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离魂
再回西安时,天气已经热起来。
今年的夏天好像来得特别早,还没来得及注意桅子花的香味,也没有看清蜜蜂飞翔的姿态,甚至蝉还没有开始真正高唱夏的赞歌,夏天却已经早早地来了。
西安城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修路或者建楼,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眼前金星冒,脾气越来越浮躁。有时早晨出门,刚刚从北关走到钟楼,已经眼见三四起小车祸接连发生,司机与警都脸地不耐,而行人连驻观的兴致也没有,都在忙忙地赶路。
寂寞而青灰的天空上,连鸟儿也难得见到一只。
这不是一个适合年轻男女约会谈情说爱的都市,到处都又脏又,生活圈子越来越挤,每个人认识每个人,可是人与人走得越近就变得越疏远,渐渐都戴了一张涂了粉又落了灰的面具,不大晓得以真实面目示人,倒不全是因为不肯,是根本不会。
每当华灯初上,城市里到处走着锦衣夜行的女子,在酒吧里寻找着一杯酒的缘份。
只是一杯酒。在干杯之际或也有几分真情。但酒尽歌阑,也就算了。
寂寞的车号是城市疲惫的鼾声。
而城墙之上,却有着这个城市最后的爱情上演。
“我们现在正北的方向就是乐游原吧?”
秦钺指点江山,仿佛国王指点他的僵土。“乐游原是因为汉宣帝曾以此为乐游苑,并置乐游庙,所以得名。唐朝时,它是长安最著名的风景区,当时划归升平坊、新昌坊一带,是唐长安的最高点,地势高平轩敞,与曲江芙蓉园和大雁塔相距不远,眺望如在近前,景+分宜人。那时,每到三月上已、九月重,长安仕女阔少,便早早占据有利地势,在此登高眺远,幄幕云布,车马填,成为一时盛况。高宗时候,将此地赐给自己最爱的女儿——太平公主,在此添造亭阁,营建太平公主庄园。韩愈有诗记载:‘公主当年占,故将台榭押城堙,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可见乐游原规模之巨。”
“是吗?可是我见到的乐游原却是十里黄土,一片废墟。”
“怎么会?就在我充军前一年重,上官老师才带我和师兄师嫂一起登上乐游原望远。那时郑夫人已经身怀六甲,行动很不方便,但仍然坚持要亲自到青龙寺上香,为未出世的女儿祈福,也就是后来的婉儿,今天的你了。”
“可是今天乐游原的确已经盛景不再了。如果你看到今天的乐游原,你会伤心的。由于盗墓贼的投机,和当地居民的盲目取土,那里各朝各代的墓葬都被挖毁,垃圾成堆,目疮痍,你说的汉代乐游庙也被损坏了。据说,那还是国内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座汉代寺庙遗址呢。”
秦钺怔忡:“人类为何这样对待自己的财产?”
“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财产。因为他们觉得,一处古代寺庙的价值远远不如一个猪圈来得实在。”
“可是有一天,他们会为自己的愚昧和无知付出代价的。”
“人类为此已经付出很大的代价了。”
我无法向秦钺解释自“农业学大寨”向“退耕还林”的历史转变,一个唐朝的世子,一个秉承三纲五常为做人根本的儒士,是不会理解人类在这些一目了然的错误上所栽的跟头绕的圈子的。可是,就是这些一目了然的错误,却令人们百年来纠不休,吃尽苦头。
秦钺低:“乐游原上清秋节,咸古道音尘绝。”
我接口:“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壁颓垣。”
听说最近乐游原正在大兴土木,挖山开路,只怕三数年后,乐游原将不复存在,便是断壁颓垣也无从得见了。
秦钺问:“那么,青龙寺还在么?听上官老师说,那还是建自隋朝的寺庙。隋文帝杨坚幼时出生于佛寺,由尼姑抚养到13岁,受佛教的影响很深。在修建大兴城时,怀一念之仁,特将城中的陵园土冢迁葬到郊野,为超度这些亡灵,在乐游原上修建寺院,取名灵感寺。唐睿宗景云二年改名青龙寺,是座香火鼎盛的名寺。它现在还在吧?”
“还在。但是也已经不是当年的青龙寺,而是复古重修的了。而且,是日本人出资助修的。日本,在唐朝好象是叫做扶桑国。”
“那真是应了当年惠果法师的预言了。”秦钺慨叹:“青龙寺大阿阇梨惠果,一生弘传密教,化度众生,上自朝廷权贵,下至庶民百姓,都从受灌顶。他为青龙寺香火一生殚尽心虑,至于殁后,果然用心不。”
我想起来“我在青龙寺见过惠果、空海纪念堂。我知道惠果是空海的师傅,而空海是日本东密‘真言宗’的祖师。可是,惠果为什么要收一个日本人做徒弟尽传平生所学,却没有听说他在中土有什么关门弟子呢?”
“那是因为惠果大师研佛法,能知过去未来。彼时佛教空前兴盛,传播之广波及国外。日本平安朝时期,大批‘学问僧’、‘请益僧’入我大唐求法,空海,也是其中之一。惠果一见到他,便说:‘我先知汝来,相待久矣。今相见,大好大好。报命竭,无人付法,必须速办香华入灌顶坛。’(我早就知道你要来,已经等了很久了。今天见到你,十分高兴。时间不多,却没有人可以传我衣钵,你既然来了,就赶紧受礼,举行拜师仪式吧。)空海拜惠果为师后,惠果以两部大法及诸尊瑜伽等全部传予空海,犹如泻瓶,又命画工图绘胎藏金刚界大曼荼罗十铺,铸工新造道具十五具,以及图像写经赠与空海。希望他‘早归本乡,以奉国家,布天下,增苍山福。然则四海泰,万民安,是则报佛恩,报师德也,为国忠也,于家孝也,传之东国,努力、努力。’”
我恍然大悟:“青龙寺在唐代以后渐衰败,终于夷为平地。直到70年代,才在日本人的资助下重新修建。原来是真言宗饮水思源,‘报佛恩,报师德’啊。难怪惠果法师说什么‘报命竭,无人付法’,宁可将真传授与外邦,还要叮嘱空海早些回去,原来他早已预知了青龙寺的毁灭恶运,所以才要曲线救国,荫庇后代,以保住青龙寺的一脉香火,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秦钺点头:“其实这些都是我死后多年的事情了。但是惠果法师为一代得道高僧,英灵不泯,曾与我有过心灵的交流。如今,他终于可以欣慰了。只愿这一次青龙寺香火重续,不会再人为地熄灭了。更愿天下人存心为善,不要再自毁家园。世间万物,因果循环,自有其规律,这,便是天道。”
我与秦钺,仍然在每月的十五之夜于城头相会。这段明知没有结果的感情,已经成为我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血那样贯穿我的全身。
另一面,我与九问的见面也比以前更频繁了。只为,我需要他的安慰,需要他在大太阳底下对我实实在在的陪伴。我无法解释自己这种情感的游离,或许,是因为我越来越害怕孤独吧?
九问说:“现在我倒觉得,咱俩可能是真的没戏了。”
我看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会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九问解释:“男女交往,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不认识到认识可以有上千种途径,哪怕变成仇人打得你死我活都不要紧,俗话说不打不成嘛。最怕就是感情升华,变成兄弟姐妹,那可就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不信,你从这走路姿势就可以看出来。”
我笑,觉得这种说法倒也新鲜有趣。可是东大街上情侣如云,看在别人眼里,我们也未尝不是情投意合的一对。
九问不然,指着前边说:“才怪呢,你看,那紧紧挽在一起时不时头接耳的才是恋人;那一前一后表情淡漠平静的多半是夫;那并排走着、时快时慢的,大概是刚认识不久正在试探阶段的男女;而咱们,这种谈笑风生,又络又自然的,就只能是红颜知己,革命战友了。”
说得我笑起来,一边顺着他手指望过去,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愣住。
是高子期!而他的臂上还挽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起初猜这大概便是他的子,可是年龄看着不像,那女孩分明比黛儿还要小上几岁。我于是又猜那是他妹妹,但两人举止亲昵,神情暧昧,令我无法自圆其说。
照九问的说法,他们的关系只有一种解释,即是情侣。
我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路尾随。
他们没走多久就拐进了一家私营录像厅,我看一眼海报,片名叫做《青光乍》。
大太阳下,我忽然愣愣落下泪来。
九问安慰我:“也许他有他的理由。”
“理由?爱可以有一千条理由,可是背叛,永远毫无理由。他背叛子已经是错,现在又背叛黛儿,他简直禽兽不如。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黛儿,我要告诉她,她爱错了他,她必须醒过来!”
九问忽然脸色一变:“唐,你是不是认为,一个人一旦爱上了,就再也不可以爱上第二个人?”
“当然。”我看一眼九问,又赶紧改口“我是说如果两个人已经彼此有了誓言,就当然应该坚守承诺。”
九问松一口气:“也就是说,有一天如果我爱上了别人,你仍然可以接受我做朋友了?”
我惊讶:“九问,我一直当你做朋友。是不是你已经找到最爱的人了?是不是?告诉我,让我为你祝福。”
“现在还没有,你放心,如果有一天我终于遇到所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望着九问笑一笑。
交往这许久,我对他脾气早已熟悉,对待感情最是属于“一瓶不响半瓶光当”那种,遇到略合眼缘的女孩子,八字还没一撇,他早已到处宣扬得天花坠,只差没说女孩明天就要卷铺盖倒贴上门;可是轮到他当真动了心,却反而含含糊糊,谨言慎行。好像眼下这般忽然庄重起来,八九不离十,是已经有了新目标了。
当天夜里,黛儿终于主动打来了电话。
我大叫:“黛儿,你想死我了,你现在怎么样?孩子出世了吗?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搬回北关了,一直联络不到你,西大街的房子还要不要给你留着?你怎么这么久不跟我联络?”
问了十句不止,黛儿却只答了一句:“我已经回来了,就在家里等你。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你已经回西安了?什么时候?怎么也没有通知我去接?”我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但是这一次没有等她回答已经自己说“我现在就过去,我们见面谈。”
阔别半年,我终于又见到黛儿,依然纤一挪,风姿楚楚,倒比过去更加清秀空灵。已经换了睡衣,一件我没有见过的白底真丝睡袍,上面绣蝴蝶。
黛儿自己也是一只蝴蝶,舞得倦了,在风中失了方向。
我问:“这么说孩子已经生了?是男是女?”
黛儿不答,却反问我:“你见过子期没有?”
我为之一窒,重逢黛儿的喜悦骤然降温。
黛儿追问:“怎么?他过得好吗?”
“好,很好。”
我取出茶叶,泡了两杯新绿出来,一边犹疑着要不要告诉她实情。
细白的瓷杯,青碧的茶叶,因了水的热力而浮起来,又缓缓沉下去,几度沉浮,终于水静茶闲,香气氤氲,一杯茶就成了。我端给黛儿一杯,问:“黛儿,你还是爱着他?”
黛儿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无奈:“爱,就因为这爱我才对人世充眷恋。他是我在人间最大的牵挂,最后的信念。我爱他,并且依靠这爱而呼吸,生存。他是我的空气,是我的大海,没有他的爱,我将随时窒息而死。”
“不,忘掉他吧,他不值得。”
“爱没有值与不值。无论如何,我爱过了,我不后悔。”黛儿温和地制止我“儿,你答应过不再指责子期的。”
“我不想指责任何人,我只是关心你!”我站起来走向黛儿,想去握她的手。
黛儿却向后退了一步,我只有站住,看着她。
空气里有冰冷的气息,微香,但是凉,不合乎季节的凉意。
我看着她,下定决心讲出实情“我今天下午才见到他,他和一个女人去看三级片!”
黛儿仿佛受到重创般又后退了一步,喃喃着:“这么快?”然后,她低下头,哭了。
泪水毫无阻碍地过她如玉的双颊,如水的丝衣,一路滚下地去了。
一半儿落在杯中,一半儿渗入黄泉。地下的黄泉,便是伤心女子的眼泪汇成的吧?
这时候我发现,黛儿光着脚。
我不安,轻轻唤:“黛儿?”
黛儿抬起头,凄然地一笑,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苍凉绝寂的冷。
“谢谢你,儿,我知道了。我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儿,还记得何培意吗?”
“记得,怎么,你见到他?”
黛儿摇摇头,又问:“记得阿伦吗?还有…”她说了一大串名字,都是当年苦苦追求于她的失败男儿,有的我记忆犹新,有的名字听着耳,人长什么样子却已经想不起来,还有的根本连名字也陌生。
我不解:“怎么想起他们来?你打算把他们召集起来抛绣球还是打擂台?”
“如果,你将来会遇到他们,请代我说声对不起。”
黛儿望着我,我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一种月光般清凉的美,那动的冰冷而温柔的气息是我所熟悉的,是秦钺特有的气质,而今我在黛儿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韵。她就用这种穿透一切的温柔与冰冷平静地对我说:“儿,记得当年你劝我,自己的感情是感情,别人的感情也是感情,要我懂得珍惜尊重,己所不,勿施于人。可是我不听,还同你吵架。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值得他们那么爱我,更不配做你的朋友。我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不懂得感情,不懂得爱,今天的一切,是我罪有应得。”
我震惊:“黛儿,你在说什么?怎么做起忏悔来了?”
黛儿不理我,继续说下去:“第二件事,我还要求你,如果有一天你去北京,请你帮我把那只旧小壶还给琉璃厂的那个老板,告诉他实情,告诉他,他并没有‘打眼’,是我年轻不懂事,作了他。”
我越来越觉得有什么不妥,黛儿的语气,简直有种代临终遗言的味道。低下头,我忽然注意到黛儿的杯子,喝了这么久,她的杯子居然还是的。
这时候黛儿说:“儿,拜托你,我走了。”
“走?你今晚不住这儿?我还有很多要和你说呢。”
我诧异,她明明已经换上睡袍了,要到哪里去?
但是她已经站起身来:“儿,如果你看到我妈妈,告诉她,我爱她!”她仰起头,眼睛望进看不见的远方“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真想做一个好女儿。”
我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连忙站起:“黛儿,不要走,你听我说…”
黛儿站住,转身,微笑。
哦她的笑容,她的笑容有着那样一种慑人心魄的美,美得绝望。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第一次见识她的美。
虽然我一直都知道黛儿是美的,从第一次见面就已经知道,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她的美是这样不同凡响,这样凄切动人,仿佛可以一直穿透人的心灵,照见灵魂最深处的温柔与感动。
那是一种绝美。是不属于人间的,不染红尘的,超凡脱俗的美。
我被那绝美慑住了,直到黛儿转身离去,才如梦初醒地追上去。
黛儿已飘然出户,绣蝴蝶的丝袍着地无声。
我追出门,追进午夜的黑暗。
门外风声萧瑟,蝉鸣断续,却哪里有黛儿如水般的身影。
可是我分明听到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徊响:“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黛儿,等一等!”我喊着。
然而无人应答。
她去了哪里?是被黑夜没了吗?还是随清风飘逝?只不过转眼的功夫,她竟像凭空消失了似的,遁去无踪。
天上没有月亮,一颗颗星像一只只冷眼,遥远而陌生。
而黛儿穿一件绣蝴蝶的睡袍,光着脚,就那样消失在无月的星空下。
回到房间,我取过她的茶杯,刚刚泡就的夏日午夜的一杯新茶,竟会冰得冻手。
我惊疑莫明,只得又一个长途打到台州去:“请问,黛儿这次来西安,有没有说过会住在哪里?”
对方的声音里明显充惊异:“黛儿来西安?你听谁说黛儿去西安了?”
“我刚才见过她,可是她不肯留下。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很不放心。”
“你说,你见了黛儿?”
“是啊。”
对方迟疑了一下,说:“请你等一等。”
电话对面换了人,我听出声音是黛儿母亲。“伯母,我是唐。您还记得我吗?”
“唐,我记得,你是黛儿最好的朋友。”
不知为什么,陈伯母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
“伯母,您知道黛儿这次来西安住在哪里吗?”
“唐,你是不是错了,唐在家里,在台州,她哪儿也没去。”
“可是我刚才才见过她,她是哭着走的,我很不放心。”
对面沉默了,半晌,陈伯母说:“唐,黛儿病了,病得很重,也病得很久了,你想不想来看看她?”
我奇怪到极点,也担心到极点,迅速思考了一下,说:“好,我明天就去订机票。”
票买得很顺利,下了飞机赶汽车,第二天黄昏时分我到达台州。
陈伯母面戚容,淡淡招呼:“唐,你果真来了。”
面一股药水味扑鼻而来。我十分不安:“伯母,您说黛儿在家?”
“你来。”
伯母在前带路,引我进黛儿的卧室。
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浑身寒直竖,不知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情形。
然而我看到的不过是黛儿。
是黛儿!
真是黛儿!
黛儿竟真地在家里!
我只觉匪夷所思,难道昨天的一切都是梦?
我趋前唤:“黛儿,你真的在家?”
黛儿睡着,不理不睬。
我上前轻轻摇她:“黛儿,我来了。”
身后传来陈伯母抑制不住的哭声。
直到这时我才惊骇地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到不能再可怕的地步。
黛儿,她竟毫无表情,毫无反应,面对我的呼唤摇撼,丝毫不为所动。而她身上穿的,正是我昨夜见到的那件绣蝴蝶的白地真丝睡袍,统统折了翼,僵死在冰冷的雪地。
我后退一步,惊叫起来。
陈伯母哭着说:“唐,你看见了?她这样子已经好几个月了?你怎么可能在西安看见过她呢?”
“她,她…”我口吃起来。
“唐,你还看不明白吗?黛儿已经成了半个死人。电视剧里常有这样的情节,植物人!可就是没想到,这种事竟真的会有,还发生在我们家里。”
我的第一个反映是:黛儿自杀了。可是黛儿不该是一个自杀的人,她那样自爱,又那样爱人,有着最强烈爱情的人也应该有着最强烈的生命。她是尊重生命的,她还怀着孩子,还想着要把那孩子生下来。她怎么可能去死?
“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伯母,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听到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在问。
“这都怪我。我看出她有了身孕,就劝她打胎,我求她,哭着求她,把话都说尽了,她就是不肯。我实在没办法,就偷偷在她饭里放了打胎的药,想生米做成饭她也就不能怎么样了。可没想到她一向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心气儿却那么强。她发现自己了产,气得要发疯,竟然离家出走。结果淋了雨,病在旅馆里,等我们找到她,她就已经是这样子了。大夫说,是产后感冒转成脑膜炎,治疗太迟了!黛儿,是妈害了你…”陈伯母泣不成声。而我脑子里轰轰做响,仿佛一阵接一阵的雷声滚过。脑膜炎!植物人!多么可怕的词汇!它们怎么会同黛儿有关?
陈伯母仍在哭泣:“我不是个好母亲,我害了女儿…”
我扶住她,要很用力才能发出声音:“不是的,伯母,黛儿没有怪您,她托我告诉您,她爱您…”
陈伯母嚎啕起来。
我本想告诉她,黛儿还说过:“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真想做一个好女儿”但是我不敢,我怕这会要了老人的命。这位伤心的母亲已经不堪一击,再不起更多的刺。
这个时候我深深明白,黛儿昨夜对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只因我也有过那样的感受。只是,为什么全天下的女儿,都要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应该做一个好女儿?
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原来倩女离魂真的可以发生于现实。
我抱紧黛儿,只觉心痛如绞。
怎么能相信怀中这个柔弱无助的猫儿一样的小女子便是黛儿?
黛儿的飞扬跋扈哪里去了?黛儿的烟视媚行哪里去了?
黛儿是不败的,无忧的,所向披靡的。黛儿怎会为了一个臭男人如此脓包?
我握着黛儿的手,轻轻说:“黛儿,醒来,我们颠倒众生去。”
陈伯母哭得站立不住,被家人扶了出去。
留下我一个,坐在黛儿边,轻轻展开在洛买给她还一直没有机会送出的真丝低吊袋荷花背心,这是黛儿以往最爱的款式。当她穿上它,纤一挪,更显得前蓬,沟若隐若现,要多么惑就有多么惑。
大学时,每次她穿这种衣服我总要骂她太招摇,可是现在我怀念她的那种风情。
上这个无言的黛儿,这个麻木不仁的黛儿我不认识,我心目中的黛儿是永远神彩飞扬,睥呢一切的,瞧不起所有的男人,视他们如尘如芥,招之既来挥之既去。
我想看到她抽烟,看她把果子酒像水那样灌下去,然后说:“现在最好的游戏就是找个男人来解酒了。”我想看到她笑嘻嘻地开男人玩笑,做他们,引他们,然后当他们一团泥一样抛开去,如蜂蝶穿过花间,留一分香气,却不沾粉尘。
哦黛儿黛儿,只要你起来,不论你怎么样的过份,我都绝不再责你。只要你起来!
只要,你起来!
我环视四周,黛儿精致的卧房仍然维持着她从前的布置,缀苏的绣花窗帘,累累垂垂的千纸鹤挂件,墙上陈逸飞的乐女图娇异地笑,而头《安徒生童话》在未读完的一页还夹着枚红叶书签…刻意芳菲,然而浓郁的药水味仍清晰地提醒着这是一间病房。
我取过童话书,翻到黛儿没有读完的那一页,轻轻朗诵给她:
“小人鱼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绝不能有这种想法,’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是幸福和美好得多的。’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作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欢乐。但是假如你不能使他全心全意地爱你,那么在他与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碎裂,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这时候黛儿的手似乎微微一动。我赶紧握紧它,将它贴近自己的面颊。她的手冰凉而微香,虽已油尽灯枯,仍然柔腻细滑。
我的泪滴落在黛儿的手背上。
一直以来,都是黛儿读童话给我听,她喜欢它们,背诵它们,追求它们所描述的境界。可是,她终究没有得到真诚的爱情,她即将化为泡沫了吗?
她曾经说过:“每个人对爱情的定义与追求都不同。有的人是为了婚姻,有的人是为了望,有的人是为了利益,而我,陈黛儿,只是为了经历。我遇到他,爱上他,为他快乐,为他痛苦,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经历世上所有的喜怒哀乐,我愿意。只要我有过这样的爱情遭遇,我便已经足。我不需要别的答案,因为爱情本身已经是最完美的答案。”
如今,她果然实践了自己的爱情理论,为爱经历了一切的痛苦与折磨,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但是,值得吗?值得吗?当她的灵魂化为泡沫在水上漂浮,她的爱呢?她的爱去到了何处?
忽然想起陈大小姐的叮咛:阻止她,阻止她!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我辜负了陈大小姐,更辜负了和黛儿的友情!如果我多关心她一点,如果我早来台州,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黛儿,是我,是我害了你!
黛儿在第二天凌晨时分停止呼吸。
至死,没有再睁开她美丽的眼睛。也许,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再无留恋,也许,是她已经说完想说的话。
永远睡了的黛儿仍然很美,但美得绝望,美得没有生气,宛如一枚凄的蝴蝶标本,周身都带着种伤感的气息,甚至连那洋溢在屋中的药水味也无处不在地浮泛着伤心和悲凉。
就像她自己所希望的,让生命结束在最美丽的一刻。
我亲自为她更衣化妆,小心地不使眼泪滴到她的身上。因为老人们说,如果生人的眼泪滴到死人的身上,那死去的灵魂就会因为牵挂人间而不得升天。
但是看黛儿焚化时我再也不能自抑,恨不得扑出去拉开所有人,勿使他们将黛儿美丽年轻的身体遣进火炉。
怎能相信,只十分钟已经化烟化灰?
当那一炉灰重新推出时,我捡起一块灰骨,软绵绵倒下去。
再醒来已是下午时分,我躺在陈家沙发上,手中犹自紧紧握着黛儿一块遗骨。
要到这一刻才会清晰体味到黛儿已死。
我号啕起来。
宛如心上被掏出一个血窟窿,却进一块巨石,空落落又沉甸甸。而我知道,那一块残损今生再难弥补。
黛儿走了,黛儿真的走了。她再也不会同我嘻笑怒骂,再也不会向世人卖风情,再也不会大声地朗读《小王子》或者《海的女儿》,也不会再为她的小狗眼泪。
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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