扬出去,自己也不开干系,遂岔开话题道:"咱们难得一聚,老是说些传闻野史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做一番雅举出来,也还不负盛时。古有建安七子,于西园聚社啸『』。如今我们刚好有七个人,这里又是额附府西苑,额附才高八斗,与那曹子建的身份文采人物风也不相上下了,何不就做了这个东,我们也来效仿古人,结社习文,纵不成诗,取个乐儿也好。"

  众少年都是文武双全的纨子弟,闻此趣事,都愿附庸风雅。又不消自己破费分文,又得个题目与权贵结,又给后留下无限机会来往走动,岂有不连声叫好、怂恿成事的?吴应熊便也鼓起兴来,道是:"我来京之后,身单力孤,原也希望结些好朋友,练武习文,切磋长进。如此,我们就结个社,大家且说说,这个社名可叫什么为好?"

  众人七嘴八舌,也有说以花名为题,如今正当六月,荷叶田田,不如就叫个芙蓉社的,也有说花草之类过于女儿气,如今是须眉结义,当取个气魄些的名字,不如叫『』剑社,又有说诗社不是比武,刀剑叉的太过不雅,且无皇家气派,这里是额驸府,皇帝家眷,龙恩浩『』,不如叫龙『』社,立刻便有那稍微老成的以为直言"龙"字不妥当,会招惹小人非议…左说右说,只是不能统一。

  可巧绿又在屏风后偷听,起先听见说什么秦淮名『』董小宛也还津津有味,后来听说要起什么诗社,便觉无趣,想起建宁近正『』恋做诗,便借机献殷勤儿。原来自从吴应熊与建宁鱼水相谐后,对绿便未免比先前冷淡些,绿虽不明白原因所在,却本能地觉得必须重新巴结建宁来保障自己的地位,因此忙不迭地跑来通风报信。

  果然建宁听了大感兴趣,便随绿走来厅上,恰好听见众人正为社名之事争议不下,遂示意绿通传一声"格格驾到",一边自屏风后走出来,一边笑道:"既然又要有气势,又要有气派,倒不如就以我的号,叫做"建宁社"可好?你们才前不也说要效仿什么"建安七子"么?建安,建宁,只有一字之差,且安宁原为一体,岂不有趣?"

  众少年看见格格驾临,都大惊非小可,一起跪伏在地,口呼公主殿下千岁金安。建宁赐了平身,居中坐下,笑道:"此系我家,你们是我夫君的朋友,便是我的客人,我理当出来招待你们,大可不必拘此君臣之礼。若是只管行起礼来,那是不容我请教了。"

  众人道:"请教不敢,公主果然有意于诗词之道,肯指点一二,便是我辈的天大荣幸了。只是公主刚才赐旨以尊讳为社名,却是万万不敢的,这谮越之罪,万不敢当。"

  建宁皱起眉道:"左一个"赐旨",右一个"尊讳",又是什么"万万不敢",什么"谮越之罪",若是只管这么说话,倒那真不好办了。"

  吴应熊笑道:"格格也是喜欢诗的,她既然想参与我们,倒不要逆她的意思。既然许她入社,大家从此便是诗友了,不必再拘束礼数,反为不美。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我们虽是七人,加上格格却是八人,这一女七男的格局,正好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因此,我们这社倒不如叫个"八仙社"。"

  建宁将绢子掩口笑道:"什么"八仙社",抬个"八仙桌"出来是正经。记得上次你同我说起过,神仙也有什么"外八仙""内八仙"之说,八仙是最逍遥的,我们这个社,倒不如叫个"逍遥社",可好?"

  众人听了,一齐大赞,说道是:"这个"逍遥社"的名字取得好,风蕴藉,又暗合庄子《逍遥游》之文,倒的确最恰切不过。"

  吴应熊明知众人是恭维公主、不肯逆上之意,却也觉得这个名堂倒也可取,便也点头笑了。

  建宁得到众人盛赞,又见夫君俯首不语,有赞许之意,大为得意,益发说道:"既然是社,便要立社规,要推举社长、择定聚会期、还要出题限韵、还有奖优罚劣…"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提前说好在这里,我是必输的,可是不许罚得太重。"

  众人见她豪,谈笑风生,渐渐也都放开怀抱,有说有笑起来,都说:"公主做的诗必是好的,贤伉俪琴瑟唱和,时有练习,不比我辈荒疏,哪里是对手?"

  席散,众弟子分头归去,都相议论:"外界传言额附与公主夫失和,又说公主『』子刁蛮泼悍,今看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同心同德,格格更是随和亲切,平易近人,可见传言有伪,大谬不然。"

  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1656年8月22),是个阴天,小雨自清晨起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而建宁每到这样的日子就特别坐立不安。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也是这样的细雨连绵,也是这样的坐立不宁,太后娘娘在临摩,她便偷个空儿悄悄溜去了建福花园,并在那里,第一次认识了小公主香浮。

  想到香浮,建宁更加坐不住了,于是传命管家备了轿子径往宫中来。刚刚落轿,未走几步,就面遇上了一身素服的大太监吴良辅,他气急败坏地告诉格格:襄亲王殡天了,他正奉了皇上的命前去慰问呢。

  十阿哥殡天!博果尔哥哥死了!

  建宁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她一向与博果尔的来往并不亲密,可是他们两个同年同月出生,每当他的生日宴办过,紧接着就是她的,所以她一直都牢牢地记着他的生日,比任何人记得都牢。她且很留意他每次寿诞的规模,因为在暗中比对,自己的寿宴是否得到同样的礼遇。

  太后给她的赏赐一向很丰厚。虽然他是位阿哥而她是格格,可是她刚出世就已受封为和硕公主,而他却一直到去年才正式晋封为和硕亲王。但是那又怎样呢?他有额娘为他『』办。每当她看到懿靖太妃面笑容地坐在紫檀椅上,博果尔一身吉服跪下来磕头行礼的时候,她便很羡慕——她多么希望自己也可以跪在额娘的膝下,端端正正地磕个头,说声"额娘辛苦"啊。庄妃太后从不用她行谢恩礼,太后说:我虽视你如己出,可是终究不是你的亲生额娘,这个头,就免了吧。

  如今,博果尔死了,她再也不用同他暗中较劲、偷偷比对了。从此,在他出生的日子,没有人再给懿靖太后磕头,却要许多人给他的牌位磕头了。他才十六岁,那么年轻,什么都没来得及享用,竟然就变成一尊牌位了。她再不能与他一起猜谜语、抓大把、抢瓜子儿,也不能与他斗嘴了。

  建宁没有去见平湖,也没有去见太后,径自转身出宫,却找不到额驸府的家人了。轿夫和随从们以为格格去见佟妃,总要耽搁大半才会出来,便都各自寻亲访友消遣去了,再没想到格格竟然转个身就出来了。建宁寻不见人,也不向人打听,也不遣人去传,只在宫门口略站了一站,便径自向长街走去,漫无目的,一如那年偷偷出宫的情形。

  一排排的酒楼、茶肆、绸缎庄、首饰店…然而那些琳琅目的商品再也引不起建宁的注意。她现在已经对这条皇街很熟悉了,倒也不怕走失,可是也再不能觉得新奇、惊喜。然后,她停下来,抬头看着晚霞天,华灯初上,终于觉得有些倦意,想回家了。她真庆幸自己还有个家可回。

  忽然间,建宁的心里充了对吴应熊的思念。她的失落、茫然、疲惫,和难以言诉的委屈,都只有伏在丈夫的怀中才能得到释放,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渴望他。

  她想一想,抬手叫了一辆街车,告诉说去额驸府。车夫吃了一惊:"去额驸府?您是什么人啊,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额驸府?"车夫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猜道:"看您这身打扮,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就这么去额驸府,又没礼物,又没随从,不怕人家不理吗?"

  原来,建宁往佟妃处已是来往惯了的,所以虽是进宫,却并未大装。她见车夫看不出自己的身份,便故意道:"我又不是拜访额驸、格格,要什么礼物。他们管家是我亲戚,我是去看亲戚的。"

  车夫恍然:"难怪呢,我说看您装扮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走亲戚的模样儿。你这幸亏是遇到我了,跟您说,去额驸府看亲戚,走大门儿不行,不定多难为您呢。得走后门儿,悄没声儿把您亲戚叫出来,领您顺小道儿进去开开眼得了。您说我这主意好不?"

  建宁倒被这车夫的热心给逗乐了,也是懒得饶舌,遂道:"那就走后门儿吧。"

  一时到府。建宁付过车资下来,守门儿的小厮见了,又惊又惧,忙上来接着,又要去传管家、婢女来侍候。建宁吩咐道:"行了,又不是不认得路,我自己进去得了。"小厮们眼睁睁看她进去,又不敢跟着——他们是二门外侍候的,没有允许不得随便出入内府。

  建宁沿着石子路径自进了内院,仍旧吩咐小厮不必声张,因这后门径通额驸的东院,穿过东院再走一段路才到建宁的正院。建宁正急于要见到吴应熊,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进来,径自推开门,只听屋内"啊"的一声,便见绿衣衫不整地从凳上跳起来,跪下来给建宁请安,手里犹自抓着一把酒壶。

  吴应熊看清是建宁,也觉羞赧,却自谓是已将绿收了房纳了妾的,并不逾礼,只是白昼纵酒,终归不雅。遂垂首抱拳道:"不知公主归来,有失迓,请公主恕罪。"

  建宁两耳轰鸣,却什么也听不清,她轮番地看看吴应熊又看看绿,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比她第一次听说绿已为额驸伴寝还让她震惊、愤怒、羞辱。因为那时,她虽然朦胧地觉到了二人的背叛,可是对男女之情尚无认识,而且毕竟没有亲眼看见;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捉『』拿双,亲眼目睹,而且,是在她对额驸最信任、最亲密、最渴望的时候。鹊巢鸠占,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面前有一柄剑,她真想杀了他们!可是这一刻,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心里疼极了,就好像有一千针一万支箭在穿刺一样。痛到了极处,她忽然抬起头来像一只受伤的幼鹿那样软弱地尖叫一声,跳起来便向外奔去。吴应熊急忙追上来,一把拉住她,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她,不住劝慰:"你要去哪里?"

  建宁转过身来,怒视着吴应熊,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这一天,这一路,她一直都在渴望这一刻——见到他,抱住他,倚在他的怀中,对他哭诉,让他疼惜。然而她看见的却是什么呀?绿,她的婢女,在她痛苦地徘徊于长街的时候,却春风面地抢先一步倚在她丈夫的怀中,曲意承。在没有她的时刻,额驸府里翻云覆雨,其乐融融。而她,却是个不受的闯入者,一个从后门进府的外来人。他们两个,巴不得她永远不回来,巴不得这世上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建宁浑身颤栗着,眼里好像要出火来,眼泪不受控制地下来,顺着衣襟一路滚落下去,止也止不住。

  吴应熊惊讶极了,看着建宁脸的疲惫、哀伤,眼的破碎、绝望,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所为竟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她的眼神,看起来就好像什么最宝贵的东西被人抢走了或者摔碎了一样。他忽然觉得无比歉疚,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真的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可是既然这样地令建宁受伤,他愿意做出补偿,因此再次谢罪道:"是在下无礼,请公主责罚。"

  "责罚?"建宁似乎清醒了,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道:"好!那就让我好好想想,怎么罚你们两个?"说罢转身便走。

  看着建宁的背影,绿胆颤心惊地问:"驸马爷,公主会怎么罚我们?我现在怎么办?"吴应熊心『』如麻,只得传了管家来问:"今天是谁跟格格进宫的?为什么格格回府也没见通报?"

  然而管家也不知底里,也只得一顿『』问,又将跟格格进宫的人捱个教训了一顿,罚俸若干。

  次上朝,襄亲王讣告天下,吴应熊方约『摸』猜到昨天建宁何以激动至此。心下更觉愧悔,因此特地命厨房备了精致细点,亲自捧了去正房谢罪。然而宫婢红袖出来传旨,说格格不愿见他,请额驸回去吧。

  接下来一连数都是这样,任凭吴应熊如何恳辞求见,建宁只是拒绝——事实上,不仅是吴应熊,建宁谁都不肯见,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连襄亲王的葬礼也没有出席,七月十六皇上迁居乾清宫大典,她也没有去。

  人们都说:格格从前在宫里仗着太后娘娘疼爱,虽然也是一样地没规矩,也还知道些节制,如今嫁了人,不见沉稳,反倒越发无法无天,连场面儿上的礼数也不讲了。只怕这次真是被额驸气疯了,这样的抑郁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整个额驸府笼罩在一种山雨来风楼的压抑中,每个人都知道,格格会发作的,早晚会发作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用什么方式来发。府里人窃窃私语,小心翼翼,各怀鬼胎地等待着格格的雷霆万钧。

  然后,那一天,格格终于走出来了。她变得好消瘦,好苍白,她端坐在椅上,叫来绿,命她跪在自己面前,平静地说:"我以前赏过你很多东西,这次,还是要赏你——喝了它。"

  红袖小心翼翼地用托盘托出一杯酒来,谁都知道,那是一杯毒酒。盛在琥珀杯里,红得像血。

  格格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喝下它!"

  绿惊呆了,她磕着头,哭着,求着:"格格,饶恕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格格…"绿百般央求无效,忽然撒起泼来,叫道,"我是额驸正式摆酒收房的妾侍,我侍候额驸有什么错?格格凭什么以此降我的罪?额驸娶我,是格格金口玉牙点头答应了的,现在又想要我的命,这醋坛子不是打得太奇怪了吗?"

  建宁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那是愠怒的红晕,她有些辞穷,又或者是不屑回答绿的话,只平静地命令:"嬷嬷,她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你来告诉她。"

  宫中来的人没有不讨厌绿的。她倚媚撒娇,这些年在额驸府没少作威作福,俨然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腔调。以前有格格罩着,后来又加上额驸撑,众人只好都让她三分。现在格格既然下令要杀她,谁又是肯为了她而得罪格格的?教习嬷嬷一生背规矩,那真是举一反三,加之罪,何患无辞?既见格格发问,立刻流利地回答:"白昼宣『』,是谓不贞;背主偷情,是谓不忠。为女不贞,为婢不忠,皆是死罪。"

  绿自知无望,忽然尖叫一声,望外便跑,尖着:"额驸救我——"

  "给我拿下了!"建宁大怒。她不喊额驸救命还好,这一喊,只有令建宁更起杀心。

  几个高大的嬷嬷拦住绿,三两下擒牢了,仍推她跪在格格座前。建宁拿起那杯殷红的酒,劈手泼在绿脸上,怒道:"我本不想杀你,只是要试试你的忠心,看你还有没有知之念?不料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心里仍然只有额驸,没有主子,这样的婢,留你何益?"

  绿拼命躲闪,哪里闪得过,直被泼了一头一脸,有酒水微微渗进嘴里,她忙连连吐着口水,却发现其味酸甜——那不是毒酒,只不过是一杯掺了石榴汁的寻常高梁酒罢了!建宁并无心杀她,不过是要试她。绿自知失策,但已悔之晚矣,复又大哭起来,不住磕头求告:"格格,看在奴婢侍候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饶婢子一次吧。"

  然而建宁冷着一张脸。现在,大概就是把全天下的眼泪汇成海淌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相信绿了。

  绿被关进了后院柴房中,格格吩咐:谁也不许探看,也不许给她吃喝。众人都知道绿必死无疑,只是奇怪格格为什么不马上动手,他们猜测,格格是故意要钝刀子杀人,让绿慢慢地受折磨,好看看额驸会怎么做。

  吴应熊同样不明白建宁的心意,他不忍心绿因自己受过,如果擅自营救会更加怒建宁;可他也知道,建宁的悲哀因丧兄而起,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又能补偿什么?建宁现在已经不可理喻,谁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过的行为,也许一觉醒来,她会突然下令处死绿也说不定。即使她不杀绿,可这样一天天拖延下去,绿断食断水,也早晚会送命的。

  他一次次地求见建宁而不得,又写了恳切的请罪书求红袖转,却仍然没有回话。便在这时,他得到一个消息:就在十阿哥博穆博果尔死的前一天,皇上亲自驾临襄亲王府,不但抢走了董鄂姑娘,还打了博果尔一个耳光——这,大概就是博果尔猝死的真正原因吧?

  吴应熊感慨万分,红颜祸水啊,这还没进宫呢,便已经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还连累了一位亲王的『』命。更不知进宫以后,又会引起多少风雨!皇上明知太后不喜欢汉女,而且已经是默许了十阿哥从鄂硕将军府接走董鄂的,竟然还要不惜亲自上门,为了一个女子与亲弟弟大打出手,可见他对这位姑娘的在意。在他心目中,一定是对"董鄂就是洪妍"这个误会深信不疑的吧。只不知道,当他见到董鄂的真面目以后,会不会察觉她其实是另一个人。不过,那恐怕很难吧,毕竟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双方都还只是五六岁的孩子。一别十余年,他哪里还记得她的模样,而董鄂又是那样的绝代佳人,只怕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怀疑鱼目混珠?

  不管怎么说,董鄂姑娘已经进宫,并即将成为皇上的新宠。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关心这件事的人都会有谁呢?太后娘娘、洪承畴、鄂硕将军,还有后宫的那些妃子们,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建宁的挚友佟妃。

  吴应熊终于想到了一个开解建宁的办法,即使不能开解,至少也可以暂时让她转移心思。于是,他再次拜托宫婢红袖,这次却不是为自己求见,而是为了佟妃:他让红袖转告建宁关于董鄂入宫的事,请问格格要不要进宫去探访佟妃,安慰一番。

  果然没隔多久,红袖便出来传命管家备车,说格格要进宫了。

  建宁是抱着安慰平湖的心才进宫的,然而见了平湖,她却忽然觉得心委屈,率先哭了。反而要平湖好言安慰,问她:"是为了十阿哥的事么?"

  建宁咽咽地道:"我与十阿哥同年同月出生,他额娘不喜欢我额娘,所以从小就讨厌我,我们也很少来往。可是现在他死了,我才知道,其实,我在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亲人,博果尔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有人说他是被皇帝哥哥『』死的,我不愿意相信,皇帝哥哥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对弟弟妹妹一向友爱,他不会『』死博果尔的。"

  平湖半晌无语。建宁才意识到,其实皇帝哥哥为了争风吃醋而『』死十阿哥,最觉得难过的人应该是平湖哦。她不好意思地拭干眼泪,问平湖:"你也不相信皇帝哥哥会这样做吧?"

  "我不知道。"平湖幽幽地说,"每个人,都欠了另一个人的。也许,是我欠了你皇帝哥哥;而你皇帝哥哥,又欠了那位董鄂姑娘。"

  "现在,他又欠了十阿哥的了。"建宁似懂非懂地说,"那么我呢?我是欠了额驸,还是欠了绿那丫头?"

  平湖这是第一次听建宁说起额驸府的事,她同情地看着建宁,那么温柔沉默,一语不发。

  于是,建宁源源本本地将自己从出嫁直到近发生的所有事情,一股脑儿道给了平湖,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最后问:"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他们两个?"

  平湖轻轻叹息,却并不回答她的话,反问:"你一直说我才应该做皇后,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撺掇皇上把皇后废了,取而代之?"

  建宁一呆,说:"你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就算皇后废了,太后娘娘不点头,你也没办法做皇后。慧不是被废了吗?可是博尔济吉特如嫣又进宫了。谁都知道,这大清后宫里的皇后,只能是太后娘家的人。"

  "可是现在董鄂妃进宫了。皇上对她十分宠爱,我听宫女们说,这些日子,皇上一下朝就去了董鄂妃的寝宫,早晨直接从那里去朝上,接连几天,没有一天例外。那些妃子联手跟太后告状也没用。皇后当然也没办法。依你说,皇后该怎么办呢?下令杀了董鄂妃吗?"

  "那恐怕不行。皇帝哥哥既然能从十阿哥府上把董鄂妃抢过来,就不会在乎皇后的话。就是皇后,也不敢把董鄂妃怎么样吧?"

  "岂止不能怎么样,听说皇上还禀告太后,说想立董妃为皇后呢。太后当然不肯,所以他们母子俩这几天闹得很不愉快。"平湖苦涩地说,"皇上尚且不能随心所,何况皇后,或者其他人呢?"

  建宁若有所悟:"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杀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最重要的,还是皇上心里喜欢谁,是吗?依我说,如果不是你坚持不肯跟皇帝哥哥见面,根本就不会有董鄂什么事。"

  平湖轻轻摇头:"皇宫里的事,很复杂,想做皇后,还是想做皇上心里最重要的女人,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是额驸府里就简单得多了,而放在你身上,就更加简单。你是格格,是太后指婚给额驸的,额驸府里没有人可以违你的意,而额驸对你也是久情深,所以,你既可以做额驸府里最尊贵的格格,也可以做额驸心中最重要的女人,这两者是否如一,完全看你怎么做。是不是杀了绿,也全在于你。问题是,杀了绿,就万事皆休了吗?"

  建宁愣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额驸府的最高主子,而自从爱上吴应熊后,就本能地认为自己当然应该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甚至是惟一的女人。因此,当她看到绿倚在额驸怀中的情形时,才会怒火中烧,甚至起了杀心。但是平湖的话提醒了她,皇帝哥哥身边三宫六院自不必说,而吴应熊身为世子,三妾四妾也在所应当,即使自己可以杀了绿,也不代表就会成为他的最爱,因为往后还可能有红,紫…而且,谁又知道在额驸府以外,吴应熊到底有没有别的女人呢?凭借地位的尊贵,自己也许可以做到额驸府里惟一的女人,但是却不能成为额驸心中最重要的女人,那么权力又有什么意思呢?

  建宁终于明白了,却又更加茫然:"香浮,你是说,关键不在我怎么做,而在于额驸的选择。所以,作为女人,就只能让自己变得完美,然后等待男人来抉择,是吗?"

  平湖道:"并不全是男人或女人的问题,而是,谁爱谁更深一些。爱得更深的那个人,就会变得无奈。"

  建宁也无言了。到这一刻,她才会无比清楚地了解到,她有多么爱额驸——爱到无奈。她不知道在吴应熊心中,自己和绿谁与他更近,但是她明白的是,杀了绿,一定会让额驸的心离得她更远。她能做的,就只有放过绿,等待额驸的心一天天靠近她。

  然而,回到额驸府,建宁才发现:吴应熊放走了绿。他把自己捆着来负荆请罪,自愿替绿接受一切惩罚。然而建宁看着他,只觉得心灰极了,冰冷极了——额驸的心,终究是离绿更近!

  她想她的等待是无谓的,从她进府第一天起,额驸就在讨厌她,疏远她,他永远也不可能与她真正亲近。不论她怎么做,都不会变成他心中的最爱。他宁可选择一个下的婢女都不肯选她,就只为,他喜欢的,是汉人!

  她看着吴应熊,冷冷地问:"绿在哪儿?"

  "在下愿意受罚,请格格放过绿。"

  "你宁可替她受罚,也要保护她,是吗?"建宁绝望地问,"她对你,就那么重要?"

  吴应熊没有回答。他想,这不是谁更重要的问题,而是,他不能让一个女人为了他而枉死。作为一个男人,即使不能给他爱的女人幸福,至少也不能让爱他的女人不幸吧?

  只是建宁不会这么想,她执拗地钻进自己给自己设置的死胡同里,一遍遍想着:他要绿,不要我。他要绿,不要我。

  她没有勇气再盘问下去,甚至没有力气去想要不要惩罚吴应熊,她悲哀地挥一挥手:"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带着你的绿,走吧!"

  吴应熊当然不会走。这里是敕造额驸府,他若离去,不仅是对皇上不忠,也是对父亲不孝——额驸爷居然停纳妾,那就是欺君,是门抄斩的死罪!额驸府就算是一座监牢,一座坟墓,他也只有死守在这里,甘为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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