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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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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八年,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英国去世。她的遗物远渡重洋运到张爱玲家中。看着那一口大木箱,只要打开就可以见到母亲,但张爱玲竟这么迟疑。她把箱子掀开,仿佛小时候偷偷推开一扇门。那小小的张爱玲探进一个小脑袋,黄逸梵对她招招手。张爱玲好玩地尖声笑着,一溜烟就跑掉了。黄逸梵兀自怔忡坐在书桌前,低头继续替照片着,她在张爱玲的衣衫上染上水蓝色,仿佛点染一个孩子的生命,好叫她远远离这灰暗的世界,照片上的孩子因此鲜活起来。

  现在那张照片正在张爱玲手中,她的眼眶渐渐濡。她仿佛看到年轻的黄逸梵坐在妆镜前梳头,眉头深锁,戴着那些首饰都无法叫她光彩。三岁的自己绕在母亲身边,踮着脚,努力想把一个一个小盒子打开。她看见母亲耳坠上两颗闪闪的小钻,头发梳成美丽的S形,突然趴到母亲身上,把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只觉得母亲实在太美丽了。

  张爱玲倚在瑞荷肩头,她落回童年,落回对母亲的种种记忆,她无法假装她是在这个世界里的一个陌生人。她哭得这么伤心,这是从童年到长大她对母亲一切的想念、失落与哀悼。

  她跌落回时空迭的记忆里。

  张爱玲的记忆从一九二三年天津布灰尘的戏园子开始。喧响的锣鼓声,四周昏暗的气氛,包厢里大红布幕的隔帘,递茶水点心的人穿进穿出,脚下的瓜子壳,台上的大花脸,一声斥呵,惊得张爱玲一双眼睁得圆鼓鼓的。那时她三岁,可以自己单独坐在一张椅子上。母亲黄逸梵和朋友在她身边闲聊,她们安详、友爱、兴致。这是张爱玲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朋友忽然咿了一声:“那不是…”有人用手肘撞她,她猛然醒悟,住了嘴。黄逸梵顺着朋友目光往楼下看,一双男女刚落座,她的脸色当即就变了。张爱玲懵懵懂懂地向下看,那男人像是父亲,她被母亲拖了回去。她的头紧紧贴着母亲的口,仿佛可以直接听见母亲的心事,她可以感觉到母亲口微微起伏,甚至有泣的暗影。

  从这以后家里就不安宁了。天津张家是老式花园洋房,墙上有绿森森的爬墙虎,凉凉,静悄悄,黄逸梵的叫喊声传得很远,连院子里的张爱玲也听到了。母亲几近声嘶力竭:“你这算是什么?你给我什么难堪!”

  父亲张志沂的嗓音很虚弱:“没的事你听外面的人瞎胡扯些什么!”

  “我黄逸梵瞎了眼吗?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撒谎的德!”

  在院子里玩耍的张爱玲翻身往屋里跑,全不顾用人何干在后面叫她。她一口气跑上楼,小脸凑在父母卧室细细的门中间,她看见黄逸梵拄着铜柱啜泣。张志沂软声好言凑到她身边:“哭什么?好了!别哭了!”黄逸梵一手推开他:“滚!去找你的老八!”

  张志沂大约也是没辙,也是恼火了,突然就很唐突地咆哮一句:“成天给脸子,哪个男人受得了?”他拉开门,小小的张爱玲和他面对面站着,张志沂愣了一下,绕过她出去了。黄逸梵伏在上痛哭。张爱玲没有过去,她还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安慰。她看见父亲在楼梯上站了一下才下楼,以为父亲要回来安慰母亲,结果他只是用后腿去鞋子上的浮灰,她就站在两者之间安静地看着。

  父母的婚姻差不多三年就完了。母亲黄逸梵和小姑张茂渊结伴到英国游学。她们志同道合,感情比姐妹还亲。黄逸梵并不想离开两个稚龄的孩子,却想借此向痛苦的婚姻提出最重的抗议。临行时儿子张子静在下人身上挣着啼哭,她听见也跟着哭。张爱玲不怎么明白,也不怎么伤心,知道是有大事,她的个性是越发凝注和镇定。

  黄逸梵一走,张爱玲就被张志沂拉着去见姨娘老八。老八很喜欢张爱玲,她一边拿出糖果,一边问张爱玲:“喜欢姨娘吗?”张爱玲很认真地点点头:“喜欢﹗”她转着圆骨碌碌的眼睛,看着躺在烟榻上双双对着烟灯的父亲和八姨娘。接着她的眼睛就落到柜子上的自鸣钟,那粉红色的彩绘钟,她没见过。这样多少避开一些尴尬。小小年纪,她是知道刚才说话有点背叛母亲的味道。她竖着耳听见他们俩叽哩咕噜在烟榻上说话。

  老八看着张爱玲说:“这孩儿聪明﹗像妈吧﹗”

  张志沂打趣说:“咋像?就是你女儿啰﹗”

  老八自嘲说:“我这么好福气﹗”

  张爱玲不去理会他们说什么,小手无聊地摸着有暗花纹的桌布,扯着桌边的穗子,眼睛好奇地盯着烟榻边地上老八那双缀着碎珠子的拖鞋。她很想把脚放进去试一试。

  老八很大方地说:“穿去﹗”

  张志沂忙阻止说:“别叫她整﹗”

  老八宽容地说:“女孩儿都喜欢的﹗”

  张爱玲一听马上迫不及待地穿上碎珠花拖鞋,在院子里兴奋地踢踢拖拖来回跑。阳光下,一切不协调的色彩与暗影,只是这个世界的背景,她自得其乐在耀眼鲜明的快乐里。

  张爱玲的母亲前脚一走,父亲就把小妾招进门了。

  张家堂屋失去了往日的安宁,整烟雾缭绕,变成了热闹的戏园子。老八在客厅里招呼客人,把张家的客厅当做了她的招待所。张爱玲那时喜欢闹腾腾的气氛,她搬了个小板凳躲在一间屋子的门帘后,偷偷掀开一道,看两个稚气未的女孩唱戏。她特别注意那两女孩的手势,也跟着学。这时老用人何干端着菜盆子进来,看见张爱玲一招一式很认真的样子,心里动了气,说道:“小孩子别凑在这儿,净学不好的﹗”

  张爱玲仰着小脸反问:“咋不好?姨昨天还给吃蛋糕呢﹗”

  何干生气地骂道:“就买你这张嘴就行﹗小没良心的,把你娘都给忘了﹗”

  张爱玲白了何干一眼,不再理睬她。堂屋传来一阵喝彩声,有人将一把赏钱随手拋出来,两个唱戏的女孩忙不迭地弯去捡。有一个铜钱像小风火轮般向张爱玲滚过来,碰到她的脚才停下,她赶紧拾起来,心里好兴奋。随后,她就看见其中一个唱戏的女孩转着身子找那枚铜钱,见铜钱落入张爱玲手里,也不言语,只是用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张爱玲摊开胖乎乎的小手,将铜钱递给那女孩。这时的她还不知道钱在她困顿的一生之中有多重要。

  张志沂并不是一味地放纵孩子不去管教,心情好的时候,他常常叫张爱玲背古诗文,他骨子里认为女孩还是应该读点书的,知书达理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风度。

  这天,张爱玲脸上挂着两行泪,站在烟榻前小声地背着唐诗:“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入帘青…”

  张爱玲被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张志沂嘴里着烟,眉头微皱,不快地责备道:“连个《陋室铭》都背不下来﹗”斜躺在一旁的老八劝道:“好啦﹗去玩吧﹗女孩子又不搞功名,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儿子你倒不管﹗”

  张志沂被提了醒,对张爱玲说:“去叫你弟弟来。”

  张爱玲如蒙大赦一般拿了书本就往外逃,通知弟弟去受难。然后,她在院子里玩起秋千。不一会儿,弟弟着眼哭着从屋里走出来。

  张爱玲心里同情他,便说:“别哭啦﹗给你﹗不敢?傻东西﹗”

  秋千飞得很高,张爱玲的眼睛望着天空,那个她似乎是到不了的地方。弟弟张子静倚着柱子立在一旁,眼泪还没干,眼巴巴地看着蝴蝶一样飞上落下的她。

  进得容易,出去得也快。老八与张志沂吵架时一怒之下用痰盂砸破了他的头,于是张志沂让几位体面的亲戚出头赶老八出门。老八不属于那种温良恭俭的女子,她是凡事都要力争的,于是只好被人架着往门外走,她跳着脚又哭又骂:你便宜占尽现在要赶我走?你这天杀的,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张家到你算完啦﹗我就这么咒你﹗我就不信你良心能安﹗”张志沂头上裹着纱布坐在厅里,脸晦气,一言不发。张爱玲随着几个用人从二楼窗口向外探头张望,别人都感到称心快意,惟独她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她心里有些懵懂,那女人对她还不坏,她并不讨厌她。

  老八走后,张志沂自甘堕落,毒瘾渐渐到了必须食吗啡的死亡边缘。这时张家已从天津搬回上海,都是为了要接黄逸梵和张茂渊回来。那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对张爱玲来说,那简直像是一个仙女要下凡拯救这个世界一样!

  住大宅院或是石库门,对七八岁的张爱玲来说,没有什么区别。无论住在哪里,家中都是窗帘紧闭,暗无天,父亲照例躺着榻上云吐雾。这年秋天,张志沂决定在子回来时旧貌换新颜将毒戒掉,可是连绵的秋雨让他意志消沉,浑身酸痛。他坐在阳台的一张藤椅上,仰着头,额上盖着一条透的白巾,两脚浸在盛冷水的脚盆里,嘴里哼哼哟哟,喃喃自语。窗外是白如牛筋的滂沱大雨。

  张爱玲在屋内一张书桌上画着古装的纸娃娃人,弟弟站在她旁边,眼睛怯怯地瞄着屋外的阳台。张爱玲嘴里哼着没腔没调的歌,好像这就可以把父亲的呻声给抢过去。

  过了一会儿,张爱玲将画好的纸人往弟弟面前一推说:“好了﹗这给你着。”弟弟松了口气,总算有点差事可干,赶紧埋头着。张爱玲在一旁指挥弟弟上颜色,她空偷偷瞄几眼阳台上的父亲,竭力去掩饰着内心巨大的恐惧,等待母亲回来的黎明。

  张子静似乎看出姐姐的心事,怀期待地问:“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张爱玲不知为何有些恼火,发狠说道:“别问﹗你老问,她听了烦,她就不回来﹗”张子静一听有可能不回来,眼眶里立时涌现眼泪,豆粒般的泪实在包不住了,啪哒就落在纸上。张爱玲用墨水钢笔画的小古装人顿时被眼泪洇开。此时,屋外张志沂的呻已经到了嚎泣的程度。张爱玲瞪着弟弟,姐弟相依为命,她也不忍再说他了。

  母亲回来的,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从石库门搬进了花园洋房,房子豁然明亮宽敞,自然就要添置许多新家具。张爱玲崇拜地看着母亲两手环抱,对用人指挥若定,仿佛这江山有了新的主,新的契机。

  张爱玲顽皮地跌进新房间刚布置好的一松软的羽绒被里,明黄温暖的被套还有着英格兰百货公司里的橱窗味,她贪婪地嗅着,紧紧地拥抱一切。

  张家的客厅突然从以前那种戏园子气氛转为一种西式沙龙的气氛。留声机里放的是歌剧,客厅桌上摆的是英式下午茶。黄逸梵与小姑和朋友们笑谈欧陆的趣闻,张爱玲凑在一旁,大人笑,她也跟着笑,她真是开心极了。她喜爱身上西式的连衣裙每一个小图案,和袖口的蝴蝶结;母亲端茶时微微翘起的小拇指;当姑姑学英国绅士走路时,母亲笑起来眼睛里闪烁的灿烂的光。所有这一切,她都喜欢。

  当然她也看见坐在客厅一角,父亲张志沂的坐立不安,他虽然也脸上堆微笑,但却是完全格格不入。张爱玲仿佛是要报复父亲,或是证明给母亲看自己是她这一边的,她笑得更开心。她沉溺在和母亲这样靠近的时空里,对母亲她有着百依百顺的情感。在幼小的张爱玲眼里,母亲是辽远而神秘的!母亲在她的世界里几次来去,每一次出现,都多少安排了或决定了她的命运。

  为了张爱玲上西式小学的事,张志沂夫妇又大吵一架。张志沂坚持西学不过是唱歌跳舞搞际,他把子的不驯归结于此。黄逸梵寸步不让,她觉得丈夫的观念陈旧腐化得该扔掉当垃圾,张志沂恼羞成怒,叫道:“我没请先生教他们吗?你丢下孩子就走,你这做母亲的尽了什么心?回来就把孩子往歪带,小煐要走你的路,我先把她腿打断﹗”

  黄逸梵听了,心里绝望冰凉,她神情木然地问:“你怎么不先把我的腿打断?”张志沂怔然看着子,眼里有一种不认识的恐惧,在她面前他变得越来越渺小。

  黄逸梵最终争得胜利,但也丧失了对丈夫的最后一点尊重。帮张爱玲安排好读书的事,给她起了英文名字Eileen,黄逸梵又走了。这次她办妥了离婚,甩了一切的包袱,得到了海阔天空的自由。

  深夜里,张爱玲手里捧着相册,怔忡地望着母亲的照片,她讲得有些口渴了。瑞荷站起身去厨房沏茶,他将冒着白气的茶杯放在案几上,重新缩回温暖的毯,然后把张爱玲的脚放在他的腿上。

  张爱玲有些歉意地问:“你累了吧。”

  瑞荷微笑着摇头:“一点也不,我喜欢听。你从没有说过那么多关于你自己的事,我不想错过。”

  张爱玲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妇人说:“这是我祖母,她是李鸿章的女儿﹗”

  瑞荷扬着眉问:“那位清末名气响亮的大官?”

  张爱玲若有所思地说:“他把女儿嫁给一个大她十九岁的男人,一个战败将军﹗”

  瑞荷颇有些玩味地想着,脸上出有些顽皮的、特别的笑容:“一个战败将军。这像我们的故事﹗”

  张爱玲没有这样的联想,她只是沉浸在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里,嘴里喃喃地说:“他们很幸福﹗我一直想写他们的故事。母亲也是出身官家,她的身世更曲折﹗我的外祖母是乡下姑娘,给人买来传宗接代生孩子的,怀孕后不久新婚丈夫就死了。生孩子的时候家族里的人都聚集过来,好像家族存亡在此一夕。先生下一个女孩,就是母亲,大太太当场昏倒。几分钟以后,产婆又从乡下女人肚子里拉出一个男孩。女人拯救了这个家族,不多久就死了。她做了她最大的贡献,却一点没浪费这世界什么。我母亲带着她的血,所以她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奇迹总会发生。”

  瑞荷听着张爱玲的故事,看着那些发黄的相片,感慨道:“Photographsareanovel…”

  张爱玲闻此言怔然,呆呆看着窗外雾蓝色的破晓晨曦。她写小说无非是她那照相机一样的心眼,撷取了人生太多的片刻,每一个片刻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她的故事里总有她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她看众生,也看自己。虽然她很少说起自己的故事,但你知道她在那里。

  一九三四年,张爱玲十四岁,就读于圣玛莉亚女校。

  上海的春天,街道上的梧桐树一夕间转绿。阳光灿烂的下午,一辆叮叮当当响的双层公共汽车穿过这一片绿巷,电车里,少女张爱玲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去撷取树梢上的梧桐叶,身外像是一个唾手可得的世界。她的文章又被刊在《凤藻》校刊上,那幸福的滋味,让她不仰面微笑,汽车叮叮当,叮叮当…一直通向充神奇味道的将来。

  正处在发育阶段的张爱玲有些难堪的是她长得又瘦又长,很有点鹤立群的突兀感,因此她的神情仿佛总在抱歉自己多占了空间般手足无措。她和同学一样着素的长旗袍,留着齐耳短发,不过多了一副眼镜,为她增添了些许烦恼,眼镜经常被忘在各奇怪的地方。

  在学校里张爱玲最好的朋友是张如谨,两人在霞飞路漆黑的电影院里看美国电影,看到生离死别一类的画面,两个人紧紧握着手。张如谨多数要哭,张爱玲一边忙着看,一边还要搂着她的肩安慰她。张如谨奇怪张爱玲连一滴眼泪都不掉,张爱玲无辜地解释说:“忙不过来啊!得查字幕,得看镜头,还得评演技…有时候配角比主角难演,演得还要好!”张如谨偏爱张资平的小说,张爱玲却嫌张资平人如其名,资质平庸!她有些刻薄地说:“写东西老是差那么一口气,话说不完索就哎呀哟地哼起来。鸳鸯蝴蝶派也只有张恨水的作品够上水平。”

  张爱玲的身世背景一向容易引起同学的好奇,她下意识里感到自豪,她喜欢别人这样指指点点地谈论,这使她在这所贵族女校里,更名副其实一点。对曾外祖父李鸿章将女儿嫁给战败将军做填房的轶事,她只有称羡,就像讲给张如谨的话:“我想曾外祖也不是个糊涂人!我倒愿意相信我祖母对我祖父是由敬生爱,因怜而惜!想想他们差二十几,还能一道写武侠小说,发明食谱,听雨赏菊——至少在我父母亲身上没见过这样的事,打架倒有!幸亏他们离婚了,打不到一块儿了!”

  张爱玲淡然以对父母离婚的事,但不能掩饰父母婚姻破裂对她的影响。父亲和弟弟脆弱的生命力令她隐隐地厌恶,又不由得心疼可怜。母亲远在异国遥不可及。她几乎害怕快乐!快乐之后就会天打雷劈!所以她的快乐也是分秒必争!

  在张爱玲眼里,最浪漫的事就是与好友张如谨肩并肩在午后的巷道里漫步,谈人生理想。张如谨喜欢说:“我想写作,我想跟冰心一样,诗,散文,小说都能写出成绩来。”

  张爱玲神往地说:我想画卡通,是用中国画的画风。我想那对外国人是很稀奇的,我还要到英国留学,我要周游世界,穿最别致的衣服,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

  张如谨笑嘻嘻说:“你的愿望简直是一串糖葫芦﹗”两人经常这样迷糊糊聊天了路。

  与黄逸梵离婚后,张志沂又开始变本加厉地吸烟了,后来发展到只有打吗啡才能控制毒瘾。张爱玲对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父亲束手无措。这天,张志沂毒瘾发作,在上像被电击一般搐着。张子静脸惊慌地守在边,张爱玲偷偷给姑姑打了电话。张志沂鬼哭狼嚎一样叫:“快点﹗给我打一针。”

  站在一旁的雇来打针的人拿起针管了吗啡,正要往张志沂手臂上扎,姑姑张茂渊夹着皮包带着医护人员闯进来。她抢步上前,将那人拉到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样不如死了痛快﹗抬走﹗”医护人员过来要抬张志沂,他大声呻道:“别碰﹗我浑身痛﹗”

  张茂渊哼了一声说:“知道痛就还有救﹗”说完她嘱咐张爱玲照顾好弟弟,等她去疗养所安顿好张志沂,回过头来再安排他们。

  姑姑像一阵旋风,带走了死亡边缘的父亲。张爱玲与弟弟面面相觑,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午后,屋里静得叫人窒息,张爱玲尽量表现沉着,她伏在桌上写东西,借此来消磨难挨的时间。张子静小心谨慎地蹭到桌边,小声问:“你在写什么?”张爱玲连头都没抬地回答:“写东西。”

  张子静哀求道:“你写信叫妈妈回来嘛!”

  张爱玲不动声地说:“她不会回来,他们已经离婚了﹗”

  张爱玲的声音太冷硬平淡,说完便有些不安,她瞥了一眼弟弟,看见他痴愣愣地望着窗外,脸上挂着一行眼泪。她突然感到心疼,放下笔,很同情地看着弟弟。

  好在张爱玲在家呆的时间不长,她读的是住宿学校,周末才回来看一看。冷清寂寞的家比坟墓强不了多少,虽然学校清规戒律多,可是与好友张如谨在一起还是有温暖与快乐的。尤其是下雨打雷的夜晚,她们躲在一个被窝里,像小老鼠磨牙一样低声说话。窗外不时有蓝色的闪电忽隐忽现,跟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张如谨身体有些发抖地说:“我就怕打雷﹗”

  张爱玲说:“打响了还好﹗我怕闪电,不知道后头会跟着什么?”她的话才说完就是一阵闪电打雷,两个人害怕得手紧紧握在一起,想从对方那里寻求力量与支持,殊不知恐惧更会传染。

  张爱玲了口气,舒缓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也怕快乐﹗快乐之后就会天打雷劈﹗”

  张如谨摇摇头:“你太悲观主义了﹗”

  张爱玲语气坚定地说:“不﹗就因为这样,所以我的快乐是分秒必争﹗你瞧﹗这不就来了﹗”

  这时,修女拿着手电筒来巡舍。张如谨来不及回自己的铺,只能躲进张爱玲的棉被里,她的圆鼓鼓地用衣服伪装过了。修女的手电筒就快照过来了,正好有人说梦话,大声背着英文单字,修女忙过去摇醒她。,两人在被窝里闷着声不敢笑出来。

  学校很快就放暑假了,张爱玲与好友如谨依依惜别。她看着其它人都兴奋雀跃地由家人接走,心情一点也不快乐,她害怕回到父亲那个死气沉沉的家里。

  张志沂从医院回来,在家里休养。他戒了毒,浑身没什么力气,只能躺在上看书。张爱玲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坐到边。张志沂好奇地问:“什么?”

  张爱玲谨慎地说:“我办了一份报。”

  张志沂放下书,接过报纸翻看,惊讶地问:“你自己编的?”

  张爱玲点点头:“图也是我画的。学校校刊登了几篇旧的文章,都放上去了。王老五饭馆,厨师跑堂一把罩﹗”她说着脸上带着好玩的笑。

  张志沂边看边乐,嘴里表功一样说:“办报不容易的﹗也亏得当年早给你打下文底子,现在就受用了。留着我慢慢看吧。”

  张志沂说完摘下眼镜,出着神,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张爱玲也不敢走开,就陪在一边坐着。傍晚的太阳正好照进来,照出柜子镜子上厚厚的浮灰。老钟滴答滴答地拖着沉重的夕阳走。一切都是迟缓而沉闷的。

  张志沂沉思半晌,开口说:“等我把身体养好了,也要做点事的﹗”

  张爱玲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突然张志沂的眼睛有了焦点,专注地看着她问:“你母亲有信来吗?”张爱玲点点头。

  张志沂又问:“她怎么样?”

  张爱玲迟疑地答道:“她…还好,还在法国。”她的语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以免触动父亲太深。

  张志沂像是在试探,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问:“我想写封信给她,你说呢?”

  张爱玲平静地说:我问姑姑要地址﹗

  张志沂感到有些心慌意,兀自喃喃地说:“再想想,我再想想﹗”

  父亲又退缩了,张爱玲对他毫无活力的无作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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