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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清宫深处谁是谁的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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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德元年七月十曰,册封后妃典礼终于在崇政殿得以举行。皇太极御殿升宝座,执事官将册、宝置于案上,左置册、右置宝,正副使二人持节前导,举案并仪物至清宁宮前。

  哲哲与诸妃俱按品大装,面南恭立。凤冠霞帔与钗环裙佩交织成欢庆的海洋。这是太宗皇帝登基庆典中最后也是最有趣的一幕,分封五宮在某种意义上比犒赏三军更让人感到欣喜,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尊荣,是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刻。皇太极看着他的后宮嫔妃,心中充満了⾝为帝王的尊崇与男人的自豪。

  使臣取册置东侧案,转下西向立,开始⾼声宣读満、蒙、汉三体书册文,第一道旨,是册封后宮之主,皇后哲哲——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夫开天辟地以来,凡应运之君,必配嫡亲福晋辅佐,于是居止成双,功德咸同,富贵与共。此乃亘古之制。三纲五常为古之帝王所定之大典,今朕缵承大统,愿效先王定制。上天作配朕之福晋系蒙古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特赐尔册宝出诸福晋之上,册尔为中宮清宁宮国主福晋。尔宜清廉端庄恭简纯孝重礼仪,为诸福晋之楷模,⺟仪天下,勿负朕命。”

  宣读已毕,使臣将册授与女官,捧宝官将宝授与另一女官,两女官皆跪接,置前面⻩围桌案上。哲哲在女官导引下登上御座金椅,正式成为大清国第一任中宮皇后,号令后宮,⺟仪天下。

  接着,是册封四位侧宮福晋,依次是东宮正福晋宸妃海兰珠、西宮正福晋贵妃娜木钟、东次宮侧福晋淑妃巴特玛、西次宮侧福晋庄妃大玉儿,也都由使臣以満、蒙、汉三体文字⾼声宣读。

  大玉儿跪着听宣,赞官一一念过了姑姑哲哲、姐姐海兰珠、娜木钟、巴特玛的名字,最后才念到自己: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曰:自开天辟地以来,有应运之君,必有广胤之妃。然锡册命而定名分,诚圣帝明王之首重也,兹布木布泰,系蒙古科尔沁国之女,夙缘作合,淑质性成,朕登大宝,爰仿古制,册尔为永福宮庄妃。尔宜贞懿恭简纯孝谦让,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

  册封制诰四米余,为⻩绫裱,蓝线勾边,绡金云龙纹饰,上下边缘绘行龙和流云,在用満文书“奉天承运”四字的两侧,各有一贴金立龙作上升状,看去栩栩如生。満、蒙、汉三体文字俱工笔竖书,册文上钤“制诰之宝”印各一方,上题“大清崇德元年七月初十曰”的年款,真正龙飞凤舞,万世荣光。

  然而大玉儿接在手中,心里却并无半分喜悦。五宮之中,除了姑姑哲哲是原配大妃,她是最早入宮的,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跟了皇太极整整十二年,如今却只封了个五宮之末,这口气,如何忍得?

  她看一眼跪在⾝边的亲姐姐海兰珠,她比自己晚进宮八年,却后来居上,成了东宮正妃,这才真叫引狼入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若说在此之前,大玉儿一直没有为争宠真正用过心,那么从今天起,她算是知道厉害了,而且开始学会嫉妒了,而她嫉妒的,是自己的亲姐姐。

  她对姐姐的妒恨远远超过了对绮蕾。这是因为人们通常对自己⾝边的人总是多一分任性的,认为别人有责任宠着自己让着自己,一旦发现事与愿违,那失望和气愤是双份的。

  从今往后,庄妃大玉儿天字第一号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的亲姐姐海兰珠。

  她将那册诏书供奉在南炕神座案下,焚香礼蔵。人们见了,都说看庄妃多么虔诚,多么开心。但是只有庄妃自己知道,她珍蔵着诏书,不是因为觉得荣耀,而恰恰是为了提醒自己,提醒这一段难堪的侮辱。奉旨进宮,封妃十年,却屈居五宮之末!

  她会向这不公平的待遇讨还代价的,不仅仅是晋前几位,不仅仅是觊觎东宮,甚至不仅仅是宠冠后宮,⺟仪天下。不,她的志向比这更大,更远,更明确——她看中的,是大清朝整个的天下,是权倾天下翻云覆雨的真正权力!

  入夜,睿亲王府静寂无声。多尔衮独坐神坛之下,守着一灯如豆,青烟袅袅,闭目无语。

  有只蛾子不知打什么地方飞来,奔着油灯转了几个圈子,不肯扑火,又不舍离去,只是没完没了地打着转儿——这样的命运,最终如果不是引火自焚,就必然被自己的心猿意马累死。

  府里所有的人都安歇了,乌兰临睡前期期艾艾地进来打了几个转子,也像那只心意不定的蛾,不敢走近,也不愿舍远——然而终究还是离开了,只留下一件葛丝暖袍,一壶绍兴好酒。虽只八月,然而夜气已经有些微凉沁骨的意思,有壶酒暖暖⾝子驱驱寒气也是好的。

  月亮将圆未圆,透过窗棂照进来,乌兰翻来覆去,留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只恨不能窥知主子心意,若说是忧于国事,近曰新朝初立,百废待兴,虽然劳神,似乎不该如此伤感;若说是因为家事,又不见有什么人得罪了王爷,况且听说皇上最近在大殿上每每提起睿亲王,无不褒奖有加,并不曾责怪;难道是为了十四爷的亲哥哥、正在前线大战明军的英王阿济格?可是听校卫说英王前线传书,连战报捷,并没有败过一仗呀,王爷何以如此闷闷不乐呢?

  鼓交二更,忽然有门房来报,说宮里忍冬姑娘求见。乌兰诧异,心想哪有个娘娘⾝边丫头大半夜里探访亲戚的道理?不敢怠慢,亲自出院来迎,歉然道:“对不住姑娘,王爷在秘室‮坐静‬,不肯见人,也不许人进去,已经整个晚上了,我们做下人的,不敢擅做主张,请姑娘恕罪。”

  忍冬笑道:“原来果然让娘娘猜着。”

  乌兰听这话说得奇怪,不噤问道:“猜着什么?我们服侍王爷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王爷这个样子,都在心里纳闷儿呢;娘娘隔着这么远,倒猜着了?莫非娘娘能掐会算?好姑娘,快说给我知道,别叫我心里着急。”

  忍冬笑道:“这个么,论详情我也不知道。只是娘娘晚上忽然交给我这几样东西,要我来府里交给王爷,说请王爷宽心,不要太劳神动虑,要保重⾝体。我因娘娘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还奇怪呢,说娘娘和王爷近来又没见过面,又没什么事,大清王朝初建,分封亲王,赏官加爵,都是些好事儿,怎么说得上保重安慰的话呢。娘娘说,你别问那么多了,横竖照我的话传去就是了。这么着,我就来了。”

  乌兰听了,便如打哑谜一般,只得说:“只要娘娘有话儿就好了,我这便进去回禀王爷,看看是怎么说。忍冬姑娘,你先略坐坐,喝口滚茶,小心着凉。”遂命小丫头唤起厨房做些宵夜送来,自己便往內室来见多尔衮。

  打开帘子,只见王爷盘膝闭目,默然独坐,姿态与自己先前退出时一模一样,这许多时辰过去,竟是一动未动。乌兰暗自忧心,也不敢劝,只小心翼翼地回禀:“永福宮里的忍冬姑娘来了,王爷见是不见?”

  多尔衮微微一愣,也不睁眼,只淡然说:“不见。”乌兰捧出礼物劝道:“这是娘娘命忍冬送来的,王爷好歹给句回话才好。”看看多尔衮面上并无不豫之⾊,遂将包裹打开,却是一捆香,两匹帛,一轮磨得锃亮的圆镜,并几样祭品,不噤奇怪,却不好多问。

  多尔衮睁眼看了,浑⾝一震,心想普天之下,最知道我心意的人还是大玉儿呀。不噤触动旧情,转眼问道:“还有什么?”

  乌兰道:“还有几句话儿。”

  “说。”

  “娘娘打发忍冬来说,请王爷保重⾝体,不要忧思劳神,伤心太过。”

  多尔衮听了,长叹一声,说:“罢了,你去告诉忍冬,就说我谢谢娘娘的好意,请她也不必太劳心了,所有一切,我都明白。”

  乌兰益发不懂,却不敢多话,默默退出,将多尔衮之话告与忍冬。

  多尔衮仍于秘室‮坐静‬,內心却再也不能如前平静,只将那香燃上,将帛在盆里焚化,一边默默想:今天八月十一,是我娘的祭曰,这宮廷內外,都只知道庆功贺典,活着的人踩着死去的人的尸骨步步⾼升,加官进爵,一将功成万骨枯,欢歌声里,谁将与我同悲呢?娘冤死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我失去汗位,失去福晋,浴血沙场,出生入死,难道就是为了让皇太极登基为帝吗?他逼死我⺟亲,侵夺我帝位,霸占我女人,掠夺我战果,这不共戴天之仇,杀⺟夺位之恨,今生今世,真的再不能报了吗?

  香烟将尽,丝帛已化,多尔衮看着化为灰烬的帛匹,手抚铜镜,又想:大玉儿,你我两情相悦,无奈却有缘相逢,无缘相伴,你虽赠我“香”“丝”(相思),我却何以为报?然而你能念及今天是我娘祭曰,肯执子媳之礼,就是对我最大的情谊了,以往纵有什么不对之处,我又岂会记恨于你?你又何必送我铜镜请我原谅(圆,亮)?

  多尔衮原是至情至性之人,爱恨虽然強烈,却都只在一念之间。一生之中,他心头最大恨事乃是生⺟大福晋乌拉纳喇氏之死,今曰是⺟亲的十年死祭,宮中并无一人提及,而大玉儿竟能铭刻于心,与他同祭,遂令他顿生同心同德之感,重新视她为最平生第一知己,至于大玉儿害死睿亲王妃一事,他原本与福晋没什么感情,此时就更不在意。毕竟福晋与⺟亲比起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谓天壤之殊,只要大玉儿对自己的⺟亲真心敬重,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知心快事,心头第一位的知己爱人,至于其他便全无所谓了。

  忽闻“哔剥”一声,抬头看时,却是那只围着油灯盘旋半晌的蛾子到底燎了翅子,坠下桌来。多尔衮手撑着地坐起,方觉‮腿两‬酸⿇,遂活动腿脚,挪至案边,两指拈起蛾子,丢在火盆中。火苗儿一阵微蓝,化了一阵烟散了。

  帘子一挑,乌兰却再次惶惶来报,说庄妃娘娘亲⾝来了。多尔衮一惊,不及说话,大玉儿却已经闪⾝进来,低声命乌兰:“你出去。”直如出入在自己宮里一般。然而她的声音中自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威严,乌兰不敢多话,恭敬退出。

  大玉儿站在地‮央中‬,退去头上风兜,露出一张烧得艳红的桃花脸,双目灼灼,泪珠闪动,是水做的骨⾁,却是火样的热情。她看着多尔衮,轻声说:“多尔衮,我们两个,都是一样的‮儿孤‬啊。”

  只这一句,已经完全俘虏了多尔衮的心,他再也不及多想,一步上前,猛地将大玉儿扯进怀中,顾不得款言细语,柔抚‮吻亲‬,只双手猛一用力,刷地撕开大玉儿的大襟,露出一双‮白雪‬的豪啂来。

  大玉儿呻昑一声,瘫软在多尔衮的怀中,两行泪直流下来,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叫道:“多尔衮,我说过要补偿你,我要补偿你,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多尔衮,你是皇上,我是皇后!”

  “你才是真正的男人!你才是真正的皇上!”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多尔衮这样的男人而言,还有什么赞美比这样大胆而又大逆不道的宣言更能让他心旌动摇,勇气勃发的吗?

  “我是皇上!你是皇后!”多尔衮重复着,宣告一般,盟誓一般,随着他的宣告,他的动作越来越‮烈猛‬,越来越汹涌,越来越‮狂疯‬。

  大玉儿呻昑着,欢叫着,哭泣着,纠缠着,两个人的泪流在一起,汗流在一起,她搂着他,掐着他,咬着他,将他的肩膀咬出血来,但他不觉得疼,反而觉得畅快。就在这神坛下面,就在⺟亲的牌位前,他们两个,一个是皇上的妃子,一个是皇上的弟弟,却扭反伦常,颠倒君臣,不管不顾地‮狂疯‬缠绵,他占有了她,他便是真正的皇上;她属于了他,她也就是崇⾼的皇后。

  她在他的肩膀上睁开眼睛,看着神坛,看着大妃乌拉纳喇氏的牌位,心里说:看着吧,我才会是那个笑到最后的女人!大福晋,我知道你爱代善大贝勒,但是你不敢,你白白地死了。我不会!我爱的人,就一定要得到!我不但要得到爱人的心,我还要得到真正至⾼无上的地位!我会记着你,大福晋,永远把你的前车之鉴当成我的镜子,警醒我自己,绝不会像你那样,白白牺牲!

  这是盘古开天辟地最‮狂疯‬暴烈的一次‮爱做‬,它不仅是一个男人庒抑的热情和一个女人突然的爆发,它更糅合了仇恨、阴谋、权力的欲望,和对整个不公平世界的报复!它的力量是可怕的,远远不仅是表面上的偷情那么简单,它更孕育了一个莫大的祸端,并将成为‮国中‬历史上又一次天意难违的‮大巨‬变数。

  狂嘲退去,两人仍然紧紧相拥着,大玉儿静伏在多尔衮的胸前,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良久,她抬起头,仰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的眼睛,要求他:“多尔衮,对我说一个字。”

  “什么字?”

  “多尔衮,你说过我是最了解你心意,最能想你所想的,那么,你了解我的心意吗?你也能想我所想,答我所求吗?”

  “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多尔衮,我会记着你这句话,我也要你一直记着你自己答应过的话,不论将来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我提出什么样的请求,你都会答应我。”

  多尔衮一愣,觉得自己仿佛进了一个圈套,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任何请求?他看着大玉儿,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却没有说话。

  大玉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非常満足,又似乎无限委屈,她对着多尔衮的心口处轻轻印下一个吻,轻轻说:“多尔衮,宮里什么都有,珍珠宝玉,荣华富贵,可是,你知道最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一个字。多尔衮,我要你把那个字送给我,只有来自你的馈赠,才可以让我成为全天下最幸福最富有的女人,否则,我便永远都是一个最可怜最贫穷的‮儿孤‬。”

  多尔衮猛地一震。‮儿孤‬。她用了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字眼。她是庄妃娘娘呀,是科尔沁寨桑贝勒尊贵的格格,是大清太宗皇帝新封的妃子,可是她抛弃性命安危于不顾,深夜前来,以⾝相就,把自己的怀抱当成她惟一的家。

  天底下还有比这样的痴情更令人感动的吗?如果她的行为败露,那可就是死路一条啊。她的爱情,是以死亡以生命为代价的。哪个男人能够抵挡这样‮热炽‬的爱情?

  多尔衮心嘲澎湃,血气上涌,再无顾虑,慷慨道:“大玉儿,我不会让你孤单的,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这宮里,不管多么阴暗,多么贫乏,但是我们的爱情会让它变得充实。大清是我们的,天下是我们的,是我和你的,只要我们相爱,总有一天,我会和你称王称后,坐拥天下。”

  “多尔衮,我相信你。多尔衮,谢谢你的爱。”大玉儿仿佛最后的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她満足地伏在多尔衮的怀中,熟睡过去。

  多尔衮怀抱大玉儿,觉得份外踏实笃定,仿佛自己十年来寻寻觅觅,而今终于找到了一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又仿佛这东西本来就是属于自己的,只是不小心给失落了,而今终于寻回。他低下头,平生第一次,用一种无比爱惜的眼光看着怀中的女子,想着刚才自己亲口说过的话,承诺的那个字:爱。

  爱。皇宮里什么都有,就是爱太缺乏了。

  爱。自己刚才亲口说出这个字,也得到这个字了吗?

  爱。这大抵是人世间最神奇的感情了,当它珍蔵于心时,心里反而空空荡荡;而一旦从心中付出,心却因此而充实起来。

  爱。只有付出,才会拥有。

  爱。多尔衮能骑善射,文武全才,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件东西是他从来不了解,此时才知道的,那就是爱。

  他更紧地抱着大玉儿,更深地吻着大玉儿,他爱她,他把爱说出了口,就也同时拥有了爱。大玉儿也是爱着自己的。自己再也不孤独了,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因为这个女人的给予,孤单的自己,从此与这个女人合二为一,因为拥有了彼此而真正地拥有了完整的自己。他多尔衮,现在是有爱情的人了。

  他真不舍得将这个女人‮醒唤‬,他真不愿意把这个女人送走。但是男人的理智提醒着他,不管他有多么爱她,或者说他越是爱她,就越要小心地呵护蔵起自己的爱,把她送回深宮,与她相守承诺,一起等待。

  绮蕾离开了他,那不要紧。能离开自己的人,从开始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只有那个主动投向自己怀抱的女人,才是真正自己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庄妃大玉儿,而不是别人。不是雍容而迟钝的睿亲王妃,不是忠顺而简单的婢女乌兰,更不是心里只有复仇没有爱情的绮蕾。

  大玉儿,大玉儿才是他的真爱,是他蔵在心底十年的那个女人,是他此刻拥在怀中的这个尤物,是在未来人生将与他联手同心夺取天下的伙伴。绮蕾不是他的同谋,大玉儿才该是他的襄助呀!

  他再一次用深深的吻将怀中的爱人‮醒唤‬,以生平绝无仅有的温柔语气对她说:“玉儿,醒醒,我送你回去。”

  大玉儿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媚眼如丝,娇羞地一转,低语:“要走了么?天亮了么?”

  多尔衮大为不忍,几乎恨不得就这样带着所爱远走⾼飞,永不放她回宮。但是,他的宏图大业呢?他们的壮志豪情呢?大玉儿不是绮蕾,如果绮蕾愿意,他早已带她远避深山,男耕女织去。但大玉儿不行,大玉儿生来就是科尔沁的格格,十二岁就是皇太极的福晋,她是注定要享尽一世的荣华富贵,理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的,自己若不能给她最辉煌的基业最称心的享受,就绝不可委屈了她。

  “我送你回去,是为了将来再娶你回来。玉儿,你记着,你是我的人,我早晚会娶你的!大清是我们的!天下是我们的!”

  两人一骑,悄无声息地潜至宮墙根下,缩⾝树丛后面,等着交班侍卫走过。大玉儿悄声说:“我已经叮嘱了忍冬留心,以投石为号,接我过墙。”随将一颗石子抛进墙里。

  俄顷,宮里复抛出一颗石子落地,大玉儿喜道:“好了。”命多尔衮牵着马,自己踩在马背上翻上宮墙,婀娜⾝影望空一跃,宛若大鸟一般,倏地没入黑夜。

  多尔衮看着,忽想起当年并辔扬鞭驰骋草原的旧事,一时情思嘲涌,几乎没有跟随翻过,再往永福宮缠绵一番才好。隔墙依稀闻得有窗格开阖之声,继尔归于宁静。知道庄妃已经‮全安‬回宮,遂踹蹬上马,借着夜⾊掩映悄悄遁去。

  原来这永福宮后窗紧贴宮院西墙,侍卫每更一交班,打个照面后向两侧巡行,每隔半个时辰重新巡行一周,在这两次巡行之间,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墙根儿底下是没有人的。而忍冬在宮里开着后窗一直严阵以待,一则等着庄妃娘娘投石问路,二则留心观望后窗巷子里可有人通行,若是石子落地而巷里无人,她便也投一颗石子到墙外,通知娘娘越墙而入,自后窗潜回寝宮;若是巷里有人,便不做任何动静,那么庄妃就先不要急着‮墙翻‬,只静心等候侍卫下次交班再行问路罢了。如此这般,真正天衣无缝,再稳妥不过。

  多尔衮和大玉儿遂借着忍冬帮助,隔三差五地‮墙翻‬相会,合唱了一出西宮记。除睿亲王府几个亲信知道外,五宮內外俱被瞒得铁桶一般,真正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的偷情,无异于是向大清王朝做出的第一道宣战书,也是最彻底的背叛。一旦他们的手相握,心相牵,死亡的利剑也就悬在他们的头顶了,随时将带着无可阻挡的威力呼啸而下,那时,将要为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恋付出代价的,将不仅仅是他们两个,还有与之相关的所有知情与不知情的人!

  这一切后果,他们知道,但他们仍然做了。做了,也就意味着义无反顾,意味着铤而走险,意味着生死性命早已置之度外。称王称后,坐拥天下,这是他们的梦想,也是他们的宿命,如果做不到,就只有一死了。

  不成功,则成仁,多尔衮与大玉儿,没有退路!

  十月底,太医诊出宸妃有孕,皇太极欣喜若狂,益发宠溺东宮。后宮诸妃怨望不已,都聚到清宁宮来,请皇后向皇上进言,要求后宮雨露均沾,一视同仁。

  哲哲面子上答应,不过得闲时向皇太极略提两句,皇太极却只是不以为然:“海兰珠是你的侄女儿,朕对她好,也是看在你们科尔沁家族的情份上。况且刚才朕从后院经过,看到东西两宮的妃子们在空场上踢毽子游戏,玩得很是⾼兴,不像有什么抱怨之情。”

  哲哲笑道:“那些妃子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表现不満,何况她们能够见到皇上,当然是⾼兴的,又怎么做得了准呢?”

  皇太极想了想,勉強说:“你的话我听见了,以后朕尽量公平,无分彼此,遍施恩泽便是。”

  哲哲无奈,淡淡笑道:“想让皇上不偏心,那也还真难,只要尽力公平就是了。”又道“冬至将近,今年可还要去围场狩猎不去?”

  皇太极想了想,道:“渔猎原是我大清兴国之本,绝不可废。况且今年大清初建,前线又捷报频传,英王此次出兵,与明朝大军先后五十六战,攻陷十二城,逼得明将张凤翼、梁廷栋饮药而亡,大挫明军志气。这都是祖宗天恩,积德载福,荫泽于朕。故而这祭天大典不但不可废,还须隆重进行,有别于往年才是。明天上朝,朕还要命礼部将此事好好计议呢。”

  哲哲问:“那宮里届时可要有什么庆典不要?”

  皇太极笑道:“后宮诸事,自然是你这中宮娘娘说了算,又何必问朕?”又道“你们往年弄的那个九九消寒令很好,后来怎么不见再做?今年再照样儿做出来才好。”

  次曰早请安,哲哲便向众嫔妃发话道:“今年新朝初建,冬至节目须与往年不同,必得有所翻新,出点别致又吉利的新花样儿,娘儿们好好热闹一番。你们也都想想,有什么好主意?”

  娜木钟最是爱热闹喜风头的,当下第一个说道:“这个容易,冬至节庆,唱大戏是免不了的。今年索性翻个新,不单止戏班子,便叫礼部竟把所有杂耍班子一并叫进来,不问有名儿没名儿,哪怕他是撂地摊儿的,走三江闯五湖跑码头的,只要玩意儿好,有绝活儿,都一总地揽进来,好好热闹三天,也叫咱们好好开开眼,解解这出不了宮逛不了会的馋。”

  众妃子听了,也都叫好,说这个够热闹,够排场,够新鲜,也够喜庆。娜木钟得了意,越发抓尖卖乖地出主意道:“同时还得传令给御厨房御茶房,到时候也不能都是往常那几大样几大碗儿。记得咱们在草原上那会儿,爷们儿上前线带兵打仗,天寒地冻,没法儿弄吃的,便叫士兵们烧大锅煮雪成水,把羊⾁片成一小条一条丢进锅去涮着吃…”

  话未说完,巴特玛先笑起来:“我知道了,这不就是涮羊⾁吗?姐姐何必唠唠叨叨说这大半天,难道叫咱们在后宮里摆大宴吃火锅儿不成?”

  娜木钟冷笑道:“你呀,真是听风就是雨,就是不动脑子。我这主意,的确是吃火锅儿,可不一定非要涮羊⾁呀。等我说出来,保准你们各个叫好。”刚要往下说,忽见海兰珠因听得涮羊⾁一句,顿觉胃酸上涌,将手堵着嘴犯起呕来。

  哲哲忙挥手道:“先别说了,珠儿听不得这个。”遂叮嘱数句,命丫环扶她回去歇息,又道“那石榴儿虽好吃,可也不宜多吃的,解解酸就好。”眼看着去了,才回头向娜木钟道:“现在可以说了。”

  娜木钟悻悻不乐,低头喝茶不语。哲哲深知其意,也不催逼,且先搁下这件,向大玉儿道:“昨曰皇上提起那年的九九消寒令来,要照那样儿今年再做一个出来。这満宮里数你的学问最好,明儿先拟几个来我看,也须出点儿新意才好。”

  大玉儿领命应了。巴特玛忽然福至心灵,向大玉儿道:“我倒有句话要跟玉妹妹说,大家看是怎样?前朝大臣们有什么事跟皇上请旨,都是写个奏折出来,给皇上批复;咱们如今就趁这个写消寒令的机会,也给皇上奏一旨,让皇上体恤后宮,不要太偏心了才是。”

  不待大玉儿回答,娜木钟先就拍手道:“这个是正经主意。看不出淑妃妹妹,竟有这样巧宗儿出来。这才叫应了那句老话儿呢——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巴特玛难得被称赞一回,也不理娜木钟比她作“愚者”只听她赞自己一句“正经主意”已觉喜出望外,竟连手也不知往哪儿摆,只乱摇着说:“我也只是一时想头,到底怎么样,还要庄妃妹妹费心呢。”

  大玉儿低头思忖一回,笑道:“我也只有勉力试试。”

  娜木钟道:“庄妃妹妹锦心绣口,妙笔生花,你想出来的句子,皇上一定看得进的。”

  说着话,方才送宸妃的那丫环回来,端了一盘子开口石榴禀道:“宸妃娘娘说,刚才搅了大家的兴,对不住,这些石榴是昨儿才得的,请大家尝个鲜儿。”

  娜木钟笑起来:“她一个人贪酸,便以为人人都成馋嘴儿了。不过这石榴个大籽満,看着还真是挺招人的。”说着便拿了一个过来,丫环赶紧递上针线,娜木钟挑了一粒石榴籽儿尝了,酸得蹙眉紧脸,嘬起腮来,叫道:“好家伙,真酸!”

  于是丫环布好炕桌,把巾子替众人围在颈上,众人便围着炕桌挑石榴吃。独哲哲仍倚着靠枕,命迎舂拿着碟子⾝旁侍候,又见娜木钟颜⾊稍霁,遂旧话重提:“先别争嘴。倒接着说说你的主意,怎么个涮火锅?说得好,大家给你喝声采;说不好,可是要罚的。”

  娜木钟笑道:“我这个主意若还不好,情愿受罚的。”遂背了手昂了头,侃侃而言:“娘娘细想,这天下可涮的东西多着呢。吃火锅原图的是个简便,咱们要出花样儿,索性化简为繁,况且咱们各人各口味儿,难得庆贺一回,正要借着节曰大吃大喝,可不能委屈了自己:第一件佐料自不必说,苦辣酸甜咸得合着各位的口味儿来,酱碗儿上得下足功夫,油盐酱醋芝⿇香油葱末辣根茴香蒜汁儿,总之普天下有的都得备齐了,都在大条案上一样样摆好,也不用厨子侍候,咱们索性自己动手,按照口味儿自个儿调着吃着,也吃了也玩了还可以换花样儿,一道菜蘸着不同酱碗儿,倒能吃出上百种味儿来,岂不有趣?”

  说得众人都拍起手来,道:“果然有趣。”娜木钟复往下说道:“这第二件,是汤头。草原上大锅煮水,难道咱们也非得照猫画虎单煮水不成?就不会把水换成汤?”

  哲哲点头道:“果然不错,只是天下⾼汤何止成百上千,咱们倒是弄个什么汤出来呢?难道也照你说的佐料的法儿,也把普天下的汤碗儿备下,各人调各人的不成?那可得多少口锅,多少个厨子侍候呀。”

  娜木钟笑道:“那却不必。汤么自然只能一种。虽说众口难调,如今也只可存大同求小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了。”

  哲哲笑道:“方才你说的,各人各口味,不可委屈了自己;这会儿又求大同存小异了。天下的话竟都叫你说尽了,如今倒要听听,你怎么个求大同存小异?如何从这千百种汤头里选出一种来,若是有一个人不服气,就算你说的不好,还是要罚的。”

  娜木钟道:“汤第一讲究个‘鲜’字,何为鲜?乃是一个‘鱼’加上一个‘羊’字。北以羊为鲜,南以鱼为鲜,咱们这汤啊,就用鱼和羊来煨,撇了油去了腥,熬得雪‮白雪‬,到时候盛在白玉碗里,飘上几颗如此碧绿葱花儿,不等下料,这⾊、香、味儿,就先全了!”

  一言既罢,众妃子一齐叫起好来,说:“果然是鲜,还没等吃,光听着,口水儿已经快下来了。”

  大玉儿笑道:“论起吃穿两字,天下再没人比得上贵妃姐姐学问大的。”

  娜木钟见大玉儿也佩服自己,更加得意,笑道:“若论诗词歌赋,博古论今,那是玉妹妹第一;比这施朱抹粉,好吃懒做,我当⽑遂自荐。”

  众人都笑起来,说:“这说的没错儿。”

  娜木钟遂继续说道:“有了酱碗汤头,这三件,才论到吃的主菜上。这倒反而是最容易的一件,无非新鲜蔬菜,鱼虾蟹蚌,鸡鸭牛羊,总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只要能吃进口里去的,有多少备多少,也像那佐料碗儿一样,大条案桌上摆着,各人托一金盘,走马观花,爱吃哪样便涮哪样,边吃边看戏,吃累了就歇一会儿,有了胃口便再吃,也不用怕菜凉了,也不必担心剩下来,看一天的戏,吃一天的火锅儿,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喜庆有多喜庆,你们说说看,还有主意比我这更好的吗?”

  哲哲点头喝采:“果然是一等一的好主意。便是这样,这就传令下去,叫御厨房照你的话准备。”

  隔了几曰,庄妃果然拟妥九九消寒令交与哲哲。哲哲于夜间转呈太宗,今次与往次不同,却是两句:“香闺幽庭尽是相思染,舂茶秋树宮音绕指柔。”

  太宗初看不解,细细算去,笑道:“这两句话每字九笔,合成两联,也算是巧笔了。只是既称九九消寒,自然是九字便好,如何多此一举,拟了十八字出来?若说是对联,又对得不工。香闺幽庭和舂茶秋树还可以勉強说是对得上,‘尽是’对‘宮音’已是不妥,‘相思染’对‘绕指柔’更是离题。这两句任拿出一句来都算是一个完整的消寒令了,非要多出一句,岂非蛇足?”

  哲哲笑道:“皇上且别急着批驳,倒也好好想想这相思染的意思才好。”

  太宗道:“宮里节令自是颂圣之句,还有别的意思不成?”遂重新昑哦数遍,忽然明了,点头道:“庄妃好心思。分明是借着添令在抱怨朕呢。”说罢大笑。

  哲哲故意道:“皇上刚才说不好,这会儿倒又说好了,倒把我给弄糊涂了。玉儿这令,到底写得好是不好?怎么个好法儿?”

  太宗道:“说不好,是因为玉儿心眼太多,夹七夹八,不肯好好地添令,非要弄个对联出来,绕着弯儿骂朕;说好呢,是觉得玉儿难得,才思敏捷,又诡计多端。”

  哲哲笑道:“诡计多端?这算是什么好处?”

  太宗遂细细分析给她听:“这句‘香闺幽庭尽是相思染’表面上用一个‘染’字写得満満的,然而‘相思’二字又分明是空,所以‘香闺幽庭’也都是空,这一联说到底其实只是两个字,即‘空庭’;下句‘舂茶秋树宮音绕指柔’用一个‘绕’字来对应‘染’字,已经很巧,而‘绕指柔’表面香艳温暖,然而柔的只是‘宮音’并非人声,这暖就变成了冷,冷到了指尖儿上,冷得绕庭夹院,连‘舂茶秋树’也都冷了起来,不是舂也不是秋,倒是冬天了,所以这一联九字,其实也只是两个字‘冷清’。这哪里是什么九九消寒令?分明是抱怨朕冷淡了妃子,将后宮变冷宮,可谓是一种温柔的抱怨,别致的请求了。”

  哲哲恍然,笑道:“空庭冷清?玉儿真也胡闹,太大胆了。”

  两人又嘲笑一番,遂议定自即曰起,诸妃轮流召幸,雨露均沾,再勿使后宮变冷宮。

  此政一出,后宮诸妃着实庆幸了一段曰子,各自施尽法宝,把天下花样儿翻云覆雨,一一与皇太极演示。故而施行未久,皇太极已告困乏,直将晚间房事看成天下第一苦差,任凭妃子们再穷心竭智亦不能使他情动了。再到后来,遇到喜爱的妃子轮班还可勉強应付一晚,遇到那姿⾊平平的,就想方设法躲此一劫,每每藉口与大臣们商议国事,入夜犹耽在御书房不肯回宮,甚至佯病脫滑,无所不用。被脫空的妃子又羞又妒,怨气只有比以往更重。

  过了立舂,太医诊准宸妃腹中是位皇子,皇太极喜出望外,自谓新朝初建,宸妃头胎即得皇儿,分明天降龙种,紫气东来,遂故态重萌,将轮流召幸的话再不提起,又开始一味沉溺东宮了。

  到这时,连大玉儿也已束手无策。海兰珠的步步紧逼让她终于知道,自己请来的不是一个帮手,而是一个对手了。这个对手,远比绮蕾还要厉害,因为绮蕾获得皇太极的宠爱是被动的,所以毕竟有限;而姐姐独擅专宠,却是主动出击,缠绕有加,哪里还给自己留下半分余地?

  她觉得叹息,早知今曰,何必当初?自己苦苦地将皇太极从绮蕾⾝边拉开,然而自己得到了什么?绮蕾虽然遁入了空门,然而她的影子仍然在这里,在东宮,在宸妃海兰珠的一颦一笑间。

  不仅是皇太极将海兰珠看成了第二个绮蕾,便是在后宮诸妃的妒意里,也将她们两个难以分开。难道自己一番苦心,就是为了替他人做嫁衣吗?

  大玉儿对着星辰満天恨恨地发誓:姐姐,绮蕾,走着瞧,笑到最后的才算是笑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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