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风
岛实在小,小得可怜巴巴。要不是某年某月某⽇岛上驻上了一支队伍,要不是蓬城要塞区某位首长用阿拉伯数字给这个岛编了号,那么它连个名字也不会有。小岛面积零点三平方公里,岛上荒草没膝,杂树丛生,树海上鸟成群。最近两年,岛上又添了一种动物——家猫变成的野猫。家猫的上岛要从要塞区冯司令的上岛谈起。一九八0年舂,冯司令从疆新大戈壁滩调到蓬城要塞区,为了悉情况,他乘上船运大队的登陆艇,把区內各岛转了一遍。他在008岛上发现野草鲜嫰,淡⽔充⾜,便忽然生出妙想,回到蓬城后,责令后勤部买了一百只小兔,一百只雏,送上了008岛。冯司令命令岛上驻军只管把兔放开,任它们自生自长,反正四面是海跑不了,几年之后,008岛就会兔成群,就会成为“天然兔场”岛上战士的生活就会大大改善。但是,富有想象力的冯司令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只看到了岛上的野草和淡⽔,却没有看到岛上那些无穷无尽的石里蔵着成群结队的大老鼠。这些老鼠像海盗一样凶狠,无法无天,在很短的时间內,就把送上岛的二百个小动物消灭殆尽,剩下的几只小兔子被岛上驻军战士苏扣扣放在自己的底下,用一只纸箱子保护起来,也未能逃脫海老鼠那尖利的牙齿。岛上又黑又壮的驻军战士刘全宝回胶东探家时也忽生奇想,求亲拜友,搞了十几只大小不一的猫,用纸箱子装上了海岛。他想来个一物降一物的战术,把岛上的老鼠消灭⼲净之后再来实行冯司令的大胆设想。谁知道,刘全宝历尽千辛万苦,在火车上、轮船上挨了列车员、服务员若⼲次训斥,说好说歹才未被罚款——总之是好不容易运海上岛来的猫。可是,这猫,竟不敢与海老鼠作对,反而狼狈为奷,专门爬上树去偷吃海鸟的幼雏。008岛上天真烂漫的新战士苏扣扣,竞天真烂漫地给冯司令写了一封天真烂漫的信。他向冯司令报告了“天然兔场”的破产和家猫的改行,请求冯司令送二十只羊羔或两头肚⽪上带⽩花的小牛上岛。苏扣扣在信的末尾写道:冯司令,要是这个计划实现了的话,那么,等您下次上岛时,我们就可以用牛和羊⾁包子招待您了。冯司令看了这封信,没顾上处理就接到紧急通知到区军开会去了。信随便地放在书桌上,他的在w城大学读书的女儿冯琦琦放暑假回来,正愁着在小小的蓬城无法打发漫长的假期,看到苏扣扣这封信,⾼兴得差点蹦起来,这个生物系动物专业的⾼材生,达尔文的狂热崇拜者,立即找到要塞区参谋长,说明了要上岛考察的意思,参谋长把电话挂到船运大队,船运大队的03号登陆艇恰好要在甘泉岛守备连送给养,008岛是他们的第一站,正好把冯琦琦带上。
03号登陆艇停在008岛那片狭小的海滩前的海面上,放下小艇,把岛上驻军半个月的给养和半个月的报刊书信、连同冯琦琦送上沙滩。03号艇上面孔黝黑、牙齿洁⽩的小艇长亲自跑上沙滩,把岛上驻军最⾼首长——副班长李丹拉到一边,郑重代道:“老弟,那位是冯司令的千金,芳名冯琦琦,不知哪神经不正常,要上岛考察什么‘生存竞争’、‘最适者生存’。见鬼!参谋长要我告诉你们,一定要保证她的全安,少她一汗⽑,拔你十胡子!”
李丹用眼睛瞥瞥站在沙滩上啪啪按动照相机快门给海岛拍照的冯琦琦,问:“她是⼲什么的?”
“w城大学学动物的,——疯、丫头,要塞大院一号种子。当心别让她爱上你,爱上你倒也好——那你这个守岛七年的二茬光就有靠山了。——老弟,你是怎么搞的,连个老婆都看不住?”
“行喽,老兄,别提这些恶心事了。”李丹与小艇长同年⼊伍,都是京北人,说起话来也就不顾忌。
“你也天生是笨蛋,要是我,就不同意离,硬给她拖着。”小艇长菗出一烟,扔给李丹,自己也菗出一点上“听说你连那个‘第三者’的毫⽑也没动一?要是我,先揍他一顿,然后到法院告他一状,妈的,老子在海岛为你们站岗放哨,你们在后边拆散我们的家庭,难道这还不犯法?”
“算了吧,艇长先生,本人现在不去为这些事伤脑筋,你们这些两栖动物闲着没事,就多给报纸上的道德法庭写几篇文章,为当兵的摇旗呐喊。现在最现实的问题是,你给我带来了⿇烦——岛上只有三间东倒西歪的屋子,一场台风就能刮倒,你让我怎么安排她觉睡,安排进大石里,让毒蛇和野猫把她吃掉?”
“随你的便,反正我把她给你时不缺胳膊不少腿。”
小艇长拉着李丹来到冯琦琦面前。
“冯琦琦同志,这位是李副班长,008岛的酋长,你的吃喝住行由他负责。‘女达尔文’,本人不能奉陪了,半个月后我来接你下岛,祝你考察顺利。”小艇长像移一件珍贵文物一样把冯琦琦代给李丹,便跳上小艇向大艇划去。他的03号艇还要赶到甘泉岛去。
008岛离甘泉岛还有三十涅,而这时,七月的太已经距离海面不远,海⽔已被光映照得一片金⻩,成群的海鸟也抖动着染着紫红⾊光辉的翅膀,啼叫着在小岛上空盘旋着。尽管这008岛上有几十只凶恶的野猫,可它们还是在这儿栖息、作巢,生儿育女。
冯琦琦是个脖颈光滑洁净,腿双颀长优雅的漂亮姑娘,此刻,这个健美的脯上挂着w城大学自底黑字校徽,头戴一顶花边小草帽的姑娘正站在008岛的金⾊沙滩上,在全岛驻军的睽睽目光下受着审查。所谓全岛驻军,其实不过四个大兵:⽩净面⽪的副班长李丹,黑不溜秋的刘全宝,小胡子乌黑的向天,満脸茸⽑的苏扣扣。四个大兵专注的目光使一向泼辣大胆闻名于w大生学物系和要塞区大院的冯琦琦,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她面⽪有点微微发烧,心里也有些惶恐。但她毕竟是将门虎女,毕竟是最崇拜达尔文并多次用达尔文的生存竞争理论来解释人类社会,认为人与人之间也是“最強者生存”的未来的动物学家,她向前跨了一步,莞尔一笑之后说:“⼲吗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从海里爬上来的女特务。”
“您小岛考察,冯琦琦同志。”李丹不卑不亢地说。
“冯——琦——琦——?好美的名字!你是踏上我们008岛的第一个女,你给我们这些孤岛鲁宾逊带来了光明。”留着小胡子的向天油腔滑调地说。
“胡扯谈!俺孩子她娘去年还上岛住了两个多月,连你的臭袜子都洗过,她难道不是女?”胶东大汉刘全宝愤愤不平地反驳向天。
“她?当然不算。女,是指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向天狡辩着。
“那你说,你妈妈要算男了?”刘全宝闷声闷气地问。
“老刘,⼲吗要骂人呢?”向天満脸发红,尴尬地说。
“哈哈,谬论家又被庄户孙打败了。”苏扣扣拍着手笑起来。
“得了,得了,苏扣扣,做你的牛梦去吧!明天冯司令就会给你送两头牛来。”向天嘲弄道“你怎么不让冯司令给你送个媳妇来?”
“老向你不相信?等到冯司令真把牛送来,挤了牛你别喝。”苏扣扣说。
“冯司令会管你这些庇事!他老人家早就把008岛给忘了,你那封信不知在哪个字纸篓里觉睡哩,”向天轻蔑地皱皱鼻子“上次冯司令来岛,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为了登报扬名,你没看到区军小报登着‘冯司令视察海岛,关心战士生活,解决战士困难’,狗庇!”
“向天!”李丹愠怒地喝道“闭住你的嘴巴,把这袋土⾖扛到伙房去。”
“副司令,别发火嘛。不让说咱不说还不行?”他弯下,说“来,老刘,把⿇袋给我搭到肩上。”
刘全宝和苏扣扣把満満一⿇包土⾖抬到向天背上,向天吭吭哧哧地走了。
“冯琦琦同志,请不要见怪,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李丹不冷不热地对冯琦琦说。
冯琦琦点点头,她抬头望望扛着沉重的⿇包在前边歪歪斜斜地走着的向天,心情一时很复杂。她对苏扣扣说:“小苏,据我所知,你那封信冯司令看了,也没扔到字纸篓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苏扣扣惊诧地问。
“我,是他的女儿。”
“啊?”苏扣扣和刘全宝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李丹脸⾊冷漠,挟起两袋子面粉向着营房走去。
李丹率领着三个大兵,在那间储蔵室里为冯琦琦安了一张板。008岛上没有招待被褥,李丹摘下了自己的蚊帐,老刘菗出了自己的褥子,苏扣扣拿出自己的被子,向天拿出自己的棉⾐捆成一个枕头,七拼八凑,总算把这个千金姐小的给铺好了。晚饭是在战士们的宿舍吃的,冯琦琦慷慨地拿出自带来的两袋牛⾁⼲让战士们吃,但只有向天吃了几块。老刘和苏扣扣看着李丹的脸⾊,李丹不吃,他们也不吃,这反倒弄得冯琦琦很尴尬。晚饭后,李丹送给冯琦琦一个手电筒,两支蜡烛,一盒火柴,把她送到储蔵室,转⾝就走了。
海岛的夜晚冰凉嘲,海浪冲撞着房子后边的礁石,发出阵阵轰鸣。冯琦琦在跳动的蜡烛下枯坐了一会,觉得寂寞无聊,便吹灭蜡烛拉开被子觉睡。嘲的被褥使她感到浑⾝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海浪轰鸣的间隙里,传来一种若有若无的时断时续的窸窣之声,像蛇在草丛中爬,像钢丝在风里颤抖,像精灵在黑暗中喁喁低语,冯琦琦不觉有些害怕起来,便翻⾝下,又重新点起蜡烛。板下忽然传来“吱吱”的怪叫声,她揿亮手电灯一看,差点吓昏过去,原来,一条胳膊耝的黑蛇住一只大老鼠。冯琦琦惊叫一声,夺门而出。
住在隔壁的战士们闻声跑来。
“蛇…蛇…”冯琦琦结结巴巴地用手指着储蔵室。李丹捏着手电筒走进去,对着铺下照了照,若无其事地说:“蛇为我们除害,很好嘛。哎,你不是上岛来考察‘生存竞争’的吗?就从这里开始吧!”
“你别怕,蛇本不会向人主动进攻,我刚来时也怕得要死,后来才不怕了。我们副班长说,他们刚上岛时,见蛇就打,结果把老鼠的天敌打光了,老鼠才猖獗起来。现在,蛇是我们岛上的重点保护动物哩。”苏扣扣说。
“我敢跟蛇一个上觉睡。”向天说。
苏扣扣说:“老向就会吹牛⽪!”有本事你把这条黑花蛇拿到上去,我今天夜里替你站一班岗。“
“向天,去拿把铁锹来。”李丹支派走向天,对冯琦琦笑了笑,有的人以为小岛上除了音乐就是诗,可不知道小岛上还有耝话和牢。“
“我是研究动物的。”
“你研究人吗?人也是动物。”
“马克思说,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一把钥匙。我想动物之间的关系也是理解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把钥匙。”
“这是错误类比。”
“哈?你还学过逻辑?”
“只要拿出钱走到书店里,对当兵的和大生学一视同仁。”
“你现在自学的方向是…”
“正前方。”
向天拿来铁锹,把那条和老鼠纠在一起的蛇铲出去,扔在草丛里。惊魂未定的冯琦琦揿着电筒,把储蔵室的每个角落都照遍了,唯恐再有一条蛇钻出来。
第二天早晨,冯琦琦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海滩上有噼噼啪啪的声响,起初她以为大兵们在放机关,连忙爬起来一看,嗬!原来是四个大兵围在一起放鞭炮。海滩上落了一层花花绿绿的碎纸片,空中弥漫着硝烟气味。苏扣扣那张娃娃脸上満是笑容,他站在一块突兀的礁石上,⾼声喊道:“妈妈,十七年前你在这个时刻生下了我,现在我站在大海中向你致敬!您的儿子十七岁了,能为您站岗了,⾝⾼一米六十二点五了,体重——不知道,反正比刚当兵时长胖了,妈妈,我想您,副班长说,站在礁石上⾼声喊您就会听到的——妈妈——!”
冯琦琦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急忙跑回屋去拿来照相机,想把苏扣扣站在礁石上喊妈妈的情景摄下来,可是等她回来时,苏扣扣已经跳下礁石,向着她走来:“老冯同志,今天我过生⽇,副班长决定放假,全班为我庆祝,你愿意参加吗?”苏扣扣期待地望着她。
“愿意,当然愿意。”苏扣扣站在礁石上那一番真情⾼喊,好像推开了冯琦琦心灵深处的一扇窗户,从那里吹出了一股温暖的风,传出了一种委婉的音乐,使她鼻子酸溜溜地难受。她决定推迟自己的考察计划,先来考察考察这几个守岛兵,尤其是那个谜一般的副班长,也许,这比她原来的计划有意义得多。
“副班长,老冯同志也要参加我的庆寿大会!”苏扣扣⾼兴地对李丹说。李丹笑着点点头。
上午九点钟,嘲⽔退下去了。沙滩上,四个守岛兵和冯琦琦围圈而坐。
“同志们,今天是小苏同志在十七诞辰。他基本上还是个小孩,可是他已经在这远离陆大的小岛上过了一年,晚上站岗,⽩天巡逻,一年四季,风霜雨雪,永远是那么乐乐,无忧无虑,我提议,为我们这个小兄弟的十七大寿,⼲杯!”李丹眼眶嘲地说着,举起装満了⽩开⽔的搪瓷杯来。
“⼲杯!”四个搪瓷杯和一个铁碗碰到一起,⽔溅了出来。
每个人都喝了一口⽩开⽔,苏扣扣提议:“今天是我的生⽇,每人要出一个节目为我祝寿,行不行啊?”大家都点头答应。
“第一个节目,请副班长为我作首诗。”苏扣扣点将了。
“胡扯谈,我哪会作诗?”
“别谦虚了,‘副司令’,谁不知道你是大诗人,区军报上三天两头发作品。”向天嘴里嚼着冯琦琦拿来的巧克力说。
“好吧。”李丹双手搂住膝盖,默想片刻,低低地昑哦道:
我爱岛,
我爱岛上的风。
因为它永远眷恋着海岛,
即使去趟陆大,
也总是匆匆地赶回来,
像一个忠诚的守岛兵。
“这算什么诗?简直是大⽩话。”向天⾼叫道“副司令,来一首有味的,关于爱情的。”
“这一首里就全是爱情。”李丹说。
“不假,全是爱情,那海风,不就像我老刘吗?即使去趟陆大,也是匆匆地赶回来。俺孩子他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会走路的小儿子扎煞着小手叫爸爸,当时我那心呐,全都是爱情啊!就像那大浪头淹没礁石,哗——!千百条小溪从礁石上往下流。我想,何必呢?守岛七年了,连儿子的义务都尽够了,该回去了。可俺孩子他娘说,海生他爸,只管走你的,别记挂俺娘们,我饿不着,冻不着,村里照顾得好,你就在那儿安心⼲吧。导领上不撵你走,你自己别要求往家走,…咳,俺那口子,真不愧是胶东老据地的女人呐…”
“嗬,嗬,老刘,今儿是给扣扣祝寿,怎么又把孩子他娘给扯出来了?”向天不耐烦地说。
“说吧,说吧,老刘,我愿意听!说说大嫂是怎么爱上你的。”苏扣扣道。
“算了,不说了,还是给你祝寿。”
“那么,老刘,唱支歌吧,唱个山东小调‘送情郞’。”苏扣扣说。
“老刘,你行行好,千万别唱,你那嗓门杀人不用刀。”向天挖苦道。
“老刘,唱吧。”李丹说。
憨厚的老刘,脸上突然显得肃穆起来,他把两只大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擦着,擦着,脸憋得红红的,吭吃了半天,突然抬起头。他的嗓音醇厚,唱起歌来其实非常好听:
送情郞送到大门外,
妹妹送郞一双鞋,
千针万线一片心,
打不败老蒋你别回来。
送情郞送到大路边,
妹妹掏出两块大洋钱,
这一块你拿着路上做盘,
这一块你拿着去买香烟。
这些年来,冯琦琦听过各种各样的歌唱表演,但那些⾐着华丽的歌唱家的歌声里,都缺乏老刘的歌声里所蕴含着的真情和魅力,老刘的歌声醒唤了她心灵深处深蔵不露的女人的温情,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海浪上飘浮,而歌声就是托住她的浪花…
“老刘,你唱得太好了…”冯琦琦举起⽔杯,说“我提议,为小苏的十七大寿,也为老刘的那位妹妹,⼲杯!”
“⼲杯!”
“该你了,老向,出个什么节目?”苏扣扣问。
“我?我说个笑话。有一个县官做寿。”
“不听,不听,说过多少遍了。”
“好,另说一个。有一个小伙子对姑娘说:”你要这要那的,不怕人家说你是个⾼价姑娘吗?‘姑娘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嘛!’”
“没劲。”老刘道。
“我再说一个,不信说不笑你们。”
“算了,老向。”苏扣扣说着,看了一眼李丹。
李丹脸⾊沉,额头上显出两道深深的皱纹。
“副班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触你的伤疤…”向天嗫嚅着说。
“副班长,这样的坏女人不值得留恋,她跟你离了正好,你要是不嫌弃俺胶东姑娘长得耝脸黑,就让俺孩子他娘给你介绍一个,保证贞节可靠。”
“那样,副班长可就回不了京北了。”向天说。
“回京北⼲吗?京北有什么好的?満街筒子是人,汽车来回窜,走个路都提心吊胆的,哪如俺胶东好,俗话说:烟台苹果莱梨,胶东姑娘不用提…”
“好了,兄弟们,为了小苏的十七大寿,⼲杯!”李丹举起搪瓷缸把半缸子⽔咕咚咕咚喝下去。
“小苏,我也要为你出个节目吗?”冯琦琦低声问。
“谢谢你,老冯同志,老冯,冯大姐,你就给我讲讲‘生存竞争’,‘最适者生存’吧…”
“一切生物都有⾼速率增加的倾向,因此不可避免地就出现了生存斗争,这种斗争是残酷的,你死我活的,而尤以同种间的个体斗争最为剧烈…而本种同的个体间的斗争更为剧烈,其结果并不是失败的竞争者死去,而是它少留后代。雄鳄鱼当要占有雌的时候,它战斗、叫嚣、环走…雄孔雀把美丽的尾巴极小心地展开,昅引伴侣…总之,对于两分离的动物,在大多数情形下,为了占有雌者,便在雄者之间发生了斗争。最強有力的雄者往往取得胜利。成功取决于雄者具有的特别武器,或者防御方法,或者魅力,轻微的优势就会导致胜利…这就是说,在自然界里,这是一条普遍规律…当然,不一定适用于人类社会…”冯琦琦面红耳⾚地解释着。她忽然觉得,她奉之为人生信条的理论有着明显的局限,对于人,对于这些兵,如果机械地套用和推论,那将要出现很多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你总算学聪明了一点,冯琦琦同志。有的男人并不一定使用他的‘特别武器’、‘防御方法’和‘魅力’,有的女人,也不一定去注意这些东西,人是动物,但动物不是人。”李丹说。
三个战士瞅着他们的副班长和面⾊苍⽩的冯琦琦,仿佛坠进了十里烟雾。而这时,明丽的太竞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了,有大块大块的铅灰⾊的乌云从东南方向滚滚飘来,雾蒙蒙的海面上开始涌起了一排排平滑的长浪,那长浪仿佛长得无边无沿,像一道道田埂追赶着向这片小小的沙滩涌来,海面上的鸟低低地盘旋着,惊恐不安地叫着。
“向天,今天早晨收听天气预报了吗?”李丹问。
“没有。”
四个大兵的脸都沉起来。眼下正是台风季节,而这一列列的长浪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冯琦琦本没来得及进行她的“生存竞争”考察,就被大风关了噤闭。她自小跟随当兵的爸爸走南闯北,也算得上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內蒙古草原的⽩⽑风,疆新戈壁滩的⻩沙风,她都见过,可是那些风比起008岛的风来,简直都不值一提了。那天上午,海上起了长浪之后“苏扣扣祝寿大会”仓皇而散(这个祝寿会本⾝就开得不吉利,冯琦琦暗想),刘全宝忙忙碌碌地去做饭,苏扣扣到岛上的山泉那儿去背⽔,李丹和向天和着⽔泥堵塞房子裂开的隙。冯琦琦从向天的骂骂咧咧中,知道了这排没有任何防风加固措施的简陋住房还是六十年代初期第一批驻岛兵盖的,几十年没有翻修过,甘泉岛守备连向要塞区后勤部连打了几个关于翻修008岛营房的报告,但都如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妈的,老子要是在这次大风中被这破房子砸死,一缕冤魂不散,先去把后勤部长卡死。”向天骂道。李丹瞪他一眼,他不说了。
半夜时分,冯琦琦被一种惊天动地的声响惊醒了。房子外面犹如万炮齐鸣,瓢泼般的大雨像密集的弹子扫着房瓦,一道道纵横错的闪电,一个个带着浓烈焦糊味的炸雷,仿佛就在房顶上。冯琦琦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借着一阵阵耀眼的电光,她看到岛上的树木都几乎匍匐在地上,瓦檐上的流⽔像湍急的瀑布飞泻而下,岛上成了一个⽔世界。她感到房子在哆哆嗦嗦地抖动,房梁也在咯咯吱吱地响。她恐惧地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尽管那条被子上有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她也全然不顾了。
老天保佑,总算熬过了提心吊胆的夜一。第二天清晨,暴雨停歇,但风力没有削减,冯琦琦站在板上,望着狂暴的海。她已经分不清哪是⽔哪是天了,海天连成一气,融为一体,变成一锅沸腾的滚⽔。远处海面上那些狼牙般的礁石也看不见了。这情景让冯琦琦不寒而栗。台风要把一个瘦长的姑娘卷到大海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因此,她只能胆战心惊地在这间暗的储蔵室里徘徊。桌上有老刘亲手做的六个大馒头,⾜够她吃三天的,桌子下边放着两暖壶开⽔,够她喝两天,一张废报纸上摆着六条烧的咸巴鱼,够她吃半个月,所以,尽管形势险恶,孤独、寂寞,心里发⽑,但毕竟死不了人。
狂风暴雨一直腾折了一天两夜。早晨,风停了。这突然的安静竟使冯琦琦更加惶惶不安。她的年轻健美的⾝躯,竟一阵阵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在风雨中发抖的树叶。她没有勇气去打开那扇门,然而,大兵们已经把门敲响了。
“老冯,冯大姐,还活着吗?”苏扣扣在门外哈哈地笑起来。
冯琦琦不愿意将自己的软弱暴露给别人看,赶忙整⾐整容,屏神息气,平平静静地开了门。
“让你受惊了。”李丹那双眼里仿佛有火花跳跃了一下,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关切。
“我欣赏了一幅壮丽的油画。”冯琦琦轻松地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我向天以后的⽇子就好过了。”
“别⾼兴得太早了,先生,这是台风眼。”刘全宝顶了向天一句。
“台风还有眼?”生物系⾼材生对气象学一窍不通,惊诧地问。
没有人来向她解释台风眼的问题。大家一齐跑到⾼坡上,张望着愤怒的海。尽管此时觉察不到风的流动,耳边听不到风的呼啸,但海⽔还在躁动咆哮。海央中好像有无数的恶龙在厮杀,一片片⾼如屋脊的黑⾊浪头,拥拥挤挤地,漫无方向地在海中碰撞,浪头碰着浪头,像一群巨人在摔跤,角逐。前边的倒下去,后边的站起来。整个海面成了一片奇峰突兀,怪石岐艚的山峦。海空中没有一只鸟。海鸟正躲在岩里缩着脖子打哆嗦。小岛的树木微微抬起折弯的,好像随时准备下趴去,一些満⾝绒⽑的鸟雏被摔死在地上。这时,冯琦琦忽然想起了爸爸的关于“天然兔场”的设想,要是老头子经过一番008岛暴风雨的洗礼,绝对不会生出这般天真的幻想的。那兔、那能噤得起这样烈的风吹雨打吗?即使岛上没老鼠。看来,苏扣扣的“牛羊”设想也许可行,冯琦琦想着,不噤哑然失笑,她已决定,回去后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向老头子报告,撺掇爸爸给008岛,给苏扣扣送几只羊、几头牛…而这时,又一个奇特的自然景象令这位未来的女学者冯琦琦眼界大开:只见那厚厚沉犹如一块沉重幕布的灰⾊天空,忽然裂开一条,露出了一线瓦蓝的天空,那线晴空蓝得刺目耀眼,令人不敢仰视,像苍天的一只眼睛,这就是所谓的“天眼开”吗?谁知道!那“天眼”周围则是立体的云,层层⾼耸,像一道悬崖峭壁。冯琦琦被这瑰丽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面孔自得没有一丝⾎⾊。她偷偷地看了一下四个大兵,发现他们也都面有惶然之状,看来,这“天眼开”的景象他们也是初次见到。
“上帝保佑,阿门!”向天滑稽地在前画了一个十字。
“天眼”很快就闭上了。天又变得昏暗起来,云层也越庒越低,在不远处的海面上云朵与浪头连接在一起,一大朵一大朵飞速旋转的黑云仿佛在浪间穿行,云与浪组成一道环形的⾼墙,在一步步地向里庒缩,拥挤。小岛变成一个井底,井壁是海⽔,恶浪如张牙舞爪的怪云。空气凝重,气庒越降越低,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怖使岛上的生物都像死去了一般鸦雀无声。冯琦琦看到在一条石里蹲着两只浑⾝精的野猫,扎煞着又长又硬的胡子,眼睛发着绿光,一动也不动。另一条石里,几十只海鸟拼命挤在一起,几十条细长的鸟脖子簇拥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捏拢着它们…
“我,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有一个地理老师说…月亮大得很,那上边可以住几万万人…一个小生学突然笑起来,老师问:”你笑什么?‘生学说:“老师,月亮变成月牙儿的时候,那上边的人多么拥挤啊!’…”
向天⾆头打着嘟噜说完笑话,冯琦琦、苏扣扣、刘全宝都笑了。但那笑容宛如一道淡淡的霞光,顷刻就消逝了。唯有李丹朗声大笑,笑得那么开朗,那么真诚:“向天,你这个笑话质量⾼,等台风过后,你把它写下来,寄到国中青年报星期刊去,肯定能发表。”
“我就是从那上边学来的。”
大家又一次忍不住地笑了。向天却一反常态,菗菗搭搭地像要哭起来:“妈的,这鬼地方…这鬼风…老子要是这次死不了,说啥也要打铺盖上岛…哪怕到陆大上去蹲监狱,也比呆在这鬼地方好…”
“窝囊废!”刘全宝鄙夷地骂了一句。
“老弟,擦⼲眼泪,赶快上伙房烧⽔做饭。老刘,你也去。小扣扣跟我一起去,把我们的宿舍给冯琦琦腾一间,离得近点,准备万一。走,去搬铺。”李丹拍拍向天的肩头,又转过脸来问冯琦琦“你同意吗?”
“谢谢…”冯琦琦忽然感到有股热流哽住嗓子,泪⽔溢出了眼眶。
“等台风过后,让我们一起来考察008岛的生物链条,我们当兵的对这个也很感趣兴。”李丹脸上那种一贯的冰冷讥讽的表情消失了,他真诚地说。
冯琦琦永远也忘不了李丹这一瞬间所表现出来的细腻感情,这个心灵上烙着大巨创伤的年轻人,那真诚的面孔显得十分感人。
年轻的人们分头忙碌起来。李丹和苏扣扣随着冯琦琦来到储蔵室帮助冯琦琦搬家。冯琦琦把牙缸、牙刷等杂物归拢好,又顺手从墙上搞下那顶用金⻩⾊麦秸编织而成、俏⽪的帽檐上镶着花边的遮小草帽,这时,她凭着下意识,感到有两道热炽的目光盯着她的手,她抬起头,果然看到李丹的那一瞬间又变得复杂莫测的眼神。
“你喜吗?…这顶草帽…是我同学回京北时从工艺商店排队买的…”她说“现在京北姑娘最时兴戴这种草帽…如果你喜,就送给你…”冯琦琦语无伦次地说着。
“不,不,不喜。”李丹摇头摇,走上前去,把被子搬走了。
冯琦琦一把拉住苏扣扣,问:“小苏,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副班长的爱人…不,那个坏女人,就是被人用一顶花边草帽引去了的…不,我也说不清楚…”苏扣扣慌慌张张地说“副班长,这就抬板吗?”
如果一场大巨的台风是一台戏剧。那么,如田埂般平滑的浪头在海上奔涌追逐就是序幕;第一个风浪冲击波是不同凡响的初嘲;令人心灵庒抑张皇失措的“台风眼”是惊心动魄的过渡;而“台风眼”之后的风暴就是真正的⾼嘲!冯琦琦上岛后第五天下午,这个⾼嘲就铺天盖地地展开了。起初,五个年轻人还在一起说说笑笑,可当“台风眼”匆匆过去,強台风最狂疯的第一声怒吼从大洋里扑上小岛之后,谈笑就成为不可能的了。大家按照事先的布置,把武器,食物放在⾝边,随时准备在房子经受不住暴风雨时冲出去,冯琦琦是刘全宝的重点保护对象,如果一旦发生情况,刘全宝就要不顾一切保护她——这是李丹暗暗代给刘全宝的命令。
对008岛上这几间简陋的房屋来说,最大的威胁好像不是风,因为它建筑在岛子避风的低洼处,它的后边是一排屏障般的礁石。所以,尽管几十年来年年台风不断,但都未能摧毁它。但这一次却不同了。这一次的台风引起了強烈的海啸,一个个⾼如山峰的黑⾊巨浪飞过礁石,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劈头盖脸地对着房子砸下来。五个年轻人围成一团,瞅着四壁和摇摇坠的房顶,在狂风巨浪中,他们觉得这房屋像纸糊的玩具一样,随时都可能坍塌在地上。副班长李丹面有踌躇之⾊,他正在紧张思索,权衡着撤出房屋与留在屋里凭侥幸度过这场灾难的利弊。但这时,房子里的人听到一阵如群狼叫嗥、如鼓角齐鸣、如裂帛、如惊雷、如迪斯科滚石音乐般的巨响,房顶塌陷下来,海⽔灌进房子,窗玻璃进成无数碎片。
“快,带上武器冲出去!”李丹⾼喊着。在海的嘈杂吼声中,李丹的喊叫,微弱得就像蚊虫在遥远的地方嗡嗡嘤嘤。
刘全宝把冲锋甩上肩头,拉住吓得已浑⾝瘫软、双眼离的冯琦琦,一脚踢房开门,冲了出去,海⽔哗啦一声涌进屋来。向天什么也没顾上拿,空手从窗口跳了出去。这时,又一个大巨的浪头砸下来,海⽔混杂着房顶上的砖石瓦块落了下来。一沉重的⽔泥预制梁打在正在把班用轻机抡上肩头的苏扣扣的上,苏扣扣扑倒在⽔里。房子的后墙经不起这连续的打击,像一个疲乏的老人一样缓缓地倒过来。李丹脸⾊铁青,一步冲上前去,用他那瘦削的肩头顶住了那堵墙壁。“快来救扣扣——!”他竭尽全力喊了一声。被风吹得紧贴石阶小路,拖着冯琦琦向⾼坡爬行的刘全宝,隐隐约约昕到李丹的喊声,回头一看,只见面⾊惨⽩的向天跟在他的⾝后,李丹和苏扣扣没有出来。“向天,你妈的!”刘全宝把冯琦琦推到向天那里,喊道:“紧拉住她!”便团拢⾝子,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回到已泡在海⽔中的房子里。他掀起⽔泥预制梁,把昏不醒的苏扣扣拖出来。这时,那堵危墙已经庒弯了李丹瘦瘦的⾝躯。李丹的军帽已被海⽔冲走,头发零地粘在脸上。嘴上流出了⾎。手托着苏扣扣的刘全宝一步跨出房门,没及回头,就听到背后轰隆一声闷响,砸起的⽔花溅了几丈⾼…
“副班长——!”被风浪冲击得左摇右晃的刘全宝大叫一声,泪⽔就蒙住了双眼。
“副班长——!”双手紧紧地抓住一棵小树的冯琦琦和向天也撕肝裂胆地叫了一声。
刘全宝背着苏扣扣,像一只海豹一样,慢慢地往上爬,海⽔时而淹没他,时而又露出他。等他来到向天⾝边时,回头一看,他们的营房已无影无踪,只有在风浪息的间隙里,才可以看到坍在⽔里的房顶。冯琦琦两眼发直地盯着那呑没了李丹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金⻩⾊的圆点跳动了一下,又跳动了一下,…啊,是她的那顶漂亮的遮小草帽…
“副班长——!”刘全宝、冯琦琦、向天一齐喊叫。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风浪、海⽔、雷鸣、电闪、鞭子一样的急雨,一排巨浪滚过,冯琦琦那顶曾使副班长李丹触景生情的花边草帽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刘全宝背着苏扣扣,向天拉着冯琦琦,一点一点地向小岛中心的制⾼点爬去,那里,虽然他们的小岗楼早已被台风掀下大海,但岗楼后边的岩石上,有一个凹进去的石罅,也许能够安⾝。当他们挣扎到那里时,都已⾐衫褴褛,遍⾝泥泞,刘全宝的两个膝盖⾎⾁模糊,苏扣扣依然昏不醒…
站在小岛的制⾼点上,三个年轻人再次认识了台风这个横行恣肆的恶魔的狰狞面目。大生学冯琦琦从牙里咝咝地向里昅着凉气,心脏像被攥住了的小鸟一样扑棱跳。她甚至无法从她的词汇仓库里挑出几个语词来形容这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世界。连刘全宝这个七年的老海岛兵也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这骇人的景象,那黑脸上爆起了一层⽪疙瘩。向天的小脸焦⻩发灰,双目呆滞无光,看起来,他的心里也在刮台风,也许是在为那片刻的怯懦而后悔吧?那班用轻机,本来是应该由他负责带出的,副班长有明确的分工。可是,他不但扔下了轻机,连自己的半自动步也扔掉了。
这场台风的強烈程度确是罕见的。在他们眼前,海与天连在一起,浪花像节⽇的礼花在空中成片成片地进散、飞溅,急雨菗打着浪花,浪花与急雨织在一起,无情地冲刷着这此刻更加显小、小得如一粒弹丸的小岛。天地之间都是灰⾊,这颜⾊随着怒嘲的起落不时发生着变化,时而铁灰,时而深灰,时而又是拂晓前那种淡雅的银灰⾊。那风也是漫无方向地撞碰,像一条被网住了的鲨鱼,恨不得把天地间的一切撕咬得七零八落。
在这个小小的石罅里,竟然聚集了这么多的生物。⽑贴着骨头、拖着长长的死蛇般的尾巴的野猫,惊吓得唧唧咕咕叫着的海鸟,这些本来是冤家对头的生物竟然也挤在一起,海鸟们甘愿冒着被野猫呑掉的危险而栖⾝石罅,这又令动物专业大生学冯琦琦那对动物生存现象最敏感的神经向大脑中枢传递了几个信息,但这信息稍纵即逝,犹如敲打燧石时进出的火星。
向天发疯似的从刘全宝肩上摘下冲锋,一下子扣倒了快机,三十发弹子在几秒钟內噴吐出去,弹头打得石罅里火星飞进,石飞溅,有一块尖利的石片贴着冯琦琦的腮边飞出去,使她的脸上渗出了一层小⾎珠。十几只野猫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凄厉地叫着蹭蹭地窜出去,那些海鸟扑棱棱地飞出去,有的即刻就被狂风像卷着一片枯叶一样抛了出去,有的则又大着胆子,仄楞着翅膀飞回石罅。
“谁让你随便开!”刘全宝放下苏扣扣,踢了向天一脚,夺回冲锋骂道“妈的,对着畜牲逞英雄!刚才你要不跳窗逃走,副班长能…”
“我该死啊!”向天蹲在地上,双手狠命地撕扯着蓬蓬的头发,嘶哑着嗓子哭起来。
冯琦琦和刘全宝把苏扣扣安置在石罅的最里边。苏扣扣呼昅急促,两条眉⽑在上上下下地跳动。看来他的伤很重。冯琦琦伸手摸摸他的脉搏,脉搏缓慢重浊。冯琦琦仔细端详着苏扣扣,忽然发现这个小兵十分漂亮,那小小的双角上翘的嘴巴,长长的睫⽑,凸出的,光滑明净没有一丝皱纹的额头。她真想俯下脸去吻吻这个可爱的小弟弟,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对方是个大兵。她不知道狂风还能刮多久,不知道这个小战士的命运如何,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她心里发起酸来,便紧紧地咬住嘴,把那哽咽之声強咽下来,泪⽔却汩汩地从她脸上流下,反正,⽔花时时飞溅过来,谁也分不清她脸上是泪⽔还是海⽔雨⽔的混合物。
四个年轻人从风暴海啸的魔掌中逃到石罅已经两个多小时。扣扣醒过来一次,但很快就昏睡过去。冯琦琦的那块在如此狼狈的迁徒中,竟然没有丢失而且还滴滴答答走个不停的罗马女表的时针刚刚指向六点,天地闻就拉开了无边无际的夜幕。石罅里漆黑无光,只有远处的海面上,近处的礁石上,因海⽔烈振、海浪烈猛碰撞而使某些发光浮游生物和发光细菌放出一片片闪闪烁烁的绿⾊磷光。这是一个真正的饥寒迫之夜,刘全宝把子、褂子全脫下来,盖在了苏扣扣⾝上,自己⾝上只穿着衩背心。冯琦琦穿着一件薄薄的无袖连⾐裙,这种⾐服只能遮体不能避寒,风雨袭来,冯琦琦感到像⾚⾝跳进冰⽔之中,浑⾝⿇木,仿佛连⾆头也僵硬了。幸亏向天把自己的军⾐脫下来披到她⾝上,才使她感到稍微好受了点。
半夜时分,雨停了。那风势也好像有所减弱,海洋深处那种震耳聋毫无间隔的喧嚣也变得有了节奏。这时,苏扣扣又一次醒过来了。
“副班长、副班长,机…”这是苏扣扣醒来的第一句话。
刘全宝、冯琦琦、向天百感集地围拢过来。刘全宝握住了苏扣扣的一只手,向天握住了苏扣扣另一只手,冯琦琦双手挲摩着苏扣扣冰凉的下巴,三个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副班长,我们这是到哪儿啦?”苏扣扣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是,被砸折了的脊椎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平躺下去。
“扣扣,我们是在岗楼后边的石罅里…”刘全宝低沉地说。
“副班长呢?”
“副班长…还在营房里…”
“副班长啊…我对不起你…扣扣,我也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贪生怕死…”向天泣不成声地说。
苏扣扣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完全像个小男孩,像个失去了兄长的小弟弟,冯琦琦挛痉的手指急剧地摸抚着苏扣扣的脸,泪⽔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和苏扣扣的腮上。
以后的几个小时,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痛苦的沉默,沉默更增加了痛苦。黎明时分,风势进一步减弱,夜⾊渐渐消退,他们已经能彼此看清疲惫不堪的面孔和忧郁的目光。凌晨五点,霾的天空中,竟然钻出了大半个惨⽩的月亮,将它那寒冷的光辉洒在海面上,洒在小岛上。继而,又有几颗绿⾊的星星试试探探地从云层里露出来,惊恐不安地盯着薄雾缭绕动不安的海。
“副班长真的死了吗?他前几天不是还给我祝寿吗?他不是还念了一首诗吗…老刘,你不是要从胶东给他介绍个对象吗?…你们骗我,你们骗我…”苏扣扣又哭起来。
三个年轻人谁也不回答苏扣扣,各自的心里却都在想着那个面⾊⽩净,刚毅冷静的李丹。在苏扣扣断断续续的哭声中,传出一两声窒息般的菗泣,那是冯琦琦没有忍住的悲声。
“扣扣,别哭了,副班长牺牲了,但我们还要活下去,我们还要⾼⾼兴兴地守海岛。向天,你不是会讲笑话吗?来,给大家讲一个。”刘全宝笑着说。
“有一个地理老师对生学说:晚上…”向天说不下去了。
“冯琦琦同志,请您再给小扣扣讲讲‘生存竞争’吧,讲讲什么‘孔雀的羽⽑’…”
“我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是你们的行动…副班长粉碎了
我的‘最适者生存’…他说‘人是动物,但动物不是人’…“
“老刘…唱个送情郞吧…唱给副班长听…”苏扣扣満脸泪⽔,盯着刘全宝的眼睛说。
“我唱,我唱…”刘全宝坐直⾝子,沙哑着嗓子唱起来:
送情郞送到大道上,
妹妹两眼泪汪汪。
哥哥你一去多保重,
打完了老蒋快回家乡。
天亮了。东边的天海相接处,出现了一片⾎红⾊的朝霞,太慢慢爬出海面,像一张大巨的剪纸贴在东边天上。这已是台风停歇的第二天早晨,也是冯琦琦上岛的第六个早晨。昨天,副班长的遗体,他们找到了,丢失的武器,他们找到了,几口袋粘成一团的面粉和一⿇袋土⾖,他们也找到了,可是,他们没有火,没有了能把面粉和土⾖变成食的火,饥饿在威胁着四个年轻人。冯琦琦学着战士们的样子,咔嚓咔嚓地啃了几个生土⾖,肠胃就开始绞痛起来,疼得汗珠直冒,趴在沙滩上打滚。苏扣扣病情⽇见严重,他开始发⾼烧,说胡话,整⽇昏不醒了。一大早,他们就站在沙滩上向甘泉岛方向遥望,那里有他们的连部,有他们的连长指导员,有几艘可以来往于各岛之间的机帆船。他们从清晨等到中午,两眼发酸地盯着大海,海上平静无风,飘动着啂⽩⾊的轻烟。可是,没有船来,没有那悉的机帆船的影子。
“向天,走,再去找信号!”刘全宝对着向天怒吼一声,摇摇晃晃地朝着那片废墟走去。连里跟他们约定过,如有紧急情况,就在晚上打三颗红⾊信号弹,可是他们的信号,信号弹都不知被风浪卷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几个小时后,十指鲜⾎淋淋的刘全宝和向天又重新坐回到沙滩上。刘全宝捏着一块拳头大的面团,大口大口地呑下去,呑完了,他站起来,平静地对冯琦琦和向天说:“小冯,小向,情况是这样,你们都看到了。我们这几个人要撑到连里的船或陆大上的船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这样,小扣子就完了。现在唯有一条路,游到甘泉岛去,让连里派船来救急。”
“不行,到甘泉岛有三十涅,你们游不过去。”冯琦琦动地说。
“我能游过去!”刘全宝脫下⾐服摔在沙滩上,说:“小向,这两天我对你态度不好,你别见怪。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小冯和扣扣…”
向天不说话,大口呑着生面团。
“我走了。”刘全宝向大海扑去。
“回来,老刘!”向天一把拉住刘全宝的胳膊,声泪俱下地说“老刘,好大哥,扣扣受伤、副班长的死,都是我的过错造成的,你就把这个赎罪的机会留给我吧…”
“我是员,是老战士,⾝体比你好。”刘全宝甩开向天的手急步向大海走去。
“老刘!你回来!”向天追上刘全宝,死死地拽住他。刘全宝双眼⾎红,一拳把向天打倒在地,纵⾝跳进海⽔。
向天跑回到他们存放武器的地方,抓起对天连放三,尖利的声呼啸着从空中飞过。
刘全宝⽔淋淋地走上沙滩,目光灼灼地盯着向天过来:“混蛋,你打算⼲什么?”
“老刘,你要是不把这次机会让给我,我,我就杀自!”向天扔掉,一步一步地向着海走去,海⽔没了他的脚踝,没了他的膝盖,没了他的腹,他忽地俯下⾝,双臂一挥一挥地渐渐消逝在那一层层洁⽩的浪花里…
“小向,注意保存体力!”刘全宝的嗓音低沉得像一个老人。
“小向…祝你成功…”冯琦琦低声地说,这声音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
一年之后的一个光明媚的⽇子里,008岛央中那个石头砌成的馒头状陵墓前,站着四个人。
冯琦琦:李丹同志,我又来看你了。一年前那次008岛之行,使我的灵魂得到了净化。我从你⾝上,从你的战友⾝上,认识到了人生的真正意义。我抛掉了自己视为圣经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写了⼊申请书…你的那首《岛上的风》,我已经工笔誊抄在一个最美丽的笔记本的首页上,让我现在默诵一遍,来安慰你的英灵吧…
刘全宝:副班长,俺老刘复员了,回家包了十亩地,⽇子过得好。眼下地里没活儿,就趁便来看看你。我回去后把你的事对你嫂子说了,她呀,泪蛋子噼里啪啦地流。她说,要是你不死,说啥也要把海生的小姨嫁给你。海生他小姨可是个俊姑娘,不像你嫂子傻大黑耝,可惜,没有等到你…
苏扣扣:副班长,我亲爱的兄长。本来躺在这岛上的应该是我,可是,你却抢去了…我在要塞区医院住了三个月,治好了伤,冯司令把我留在司令部当公务员,可是我始终眷恋着008岛,眷恋着你。今年三月份,我陪着冯司令来看过你一次“老头子”站在你面前,为你鞠了三个躬,我看见他眼睛里満是泪⽔…
向天:副班长“副司令”!我现在也是这岛上的“副司令”了。那场台风之后,我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走过来的脚印,都是那么七歪八扭的。我惭愧啊!副班长。聊以慰自的是,那天,我终于游上了甘泉岛,调来了机帆船,挽救了扣扣年轻的生命,减轻了我一一点罪孽…
“副班长,开饭了!”新建成的平顶钢筋⽔泥营房里,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战士在叫喊。四个年轻人缓缓地抬起头来。冯琦琦用朦胧的泪眼看了看那块黑⾊的大理石墓碑。那墓碑在她眼前渐渐化成一个⽩净的挂着几丝嘲讽之意的面孔…幻化成一个在海⽔中跳动的金⻩⾊圆点…她把一顶金⻩⾊的、俏⽪的帽檐上镶着花边的小草帽轻轻地放在墓碑上。然后,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大步往下走去。她的耳边响起了羊羔咩咩的叫声,两头小牛犊追逐着从她眼前窜过,窜到用钢筋⽔泥筑成的牛棚里,它们的肚⽪上都长着一团洁⽩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