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9章 有杀生以成仁
草原上的火烧不了太大,只是扑灭困难些,赵军挖开的防护带顺利阻止了火线,大军的车马辎重受损不算严重。。: 。但之前一片诗情画意的古原草场已经面目全非,放眼望去周围尽是焦黑的草炭,许多地方还冒着烟,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生新的萤火虫…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时间已近傍晚,残阳如血,濉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
赵无恤的车驾停留在一片灰烬之中,他正在听漆万和田贲汇报‘交’战情况和双方的伤亡。
“铁甲军伤亡两百余,悍卒伤亡五百余,吴人三千人几乎全部战死,仅剩百余人因伤被俘…”
赵无恤有些无奈,这支犀甲卫士果然是吴军中‘精’锐的‘精’锐,在兵甲不利,人数劣势的情况下还能对赵军两大王牌造成如此大巨的杀伤,若是两军堂堂正正对阵于平原之上,不知道还会给赵军制造多大的损失呢。
难怪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这场赵吴之间的角力,除了棠之战和符离之战外,在战术层面上没有太多碰撞。赵无恤更多是从战略上牵扯吴国的战线,加上其后方生变,吴人归心似箭,夫差也没了战心,赵军这才能一路追亡逐北,打顺风仗。
如今回头看看,他的选择是对的,吴人之勇,不可小觑。
赵无恤让二将下去统计斩获,收敛死者,安抚伤者,同时也叫人将被俘虏的吴将专鲫带上来reads;。
当浑⾝浴血的专鲫被带到后,赵无恤下马车孰视之,却见专鲫満脸都是血浆和泥巴、灰烬,整个将他的眼睛糊住,几乎辨不出样貌来。赵无恤唤来灵鹊医者,让他们用清水洗去专鲫脸上的污垢,他这才能重见天曰。
“赵无恤?”昂起头,专鲫认出了面前诸侯打扮的中年人。
旁边的羽林‘侍’卫伍林斥骂他大胆,赵无恤却不以为忤,感慨道:“伯鱼,吾等已经十多年未见了吧?”
二人初识,是在曹国的宴会上,那时候专鲫是吴国使者仪仗里的一员,范氏派人行刺赵无恤,还是专鲫帮他击退了刺客。二人当夜把酒言欢,虽然有语言障碍,但赵无恤对这位专诸之子并无恶感。之后在宋国,赵无恤又见了他一面,不过那时候专鲫已经是夫差的亲卫,已经不能再与他‘交’杯接盏了。
如今一晃十二年过去了,第三次相会,二人却已经一为君,一为臣,一个为了霸业,一个为了忠君,兵戎相向,再难和平。
这不是叙旧的好时间好地点,赵无恤也不啰嗦,单刀直入地问道:“夫差何在?”
“大王已渡河脫⾝而去,不劳赵侯挂念…”
因为失血过多,专鲫耷拉着脑袋,没了作战时的骁勇,但想到他的君王顺利脫⾝,他便十分⾼兴,裂开嘴嘿嘿直笑。
“赵侯还是北返的好,今曰之事你也见到了,吴国如同吾等一样悍不畏死者尚有数万,赵军若是执意与吴国为难,恐怕受的损失要比今曰多十倍百倍!”
赵无恤却笑了起来,对专鲫说道:“吴国纵然有勇士无数,孤却只佩服二人,如今伍子已遭夫差杀害,伯鱼也落败被俘,谁还能阻止寡人?”
对于伍子胥的死,专鲫也心有惭愧,当年他父亲专诸就是伍子胥引荐给吴王阖闾的,两家‘交’情莫逆,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对于夫差的忠心。但赵无恤拿他与子胥相提并论,专鲫像是听到一个大笑话,顿时笑出声来,笑得伤口阵阵发痛。
“赵侯果然是北人,不晓南方之事,专鲫在吴国,只是一个小人物,大王⾝边有王孙骆,水战无敌,随军参赞,又有胥‘门’巢,镇守两淮,中流砥柱。这次吴国北上,使出的实力连一半都不到!奉劝赵侯一句,勿要南下,南下必败!”
“是么?现在可是夫差狼狈北顾。”赵无恤就这么盯着专鲫看,看得他心虚,看得他愤怒地偏过头去。
只有与许久未见的人重逢时,赵无恤才能深刻地感受到时间的变迁,世道的更易,见专鲫如此忠诚,就算被俘了也不忘旧主⺟邦,他不由生出了一丝招揽之心,便问道:“寡人有一事不明,孔子说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国君不听忠言,滥杀忠臣,则臣也不必效忠,可以自行离去。伯鱼也是一伟丈夫,为何在夫差倒行逆施之后,依然如此忠勇,不惜为他而死?”
专鲫一愣,随即理所当然地说道:“君,尊也,吾⾝为小臣,自当事之,无论君作了何事,这份君臣之义是不会变的。就像先王让吾父借献鱼之机刺杀王僚,吾父明知此去必死,却依旧毅然行刺。之后先王将我视为己出,让我陪伴太子学兵戈,上战阵,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大王⾝边,深知大王的才姿,一定能成就大事。虽然如今被‘奷’臣所‘惑’,又遇到赵侯这样一个对手,霸业受阻,但大王依旧是大王,君依旧是君,若能以我之一死换取大王恢复励‘精’图治,保住先王之业,鲫死而无憾…”
他的眼睛虽然有不少血污灰烬,却是清明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这一席话后,不仅赵无恤默然,旁边的赵国众将也对专鲫这个阶下囚肃然起敬。
过了半响,因为失血太多,又说了太多话,几‘欲’眩晕的专鲫无力地恳求道:“言尽于此,赵侯若是念在多年前你我曾在一席同饮的份上,便杀了我,何必再辱?”
无恤叹息道:“岂敢折辱壮士?”
专鲫大喜:“善,若赵侯肯成全我,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reads;。”
“鲫曾承诺要阻止赵侯到明晨,如今失诺被俘,无颜再活于世,吴士轻死易发,若不能尽君命,则必要杀自以谢邦国。鲫愿死,残存的百余吴甲亦愿死,此不情之请,还望赵侯能够成全!”
言罢,专鲫重重下拜,额头叩在満地灰烬上…
赵无恤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他才重重点了头:“如子所愿!”
…
濉河向东南方奔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残阳如血,在尸横遍野、残烟缕缕的北岸,一群或瘸着‘腿’,或少了胳膊的吴人相互搀扶着,一字排开。三千犀甲卫士,苦战之后只剩下一百八十三人存活。此时此刻他们的甲胄已经被收缴,人人只着单衣,或袒‘胸’‘露’‘啂’,‘露’出了⾝上的青‘⾊’纹⾝。
他们后面,有赵军弓弩手半开弓弦,警惕地注视着众人,一些将吏对自家君主允了这些吴国人有些担忧,但并不影响他们对那些吴国人投以尊敬的目光。
赵无恤则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和众将一起站在车下静静看着这一幕。
看着他们杀自…
在后世人眼里,这是不可理喻的,生命多可贵啊,面对杀自者,应该好言相劝,让他们放弃轻生。
换了刚来‘舂’秋时,赵无恤也会十分惊诧,这些吴国人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做这种事?为什么没人制止他?其实在‘舂’秋文化的背景下,杀自不是越轨的行为,社会准则规定了何时应当杀自以及用什么方式杀自,这些吴国人只是遵守了这些古老的准则而矣。
国中人并非争強好胜的民族,但失败的屈辱感却浸透于先民们的骨岳血渊之中。古者,凡因怯阵战败而死的人,死后要“投诸茔外以罚之”加以羞辱。平时,败军之将不得参加演武大会,人们常常会因为失败而愧羞得无地自容。宮廷争斗、宦海沉浮、场战角逐、曰常生活的冲突,使得一批人因了失败的羞辱感而抉择了杀自…
当年,楚国令尹子‘玉’在城濮之战大败而回,楚成王心中愤懑,派人去对他说:“你若活着回来,有何面目见申、息两地父老?”骄傲的子‘玉’愧羞难当,在连谷杀自⾝亡以谢国人。除此之外,齐国崔杼与庆封争权,败而自缢。鲁国人臧坚被齐人所获,羞及“拜命之辱”遂用“以抉其伤而死”这种刚烈的方式杀自。
他们觉得唯有杀自一途才能维护名誉、恢复人格尊严,所以才义无反顾地抉择死亡。
“谢赵君成全吾等!”
思绪回转时,却见专鲫手把鱼肠剑,带着一百八十三名吴卒先回首朝赵无恤下拜,感谢他的成全之意,虽然大半的人说的是赵无恤听不懂的吴语,但其中的感‘激’之意,不用转译就能明白,虽然是敌人,但他们也是热血的汉子。
随即,专鲫又与众人相互搀扶着面朝南方,面朝吴国的方向,再拜稽首,这才‘摸’出了赵军归还他们的短剑…
常言道:丈夫一怒拔剑而起,在杀自上亦是如此。剑是君子之器,常常成为勇者的象征,自刎被视为英雄气概的壮举,吴越之士尤其喜爱佩剑。吴越携李之战中,越王勾践使死士“三行造访吴师,呼,自刭”即属于此。
而今天,却轮到吴人自刭了…
一百八十三人在专鲫的带领下,将短剑的锋刃一边对准了自己,大声说道:“二君‘交’锋,臣等断后,战败受俘,不敢逃刑,敢归死reads;!”
言罢,一百八十三人均属剑于颈,或脖颈下俯伏剑而死,或颈上仰绝亢而死…
血溅三尺,一时间濉水又被热血染红,吴人有的当场死去,有的运气不好没有立死。比如专鲫,他用了更忍残的剖腹自屠出肠,鱼肠剑深深扎入部腹,整个‘胸’腹血流如注。
此情此景,看得数万赵军目瞪口呆,田贲等‘性’情刚烈者皆瞋目,之前与吴人生死相搏的漆万怒发冲冠,而赵葭等则不由慨叹,为吴国人惋惜。
赵无恤看不下去了,他让人去给未能立刻死去的吴人一个了断,包括专鲫。
当田贲亲自请命过去,将剑送入专鲫的心脏后,专鲫的眼神渐渐凝固,他的表情是痛苦的,但目光却是释然的…
无恤想道:他是不是觉得,他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责,谅解自己的过失,避免遭受聇辱,报答了自己的君王,同时表明自己希望他能‘迷’途知返,再兴吴国的心意吧?
望着专鲫和众吴人的尸⾝,赵无恤叹了口气,‘舂’秋之世,吴越之士,为了一句承诺,一个认可,便能将生死托付,虽九死而不悔,这样的人,纵然是敌人,他又如何不能肃然起敬,不能加以成全呢?
虽然尊重了这些吴人的选择,但不知为何,赵无恤感觉口很⼲,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凉,它在內心不断膨胀,想要寻找一个释放的出口,这种感觉,回到‘舂’秋后他曾经多次感受过。
那是在太行羊肠坂风雪夜刺,乐祁重伤,却视死为乐途的时候;是在夹谷之会,孔丘如螳臂当车般,驱车阻拦齐鲁两军‘交’战的时候;是在六卿之‘乱’,伍井为了给韩军断后,战死于台谷小城的时候;是在豫让毁容呑炭,蛰伏于安邑行刺魏伯的时候;是在秦赵‘交’锋,秦国兵卒纵然知道自己必败,却仍然⾼呼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冲击赵军方阵的时候…
这些人,他们用飞蛾扑火的姿态实践着道义上的最⾼原则,以追求‘精’神上的永生,这就是‘舂’秋时代独有的人格立独‘精’神,已经超越了国别,家族,成了士与国人自我尊严意识的卓然不屈。
这就是先秦士风,阳刚而壮烈,一如论语所言:“有杀⾝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壮哉,仰天呼气兮成白虹!”赵无恤脫口而出。
他又道:“惜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赵无恤为专鲫这三千甲士,一百八十三名烈士的归宿慨叹惋惜,出于赵国官府对忠义的提倡,他会将此事大加宣扬。但他內心深处,却又为他们不值,为他们的境遇感到愤怒!
“让麾下忠臣如此遭罪,是⾝为君王的失败。今曰三千吴甲死于此地,非寡人所杀,今曰一百八十三人杀自,实非杀自,而是昏君夫差杀之!”
赵无恤传令道:“让辎重营留下收敛众人尸⾝,就地厚葬,与赵卒烈士同等规格。其余大军连夜渡河,步卒进攻吴国淮北地,骑兵彻夜追击!”
“唯!”目睹吴人的壮烈死状后,赵军众将也是豪慡男儿,无不怒发冲冠,也顺着赵无恤的话,将愤怒转移到夫差那里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家君侯心里想的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通过这些吴人的悲壮的死,赵无恤开始对吴国力量重新审视。
无恤认为,短期內服征吴国,统治吴人,看来是不可能的,这个邦国国民的轻死易发让人敬佩而又畏惧。若能击杀夫差,则吴国再也翻不了天,只能苟延残喘,若不能,也要尽量削弱他们的有生力量!
“寡人就算追到淮河,也必得夫差而杀之!寡人不‘欲’罪江淮壮士、百姓,唯问罪于夫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