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日出雄关 第三十六章 如逢甘霖
宗敏这一番主战言论,的确正中李自成的心意。因每天都有一次、多至四次快马飞报吴三桂募兵声言要杀回燕京,驱赶流寇,为崇祯帝后复仇的消息,这让李自成越发恼怒不已,心烦意。而文武百官则多次“劝进”他也无心即位,一再延期。他最担心的是,如果吴三桂投向満洲,造成关宁军与清军的联合之势,一齐⼊攻燕京,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嗯,老刘说的没错,眼看着招降的路已堵死,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那吴三桂既然不识抬举,执意与我大顺为敌,就是实实在在的心腹之患,非要火速出兵,赶在他与満洲鞑子勾结之前将其一举消灭,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自成听完之后颔首赞同着,接着清了清嗓子,道:“诸位爱卿不妨商议一下如何出兵…”
此言一出,阶下的李岩,宋献策,牛金星纷纷变⾊,他们先前没有明确反对出兵是因为不敢贸然逆闯王的“龙鳞”所以暂时借口拖延,希望能够找出个折衷之策来保大顺无恙罢了。现在看到闯王居然如此容易就被刘宗敏所说服,决意出征,这实在太冒险了,因此这几个大顺朝难得的明⽩人不由得心急火燎。
李岩是忠心耿耿之辈,所以一急之下,本顾不得是否会触犯闯王的“天颜”而直接出班进谏:“主上万万不可轻易出兵!”
李自成顿时心中不悦,脸立刻就拉长了。他认为李岩竟然敢如此急切地出来打断他的话,实在有失为臣之道,乃是大大地不恭敬。不过尽管如此,李自成还是忍下来训斥李岩地冲动,他勉強做出虚心纳谏状“哦?李爱卿有何见解,尽可道来!”
李岩自己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冒失,恐怕会令闯王心中不悦。然而他心中有话憋得难受。即使忠言逆耳也要一吐为快:“主上。那吴三桂兴兵复仇,边报甚急,然而国不可一⽇无君,还望主上能够早⽇择定登基吉⽇,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主上不必急于兴师,应以招抚吴三桂为要务。向他许诺以⽗子一体封侯,然后给前明太子一个王爵,分封一块土地,准许其奉明祭祀,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没有借口闹起来了,而我大顺则一统之基可成,⼲戈之可顺利平息,江山可以永固啊!”李自成的脸⾊越发沉。心中岂止不以为然。甚至是大大恼火:自从他接到那封吴三桂与⽗亲决裂的书信后,他就想立即发兵过去将吴三桂的关宁军一举夷平;而现在又听到了吴三桂所谓的最后通牒,显然是狂悖至极。几乎令他暴跳如雷。现在李岩不但极力阻挠他出兵讨伐的计划,还劝他封吴家⽗子为侯,封前明太子为王,显然是长敌志气,灭己威风,显得好似他堂堂闯王还要低三下四地求吴三桂归降一样,这怎能不让李自成愠怒不已?
正想严厉地驳斥李岩的建议时,牛金星也出班来附和,谏道:“臣以为李将军此议确实不无道理。我军新得京师,一时间人心尚未安稳,不可轻易出重兵前往讨伐,还是尽量以⾼官厚禄稳住吴三桂,同时利用这段时间迅速整军,等时机成再将其一举歼灭,犹未晚也。”
“依照两位爱卿之见,莫不是眼下我大顺军连收拾关宁区区四万人马的能力都没有了?”李自成本想发怒,不过碍于他们都是开国功勋,不能直接扫了他们地颜面,于是忍了忍怒气,然后出言讽刺道。
牛金星和李岩知道闯王心中不悦,不噤一悚。然而李岩认为此事地确关系到朝廷兴衰,生死存亡。不可以因为谨慎自保而致使闯王一意孤行,酿成大祸,于是一咬牙,继续直谏道:
“主上,请容臣一抒肺腑之言,倘若治罪,倒也不迟——我朝此时尚且处于戎马倥偬之中,贤能之士避居山林,強盗山贼伺机作;而派往河南、山东各地地州县官大多是些市井无赖之徒,仰赖主上声威,徒手赴任,只知要粮要钱,要骡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闻‘随闯王不纳粮’之言,始而延颈以待,继而大失所望。况且我军进京以来,很多下属兵士军纪不遵,耽于享乐,甚至搅扰百姓,大失民心…”
“好了,你说的这些,兴许有风闻而夸大之嫌,不能作数。”李自成突然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叫李岩不要再往下说的手势,脸上已然带出了不耐烦的神⾊。
李岩一愣,终究也没有敢公然违逆闯王的命令,因此只得委屈而讪然地中断了话语,小心翼翼地退回班內。
李自成虽然明⽩李岩说的多是实情,无奈自从他到了燕京之后,天天听惯了歌功颂德的话,听不见谈论大顺朝政事缺点地话,倘若偶闻直言,总不顺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献策和牛金星,最后面向群臣说道:
“东征之计已定,我意已决。倘若继续空耗⾆,争论不休,再拖延些时⽇,等到吴三桂与东虏勾结,以为崇祯复仇,恢复明朝为号召,传檄各地起兵,満洲人也乘势兴师南犯,只会对我朝更加不利!况且我军到了燕京后,士气已不如前,这是你们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种形势看,迟战不如速战,坐等不如东征。你们就不要再谏阻东征大计了!”
李自成这最后一句话,格外加重了语气,显然是警告反对出兵的大臣们,叫他们休得多言。
宋献策一直低着头,紧咬着嘴,踌躇着要不要像李岩一样出来直谏。然而李自成这最后一句严厉的警告,却突然把心一横,一反平⽇的谨慎态度。走出班来,慷慨地说道:
“臣本为一介布⾐,能够得蒙主上信任,多年以来一直言听计从,纳谏如流,因此臣尤为感,发誓以忠心报答主上恩典。而今心中有言,不能不一吐为快:倘若主上东征。则局势于主上颇为不利;而吴三桂如敢南犯。则于吴三桂不利。満洲鞑子必然趁机南犯。只是我们尚且不知其究竟何时南犯,从何处南犯。
臣以为,当今之计,与其征讨吴三桂,还不如积蓄实力,加強守备,全力防范鞑子南侵。吴三桂虽有数万之众。但关外土地全失,明朝已然灭亡,他就像⽔上浮萍,犹如藓之疾,不⾜为心腹之患。而鞑子则不然,自努尔哈⾚背叛明朝,经营辽东,逐步统一満洲。势力渐強。至今已历三世。皇太极继位以来,更是励精图治,无时无刻不窥探中原。妄图侵占。而今小皇帝地叔⽗多尔摄政,此人野心,狡诈多端,一旦我军主力前往山海卫征伐,多尔衮则率领东虏铁骑南下,或扰我军之后,或奔袭燕京,则我军腹背受敌,骑虎难下啊!”宋献策这番煞费苦心的分析和出自肺腑的谏言,竟然让本以为自己主意已定地李自成终于不得不
来。他紧皱了眉头,思索了一阵,然后问道:“话军完全可以速战速决!京城之兵,现可菗调十二万,以三倍于关宁军之数,难道还至于久战不下吗?”
“山海关乃极为险要之地,又素有固若金汤之称,我军虽众,然而火器及红夷大炮数量不⾜,仰攻关隘,很难速胜。倘若拖延⽇久,东虏兵出西协,袭扰我军粮道,或者直接扼住我军与燕京之间地道路,切断退路的话,那就凶险莫测了!”宋献策说到这里,脸上的忧虑之⾊越发明显。
李岩也噤不住再次附和道:“宋军师此言确有道理,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今吴三桂据守雄关,早有准备,令我军无懈可击。况且关宁军正处于以逸待劳之势,山海卫雄关险要,只要战事不能立即结束,稍一拖延,那么我军腹背受敌之⽇就不远了。”
李自成喟叹一声,站起⾝来,在御案后面来回踱步,一时间难以决断了。说实话,李岩、宋献策地话确实不无道理,也是老成之策。然而李自成对満清实在缺乏了解,在他看来,満清从后金起,立国已经三十余年,也不过盘踞于辽东巴掌大块地盘,连座宁远城都屡攻不下;数次⼊关,也不过是烧杀抢掠一番,依然占据不了一寸土地。况且已经大失民心,为百姓所憎恶,如何成就大业?
更重要地是,満洲人口不过四十万,満洲八旗军队也不过区区十万,再算上蒙古,汉军,充其量也只有十七八万,就凭这么点人马就想夺取中原?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发梦!再说自己地大顺军虽然近来在京城纪律松懈,确实做了不少扰民掠财之事,然而李自成怎么也不相信,一向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地汉人百姓们,会老老实实地接受那帮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野蛮鞑子统治。
这就印证了一个道理,譬如一个家族的长辈对晚辈们严厉些,甚至苛刻欺庒,也是他们自己家族里的事,由不得外人来揷手。倘若哪个不知道天⾼地厚的外人胆敢来横揷一腿的话,那么就必然会被这个家族的族人们摒弃前嫌,团结一心地给撵出去,顺便把他揍得鼻青脸肿,再也不敢打这里地主意。
李自成的这个想法,确实不无道理。然而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历史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一贯的经验,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而不幸的是,偏偏这个失灵的时候被他头碰上了,于是乎霉运也就相应而来,一发而不可收拾。可是,冰冻三尺,非一⽇之寒,难道这全都可以归咎于老天吗?
当李自成正在紫噤城的金銮殿上踌躇不决之时,山海关里地吴三桂正夜以继⽇地筹措粮草,加固城墙,练兵马,抓紧一切时间准备应敌。这紧锣密鼓十数天,无疑是他这一辈子当中最为忙碌而紧张地时⽇。
这天上午,他早早地披挂整齐,站在西罗城的內城墙上,观看着手下兵士的练。这时,一个参将上来禀报道:“大帅,最先一批粮秣辎重,已经到达,正在运往山海城中地路上。”
“全部运完,最快需要几⽇?”吴三桂两眼依然盯着城下士兵们精神抖擞的演练,用毫无情绪的声调问道。
参将回答:“预计需得十六⽇才能彻底运送完毕。”
吴三桂的神⾊渐渐凝重起来,他自言自语道:“今天已经是四月十二⽇了…”到了这里,就顿住,没了尾音。
自从他三月底在永平城郊突然与李自成决裂,径直赶回山海关重新占据三城之后,就开始积极地筹备粮草物资,以备御敌。而今从宁远觉华岛经海上运来的大批粮秣辎重,只有一小部分运⼊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余艘海船上,停泊于姜女庙海边。姜女庙在山海关之东,相距十三里。而现在正值仲舂,海面风多,海船都泊于紧靠海岸可以避风之处,容易被敌军出奇兵焚毁。倘若李自成那边果然有能人,看出这一点并且付诸实施的话,即使吴三桂的数万关宁兵再如何強悍,也必将军心大,人无斗志,崩溃之⽇不远,这是吴三桂最为担心的地方。
最让人忧心的是,虽然能够预见到重大的危险,却有心无力,苦于无法避免。吴三桂现在只能祈祷着李自成那边没人能够看透他的这个致命之处,才能保得一时无恙。他现在在等一个消息,如果这个消息迟迟不来的话,那么无疑就等于把他上了绝路,不得不背⽔一战,破釜沉舟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一名传信兵卒气吁吁地通过台阶跑上了城垛口,面对吴三桂的背后单膝跪地,两手⾼⾼地举着一封漆了火印的书信“大帅,盛京方向的信已经来了!”
吴三桂闻听之后,竟然不经意间⾝上一个战栗,并非骇然,而是期望已极的消息终于来临时的大巨喜悦和亢奋。他猛然转⾝,一把将书信取过,只几下就撕扯开来,菗出里面的信件,从上至下地迅速浏览起来。
这封信是他在盛京的満清朝廷为官的兄长吴三凤写来的,上面道:“摄政王已确定于四月初九⽇统帅大军开拔,届时満、蒙、汉、朝共计十四万兵马,携带红夷大炮百门,向西协隘口进军,预计不出四月二十⽇即可越过长城进⼊关內。吾弟何去何从,宜早做决断,兄翘首以盼!”最后落款是四月初六⽇。
吴三桂知道从盛京到山海关,快马加鞭,六⽇到达已经是极限了,这封信也正是以这个速度送抵的。直到最后几⽇多尔衮方才向群臣公布出兵⽇期,由此可见其策谋部署,的确严密万分,这也着实让吴三桂几乎焦急到了火烧眉⽑的地步。
心头的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吴三桂噤不住大喜过望,然而在众多下属面前,一位主帅应该保持他应有的威严,不可以轻易流露欣喜若狂的情绪。
望着城下盔甲鲜明,勇悍无匹的士兵们,他们所携带的大巨杀气,即便是演当中,亦然显露无遗。这五万精兵,全部都是深受他⽗子恩惠,倾尽巨赀将养出来的忠心属下,可以为他吴三桂出生⼊死,也不皱一下眉头。
“我兵如何,可杀李贼否?”吴三桂一脸自信的笑意,声音虽然不⾼不低,却着实充満了豪情霸气。
⾝后所有的将领一齐慷慨昂,语气坚定地回答道:“我等必不辱使命,誓杀李贼!”
这⾼亢的呼声立即引起了城下将士的响应,在各个将佐的带领下,成千上万的青壮汉子们,齐刷刷地举起兵器,⾼声呐喊,一时间气势磅礴:
“誓杀李贼!誓杀李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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