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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阁楼里的旧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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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厂奇遇让黛儿十分得意:“幸亏你知道什么朱石梅,拆穿它不是明朝真旧,白捡一个大便宜。”

  我却只是闷闷不乐。“我也不能断定它不是真旧。”

  “什么?”黛儿吃惊“你不是说包锡是清末才有的吗?”

  “那是不错。可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壶确实是明壶,只是后来崩损了,近人采用包镶工艺细心补救,壶是旧壶,镶却是新镶。虽然不再像整壶那么值钱,可是毕竟是真古董。”

  “那更好了,你几句话把一件真旧用赝品价钱买了来,还不值得高兴?”

  “你是高兴了。可是你想想那老板呢,他可是在伙计面前丢尽了脸面,只怕以后都没有自信再吃古董饭了。你看他今天巴不得我们赶紧走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一样,心里不知难受成什么样子。”

  “谁叫他学艺不,活该!”

  我看看黛儿,她有一双最美丽灵动的眼睛,深邃如夜空,时时仿佛有灵魂在深处舞蹈。可是实际上她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尊重人。

  我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告诉她要学会体谅别人的心意,己所不勿施于人吗?她不会听进去的。

  可是我的心始终不安,越来越后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陷他人于不义,久久不能释怀,对黛儿也亦发疏远。

  黛儿不明所以,只当我还在为何培意鸣不平,不久便明白地向他提出分手。

  就在宿舍里,当着我的面,黛儿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有一种少见的严肃和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何培意,也许我早就该告诉你,但是你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我根本不喜欢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很好,很有前途,但我们两个不来电。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交往了。”

  何培意的脸在那一刹变得惨白,眼中空的,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他说:“你何必要说呢?”

  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我仍然不能忘记何培意当时的神色与语气。

  何必要说呢?

  我不后悔自己的多事。

  当时还以为何培意自欺欺人,愚不可及。但是也许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醒,也都更了解自己的处境,只不过他不愿去追究真相。他宁可固执地认为黛儿是天下最纯洁高贵的女子,配得上他为她做的一切。

  当他这样信着这样爱着的时候,不是不快乐的。

  尤其成长后看到太多勉强凑和的婚姻后我更加不敢嘲笑何培意呆。

  为恋爱而恋爱总好过为结婚而结婚。

  但是谁在年少的时候又不是自作聪明的呢?又有谁没做过颠倒众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绮梦?

  何培意走后,黛儿问我:“现在,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我不忍心:“没有婉转一点的方式吗?”

  “结果都一样,方式又有什么区别。”黛儿坐下来,揽住我的肩“儿,我只怕失去你这个朋友。从小到大,我身边的男孩子多得烦人,可是知心女友,却一个也没有。我真的很珍惜你。”

  我看着黛儿。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我想起城头的秦钺,想起我整个寂寞的童年。其实,我又何尝有过什么知己朋友?

  黛儿是第一个主动走近我的同,虽然浅薄,但是热情率真,透明如水晶。无论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她活得那么真实灿烂丰富多彩的女郎。

  有时候我想,我之所以那么爱黛儿,就是因为她可以做一切我不敢做的事情。抽烟,喝酒,和随时遇到的任意一个男子调情,而毫不担心后果…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我的身世与成长环境不容我放肆。我的整个童年充的,是克制、幻想、寂寞、和各种古董资料,同这个时代完全节。

  我从来没有小过。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千年的妖,委身于一个童年的躯壳,度过恒久寂寞的生涯。

  我看着自己的双臂,想象它蛇一样纠着某个男人的情形。

  应该柔软如绵,还是轻灵如风呢?

  对着镜子,我扭捏地站起来,款摆肢,频抛媚眼,做风情万种状。

  然而做来做去做不像,倒是有几分贼眉贼眼的味道。最后只得放弃。

  不得不承认黛儿的风情是天赋异禀。

  这样的尤物,要求她专一地爱一个人也许真是不大公平。

  而且,漂亮是上帝送给有缘人的第一件礼物,别人如何羡慕得来?我服了。

  到这个时候和黛儿才算真正言归于好。

  暑假临近时,黛儿提意:“今天假期你不要再接家教了,我们去香港旅游怎么样?我有门路,七游才几千块,便宜得很。”

  我摇头:“便不便宜看对谁而言,要我看,1000块已是天文数字。”

  “又不是要你自己拿,我请客好了。”

  黛儿大方得很,无奈我承受不起。

  “古语说得好,无功不受禄,人穷志不穷,贫不能移,自尊不可售…”

  不待我慷慨昂地说完,黛儿已不耐烦:“行了行了,谁要收买你那点可怜的自尊了?你也算不得无功受禄,你的任务是陪我嘛。伴游听说过没?跟家教也差不多,都是替人家带孩子。”

  “有你这么大个的麻烦孩子吗?”我忍不住笑了“你还用得着我陪?裙下三千臣子巴不得一声儿,只怕不但不用你出机票,连你的机票也一块儿出了还说不定呢。”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们才要躲到香港去的。”黛儿耷拉着眼睛,吐吐地,这才道出实情“阿伦上个月不知哪筋不对,突然跑到我们家跟我爸妈提起亲来,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当然不同意。我妈就跟他讲道理,说我还小,不打算考虑这回事儿。没想到,那混小子当晚回去就了安眠药,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呀!”我大吃一惊“救过来了没有?没什么后遗症吧?”

  “哪会有什么后遗症?统共了十几片,还没睡过去就后悔了,自个儿把他爹妈叫醒让呼120把他送医院洗胃去了。其实医生说根本用不着洗胃,可是他们家就这一独苗儿,宝贝得什么似的,哪里肯听?反正有钱,扛折腾呗。洗了胃,还赖在医院不走,非说要观察几天,又天天上门找我爸妈闲磨牙,是我妈让我出去玩几天,说可以去香港看看爷爷,顺便避避风头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倒有些替她叫冤。虽然黛儿朝三暮四游戏感情的确不对,可是毕竟也没有对谁许诺过什么,阿伦居然会演出这幕自杀闹剧来,未免小题大做。

  我由衷地说:“这次怪不得你,是他们无理。”

  黛儿点起一支烟,手腕上细细的银镯子互相撞击出丁冬的脆响,伴着她的无病呻:“世上男人与女人恋爱结合,大抵不会超过三种结果:一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然心满意足;二是种瓜得豆,种豆得瓜,也未必没有意外之喜;最惨就是我这种,是种瓜也得草,种豆也得草,左右都是错。”

  我忍俊不:“黛儿我真是爱你。”

  “这世上也只得你一个人是真爱我罢了。”黛儿继续长吁短叹“虽说弱水三千也只需一瓢饮,无奈你却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我更加饭。

  黛儿的的确确是天下第一妙人儿。

  私心里我并不觉得黛儿的滥是错,她只是运气不大好,也许正如她自己说的,沉海万丈,却偏偏找不到她的那一瓢水罢了。

  我的做人宗旨从来都是:我是对的,我的朋友是对的,我是好的,我的朋友是好的。你对我不好,你就是坏的,你的朋友说你好,你的朋友就是坏的。

  如此而已,十分简单。所以黛儿是好的,黛儿做什么都是对的。

  包括滥

  但这不等于我自己也滥

  恰恰相反,我大学四年没有过一次完整的恋爱经历,统统蜻蜓点水,无疾而终。

  无他,我也没有找到自己那一瓢水。

  在这一点上,我同黛儿的方法截然不同。她是有水先喝,淹死无悔,找得到更好,找不到就一直喝下去,好女不吃眼前渴,江河湖海聊胜无;我却不然,虽未经沧海,却先不饮泉水,未上巫山,早看不到凡云。换言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有一次校际联上认识一位体育健将,曾经数度约会。他比赛的时候,我替他拿着衣裳;细雨如丝的黄昏,打花树下一道走过,他摘一朵玉兰簪在我发角。香味依稀之际,颇觉心动。

  然而一他到宿舍来找我,见到黛儿大吃一惊,原本已经很擅谈,这时更加话多十倍。我在一旁微笑地听着,不动声。下次他再约我时便推托要赶功课婉拒了。

  那男生还不明白,又碰了三四次软钉子才终于灰心。

  其实理智上我并不怪他,没有男人可以不为黛儿的美所动。

  可是,我总希望会有一个男子为了我而不同。

  所有的玫瑰都有刺,所有的爱情都是自私的,说穿了我和黛儿一样,都希望对方无论是汪洋大海亦或只有一滴水,总要悉数地属于自己。

  许多年后,我已经不复记得那男生姓甚名谁,但是玉兰花的香气却记忆犹新。

  从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因为如果同他继续交往下去,只怕连香花的记忆也一同抹煞。

  暑假一天天近了,为了去香港的事,黛儿几乎同我翻脸:“你到底肯不肯陪我?”

  不等我否决,已换了笑脸走过来,双臂如蛇,住我的脖子,软硬兼失“好儿,大千世界,就你一个干净人儿,好歹可怜我孤魂儿野鬼吧,你要再不陪我,真就没人理我了。”

  亏了黛儿,天天这么着三不着两的,居然也将《红楼梦》看了个透翻烂,隔三差五用些半文半白的红楼式对话降服于我,百试不

  我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让自己心里比较好过的办法。

  回西安办手续时,便同养母商量,想拿一只镯子出来送人。

  周女士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忸怩,闷了会儿才说:“你的东西,自然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只是,这几年你哥哥生意不景气,把你的镯子拿去押了款子,还没来得及赎回来。只怕现在剩得不多,不起再送人了。”

  说着开了箱子,一层层取出大红绣花氅,真丝棉袄,小红鞋儿,最后才是三只黄灿灿股金镯子。

  我不由得一愣:“怎么只有三只了?”但立刻改口笑道“真巧,还是妈知道我心意,这三只是我最喜欢的了。”一抬头看到妈的脸“噌”地红了,才觉出自己越描越黑,倒像有意讽刺,索清心直说“妈,这些镯子是你们捡的,本来就是你的,留下三只给我做纪念已经很好了。其实哥哥真要急用,这三只拿去也,也…”

  “也”了两句,到底舍不得,只好把下半截话了回去。

  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说:“儿,话不是这么说,这些东西是你亲生父母给你留下的,原该是你的,怎么用,都得由你自己做主。就是你哥哥拿了,也是你自己同意的,并不是我们给他的。再说,他也不是拿去不还,是暂时借来押点现金周转,将来是要还你的。不过,做生意的事谁也说不得准,我也怕有个闪失,所以虽然你哥哥说你已经答应把金子借给他了,我还是坚持留下这三只你小时候最爱拿着玩儿的,一旦有个什么事,这些也好给你留个纪念,说不定,将来你还要指望它认回你亲生…”

  我知道妈已经多了心,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截了回去:“妈,你就是我妈,我还认谁去?你都把我养了这么大了,我还再找个妈去不成?就算这些东西是我亲生的妈留下的,也是留给那捡我的人养我用的,哥哥别说是借,就是拿去打水漂玩儿了,我也不会有一个字不愿意的。我把哥哥当亲哥哥,妈妈倒要把我们生分了吗?”

  妈妈听我说得恳切,这才面色稍霁,苦苦一笑,说:“儿,你真是懂事,总算妈没有白养你一场。”

  换言之,如果我不是深明大义慷慨割爱,她就是白养了我了。

  我笑一笑,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地疼。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更没有一种恩惠是完全无条件、不要回报的。而我对父母的回报还远远不够。在报恩的路上,我甚至还不曾起步,也许,到死我也还不清那笔债。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讨债,有足够的资本挥霍享受,像黛儿;而有的人却注定一出世便要负债累累,偿还不清,像我。

  城墙上,我问秦钺:“我们之间,是否也有一笔债?”

  城墙不语,只有城头的旗子在风中讪讪地笑。是笑我的可怜亦或可悲?

  在广州同黛儿会齐,我取出一只鹊踏枝的丝镯子来,正说:“你的机票是送我的,可不是买我给你做伴游的。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样礼物,我们扯平。”

  黛儿是个识货的,一把抢过金镯子,只看了两眼,便大叫起来:“哈,我占了便宜了!我占大便宜了!儿,你这只镯子要拿去拍卖,说不定能卖这个数!”说着竖起一只手指来,忽又扳下,一本正经地说“是你说的,这只镯子是你送我的,将来可不能又要回去,把我这里当当铺!”

  “当铺?”我不解。

  “是呀。机票才值几个钱,你一毕业工作,马上就可以攒足了,到时候可别后悔了,拿着机票钱说要把镯子赎回去。”

  我笑起来:“说过是礼物了,又有什么赎不赎的?其实看你那么喜欢搜集古董首饰,我早就想送你一样东西了。可是这镯子由我妈收着,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跟她要。”

  说着取出我自己留的两只给黛儿看,一只是双龙戏珠,两只金龙尾部纠,龙嘴相对,中间有个珠子可以拨进拨出,以为开合的机关;另一只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由七八股极细金丝条扭在一起,横向又有极精致的花纹,汇合处却是镂空的云破月来,那云丝丝缕缕,断而不绝,那月一弯如钩,纤细玲珑,拿在手上,有种颤颤微微的心疼感,总怕稍一用力便拧断了金线,可是雕功设计又分明科学得很,相辅相成,十分坚实。

  黛儿看一只便叫一声,翻来覆去看不够,听说我原有十八只之多,又羡又叹,又连呼可惜,又忙着细问另外十五只各自是什么样子的,只觉一张嘴不够她忙的。说得我也后悔起来,倒有些心疼那些镯子的下落。

  当晚,便整夜梦里都是金光灿灿的镯子在飘,整得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我们便随队出发了。

  大概是看了太多香港录相,踏足香港时,倒并没感到陌生兴奋,加上无心购物,就更没兴致。但为了陪黛儿,我还是打起精神跟她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着。她又极贪吃,从豆浆油条粢饭到天九翅要一一尝遍。

  坐在天咖啡座里,黛儿陶醉地品着一杯花式冰淇淋,脸上出婴儿般贪婪足,十分可爱。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有蝴蝶在花间捉对儿蹁跹,我眯着眼欣赏着黛儿的吃相,只觉难怪有那么多男人为了她前仆后继,对着这样一张脸,哪怕什么也不做,单是时时看着已是享受。

  秀可餐,大概就指这个意思。

  不时有男人过来搭讪,问可不可以在一旁就座。黛儿指着我笑答:“怕我的爱人不愿意呢。”

  来人看看我,先是一愣,继尔恍然,再以惋惜,终则怅然离去。

  黛儿奇招奏效,不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指指我身后细声说:“看那个人。”

  我回头。“一大群人,你要我看哪个?”

  但是不等她回答我已经明白过来,是个子最高的那一个,穿白衣白,相貌有如雷昂纳多,可是又远比雷氏成帅气,英俊得简直不像真人。

  黛儿贪婪地看着他,神态一如吃冰淇淋。“天,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我晃晃手指“嘁,刚才还装同恋,这会子又成花痴。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黛儿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里全都是汗。“儿,帮帮我,想想怎么能让他注意到我。”

  相识数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友如此紧张,不心里一动。这时那年轻人已经引着一干人边说边走近来,我不及多想,顺手扯起黛儿,就在他经过我们座位的一刹那,猛地脚下一绊,黛儿整个人仆倒下去。

  叫声未停,那年轻人已眼疾手快地软玉温香抱了怀。

  黛儿软绵绵倚在他怀中,媚眼如丝,娇细细:“真要谢谢你!”

  年轻人看清黛儿相貌,大概也没想到竟救得如此佳人,愣了一愣才说:“不谢,应该的。”

  黛儿站直身来,脸上飞起红云,说不说,竟好像傻了一样。

  帮人帮到底,我遂面含笑站起身来:“听先生口音,好像不是香港人,也是来旅游?”

  “是导游。”年轻人微笑,大大方方伸出手来“我姓高,是西安飞天旅游社的。”

  “我们是同乡呢。”我换了西安话,自自然然地说“家父学校最近要组织一次旅游,不知可不可以向高先生拿一点资料。”

  “求之不得。”他取出名片来。

  我向黛儿做一个“OK”的手势。可是慧紫鹃变成了傻大姐,那丫头平时叫得响亮,这时候却只如一块木头,呆呆看着人走远了,连一句“再见”也不懂得说。

  我诧异:“你也有今天!”

  黛儿这才回过头来,犹自脸红红的,手抚着口说:“儿,真多亏你。”

  我挥一挥手中法宝:“这顿茶你买单。”

  “那还用说?”她抢过名片来,喃喃念“高子期,陕西飞天旅游社经理。”如获至宝地在前摁了一摁,才小心翼翼收进手袋。动作语速都较平时慢半拍,眼神略见迷茫。

  我暗暗纳罕。莫非真命天子到了也?

  那天之后黛儿便有了心事,不论走到哪里都东张西望地若有所寻。

  旅游团的节目排得很紧,每天赶场似从一个景点换到另一个景点,大家打伙儿抢劫一样地买衣服首饰家用电器乃至摄影器材,仿佛不买就吃了大亏似。黛儿却失魂落魄般,做什么都懒懒的,跟她说话,也总是答非所问。

  我暗暗好笑,知道她是在找高子期,但是并不拆穿。

  转眼一周过去。离港前一天,黛儿想起大事,还没有来得及拜见祖父母。

  好在最后一天团里安排自由活动,我便陪黛儿上门拜寿去。

  黛儿的祖父母的确已经很老了,但是穿着打扮仍然很讲究,头发上不知搽了什么,梳得一丝不,举手投足间隐隐散出古龙水的香气。用着一个上海厨娘,也已经很老了,说是解放前从大陆一起跟过来的,做得一手好沪菜。

  我微笑,于享受原来是黛儿的家传特色。

  不知为什么,黛儿一直口口声声喊祖母为“小”我看陈祖母年纪的确比祖父要小着一截,猜想或许是填房,可是黛儿又说不是,还说爷爷去年才庆祝金婚,绝对是百分百的原配夫

  “金婚!”我感叹“想想看,五十年携手共度,岂止水融,简直血脉相连了。”

  那顿午饭我吃得很多也很,不住声地夸奖菜式精美,又奉承两位老人鹤发童颜,总算应酬得宾主尽

  黛儿笑我:“你这家伙,看不出这么会拍马。”

  我笑笑,要知道,曲意合一向是我拿手好戏,打小儿训练有素的。

  吃过午饭,小祖母惯例要午睡,祖父原有约会,出门前再三叮嘱我们不要走,他很快回来,祖孙俩好好叙叙旧。

  闲极无聊,我同黛儿跑到阁楼上去翻看旧杂志。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一格格照在樟木箱上,有细细的尘粒在光柱里飞舞,忽然黛儿轻声叫起来:“咦,是外公的照片!”

  我接过来,原来报上记载的,竟是陈家60年前的家族秘史。

  那时的小报记者最喜欢打听豪门事,何况当年陈大小姐的葬礼那样轰动,正适合他们一支伤金悼玉的生花妙笔,骈四骊六,鸳鸯蝴蝶,虽然稍嫌陈腐,确是感人至深,竟写得惊天地,泣鬼神,正是古往今来第一件至情至的生死恋歌。

  报上说,祖父当年与陈门长女相爱,可是陈小姐红颜薄命,暴病猝死。祖父其时正在外地经商,听到消息后一路哭号赶回奔丧,一进灵堂便长跪不起,大放悲声,一路膝行前进,磕头捣地有声,直将青砖地面磕出一路血痕,在场人士无不落泪。后来曾祖父感念祖父痴心,遂命小女儿代姐完婚,将祖父招赘陈家,成就一段佳话。这陈二小姐,自然便是我们今天见到的小祖母了。

  放下报纸,黛儿喃喃感叹:“好美,好伤感。”

  而我深深震,整个心神受到强烈困扰,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昔,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比较喜欢三四十年代的老故事,那时的人感情丰富细腻,有强烈而纯粹的爱和恨,像林黛玉和贾宝玉,梁山伯与祝英台,也许没那么老,但总好过现代人的枝大叶。

  现代的男女,有谁耐烦再去抚筝问月,海誓山盟,都恨不得将爱情编成程序输入电脑,按部就班,从简处理,一步到位,又喜欢假洒之名频频移情,朝秦暮楚。像祖父与陈大小姐这样的生死相恋,于今天已成神话;便是祖父与小祖母的半世携手,共度金婚,又何尝不是现代传奇?

  久违了的深情款款,相思深深,宛如一座美丽的蜃楼,半明半隐于烟云之间。而我渴望走进那海市,细问故事的究竟。

  黛儿与我心意相通,立刻拿了报纸走下阁楼去问小祖母。

  小祖母刚刚睡醒,看到报纸脸上十分悻悻,半个多世纪的旧债,至今提起还耿耿不能释怀。

  黛儿全无顾忌地追问:“小的姐姐美不美?爷爷现在还会想念她吗?当年嫁给爷爷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奉父母之命?”

  小祖母脸上微红,尴尬地说:“你这孩子,二十大几的人了,还这么口没遮拦。”

  黛儿只是撒娇:“说嘛,说给我听听嘛!”

  小祖母不耐烦:“有什么可说?男人还不都是一样,总是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失去了的才最珍贵。你爷爷一生到处留情,害的何止我姐姐一个人?便是婚后,他的女朋友也是几个月一换,从没停过。他原本就样子好嘴头活,在女人面前最有手段的,娶我后手上有钱了,还不更胡天花地没个餍足?就是现在也还…”

  说到这,小祖母可能觉得到底不便在我们小辈面前过多抱怨,冷哼一声停了口。

  我十分意外,一时接受不来,莫非他们白头偕老的美满姻缘竟是貌合神离?我嗫嚅地:“您就不后悔?”

  小祖母黯然一笑:“我们那年月,讲究嫁,嫁狗随狗,后悔又怎样?我和父母闹翻了脸要跟他,错也错了,有什么可悔,只得好好过日子罢了。”

  我肃然起敬,这样的无怨无悔,也是现世失了的品吧?要有怎样浓烈的爱,才肯嫁一个明知不爱自己的人并伴他终生?原来报纸上说得有误,陈曾祖父嫁女并不是出自本心,而是受女儿要胁的无奈之举。

  我想象哭灵受伤的祖父躺在病榻上,陈二小姐殷勤看护,柔情缱绻,祖父只是置之不理,但二小姐还是感于他对姐姐的一往情深,宁愿以身相许,以一生的情来感化他,抚慰他。

  怎样的爱?怎样的爱?!

  整个下午,我和黛儿都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久久不能平静。

  好容易等到入夜祖父才扶醉归来,但是兴致倒好,听我们讲起小祖母的委屈,他不以为然地微笑:“是那样的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陈祖父的笑里有一种森。

  然后他便沉默了,可是他的眼光渐渐柔和下来,用呓语般的语调轻轻地说:“她是美的,很贪玩,很浪漫,也很痴情。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总喜欢打扮成农家女孩儿的模样从后花园溜出来到处逛,专逛那些卖小玩意儿的巷子。那次她忘了带钱,我偷偷跟上了她,看她在小摊前徘徊把玩,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又三番几次地回顾。我把那些玩意儿一一买下,有荷包儿,有绣样儿,还有藤草编的蝈蝈草虫儿,都是孩子玩艺儿,不贵…我跟着她,一直走出集市,追上去把东西送给她,她很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我,整张脸都涨红了,那时候太阳快要下山,到处都是红色一片,她那样子,那样子…”

  开始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小祖母,但这时已明白其实是指陈大小姐。陈祖父情动于中,眼都是温柔,我听到他轻轻叹息,顿觉回肠气。

  眼前仿佛徐徐展开一幅图画:夕阳如火,照红了山的花树,也照红了树下比花犹娇的女子。而那女子脸上的一抹羞红,却是比夕阳更要美照人的,她低垂着脸,但是眼波漾,写了爱意绵,闪烁着两颗星于天际碰撞那样灿烂明亮的光芒。她打扮成朴素的乡下女子的模样,可是丽质天生,语还休之际早已出一个千金小姐的高贵妩媚。她手上拿着外祖父赠送的小玩意儿,不知是接还是不接,要谢还是不谢,那一点点彷徨失措,一点点惊喜踌躇,一点点羞怯窘迫,不仅完全无损于她的矜持端丽,反而更增添了一个花季女子特有的羞涩之美,当此佳人,谁又能不为之心动呢?这就是关关睢鸠为之唱不已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于是爱情一如参差荇菜的疯长,在那个彩霞天的黄昏诞生蓬,令情窦初开的良人君子溯洄从之,左右采之,心向往之,寤寐求之…

  那个时代的爱情哦,竟有这样的绯恻绵!

  黛儿忍不住嘴:“原来她也喜欢小玩意儿,这倒有点像我。”

  陈祖父抚着黛儿的头发,痴痴地说:“不光这一点像,你长得也和她很像,像极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也就你这么大,一朵花儿的年纪…她是为我死的,这么多年来,想起这个就让我心疼。”

  他的眼角微微温润,而我和黛儿早已听得呆去。

  可是陈祖父的神情却在这时一变而为冷厉,恨恨地说:“你小一直想取代她姐姐,怎么可能呢?她哪里会有她姐姐那份真情?所以,我一开始就定了规矩:先奉你大的灵位成亲,然后才续娶你小,上下家人都只能喊她二夫人,永远把正室夫人的位子留给她姐姐,让她永远越不过她姐姐的头上去!”

  陈祖父说最后几句话时,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听得不寒而栗。身份名位,在我们的时代尚不能处之淡然,何况他们的时代?小祖母以处女之身,下嫁于祖父,却一上来就担个续弦的名头,岂不冤枉?然而,谁又能责怪祖父对陈大小姐的一番痴心?

  黛儿不以为然:“可是小对你也很好呀。你们已经一块儿过了半辈子了,没有感情,怎么会共度金婚?再说,陈大小姐再好,也是过去的人了,真正陪你同甘共苦的,还是小呀!”

  陈祖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一脸厌恶:“她?她有她的心思。她肯嫁我,不过是为了要我帮她对付自己的亲哥哥!共度金婚?呵呵,共度金婚…”他呵呵笑起来,笑声中充苍凉无奈,令我不忍卒听。五十年,整整半个世纪,难道用五十年岁月累积的,竟然不是爱,而是恨么?

  我们还想再问,像陈大小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祖父又为什么会突然远离,还有,祖父究竟是怎么样被小祖母的柔情打动的,陈曾祖父又为什么要反对祖父与祖母的婚姻等等等等。可是祖父的酒劲却已翻了上来,口齿渐不清楚,黛儿只得唤上海厨娘来伏侍他睡下。

  时已午夜,我和黛儿尽管不舍,却不得不回宾馆了。

  晚上,我做了梦。

  朦胧中,看到有女子怀抱婴儿走近,面目模糊,但感觉得出十分清丽。我问:“你可是陈大小姐?”

  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导游说:“要出发了。”

  嘿,如此刹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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