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洞若观火
多尔衮摆弄着一杆做工精致而考究的烟袋锅,这可不是他们満人们所习惯菗的⽔烟,也不是鼻烟,而是时下很时髦的俏货,所谓“南烟”就是刚刚从美洲通过隐秘手段经过南洋吕宋传⼊中原的烟草,由于纯属走私货品,所以格外金贵,明朝也只有那些⾼官贵戚才可以菗得到,而大清本来也没有这东西,估计是去岁阿济格率军破关扫大明北疆一带时,顺便把中原花花世界的这种奇怪玩意也带回了盛京,也让这“南烟”⾝价倍增。
尽管我在[李朝实录]中曾经看到过“九王好南烟”这一段记载,但是我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今天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起开始喜上这个东西,莫非是为了在公务繁忙,头晕目眩时用来提精神的?男人大多数都有这种爱好,然而却对⾝体决无好处,而他一贯体质薄弱,在对肺部疾病大部分都束手无策的古代,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我一定要想办法未雨绸缪,让他尽量戒掉这种瘾头。不过,眼下我暂时顾不得这些了,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是个关键。
在蜡烛火光的摇曳下,多尔衮的脸也被映得忽明忽暗,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的表情,翠绿的翡翠扳指在他⽩皙修长的手指上闪烁泛着温柔的光芒,宛如令人赏心悦目的一泓碧绿得不见一丝杂质的潭⽔,正如他此时的眼神,平静得让人琢磨不透他此时心海的波澜。
我一面胡思想着,一面继续保持着眼神中的疑惑和眉宇间的困倦慵懒,他没有抬头,看着手中的烟杆,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这烟啊,的确是个好东西,累的时候,可以用来提提神,解解乏,确实有不错的效用,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也有一种烟,也可以叫人马上⼊睡的,看来此物的确很神奇啊。”
底下的陈医士补充解释道:“王爷⾝份⾼贵,为人光明磊落,又岂能知道这种江湖中人和开黑店的卑鄙小人所用的下三滥的手段呢?这东西和那些绿林贼寇所用的蒙*汗*药的效果差不多,不会对被施之人的⾝体造成什么伤害,只不过是起暂时的⿇痹精神的作用罢了,所以福晋虽然中了此烟的暗算,但是此时所表现出的症状只不过是劲力没有完全过去的剩余症状罢了,过一两个时辰之后,就会自行恢复如常的,所以王爷业不必担心。”
“哦,如此甚好,”多尔衮终于抬眼看了看正在強打精神的我,用一种无奈和慨叹的目光对我表示同情:“看来你还真是树大遭风,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想到这府中想害你的人还真的不少,或者说是百折不挠,看来那人是非要你倒霉不可,如果今⽇我再不查出那人是谁的话,恐怕你的⽇子一天也不会安生。”
“谢王爷关心,能查出来是最好,但是我想之所以惹人忌恨,必然自⾝也有难免的过失和不是,人总是要懂得反省自己,有因才有果,我想就算真的有人想害我的话,必然有他自己的原因,所以不论查出与否,也必然是我需要检讨自己的时候。”我表现出一种心坦的模样,把话说得很是诚恳。
多尔衮定定地看着我,他也想不到我居然会首先检讨自己的过失,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他本⾝是个心宽广而大度的人,自然也欣赏和喜拥有同样品格的人,尤其是我最近的表情控制力越来越強,眼神中也渐渐更加的善于伪装,他一时也看不出我的破绽来,所以我看到他的眼神中赞许和欣赏的成分逐渐增加,于是我趁热打铁,继续“诚恳”道:
“所以我恳请王爷,就算真的查出那个人来,也不要过于严厉又或者郑重其事的惩罚她,我不希望这件事一旦传播出去,对任何人的声誉有什么影响,也不希望外面的人把我们府里的一切事情当作笑料来在茶余饭后间津津乐道,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相信王爷也能明⽩这些。”
多尔衮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改用朝鲜语,缓缓说道:“熙贞,你那一晚还在劝我要做到心狠手辣,可是,我却发现,原来你当真到了事到临头的时候,心肠居然比我还要软,你知不知道,对想害你的人过于仁慈,就是对你自己的忍残呢?”
这是自从我嫁到盛京之后,多尔衮第一次重新用朝鲜语和我讲话,我有些意外,但我明⽩他此时的苦心,于是我同样也用朝鲜语回答道:“因为这个想害我的人,终究也是自家的人,自家人的矛盾要在关起门来的时候解决,如果能够让一个人从此改过自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假如那人还有自己的良心和人的话,不可能不被自己一次次的宽容所感化,而如果真的已经倾心和诚意对她,她仍然不知改悔的话,那就是我的仁至义尽了,当然,这种宽容是对于自家人的,对于敌人,则需要真正的忍残。”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今天一定要这件事⽔落石出,你知道吗?我真的不希望你以后再受更多的伤害,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做到顶天立地呢?”多尔衮郑重地说道,然后目光转移,盯住了小⽟儿,她之前本来就心里有鬼,一直在強作镇定,然而多尔衮和我的对话突然转为朝鲜语之后,她显然明⽩多尔衮是不希望这对话被她听懂,所以她更加忐忑不安了,估计她从我二人单独被多尔衮叫进来谈话的这一刻起,就隐约预料到了事情的不妙。
我不方便直视她的眼神,所以暂时不得而知她此时是否已然沉不住气,只是心里微微有些第六感,总觉得正谦恭地低头站在一边的这位陈医士好像有些太过奇怪,尽管他的一切表现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合情合理,然而他的神奇诊断和对暗地里发生过的事情似乎料如指掌的洞悉力,还是让我觉得他决非一个普通的医者那样简单,那么,他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呢?尽管表面上是在帮着我的忙,但这个忙帮得实在太及时,太意外,实在是超出了正常人的范畴。
多尔衮的目光只在小⽟儿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转向一旁侍立的陈医士,吩咐道:“你现在就立刻前去后花园的酒席那里查看,把所有的酒,无论是杯子里的残酒还是酒壶里,酒坛里的酒统统检验一遍,然后回来向我汇报,注意,这个检验的结果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除了这里的人之外。”
看来他的确是接受了我的意见,将消息仅限于与此有关的人之內,因为他很清楚,豪格今晚决非酒醉那样简单,而他之前已经在众人面前做⾜了那场戏,自然会将实际上的秘密继续隐瞒下去,否则的话,只会给他带来⿇烦,外人只会认为是他们兄弟联手陷害豪格,而不会相信这只是源于一场司空见惯的妾争斗罢了。
陈医士领命而去,多尔衮又将门外的阿克苏叫了进来,吩咐道:“你等陈医士将酒查验完毕之后,带他去熙贞福晋的院子里,里里外外,尤其是卧房四周的每一处角落,都查看个仔细,如果发现有什么奇怪的痕迹或者什么不对头的话,立即向我禀告,但注意不要大张旗鼓。”
“喳!”阿克苏应诺之后退出。
多尔衮的安排果然细致,他之所以把所有主子和下人都叫到这座院子里来,除了为了让豪格无话可说,辩无可辩的目的之外,还是为了防止涉嫌之人有时间和机会彻底清理现场,只要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就有了突破口。
而单独叫我和小⽟儿进房说话时,他又吩咐所有人不得离开,这其实是一种暂时的软噤,知情和涉嫌者自然没有办法出去打扫场战,局外人虽然未免会议论纷纷,然而大家却发现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在阻止消息扩散的措施方面,他还是做得相当细致的,我不由得再次叹服。
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着结果,多尔衮也许是希望,也同时是不希望看到结果真的和他所预料的一样,手心手背都是⾁,尽管他一直很厌烦那个不可理喻,心狭隘的女人,但他也不希望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如他所料想的那般险狠毒,尽管他不爱她,甚至讨厌她,但是夫之名,结发之义,还是让他一次次地容忍了她,然而这一次,他真的能做到再一次的宽容吗?也许他此时正在反复思量着这个问题。
小⽟儿显然也没有料想到她的丈夫居然精明到了几乎可以洞悉一切的地步,她正在为自己的自作聪明而懊悔,看来自己拙劣的表演很有可能在之后不久彻底穿帮,她是该坦⽩招认,恳求丈夫的谅解还是决不悔改呢?強大的心理庒力正催促着她在进行着选择,也许她最终会选择决不悔改,因为这是她一贯的格,争強好胜的她怎么能向一个后来居上的朝鲜女人低头呢?何况这个女人的地位又比自己低,难道她以后要在这个对手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我默然地用眼睛的余光注意这旁边的这个阵脚已经开始松动的小⽟儿,说实话,我到了现在,居然也不是特别恨她,对她更多的是悲哀和怜悯,这个可怜而又可悲的女人,也许一辈子也没有真正的了解她的丈夫,究竟需要些什么,她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个男人的微妙心理,所以她永远也掌握或者服征不了这个看似平和温文,实际上却孤傲不驯的男人。而一个女人最成功的地方,就是能够服征一个像他这样可以服征世界的男人,而我,可以吗?
在漫长的等待结束后,结果终于出来了,匆忙赶回的阿克苏用満语向多尔衮汇报着什么,多尔衮听毕之后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等到阿克苏退下后,一同回来的陈医士开口了:
“禀王爷,在一杯残酒中,小人发现了一种名为‘醉舂散’的物药,此药溶于酒中,几乎是无⾊无味,不仔细品尝的话很难发觉,它最大的效用就是,即使摄⼊少许,就可以让男人气突涌,下腹热燥,急于宣,而与酒参杂在一起后,会将效药发挥得更彻底,但是此药有别于其他同类物药的最大特点是,发作固然迅速,然而效力散失也很快,只消大概小半个时辰,人就可以恢复正常,并且无不适之感。”陈医士回禀道,我开始佩服自己的推断能力,果然与我猜测得不谋而合。
“哦?原来这就是所谓利于行房之用的‘**’啊,”多尔衮自言自语道,脸上还带着一点怪异的讪笑。
看来多尔衮确实算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风流而不下流,连这等院青楼里的寻常物药都只有一知半解的,难道豪格也是如此吗?不然的话他怎么可以中了招还懵然不觉呢?莫非是皇太极的“整风运动”实在太厉害,连好⾊如豪格都不敢踏⾜于院呢?又或者他们精力有限,自家的女人都无法一一照顾,来个“雨露均沾”之类的,所以即使有闲情逸致,也没有精力体力去做回客嫖呢?
读多了三教九流的小说的我看到多尔衮这个样子实在有点好笑,心里还在思量着:这**的名字起得倒雅,如果从陈医士口中说出诸如“金不倒”“大力神丸”之类的药名来,估计我真的可能笑出声来。
“看来豪格的确中了算计,然而在我看来,下药之人本意并非在于他,而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不小心做了多铎的替罪羊,”多尔衮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然后用庆幸的口吻说道:“幸好他的这个‘不小心’,导致的差错,否则的话,我还真的很难收这个场。”
我正暗暗为多尔衮过人的判断力和推理而感到心惊,他猜测到豪格中招只能说明他的智慧在一般人之上,但是他能敏锐地觉察出豪格其实做了多铎的替罪羊这一点,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了,这个男人的智慧,实在是到了令人感到后背发凉的地步。
“王爷怎么能如此推断呢?”我适时地“疑惑不解”道。
多尔衮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小⽟儿,终于把令她惶恐不已的话说了出来:“小⽟儿,你我总算是做了十多年的夫,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你总是抱怨和责怪我为什么一直对你不冷不热的,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本⾝究竟有什么过失呢?”他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看似很平常的一个动作,但我能深深地感觉到他此时的沉重,不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算了,还是我告诉你吧,因为你本不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今天的做法真的让我很失望。在我的心中,有几个很重要的地方,很重视的人,是不可以受到犯侵的,而你恰恰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犯侵到这里,其他的我都可以容忍,唯独这个我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而今天,你居然又一次把脑筋动到了多铎的头上,你总是没有记,我上次已经提醒过你了,希望你能够引以为戒,有所收敛,可是你又令我失望了,你说,你叫我如何能够原谅你呢?”
小⽟儿终于将焦急和慌张的神⾊流露在脸上,然而她是一个一向争強好胜,不肯认输的固执女人,她尽管已经开始了阵脚,多尔衮的话虽然语气很平淡,却句句敲打在她已经很虚弱的心上,之前一系列看似不留痕迹却很巧妙的精神战术已经提前摧毁了她的心理防线,但是她仍然认为现在没有十⾜的证据,所以她决口不能承认,小⽟儿争辩道:
“你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地就一下子认定是我⼲的呢?我和萨⽇格无冤无仇的,⼲吗要陷害她呢?再说中了**的是肃亲王,你又为何一口咬定是我在打十五爷的主意呢?”
“那么我问你,方才我们在院中和几位王爷贝勒对话时,你为何总是偷偷地观察多铎呢?你是不是在疑惑,为什么他会好好的待在这里,而倒霉的却是肃亲王呢?”多尔衮反诘道,他的目光果然犀利,连小⽟儿在阶下如此细微的举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小⽟儿也噎住了“但是就算我看了十五爷几眼,也不代表我就是对他有所图谋啊?”
“可是当我看到熙贞一反常态地不停地打哈欠时,就觉得事情不对了,她绝不是一个轻易会‘失仪’的人,所以其中定然有缘故,让我最终将一切和你偷偷观察多铎联系起来的是一连串怪异的事情:熙贞被诊出中了烟,方才阿克苏回报说她的卧房里的窗子紧紧地关闭着,在如此闷热的夏天,她怎么可能关着窗子觉睡?
窗台附近也发现了一点点淡⻩⾊的粉末,陈医士确认那东西点燃之后可以发出置人于昏睡的烟,看来你出派的这个人的任务完成得不是很利索,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而几个月前那次字条风波,你就是故意把熙贞和多铎联系在一起,你定然以为我也许会对熙贞和多铎的关系有所怀疑,所以你这次又选中了他,不然怎么解释熙贞所中的烟?
至于误饮了药酒的豪格为什么会走⼊这座院子,只能说明,他是走错了,因为熙贞和萨⽇格的院子并靠在一起,外观上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对府里地形不是很悉的人,在夜晚很有可能认错。”
我惊愕于多尔衮居然可以像⾝临其境的人一样如此准确地推断出事情的经过,小⽟儿也彻底呆住了,直到听到他最后一句问话:
“至于豪格为什么会走错院子,是因为那个不悉地形的人给他带错路了,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一个新来的婢女,而这个婢女,方才本没有出现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