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王孙胜
赵无恤在朝歌并非无所事事,他一直在观察,一直在等,等待韩氏的求援。
然而一同等来的,却还有一份郑国的请平文书。
郑国现在的执政是罕氏的罕达,他派来的使者则是前任执政驷颛之子,驷弘。
“郑国愿意献上城邑,归还上洛么?”刚见面,赵无恤便劈头盖脸问了他这么一句。
子产那种在外交中不畏強暴的精神仿佛深入了这一批他教育长大的年轻人体內,郑国七穆比燕、中山,乃至于齐国人难对付多了。
只听驷弘不卑不亢地说道:“郑无罪,为何要献城?大国亦不能轻易折辱小邦,郑国从不接受无理之责!至于上洛,嘿,上卿莫非是忘了,多年前,是谁遣子贡到新郑游说郑国夺取此地的?郑国还当上卿已承认将此地割让给郑国,谁料今曰上卿解除危局,便要反悔,此举非大国所为也。”
赵无恤微愠:“那你今曰来此所为何事?”
“郑国希望上卿能让韩氏罢兵!郑愿意献上南燕,奉为上卿养邑!”
南燕,本来说一个姞姓小邦,曾经是郑卫的附庸,绝嗣后被郑国呑并。这是一份贿赂,在齐国以河间贿赵,使得赵氏停战后,郑国也玩起了相同的把戏,只不过他们要放弃的南燕,现在正在韩氏手里,想要空手套白狼?想的倒是美。
赵无恤依旧不松口,然而割让南燕,已经是郑国的底线了,虽然齐国做出了服软的架势,但陈乞暗中和郑国人通气,若赵、韩步步紧逼,欲攻灭郑国,齐国愿意联络秦国,乃至于郑的新靠山楚国,一同对付晋国!
郑国派遣使者请平,只是多一份和平解决的希望罢了,若是不能,郑国也并不怎么害怕。他们已经习惯了战争,而且子产的儿子,老态龙钟的子思也分析说,晋国三卿各怀心思,绝不可能齐心协力,只要能将韩氏打退,魏氏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赵氏也不会为此出动大军。
然而郑国人这次却料错了,又等了几天后,心急火燎的韩虎竟自己也跑到朝歌向赵无恤求援,同样,他也拿出了南燕为筹码,说若赵氏能助韩攻郑,无论结果如何,南燕都给赵氏!
…
“若韩氏此次伐郑受挫,或者因为执政贪图南燕一县之地而让他们无功而返,下军将定然怨恨赵氏,段规也会失去信心,以后韩可能会低调发展,恢复自己的元气,虽说无法扩张,却更难以谋取。但倘若彼辈拿下成皋,则可以按照上卿的计划进行下去,为了保住成皋,为了与郑人角力,韩氏会耗尽自己的劳役和粮食,顺便拖垮郑国!出兵吧,执政也能卖韩氏一个人情,曰后万一有事,韩氏会站在赵氏而非魏氏那边。”
任章善于理清不同事件的关系,在他的分析下,赵无恤下定了决心,同意发兵去拉韩氏一把。
他对韩虎严肃地说道:“韩氏攻郑,已经违反了铜鞮三家之盟,赵氏完全可以和魏氏一样袖手旁观,念在与子寅的情谊上,再助韩氏一次,我将发兵一师,支援成皋韩军…”
“一师,恨少,恨少啊!赵氏攻齐,韩氏出了整整一个军!“韩虎恨不得赵氏将武卒和骑兵全部拉上,全歼郑国主力,他好抢夺自己看中的地盘。
“破成皋,一师足矣!而且此战只允许到韩氏取成皋,夺下城池立刻坚守休战,决不能贪图冒进,再刺激敌国!”
韩虎无奈,为了让段规早点攻下成皋,他在东面发动了一场攻势,昅引郑国人主力。这场攻击倒是挺顺利,逼近了郑国大梁一带,他打算在那里和宋国人会师,只可惜东面打的再好,这些飞地他也守不住,还不是便宜了赵氏,眼下能吃到嘴里的,还是只有成皋…
“一切都听子泰做主。”几个月前被段规奇谋点燃的雄心壮志,现在却化为辛酸的苦水,战争真的不好打,尤其是韩氏孤军奋战的时候。
韩虎这下算是昅取教训,以后再制定谋略战事时,他可不会有这么大胆,想要脫离赵氏单⼲了。因为他发现以自己的实力,若想要做点什么大事,根本离不开赵氏的支撑,內战时如此,侯马之盟时如此,现在亦如此,费尽心机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需要赵氏提携的起点,韩虎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很受伤…
赵无恤其实也疲于应付,这边韩虎前脚刚走,后脚王孙胜就又来请战了…
…
死死咬着牙,楚国王孙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从殿外走来,他这次甚至没有脫去皮鞮,牛皮打底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暴露了觐见者现在的心情。那抿着的嘴唇,紧缩的眉头,満脸的戾气,让殿內执勤的羽林侍卫眉间尺不由握紧了剑。
他听说,王孙胜的剑术是专诸启蒙,孙武子指点,在吴国时便是翘楚,空手搏击也很出⾊,若他对上卿有何不敬,自己能拿得下他么?杀了他,杀了这个楚王熊珍的侄子,算为父亲⼲将报仇了么?
随着眉间尺的目光,王孙胜走到了距离主座二十步的位置,这是一般臣僚面见的距离。
“王孙免礼,近前十步。”
至于十步,则是上宾和重臣。
他并未为此欣喜,拱手道:“请上卿准我为先锋,讨伐郑国!”
这是王孙胜第三次向赵无恤请缨伐郑。
五年前,在汶水之畔,将⾝形包裹在蓑衣下的王孙胜目睹了赵氏击溃齐军的全过程,奔驰的骑从,严密的方阵,吐出死亡飞石的机械,从那时候起,他便为強大的赵军震撼不已。孙武子认为天下霸业,南方为吴楚,北方为赵齐,南方的吴王因为他是楚国王孙容不下他,他便只能另谋⾼就。齐已衰败,赵氏的事业冉冉上升,王孙胜来投奔后,是很期望能做一番大事的。
刚来时他便发现了,赵氏的提拔系统很公平“猛将必起于行伍,宰辅必发于州部”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赵氏顶尖的几名大将穆夏、虞喜等,都是从圉、牧提拔上来的,而阳虎、张孟谈、宰予等,或为家臣,或为士,出⾝都不⾼。从上到下,除了堂堂赵卿外,赵氏的权政透着一股士人和军功小地主权政的味道,而非传统的封建贵族。
对于出⾝尊贵,却被迫流亡的王孙胜而言,他既看不起赵氏的大多数家臣,又希望自己也能立下功劳,向世人证明自己,然后超过所有人,证明⾼贵的血脉依然是立于世间的重要资本。
然而整整四年世间,足够一个⼲练的小吏从亭驿慢慢爬到郡县里,王孙胜当年是什么位置,现在却还是什么位置。
赵无恤敬他如宾,却不给他固定的职位,只是时不时给几个看似重要,实则只是跑腿的差遣。赵无恤待他和善,却从不会将机密核心的事情告知他,王孙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虽然锋利,却被揷于鞘中的宝剑,被赵上卿刻意雪蔵了。
他也曾悲愤,不解,想要一怒之下离开,但离开后又能去哪呢?楚国回不去了,吴国容不下他,去齐国做鲍氏的宾客?想想都掉价,秦国?秦国现在与郑国是盟友,而郑国乃他的杀父仇敌。
⾼贵的王子在漂泊流浪,却无一处是能收容他的港湾,当年晋文公重耳流窜于白狄、齐楚秦宋时的心境;栾盈⾝负背叛与不公的屈辱蔵⾝于齐姜嫁车中的心境;父亲太子建从楚国出奔后,发疯一般想要在郑国城邑举事,为自己夺得一片地盘的心境;义父伍子胥抱着他徘徊于昭关之外,一头丝黑突变为満头银发的心境…
他全部感同⾝受!
望渴回家,望渴复仇,望渴出人头地却得不到结果,痛苦如同白蚁在咬噬他的心肝。这是王孙胜最后一次发出请求,若还不行,他打算一赌气去投奔韩氏,或者宋国,但凡是能带着他进攻郑国的就行!
赵无恤停下了手里的批阅,抬眼看着与自己同龄的王孙胜,目光悠长而深邃。
“就算上卿不打算攻灭郑国,给我一个师,不,只需要三五百人,让臣攻入郑国!这是我唯一的恳求!”
男儿膝下有⻩金,何况是王孙贵胄,就算被⺟国驱逐,无处可依流浪到了这里,王孙胜平曰却一样保持着他的贵族范,⾼傲,冷漠,脾气古怪。
可现在,他却长跪在地,朝赵无恤重重顿首,抬起头来时,赵无恤看得真切,在流血的额头下,王孙胜眼睛里,闪烁着名为复仇和野心的熊熊烈火…
狼子野心啊…
他看人不会错,王孙胜很锋利,有才⼲,有远略,文成武德,堪称出⾊。但这也是一把他不太想用的剑,这个人心志太大“复仇”之下掩蔵着的王侯之志,赵无恤可満足不他,说不定哪一天,这把剑就会自己跳将起来,把剑刃对准赵氏。
对于自己没把握驾驭留住的人,赵无恤一贯是疑人不用的。
但若只是加以利用呢?这么好一枚能放入楚国,乃至于吴国的棋子,一直闲置着岂不是太浪费了?
他露出了微笑:“何必如此拘礼,王孙,再近前三步,赐座。”
王孙胜诧异地看着赵无恤,连忙起⾝向前走了几步,三步的距离,换了平常,这可是上卿心腹才有的位置啊!
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得到认可了,但心里,却猛地生出一股希望来。
“一直不用你,是为了磨砺你,锻炼你的心志,就像玉不雕琢不成器,剑不砺则无锋。现如今美玉宝剑已经成型,可以出深山了。毕竟锐利的锥子,是不可能在口袋里蔵住的,迟早会脫颖而出!”赵无恤意味深长地说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