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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经声佛火两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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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菀决定逃跑——不离开清音阁,如何追查公子的死因真相?

  倚红听了沈菀的计划,惊得一把抓住她:“你作死!从前清音阁不是没有倌人试着逃跑的,最后还不都给捉回来?受的那罪!”她抓得太用力,仿佛沈菀这便要跑一样。

  自古以来,老鸨调教不听话的女有很多招术,清音阁最有名的绝招叫作“红线盗盒”名头很好听,刑罚却残酷:将女除了衣裳,用两红线拴在处,来回拉扯,使头微微出血后轻轻弹动。头又红又肿,如樱桃一般,每一次弹动,都好像要从部裂开剥落。那种疼钻心入肺,把全身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细细一线上来,人的神经也跟着那线不住弹动。这种刑罚,与其说是身体的痛楚,不如说是精神的折磨,因为老鸨并不用力,只是时不时轻弹一下红线,而那种悠长纤细的疼则要持续好久,女疼得又想扭曲身子,又怕房颤动使红线拉扯而疼得更厉害,要拼了命让自己站直立正,自己跟自己做对,自己向自己求饶——不服软也服软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使女破相,一点点皮伤只能让樱桃般的头更红人,丝毫不影响接客。而且老鸨在施过刑后,会让男人去那伤处,这又是一重心理与体的挣扎——女痛恨男人的轻薄狎,然而轻头的做法又使得伤处很舒服,于是从厌恶到渴望,从抗拒到享受,心理上再一次服软了。

  倚红曾亲眼目睹过一个姐妹被施以“红线盗盒”那求生不得死不能的哭声至今还响在耳边,当沈菀一说出“逃跑”两个字时,她的眼前立刻就条件反般地出现了那女赤的身影,忍不住颤栗起来。

  沈菀安慰地拍了拍倚红抓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道:“我非走不可,我得去双林禅院一趟,亲眼看见公子的遗体才心安。”她说得心平气和,就像说她想看一眼在裁张的铺子里订的舞衣做好了没有,或者隔壁院的月季花是不是开了一样。

  “你还要看尸体?”倚红更加吃了一惊,低声音道“那可是相国大人的家庙,哪是说进就进的?就算你找个由头去庙里上香,也只能在大殿里磕个头求支签罢了,哪有香客跑到灵堂里去看棺材的?再说了我听说双林禅院大得很,房屋几十间,你知道公子的灵柩停在哪一间?就算侥幸被你找到了,你有本事在光天化下开棺么?你又不是忤作,又不是判官,又不是公子的什么人,他们会容你打开棺材来验尸?”

  沈菀摇头道:“我想不了那么多。你没听顾先生说吗,当年卢夫人过世,在寺里停放了一年多,公子也常常去守灵的;如今他去了,想来他家里的人自然不方便去庙里,不过使下人隔三岔五地上香罢了。我要再不去,公子岂不凄凉?”

  自从顾贞观说纳兰公子的棺椁会停在双林禅院,沈菀就动了心思,一直同倚红说,要去禅院为公子守灵。不过倚红从来不当真——清音阁的红倌人跑到荒郊野外的寺院里去守灵,和尚肯开门让她进去才见鬼呢,更别说住下来。倚红拍着口,一万个不赞成:“公子替他夫人守灵,那是夫之情,有名有份。我们算什么呢?古往今来,你可听说过有女为客人守灵的?更何况他连替你梳拢都没有,连个相好的恩客都算不上,你替他守灵,算怎么回事儿?”

  这些话是最刺沈菀心的,她不由得脸上变,冷着声音说:“女怎么了?公子说过,‘,女乐也。’女不过是喜欢音乐的女子,歌舞娱人而已。先帝下旨停了教坊,可是地方上还不是变相经营,屡不止?可见女本来是好事,都是被一些人自轻自,反而左了。古往今来,风尘中的奇女子多着呢,像是夜奔的红拂、骂贼的李师师、画扇的李香君、投湖的柳如是,再如能诗的马湘兰、赵彩姬、朱无瑕、郑英如,还有桃叶女沙宛在,连男人也都敬服的,咱们自己倒看不上自己了?”

  倚红笑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就搬出这些古人来讲大道理。既然你想做鱼玄机、陈妙常,我也不拦你。不过我白想想,一个狐仙花妖似的美人儿,只身住进城外寺院里,为的是寻棺、开棺、守尸、验尸,听着就吓人。除非你拜了茅山道士,能穿墙翻院,不然,凭你这娇滴滴的模样儿,如何办得到?从前你想哭灵都不容易,现在还要守灵。是你想守就守得了吗?比如说你怎么走得进灵堂呢?”

  沈菀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要明天陪我出一趟门,遮掩我逃出去就好。”

  原来清音阁的倌人出门,必有娘姨、奴跟着,一来防着她们逃走,二来也是怕人欺侮轻薄。沈菀前几天闹得太厉害,看得便又格外紧些。要出去,只得拉倚红做接应。前一晚便同老鸨说要去裁铺量身,趁上午没客时出去一趟。

  老鸨不愿意,说:“裁张不是一向上门的么,何必巴巴地跑一趟,送上门去给人家摸头摸脚。”

  倚红笑道:“原是上次来过的,已经量准了。谁想前儿送来,间宽了两寸,裙摆又长了一寸,只得拿回去改。算着该明送来,怕他仍旧不妥当,过几天宴舞还要穿呢,索上门去取。若还有什么不妥当,就地儿改了,就手儿便拿回来。”

  老鸨笑道:“你们不过是想出门去逛,拿取衣裳做幌子,以为我不知道?逛一会就逛一会吧,记得回来吃晚饭,别误了点灯。也别在外头吃酒,叫人家说咱们清音阁的倌人没身份,家里放着好茶好酒不吃,只管到外面去。”啰嗦了一回,又吩咐娘姨奴好好跟着,记着提点姑娘别兴头过了头,忘记回来。

  次一早打扮了,两个人结伴儿出来,为不惹奴疑心,并不催着轿子快行,反而时不时地停下来叫买两串糖葫芦或是一柄香扇儿,做出悠闲样子来。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前一后两顶轿子才在裁张的铺子前同时落了地。

  娘姨上前打起轿帘,沈菀和倚红一式一样的两条大红裙子,裙摆下打着寸把长的苏,半遮半出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路边行人围上来指指点点——因他们平时并不容易见到高等院里的当红倌人,更见不到她们的小脚。民间关于女的小脚自有许多荒诞香的传说,说是公子哥儿们尤其是人的纨绔子弟最喜欢到青楼里饮鞋杯,因为不能娶汉人女子为,格外觉得好奇,任是什么玛瑙、翡翠、镶珠嵌宝的金银杯子,只喜欢搁在弓鞋里传饮,谓之“击鼓传杯”因此女们总是想尽办法,把自己的鞋壳薰得香的,比寻常小姐的罗帕香袋更精致讲究。

  沈菀和绮红都是不怕人看的,她们活着的营生就是被人欣赏,这些眼神议论俱是经惯了的,两个人大大方方走进铺子,自有奴狐假虎威:“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裁张早已打着千儿了上来,脸堆笑,一叠声吆喝伙计倒新沏的茉莉花茶来,又亲自将两把椅子擦了又擦,请她们坐下,故意凑近来卖什么绝密消息似地放低了声音说:“陈老板的绸缎庄又进了许多洋布,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抢着订货,两位姑娘没有听说么?”

  倚红说:“我知道。布料刚进来,陈老板就送了一匹给我,我看着也不怎么好,西洋印花不过是摸上去平整些,到底比不上咱们的绣活儿水灵。拿它做薄衣裳吧,又没丝绸软和透气;拿它做厚衣裳吧,又没缎子厚重贵气,左右不知道做什么好,所以我搁在箱子里,一直没拿出来派用场。”

  裁张笑道:“姑娘见多识广,什么宝贝到了姑娘眼里也不值什么,哪像那些小户人家不开眼的,拿个锤就当针使呢。”说着自嘲了一回,又叫伙计取来前儿给沈姑娘做的衣裳。

  沈菀要到后厢去试穿,自己拎了包裹进去。娘姨要跟着,倚红拦住了说想吃顺风茶楼的酸梅汤,叫娘姨去买。那茶楼与裁铺隔着足有两条街,娘姨自然不愿意,裁张道:“我叫伙计买去就是了。”

  倚红道:“你的伙计知道什么,还是她们最清楚我口味。”多赏了娘姨几个钱,催着她去了,自己掇了个湘妃竹的凉凳儿,坐在内室门帘儿前面,跟裁张问东问西,论一回罗布庄的料子,又说一通绣坊的针线,云里雾里,直说到娘姨买了酸梅汤回来,沈菀的衣裳却还没有换好。

  娘姨道:“沈姑娘不要也喝一碗?”倚红只怕沈菀走不远,故意道:“这丫头就是这样,换个衣裳比洗澡还慢。这样热的天,也不怕生痱子。”又东拉西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估摸着沈菀总该叫到车了,这才装模作样地向帘里喊了几声,见没人应,故作不耐烦,命娘姨进去看。

  娘姨推门进去,只见一面落地镜子前堆着些衣料刀尺,哪里有半个人影?又见窗子大开,不惊惶起来,叫道:“沈姑娘不见了。”

  倚红笑道:“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她又不是个玩意儿,什么叫不见了?”挑帘子进来,故作一惊“刚才明明在里面换衣裳的,还跟我说过话儿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莫不是有人打劫?定是有人知道我们来,预先藏在这里,把菀儿打昏了抢走了。”

  裁张也慌了,叫道:“我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人,姑娘们是我的老主顾,就是衣食父母,劫了你们于我有何好处?况且我原不知道姑娘要来,断没有预先藏个人在这里等着打劫的道理。”

  倚红道:“那就是刚才下轿的时候,有人看见我们进来,就从后窗里进来把菀儿劫走了。我听说劫匪中有一种药,隔着窗子吹进一点来就能把人昏,定是这样。”

  娘姨哭起来,嚷着要报官;奴要跳窗去追,倚红生怕他追上沈菀,拦着哭道:“你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就追?况且凭你一个人,就是追上了又能怎样?我这会儿怕得很,还不快送我回去,见了妈妈再商议怎么办。”又指着裁张道“你可不许走,这件事到底是怎样,得官府里说了才做准。菀儿是在你的地方被人掳走的,说出去你也不干净。”口口声声,只咬定沈菀是被人掳走的,哭闹一回,方坐轿子回去。

  一时间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清音阁的一个红倌人青天白的被人打裁铺子里使药劫走了,自然也有人疑心是姑娘约了相好的,自己跳窗私奔了的,众说纷纭,了好一阵子。

  原来沈菀一心往禅院守灵,然而得了上次在明珠府门前受挫的教训,知道不可硬闯。遂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方法,买通了常往清音阁送花来的孤老婆子劳妈妈,让她给自己充当一个月的娘,又命她出去偷偷买一具棺材,再雇一辆车子在城外等候。

  劳妈妈不解,拧头甩角地问:“好端端的买棺材做什么?多不吉利!”

  沈菀道:“你别问这些,只管照我吩咐去做。这里是一半定钱,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另一半。记着棺材里多些砖石瓦块,就像里面有个人的样子就差不多了。”

  劳妈妈笑道:“这人也分大小男女,高低胖瘦,重量都不一样。你想让里面装个什么人?”

  沈菀道:“我爹。”

  劳妈妈一惊道:“你爹不是早死了?”

  沈菀没好气道:“我娘还早死了呢。现在不是假装儿吗?你就装是我的娘,棺材里躺的就是我爹。你拾掇好了,让车子在城门外等我,任谁问都不能说实话。若是你做得好,说不定用不上一个月,最多半个月就把事儿办成了,我许你的钱一文不少就是。”

  劳妈妈腹狐疑。然而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沈菀打赏的银两颇为丰厚,且这差使虽然古怪,倒也并不难办,遂应声儿出来,雇车、装车、买棺材,不消半,俱已办妥,遂将自家院门儿锁了,略收拾几件素净衣裳,坐车出城来,且在二里沟等着。

  一时沈菀来了,浑身缟素,不施脂粉,打扮得雪人儿一般。劳妈妈笑道:“乍一看差点没认出姑娘来,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平穿红挂绿的固是好看,如今穿成这么着,越发跟月里嫦娥一样,怪道人家说‘女要俏,一身孝’,戏里扮的白娘子也没这么好看。”

  沈菀也不答话,跳上车来,径命车夫驾往双林禅院。劳妈妈眼见路越走越偏,天越走越黑,有些害怕起来,小声问:“姑娘,你这到底是要往哪儿去呀?你说让我装作你的娘,是要去见什么人哪?”问了几遍,沈菀只是不说话,起帘子眼睛炯炯地望着车外丛林,好似也有些害怕。

  劳妈妈只得又问车夫:“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车夫道:“不是说双林禅院吗?这就快到了。”

  劳妈妈不信道:“双林禅院好大的名头,想来香火也是盛的,怎么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车夫道:“这禅院年头虽老,无奈地方太偏,二里沟地界儿荒凉,狐狸又多,人们都说这里的狐狸都成了了,到了晚上就变成美人儿出来惑人。所以人们都不大愿意往这边来,城里好多寺庙,许愿还神尽够的,谁愿意大老远地往城外跑?白天也还好,路边能见着不少茶水摊子,天一擦黑,就都散了。”

  说着话,眼见远处圆滚滚一个大太阳轰隆隆滚下山去,天说黑便黑了。劳妈妈越想越怕,望着山林四野,只觉随时都会有个狐仙树妖走出来,摄她的魂魄,吃她的血。两只手没抓没落的,只想把住个什么来助一助胆,随手一搭,却猛省得是棺材,虽然明知里面不过是些亲手放进去的砖头瓦块,还是惊得一身冷汗。

  幸好寺院已经到了。沈菀付了车钱,令车夫把棺材卸在门前,便将车打发走了,叮嘱劳妈妈道:“等下有人开门,我说什么,你跟着说就是了,千万别出破绽。”劳妈妈老于世故,到这会儿已有三分猜到,便紧着点头,不再多问。

  沈菀遂上前叩门,一时有个小沙弥来开了门,沈菀早垂下泪来,便说是为亡父迁坟还乡,不想途中母亲生病,因带着棺材不便投宿客栈,只得求方丈权情,收留数。小沙弥做不得主,只得带她母女来见方丈,沈菀便将前话又说一遍,又拿出许多钱来,说是给菩萨添香。劳妈妈到这时才明白她葫芦里算盘,心中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顺着她的话说,哭哭啼啼地求方丈慈悲为怀,又做出百般苦楚的样子来。

  老和尚听她二人说得恳切,况且院中西墙儿底下原有数间客房闲置,偏殿里又有专门辟出的灵堂停放棺材,甚是方便,便答应下来,令小沙弥带她二人到西厢住下,棺材便送进灵堂暂作停放,又因收了她许多银子,特地让小沙弥送些香烛裱纸来供她二人祭奠。

  沈菀谢了接过,等小沙弥走开,早找到纳兰公子灵椁,抚棺痛哭起来。劳妈妈坐在一旁相陪,劝道:“你的事,我在清音阁出出进进,也多少听说了些,倒没想到你会这样痴心。我说好端端的买什么棺材,又要我装作你的娘,原来是找我唱这出《西厢记》来。依我说,见也见了,哭也哭了,磕个头,上炷香,住一晚,也就该回去了。这里气重,虽有神佛护着,终究不是长呆的地方。”

  沈菀哪里肯走,哭道:“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要好好地给公子守几灵才去。你若累了,就先回房歇着吧,这些天吃住在寺里,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小心别让人看出破绽来就好。”

  禅院位于城外二里沟近郊,方圆几里就这么一点人烟,间香客来来往往的还不觉得怎样,到了夜间暮钟敲过,四下里静寂得没有一点人声。那些和尚们都不肯高语疾行的,况且又都住在东院僧舍,跟殿堂隔着几道墙,更像是几百里没有一个人。劳妈妈原不敢独自去睡,但见沈菀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庙堂里的屋顶照例是很高的,仰着头就像看不到顶,越发显得深旷幽邃,虽说前头有菩萨,四边有蜡烛,可是对着两具棺材还是很怕人,到底坐不住,只得答应了自去。

  沈菀独自跪着,蓦然安静下来,想到整个偏殿里只有她同纳兰公子两个人。她和纳兰公子只隔着一层板,他在棺里,她在棺外,从未有过的接近,这原是她梦里才敢想的事情,如今居然做了真。她将纳兰的画像在灵龛上悬挂起来,看着那亲切的笑容,不由又哭起来,喃喃道:“我从十二岁那年见了你,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跟着你。你这一死,我的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一定要清楚,究竟是谁害了你,是谁害我活着一点指望也没有。我就不信我和你的命都这样薄,缘分这样浅,连见你最后一面也不行。”

  窗外起了风,殿前的几杆竹子被风哗拉拉吹得一径地斜过来,斜过来,叶子一下一下扫着偏殿的窗棂,听来就像是有人骑马赶夜路,沙沙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骑到殿前下了马,推开门来…

  烛忽地一跳,爆了个灯花,沈菀抬起头道:“公子,你到底来了。”

  纳兰容若站在藻井下,微笑不语。他的马停在院外,大月亮地里,鬃飞扬像是渌水亭边的夜合花。

  沈菀不好意思,低头嘲笑道:“我说错了,应该是我来了。我特地来这里看你。”

  纳兰依然不语,仿佛在辨认牌位上自己的名字。纳兰成德,字容若,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死于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授一等侍卫。短短几行字,就把他的一生说完了。然而他的一生,岂是这样简单?

  沈菀也不害怕,也不责备,只是低了头自说自话:“我怎么都不相信你是病死的,那天在渌水亭见到你,明明好好儿的,怎么就会得上什么劳什子寒疾呢?我说什么都要再见你一面…”

  说着,又把自己哭醒过来,却是朦胧一梦,泪水斑斑点点地印在棺盖上,像落了一场极微的雨。对面龛上,纳兰公子在画像里对她微笑着,熟悉而亲切,带着淡淡的忧伤,一如梦里的情形。

  沈菀一边哭泣一边扶着棺盖站起来,用力推了几推,只觉沉重异常,哪里撼得动分毫。空灵堂,青烟缥缈,烛光摇曳,忽然有枝蜡烛无缘无故又爆了个灯花,却是已经燃到尽头,熄了。沈菀倒觉得喜欢起来。“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这是纳兰公子的词句,曾几何时,他也在这里一灯独对,思念亡人。那么自己今天的所见所思,可不正是同他当年一样么?她和纳兰公子,到底是一样的人哪。说不定,他的这首词,就是预先为她写的呢。

  她爬起来,在香案上找到纸笔,研了墨,苦思冥想,看一看公子的棺椁,又看看佛龛的菩萨,到底下定心思,按《菩萨瞒》之调,填了一首词出来: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首词算不得高明,却是她的真情真事。公子此前也曾在词序中写过,在梦中见到死去的卢夫人,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说了许多话。卢夫人不擅诗词,却在临别时握着他的手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既然公子能在梦中见到卢夫人填词,那么她又为什么不能在醒后得到公子的提示,福至心灵,出口成章呢?

  沈菀绝不怀疑,自己是真的见到了公子,而这首《菩萨瞒》,是公子教她写的。

  次早上有明珠府的人来上香,看见灵堂忽然多出一具棺材来,难免动问。老方丈说明始末,又着实夸赞了一番姑娘孝心。

  双林禅院说是明珠府的家庙,其实倒并不是明相捐资建造的,原建于明万历四年,明珠任内务府总管时常来上香,或在此读书,授弘文院学士后更出资为寺中佛座重塑金身,且包下一年四节的所有香油供奉,因此双林禅院便如同那拉家的别院般,成了明相的避暑养静之地。

  康熙十六年五月纳兰公子的原配夫人卢氏猝逝,隔年七月下葬,其间一年有余,灵柩便厝于此;如今纳兰公子夭逝,三七之后便也移棺在这里。一则因为天气炎热,园中不便久停;二则也是公子自己的意思,留下遗言说是要与卢夫人同一天入寺,就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的。

  捐庙就是为了行善积德,况且停灵所偌大地方,便多放一具棺材也没什么。因此明珠府的人倒也并不介意。

  如此沈菀算是过了明路,每一早梳洗过了,就往灵堂来哭祭,有时候哭灵晚了,索便睡在棺材旁。她原先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能混进灵堂,就有机会开棺验尸。然而来了才发现,富人连棺材也与穷人不同,是要分内外两层的,内棺外椁,以金丝楠木打制,通体并不用一钉子,只用木榫揿实,甚是严稳。她手无缚之力,平里除了理弦写字,十指不沾水,提几斤重物也觉吃力,想要开棺更是难比登天,惟一的办法就是假手于人——然而谁又会这样大胆,答应助她开棺呢?

  一连在庙里住了数,沈菀也没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是能为公子守灵,已经让她觉得快乐。从懂事以来,她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活得这样足平静过。明珠府里的人不给她进去又怎样?她现在还不是来给公子守灵了。她的孝是为他穿的,她的泪是给他的,她的一举一动一时一刻都是为了他,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堂皇大胆地跟他一起单独相处呢。

  到了晚间,关了偏殿的门,整个灵堂就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守着他,让他睡得安详,她也便睡得安详。他们是这样亲,这样近,早早晚晚,她就只守着他一个人,不问世事。她巴不得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到她和他两个都化了灰,棺木也化了灰,她与他便终于相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寺中和尚都说这女子真是孝顺,倒是她娘看起来不怎么伤心。那些年轻的僧人见她貌美,有事无事往灵堂来一回,或借口洒扫,或是添香点烛,见了也不称“施主”只说“沈姑娘好”又勤快得出奇,连咳嗽都比往常大声;年老的僧人便去向方丈饶舌,说沈姑娘虽然持重,到底来历不明,这样子不明不白地在寺里只管住下去,毕竟不妥,且传出去也不雅。

  方丈听了有理,这晨课后便来灵堂找着沈菀,婉言致意,先问候了沈老夫人病情,又问姑娘打算几时起程。沈菀听了,便如冷水浇顶一般,知道再不做打算,这庙里是住不下去了。只得先谢了方丈收留款待之情,又说最多再过三两天,母亲大愈了,便即起行。送了方丈出去,自己解开头发在院中梳洗。

  她住的西厢院里有一口井,年代已深,井台损坏得很厉害,苍苔点点,可是井底仍能打得上水来。沈菀就站在那井台边洗头,旁边一株高大的芙蓉树,绯红如扇的芙蓉花飞下来,落在井台边,仿佛在看她洗头。院门开处,有个和尚呆呆地站着,也在看她洗头。

  然而这些,沈菀都没有注意到,她心里只有纳兰公子一个人,只有开棺这一件事。已经洗过一水,可是头脑中千丝万缕,还是一团麻样地理不清。她泼了水,将头发随意挽个鬏髻,用梳子绾住,放桶下去打水做二次冲洗,不想她头发本来就厚,了水更重,略一偏头,梳子落下来,一把没抓住,滴溜溜直坠入井中。

  沈菀扒着井沿,探了头往里张望。那井怕不有百来岁,极深且黑,井壁爬滑粘腻的青苔,虽是大热的六月,却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袭来,中体冰寒。

  “让我来吧。”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沈菀一惊,险些失足滑倒,胳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僧人火辣辣的眼睛。那种眼神实在不该属于和尚,因为透出太多的望与热情;然而那种眼神也只能属于和尚,因为只有压抑太久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睛。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齿间迸出来的:“我替你打水。”

  他拎起桶来,吊下去,只一,便盛了水,三两下挽起来,桶上漂着一只半月型的牙梳,正是方才沈菀失手落下的。沈菀想要去拿,却又不便伸手,只好等那和尚放下桶来。不想和尚替她把水倒进盆里,自然而然地拿起梳子,在僧衣上爱惜地擦了又擦,然后揣进怀里,忽然一笑,走了。

  沈菀愣愣地,追也不是,站也不是。

  注一:

  相传江南才女沈宛有《选梦词》,如今只遗五首。《菩萨蛮*忆旧》(雁书蝶梦皆成杳)即为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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