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东海剑,伏地网
看人斗剑,与旁观他人下棋一般,外行人看得是你来我往的热闹,內行人看得却是其中进退门道儿,看得是气相,看得是势。只是內行人观⾼手行棋,常常会技庠难耐,忍不住想下场一证,这会儿的俞和,便是十指颤动不休,几上前邀战。
那⽩⾐男子的⾝形一动不动,他只是抱剑傲立在青石城墙之上,一对眸子中寒光四。而十几位华山修士则在城墙前踏罡步斗,不断的演化着九宮阵法,掌中长剑运而不发。
莫看这场中情形似乎是波澜不惊,两边都只在酝酿气势,可其实一场凶险万分的剑道争斗,早在无形之中爆发。暗流涌动的真罡元炁,看不见的凌厉剑意,还有两股无法言喻的“势”在数丈方圆的虚空中烈拼斗着。若有一片落叶恰巧飞⼊⽩⾐男子和华山群修之间,恐怕呼昅之间就会被双方的剑意剑势绞成微尘。
斗剑之中,最为凶险的便是这种“势”的拼斗,如此搏杀,不仅无形无迹,而且瞬息万变,极耗心神。两边剑意剑势相较,全拼的是彼此在剑道心上的深浅⾼低,在对峙之中,只消哪一方的剑意剑势稍弱,被对手所制,则再拔剑一击,当下就生死立判。本不似御使剑器往来穿击时,还能运用花俏技法出奇制胜。
俞和以剑成道,虽然他更擅长与人御使剑器发招比斗,但对于这种不动声⾊的“势”斗,也是颇有心得。毕竟罗修上人所传的古法剑道,便是借用內煞慑敌之法,将器斗与势斗融为一体,相比⽩⾐男子与华山群修只能按剑作势的境界,更要⾼深了数筹。
这⽩⾐男子自称是天山来客,可望其剑意剑势,倒有七八分像是得了东海海外砣矶岛的真传。他脚底生,如⽟雕矗立不动,而那口三尺三寸的灵剑蔵在纯⽩无暇的剑鞘中,锋芒难测,一重重透鞘而出的森然剑意,犹如盘旋在⾼天上的鹰隼、隐于石中的毒蛇一般,时时刻刻在寻觅对手的破绽,试图一击制胜。
这种蔵锋于鞘的剑道颇有来历。古来辽东燕云之地多铁⾎猛士,常在布帛竹木之中挟利刃以隐蔵杀机,争斗时并不先将兵器示人,而是静观其变,直到窥敌破绽,再突然亮出⽩刃,后发先至,作雷霆一击,旋即功成⾝退,是为刺客之道。
随着一些猛士刺客的英雄事迹广为流传,这种凡俗攻杀的招数,也渐渐被武林中人反复揣摩,进而发扬光大。据说还有海外倭人武者习之,甚至由此演变出一宗刀剑流派,名为居合道。而这种力求“出鞘伤人、见⾎即隐”的凡俗剑法,也与本来就招数简练凌厉的东海海外三仙岛嫡传剑道一拍即合,后经由砣矶岛上的历代剑仙悉心推演,衍生出了独具一格的“小无相仙剑术”
这小无相仙剑术是原原本本的照搬了辽东燕云之地的刺杀搏击之术,辅以刚猛雄浑的道门正宗罡炁,不拘泥招数,却既有望气读剑之功,又讲究在攻守抑扬之间骤转气机,不动时渊渟岳峙,出剑则果敢凌厉,故辽东之地的男子修士都会习练一二,可防⾝斩魔也可锻炼心。
小无相仙剑术总决中讲得分明:士发杀机而剑在鞘中时,最令对手捉摸不定,一旦出鞘,则成了定势,要么破敌,要么被敌所破。故而修习这门仙剑术须得培练出一股不动如山,一动则天崩地裂的剑意。初练剑者要站在海畔临风的礁石上苦练静功五年,再不断出剑收剑,击⽔五年,直至狂风大浪不能撼动其⾝心,剑出鞘一挥,可斩断千丈惊涛,方得小成之境。只是这小无相仙剑术的杀气太重,小成后不知要历经多少次生死相搏,才能臻至大成。
看此时⽩⾐男子显出的剑意,他在小无相仙剑术上至少有半甲子的浸功夫,辅以魔宗罡煞真炁,抱剑作势之下,竟大有山雨来风満楼之相。
再看青石城墙下列阵的西岳华山仙宗群修,合力与那小无相仙剑术气势相抗,倒也不落下风。实论及剑意剑势上的修为,便是为首的范引麒也稍逊那⽩⾐男子一筹,妙就妙在华山仙宗的九宮斗魔剑阵,运转之下可堪称是众妙纷呈,把十几位华山弟子的剑意气势合作一股,与那⽩⾐男子斗了个旗鼓相当。
较之⽩⾐男子一脸肃杀凝重,范引麒等人气息悠长,步法扎实严谨,还显出几分游刃有余之感。
西岳华山仙宗的本门道法毕集全真、太平两家之精髓。其中全真道以內丹法和诸般阵法为长,讲究一口金丹真炁绵绵不断,再经阵法聚合众人之力,不但持久弥坚,而且阵法愈演到精妙处,愈能显出不可思议之能,委实是越战越強。太平道则重于五行诸般神通,能攻善守,左右逢源,两者相辅相成之下,极利于斗久战。
眼见范引麒镇守中宮指挥若定,巽离坤震兑艮坎乾八宮轮循变换,十几个华山修士执剑而舞,气势凝如山岳。九宮斗魔阵取定守势,固若金汤,即便其中有的华山修士道行稍浅,遭那⽩⾐男子的杀机气势一慑,露出些微破绽,可还不等⽩⾐男子拔剑攻阵,眼前的阵法已然斗转星移,九宮方位改易,那一丝破绽也消于无形。
如此一来,那⽩⾐男子三番五次窥出九宮斗魔剑阵的破绽,但他才亮剑破敌,却看阵法骤变,眨眼间生死门颠倒,令他无从下手。数次強行按下涌起的杀机,渐渐这⽩⾐男子气⾎翻滚,心火暗生,再难平静。俞和耳听他气息转耝,⾐边袖角微微颤动,知道那小无相仙剑术的必杀一剑已经憋得太久。十息之內,无论⽩⾐男子找不找得到破绽,他都必须拔剑出鞘,否则定会剑意蒙尘,道行打落。
以九宮斗魔大阵此时的情景,⽩⾐男子強行出剑定讨不到好处,看来这场争斗,自己是没有出手一试的机会了。俞和有心试试自己能不能接下小无相仙剑术的杀招,但他总不能甩开宁青凌,強冲到华山群修⾝前,去抢着接⽩⾐男子的一剑。毕竟如此行为,也太过冒失荒唐了。
再等了五息,眼看⽩⾐男子额头渗出细汗,宁青凌也知道是华山群修占了上风。她晃了晃俞和的手臂,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笑意。
但就在俞和朝自家师妹叹气讪笑时,他忽然眉⽑一挑,脸⾊大变,反过胳膊一圈,揽住了宁青凌的纤,脚下连退数步,急挪开了一丈多远。
只见数道黑烟自平地涌起,当空一转,化作七个⾝⾼不过四尺,⿇⾐裹体,⽪条头的魔宗修士。这七人的面目生得极为神似,俞和看清了他们的⾝形样貌,心中顿时咯噔一翻,暗道:“怎的是这七个魔头现⾝,可有些棘手了。”
原来这突然冒出来搅局的七位魔宗修士,正是昔年随着挖心姥姥和青荼散人,赶到落雁口雄关前助阵卫行戈的风窟七友。俞和虽然与他们并无道,但在那一场西北道魔两宗对阵胡夷异士的荒漠⾎战中,还是彼此照过面的。
风窟七友虽在与胡夷异士的厮杀中并无多大建树,但俞和知道,这七个老魔头多半全是还丹大圆満之境的魔门⾼手。而且能从那场浩瀚杀劫中全⾝而退的,定然不会是寻常人物。如此⾼手,不在笼罩朝峰的魔火黑云中镇守,怎么远远跑到这五里关来蹚浑⽔?
风窟七友倒没有立时就认出俞和。一来是俞和在最后那场胡汉大战中,并未做出什么惹人注目之举;二来是这几十年过去,俞和的形貌⾐着与他在西北时变化不小,乍一眼相见也认不出来。
“老哥儿几个手脚利索着,赶早收网吃鱼了!”耳听见他们七人吆喝一声,齐齐抬手朝地下一捞,烟尘漫卷之中泥石纷飞,有张黝黑细丝编成的大网破土而出,一下子便将十几位华山修士尽数兜在了网中。
范引麒等人谁也没有料想到,在这密布杀阵陷阵的太华洞天五里关中,居然会被魔宗修士埋下了地网。而且风窟七魔的这件丝黑网兜法器,也不知是用什么天地灵材线编织,可大可小收张如意,灵剑劈斩上去竟不能断。华山群修被那纵横错的黑⾊网线一沾到⾝上,立时觉得筋骨僵冷,气⾎凝滞,好似被西极光明境里的万载寒煞玄风吹透了⾝子骨一般,真元炁走散得⼲⼲净净。
风窟七友桀桀怪笑,他们同时掐诀作法,就看那丝黑网兜瞬间收紧,把里面的十几个华山修士捆得好似⾁粽一般。其中范引麒等几位还丹七八转的⾼手,还尚能靠着保命大金符之力动扭挣扎,其余华山弟子早就昏死过去,个个面⾊青⽩,口发紫,须发上结出银霜,⾝子僵冷得如同一截冰。
这时那⽩⾐男子的剑意气势已然蓄至満盈,他正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眼睁睁望见风窟七友横揷一⾜,这冷傲剑客也是恨得牙发庠。
猛听“呛”的一声剑发龙昑,青石城墙的⽩⾐男子终于动了。只见他把上⾝朝前一倾,右脚踏出成弓步,左手握剑鞘沉于舿侧,右手在间快似闪电的向外一挥,一道灿若星河般的银光脫鞘而出,化作十余丈长的一弧剑芒匹练,将丝黑网兜中的华山群修和风窟七友尽数笼罩在这凌厉无匹的一剑之下。
眼看这⽩⾐男子含恨出剑,仿佛是要将华山群修和风窟七友尽数斩杀。但那七个老魔头倒是可以腾挪闪避,而十几位华山弟子⾝陷罗网,必会遭这一剑斩成两截。
情急之下,俞和使力挣开了宁青凌。他⾝子朝前一纵,人动剑出,掌中的松纹铜鞘剑化作一道裂空惊雷,直朝那⽩⾐男子的剑光了上去。
“锵”的一声金铁鸣震人心魄。整座青石城墙晃了三晃,摇了三摇,奇光闪之下,再看那些青砖条石上,已然绽开了数不清的裂纹。若非是有符阵加持,否则这五里关的最后一道青石城墙,就要在双方的剑炁击之下化为齑粉。可惜那城墙上的诸般太华奇阵,如今是大半凌破碎,只余寥寥三五道灵符忽明忽暗。
俞和将⾝挡在丝黑网兜前,他探手一招,将那口用寻常金精打造的三尺长剑摄回掌中,上眼一瞥,三尺剑锋如今仅剩下半尺来长的一小截,剑上的灵气已是然无存。
而⽩⾐男子也落到了城墙脚下,他灵剑一出既收,这会儿还是那副抱剑而立的冷傲模样,一双眼睛勾直勾的盯着俞和,像是在端详着一件稀世奇珍。
“咦,怎的会是这小子?”风窟七友中有人怪叫一声,似是认出了俞和。他们面露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神念传音嘀咕了几句,忽然七人同时一扭⾝,复又化作团团黑烟散去,连那件古怪的丝黑网兜法器,也被作法撤走。
“噗通通”的,十几个华山修士滚了一地。
俞和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与风窟七友并无道,人家怎么一照面就把吃到口里的肥⾁给吐了出来?莫非是他们看在卫行戈与罗修上人的份儿上,送了个顺⽔人情给自己?
“这不是你的剑!”不等俞和多想,对面那⽩⾐男子语气生冷的开口说话了。俞和一听,便知这⽩⾐男子是在嘲讽俞和手中的断剑材质耝劣。
俞和笑了笑,掂着掌中的半尺残剑道:“剑⼊三昧,摘叶飞花都能伤人,清风细雨皆为神兵,何须拘泥于器,道友莫非不懂?”
“法螺人人吹得,蔡某倒要领教阁下的剑中三昧!”⽩⾐男子把眼一瞪,双目中寒芒毕现,他人不动而剑势乍起,虚空中的天地元炁秉其剑意化作亿万利刃,直朝俞和迫了过来。
俞和翻了翻眼⽪,満不在乎的笑道:“道友何必故技重施,莫非自忖还能挥出比方才更強的一剑么?你想看贫道的剑,若不拿出点真本领,可就得把命留在这儿了。”
那⽩⾐男子闻言一竦,脸⾊急变之下,周⾝的气机也变得与方才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