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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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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风吹过天际,绿叶飘落,宜城外的青山渐次染上浅黄至深红的颜色,城里的人们也多加一件长衫,挡住稍带凉意的秋风。

  热闹的大街上,两个少年快步赶路,前头的那个衣饰华丽,神采飞扬,面容俊俏,嘴角带笑,走在一群庸庸碌碌的市井小民之间,他那一身不知忧愁的洒气质格外引人侧目。

  “长寿,你说王二他那只斗打得赢李四的吗?”他回头问道。

  “少爷,呜,我只会吃,不懂得斗啊!”长寿很卖力地跟上少爷的脚步。唉,他实在不懂,明明大家都是十五岁的年纪,为什么他的脚力总是赶不上少爷呀。

  “你不懂,我再教你。”江照影的心思又转到其它事情上,一双浓黑的剑眉微微蹙拢着,喃喃自语道:“待会儿过去看斗;中午上邀月楼,刘大少要给我看一尊骨董玉观音;下午诗社在湖边亭集会,他们大概又会请来几个能诗善文的歌,我得准备一些赏银才是;然后晚上爹宴请叶大人,这种酒席最无聊了,打的都是官腔,不过嘛,爹找了『彩云班』过来助兴,演的是最热闹的八仙过海,我当然不能错过了。”

  “少爷,你真忙啊!”长寿听得头都晕了。

  “我不忙,这怎能算忙呢?爹和大哥、二哥、三哥才忙呢!不是忙着际应酬,就是忙着当官送往来,我倒显得清闲。”

  “少爷,是你好命,老爷老来得幼子,疼你像心肝似地,不会将你往那又黑又的官场和商场上送。”

  “不是,是我年纪还小,还不到自个儿撑起场面的时候。”

  “那就等到少爷你变得像老爷、大少爷留着一把胡子的那时候了。嘿,只要咱们四少爷威严地坐在大厅上头,胡子一捋,眼睛一瞪,随便呼喝一声,我们下人就吓得赶紧端茶送水、摆上痰盂,还得帮你背洗澡…不,嘻!那是丫环做的事。”

  “哈哈!”江照影想到长寿形容的模样,不哈哈大笑。

  他仍年少,下巴也不过刚冒出几青须,读的书虽多,但看的世面还不够,对于将来要成为怎样的人,他完全没想过。

  案亲在朝为官三十年,权倾一时,即使告老还乡已有两年,当今皇上仍然十分礼遇敬重;而三个哥哥不是捐官当大人,就是拥有盐啊、铁啊、米啊镑种名目的事业,他也不知道父兄是怎么赚钱的,反正他就是不愁吃穿,随心所,要什么有什么。

  他何必烦恼将来呢?父亲怎么帮他铺路,他就怎么妥妥当当地走。

  至于留不留胡子当大老爷…嗯,那得等他长出胡子再说喽。

  “长寿,等一下看完斗,你先回府支领五十两银子,再到邀月楼找我,对了,顺便跟厨房说不用准备我的午饭。”

  “五十两?!”长寿是看惯了少爷出手大方,但还是痛了一下,咋舌道:“还有,少爷啊,打从大清早的,厨房就开始准备府里的午膳,你现在要撤也来不及了。”

  “这样?那就给我房里的丫环吃,她们不吃就倒了。”

  “倒掉?”都是山珍海味耶!

  “走了好一段路,有些渴了。”江照影缓下了脚步。

  “少爷,那边有个茶楼,要不要进去歇歇?”

  “不了,我怕赶不上斗,路边随便买个果子吃吧。”江照影四处找着,很快地就看到路边的一篮青橘子。

  一个幼小的女娃娃蹲在破竹篮后头,她一头发,脸蛋脏得像是涂了泥巴,身上穿的衣服既烂又破,已经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也不知是否感到秋意寒凉,她双手抱着膝头,把自己卷成一团小圆球,小小的头颅低垂着,也不招呼客人,就拿自己的小手抠着沾泥巴硬块的光脚丫子。

  “小娃娃,你爹娘呢?这橘子卖的吗?”江照影左右瞧了一下,再看一眼篮子里十来颗小小的、圆鼓鼓的青色橘子。

  女娃娃听到声音,马上抬起小脸,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断眨呀眨的,再咧出一个憨甜的笑容。

  “吃橘子。”嗓音稚,含糊不清。

  “少爷,这橘子没,别买了。”长寿摇了头。

  “吃橘子。”女娃娃还是怀希望地圆睁一双稚气的大眼。

  “你卖橘子?”江照影蹲了下来,挑起一颗看起来就酸掉大牙的青橘子,拿到那双大眼睛前面,笑道:“大哥哥教你,这橘子不能吃的,要等橘子皮黄了些、红了些、软了些,再叫你爹娘拿出来卖。”

  “饿。”

  女娃娃伸长小泥手,将江照影手上的橘子拿下来,使劲掰开两半,一半递给眼前的大哥哥,一半就往嘴里送。

  “哎哟,酸啊…”长寿惨叫一声,已经为小女娃酸出一嘴口水。

  江照影狐疑地拿起另一半橘子,剥开橘皮,拿起一片瓤,咬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呸…这么酸怎么吃?”

  再看那个女娃娃,两只小手捧着半颗橘子,小脸埋进橘里,也不剥瓤,就一口接一口地咬着,纵使吃得脸汤汁,仍是一脸欣。

  “你这样会吃坏脾胃的。”江照影不可思议地看她。

  “少爷,咱们走吧。”长寿赶忙丢下一枚铜钱,拉了少爷就走。

  “等等。”江照影仍蹲在地上,不嫌骯脏地摸上女娃娃的头顶,好奇地问道:“小娃娃,你一个人卖橘子吗?你几岁了?住哪儿?”

  “嘻!”女娃娃又眨了眨大眼,开心地吃橘子。

  “这位小爷。”旁边摆摊子卖白菜的小贩道:“你好心的话就送她一个子儿买馒头,这小娃娃没爹没娘的,年纪又小,问她话也讲不出所以然,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每天就捡了城外掉在地上的酸橘子到这儿卖,一天没看她卖出一颗。”

  “这么可怜啊?”江照影听了,顿生恻隐之心,女娃娃的头发“我们得帮小娃娃想想办法,怕她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再一次打量女娃娃的破烂衣裳,将自己的手掌拿到她的小脸前比了比,恐怕她是挨饿久了,那张瘦巴巴的脸蛋竟然比他的掌心还小,脸色也显得蜡黄,完全没有孩童应有的红润颜色。

  唯独那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两颗星星也似地眨呀眨。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嘻,吃橘子。”

  “少爷,这是一个笨丫头啊。”长寿也跟着少爷蹲下来。

  “我看这样子,长寿,你带她回去,请丁嬷嬷帮她洗干净,再找人问问,送她到一户好人家谋个活儿。”

  “没问题,听说乡下多的是人家想找小丫头使唤,长大了还可以直接娶来当儿媳妇呢。”

  “我说的是好人家、正经的人家。”江照影正道。

  “知道了,我只要搬出江府的名号,一定可以帮这个小妹妹找到好主儿。”长寿笑嘻嘻地朝女娃娃挤眉眼。

  “嘻!”女娃娃捧着吃了一半的橘子,也是眉开眼笑。

  “小娃娃倒是开心的。”童稚笑容天真无,江照影的心情也跟着一片清朗。他拿出巾子,怜惜地帮女娃娃抹去脸上脏污和橘子汁,微笑道:“既然你不知道叫啥名字,大哥哥就来帮你取蚌名字。”

  “嘻嘻。”

  “看你笑嘻嘻的,我就喊你喜儿,从此你一辈子快喜、无忧无虑,好不好?”

  “好。”长长的睫眨了眨,大眼睛直直瞧着眼前的大哥哥。

  “长寿你瞧,她不笨啊,她会回我的话。”江照影惊喜地道:“我看留她作我房里的丫头吧。”

  “少爷,别让她耽搁你的时间了。”长寿好心提醒主子道:“第一场斗怕是要开始了。”

  “糟糕!我赶着下注呢。”江照影赶忙站起身,拿巾子抹了抹手掌的泥巴,随手就丢在地下,急急吩咐道:“长寿,你先带她回去,中午再过来邀月楼。问到好人家的话,先来知会我,让我瞧瞧成不成。”

  “好的。”长寿拎起破竹篮,伸手招了招“小娃娃…对了,少爷喊你喜儿,喜儿,你跟我回去,我们四少爷很好心帮你的喔。”

  “四少爷?”女娃娃口齿不清地重复。

  “就是那个大哥哥啦。”长寿自顾自地往前走,嘴里嘀嘀咕咕地道:“就算他想收留你,可他房里的那群丫头一定容不下你,她们为了让四少爷多看一眼,天天拼命搽胭脂水粉,呛得我猛打嚏,她们又哪能见到四少爷疼你呀,你待个两天一定就被待死了,我还是为少爷积点德,赶紧帮你找个好人家才是…唉!到底什么叫作好人家啊?”

  女娃娃捡起那条掉在地上的巾子,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小扁脚丫子半跑半走,这才跟上了那个自言自语的哥哥的脚步。

  她右手攀住了破竹篮,左手捏紧巾子,边走边回头,一双大眼睛仍然注视那位匆匆跑掉的大哥哥背影。

  秋风吹,黄花坠,落叶凋,在这个苍凉肃杀的季节里,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也开始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

  三年后,程喜儿八岁。

  秋意正浓,阴沉厚云挡不了洋洋喜气,宜城里炮仗纷飞、锣鼓喧天、铙钹齐响,娶亲的队伍拉了长长的一条街,老百姓也纷纷放下手边事情,全挤在街旁看热闹,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江家娶亲的豪华派头。

  程顶站在“程实油坊”廊下,俯身抱起心爱的女儿,笑咪咪地道:“喜儿,这样瞧清楚了吗?”

  程大娘轻抚扎着两条整齐辫子的女儿,指给她看远远走过来的娶亲人马。“喜儿,看到那顶花轿了吗?等你以后长大了,爹娘也要将你打扮成最美丽的新娘子,让你风风光光坐花轿嫁出去。”

  “爹,娘,喜儿嫁出去做什么呀?”喜儿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解地问道。

  “哈哈!”程顶又将喜儿搂紧些,摸摸她的头“老伴儿,若要将喜儿嫁出去,我还舍不得呢。”

  程大娘笑道:“将来的女婿可让你有得挑了!是了,咱们就喜儿这个宝贝女儿,既然舍不得嫁她出去,不如找个好男儿来入赘。”

  “我说大哥大嫂啊,”一直坐在旁边嗑瓜子,懒得看热闹的程顺开口了。“喜儿毕竟不是你们亲生的,她是外人,入赘的也是外人…”

  “阿顺!”程顶脸色一变,喝道:“去!没事别在我眼前晃,有本事就去学榨油!叫你学了四十年,恐怕你连麻油、菜油还分不出来吧?”

  “大哥这么能干,何必我来心?”程顺不知好歹地继续道:“唉,可惜耀宗短命,那个…嘿,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平白无故又多出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娃儿…”

  “你说完了吗?”要不是抱着喜儿,老又在旁边拉他,一头花白头发的程顶恐怕就要肝火上升,当场踢走老弟弟了。

  “好啦,我少在这边碍眼。”程顺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离开,不屑地道:“哼,富贵人家娶老婆有什么好看的?我回去打盹了。”

  廊前七、八个伙计好像没听到他们兄弟讲话,十几只眼睛直瞧着一箱箱抬过去的嫁妆,叽叽喳喳地品头论足。

  “爹,不要生气。”喜儿伸手爹皱起的眉头,又倾身摸摸娘的脸蛋“娘,不哭,耀宗大哥在天上会难过喔。”

  “喜儿好乖。”程大娘拿她柔软的小手捂着脸,收住了泪水。

  “别理阿顺了,他还赖我养活他一家,谅他也不敢对喜儿怎样。”程顶收起怒容,转而绽开愉悦的笑容,轻拍女儿的小身子“喜儿,爹不生气,你是老天赐给爹和娘的小神仙,自从你来了,爹娘都很开心。”

  曾掌柜也转头加入话题,由衷称赞道:“老爷,小姐她聪明乖巧、贴心懂事,我活了六十年,还没见过这么灵秀的孩儿呢。”

  那年,耀宗大少爷和大少相继染病饼世,没留下一个子息,白发人送黑发人,程顶两老夫夜垂泪,百年老店的程实油坊几乎经营不下去,忽然就有人送来这个小娃娃给程家当丫头使唤。

  程顶看她年纪太小,不想留她;而小喜儿也不懂事,就乖乖地站在旁边等人来接。两老心情低落,食不下咽,她竟上前捧了饭碗,眨着一双天真无的大眼睛,要喂程大娘吃饭。

  娇憨体贴的小喜儿给了两老莫大的安慰,渐渐地,笑容回到了老夫脸上,油行也恢复正常营运。而小喜儿深得两老的疼爱,明明都可以当她爷爷了,两老还是让她拜了程家祖先,正式收为女儿。

  油坊里每个人也都很喜欢小喜儿小姐…除了只会吃喝玩乐的程顺二爷和他两个不长进的儿子。

  “新郎官过来了!”伙计们大叫,看热闹的百姓更是你推我挤,想要往前挤去瞧个清楚。

  “果然长得俊秀呀!可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花心公子一个!”

  “他娶的是卢尚书的女儿,算是门当户对,两个也都十八岁,就看看人家知书达礼的千金小姐能不能让这个浮公子收心喽。”

  “算了吧,都要成亲了,前两天他在湖边亭搂着女唱曲儿,昨天还跟几个公子到城外赛马,是玩赌注的,这教他怎么收心?”

  “他家有钱,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别看新娘子今天风光,明天她相公将小妾一个一个带进门,她想哭都哭不出来了,还得装贤慧包容呢。”

  大家七嘴八舌,闹哄哄地说长道短,喜儿坐在父亲的臂弯上,一句句听进心里,有的懂、有的不懂,她只想看漂亮的新娘子。

  可是新娘子坐在轿子里,她看不到,只好一双小手按住爹的肩膀,拉长脖子往街上瞧,一眼就看到骑着白马的红袍新郎官。

  他高倨马鞍之上,一双剑眉带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孔,加上人逢喜事精神,那神情更是顾盼得意、英气十足。

  她记得这张脸,也记得他要她快喜、无忧无虑。

  “四少爷?”她轻轻地喊道。

  “是啊,就是江家四少爷江照影。”程顶听她喊出四少爷,不以为意地笑道:“这几天大家都在谈江四少爷,喜儿也知道这个人物了。”

  程大娘注目道:“果然名不虚传,俊是够俊了,可惜…”

  “人品不好。”程顶帮老伴儿讲了出来,将视线收回,谆谆嘱咐道:“喜儿,爹仔细教你了,以后你挑夫婿,可别只看脸皮,最重要的是看他的作人,是不是实在、认真、吃苦耐劳…”

  “喜儿还小,哪懂得这么多!”程大娘笑着打断他。

  “幸亏喜儿小,没给留在江府当丫头。老伴,你还记得当初带喜儿来的那个傻小子吗?他口口声声说喜儿是江四少爷那儿来的,如今想来,说不定他是拐带喜儿的人贩子,只是喜儿瘦弱,他们不想养,江家也不要,听说我们找丫环,就借口江家的名义送来了。”

  曾掌柜嘴道:“天幸小姐没留在江府,听说每个少爷房里丫头放出来成亲的,都不是处子…”

  “嘘嘘!”两老夫同时瞪他,不准他讲孩童不宜的话。

  新郎官骑着白马过去了,花轿也过去了,程喜儿一双大眼仍然望向那一身喜气的拔背影。

  “爹,娘,是四少爷。”她很认真地再说一遍。

  “对啦,那个新郎就是四少爷。”程顶笑着将她放了下来。

  “爹、娘,每个人都在笑,成亲是一件快喜的好事了?”她抬起一双明亮的黑眸,娇软的童音问着。

  “当然了。”

  “那喜儿也要四少爷快喜、无忧无虑。”

  “呵?”年轻的伙计们转过身来,个个扯着笑脸道:“小姐好心肠,看人家成亲,就要祝福人家,那我们以后也等着小姐说吉祥话喔。”

  “喜儿越来越懂事了。”程大娘拉起喜儿的小手,脸上堆了欣慰的笑容。“喜儿,人家成亲,我们就祝福他们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新郎新娘听到了,都会很开心的。”

  “好,喜儿祝福四少爷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快喜,无忧无虑。”

  喜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说话,明明是一张粉、憨甜甜的稚气小脸蛋,却是一副认真背住拗口吉祥话的认真神情,还学了曾掌柜将双手背在身后诗的模样,那可爱的童稚言行惹得大家都笑了。

  这年秋天,西风吹过城外青山,醉红了枫林,热热闹闹地洒落了山的红叶。

  *********

  两年后,十岁的程喜儿念了书,学会各项活儿,也更懂事了。

  近城里传着一个沸沸扬扬的大消息,那就是…江家完蛋了!

  爹告诉她,去年先皇驾崩,太子即位后大力整顿朝政,除弊清贪,今年终于查到了利用权势胡作非为的江家,皇帝马上下令查封江府财产,再将江老爷和三个少爷押解进京,打入天牢。

  喜儿再也坐不住家里,趁着爹娘午睡,她又来到江府外头徘徊。

  等了三天,她不知道小小年纪的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知道,四少爷还在这屋子里头,她想帮他,就算是一点点的帮忙也好。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几个大男人焦急地往大门里头探看。

  “琬玉!你站住,我叫你站住!”

  随着男人气急败坏的叫声传来,一个年轻少妇脸愠,手里抱着一个小娃娃,快步地跨过门槛,一看到马车就要往里头钻去。

  后面追来的男人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大声吼道:“你这是做什么?!江家有难,你身为江家媳妇竟然要回娘家?!”

  “江照影!你放开我!”卢琬玉用力地扭着手腕,尖着嗓子回吼道:“家里都坑谙粮了,我不回去,难道要饿死吗?”

  “呜哇!”小娃娃被爹娘扯来扯去,不吓得放声大哭。

  江照影马上放了手,放柔了声音,急急地道:“怯邬,爹在这儿,你不要跟娘走,给爹抱抱。”

  小怯邬却是哭得更大声,只肯用力抱住娘亲哇哇哭。

  卢琬玉冷冷地道:“江照影,我问你,你会照顾怯邬吗?你会帮他换布、喂他吃饭吗?我再问你,你记得怯邬的生辰是哪一天?”

  “他…一岁了…”江照影脸色一黯,竟然答不出来。

  “我告诉你!去年八月十七,我痛得在上打滚,产婆说是难产,有生命危险,你呢,正在万花楼跟女吃不知道第几回的赏月宴,隔天早上才醉醺醺地让人抬回来,孩子都生下来三天了,这才见到亲爹!”

  “你生怯邬,我一个男人又哪能帮得上忙!”

  “我不要你帮忙。”卢琬玉也许是抱得吃力了,将小怯邬放到地上,神色凄楚地道:“我只是希望我的丈夫在外头等我、陪我,孩儿生下来时,你可以马上见到你的骨。”

  “你想这么做,怎么不跟我说?”江照影不耐烦地问道。

  “我说话你哪一次理睬了?要你别成在外头玩乐赌钱,你不听!要你别再轻薄丫环,你不听!要你别再去找歌附庸风雅,你不听!要你别再跟那几个公子哥儿打猎赛马…”

  “够了!”江照影怒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你既为人妇,就该懂得出嫁从夫的道理,我想做什么事,你管得着吗?再说,我也不是不顾念你的想法,你说!我娶妾了吗?我带女人回来过吗?”

  “这也可以拿来夸口?”卢琬玉双眼泛红,却是早已不出眼泪来了,只是哽咽道:“成亲两年来,我受够了,我要回家。”

  “我不准你回去!”

  “姑爷。”在外面等候的男人好声说道:“今天是卢尚书请小姐和孙少爷回老家休养一阵,避避祸,毕竟江府…”

  “江府又有什么祸事了?”江照影怒不可遏地道:“等我打点好,过两天就上京营救我爹和三个哥哥!琬玉,我要你好生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要回家!”

  “你敢回娘家,我休书随后送到!”

  “休就休!”卢琬玉毫无惧地面对自己的丈夫,字字清晰地道:“江照影,我很后悔、非常后悔嫁给你,说是什么名门世家,其实却是一窝蛇鼠,专门干那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坏事!”

  “你说什么?”江照影猛地脸色大变,圆瞪双眼,眉头皱得死紧。

  “我这一生算是完了,我什么名分也不要,我只要怯邬。”

  “怯邬是江家骨,不准你带走!”

  “怯邬啊!”卢琬玉赶忙回头寻找爱儿,怕被丈夫给伸手夺了。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幼小姑娘蹲在地上,抱住还在学步尚且站不稳的小怯邬,拿着小手帕帮他擦眼泪,也不知软言软语安慰他多久了。

  “小朋友乖乖,没事了,姐姐陪你,不哭喔。”

  卢琬玉没有心情和小姑娘道谢,她直接抱起儿子,交给在马车上等待的娘。

  喜儿也站起身,默默地退回江府围墙边,她有些害怕,她不太明白四少爷和他娘子在吵什么,他们吵得那么大声,小怯邬都吓得哭个不停,当爹娘的不都该像她爹娘那么好吗?为什么他们要吓小怯邬呢?

  “琬玉!把怯邬还给我!”

  江照影眼睁睁看着儿子被送进马车里,马上发狂地跑上前阻止。

  “姑爷,我们求你了。”卢府的几个家人伸手挡住他,语气和缓,力气却是一点也不小。“这是卢尚书的命令,他老人家仍是朝廷命官,也是江老爷的亲家,大家留个情面在,他还能帮江老爷…”

  “事情闹到现在,岳父出面了吗?他帮我爹说过一句话吗?”

  “姑爷,对不起了。”卢府家人见到小姐也上了马车,马上指示车夫起程,很有礼貌地道:“姑爷,请留步,不送了。”

  “回来!傍我回来!”江照影大声嘶吼,往前追了几步,双腿竟是一软,几乎跌倒,他赶紧踩稳了脚步,定了定狂的心神。

  马车速度极快,渐行渐远,他就站在大街中间,愤怒地盯住离去的马车和卢府人马,只见他们绕过一个弯,正是往城门而去。

  儿这一去,恐怕是再也不回来了…

  “好!你、你…你就等着接休书!”他握紧双拳,忿恨地转过身。

  闹剧结束,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议论纷纷,当着江四少爷的面,或是嘲笑、或是窃语,再也不把曾经高高在上的江家当作是一回事了。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江照影快步走回大门,向家丁怒声喝斥道:“关门!从今天起不要再开大门了!徒然让人家看笑话!”

  “四少爷…”后头一个怯生生的软童声喊住他。

  “什么事?”他气地回头。

  喜儿吓了一跳,不觉倒退一步,小脚步差点绊倒。

  她不害怕,只是心里好难过,为什么四少爷变得这么难看呢?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四少爷,他很和气,也会笑;第二次更是笑得好开心,让他那张好看的脸孔更加好看。可是今天的四少爷一直在生气,眉毛打结,嘴角紧绷,还老是扯着喉咙说话,这样真的很不好看呀!

  “是你喊我?”江照影扫视四周,再一次问眼前的小女童。

  “是的,四少爷,我知道你遇到困难…”喜儿很努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我这里有一点点东西。”

  江照影冷眼瞧着她,转身就走。“我没空跟你玩。”

  “四少爷,等等呀!”喜儿急得唤住他,跑到他身前,小手急急忙忙地解开一条巾子,出里头的铜板、碎银、元宝和两只小玉镯子。“过年时,爹娘给我的岁钱我都存下来了,还有,他们给我买果子的钱用不完,我也存着,这儿全都给你。”

  “你这是干什么?”

  喜儿仰起头,一双大眼睛瞧着好高的四少爷,她太小,只能看到他没有刮干净的下巴须,都快看不到他的脸了。

  “四少爷,我爹说,你家的库房被官府封了,没钱买米。”她将一双小手捧得高高的,神情认真地道:“这些钱你拿去使,应应急。”

  “你这一点点钱能买什么?”

  “我…”喜儿知道这点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但她真的想帮他。

  “我们江家还没有穷到要跟一个小娃儿拿钱!”江照影语气激动,将一双拳头攒得死紧,看也不看她,袍袖一挥,大步跨出,径自走进大门。

  “关门!”他也不忘再大吼一声。

  “四少爷!”喜儿见他进门,赶紧捧着巾子跑上前去。

  但家丁必门的速度更快,两片大红门就在她鼻子前关了起来。

  “四少爷…”

  她左手捏紧巾子的事物,垫起脚尖,右手抓了抓,这才能构得上敲门的门环,待她一抓到门环,却又迟疑着不敢敲下去。

  四少爷心情这么不好,她再去吵他,他是不是会更不高兴?

  她放弃了敲门,低下头,将巾子仔细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

  走上大街,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雄伟的江府大门,也看到了高耸围墙里头出来的晶亮琉璃瓦屋顶。

  屋顶之后,是红叶落尽的城外山脉,山的枯枝枯树,黄土焦干,景萧索,令年仅十岁不懂世事的她看了也不打个哆嗦。

  秋已尽,冬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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