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符水
靖裕十三年十一月一⽇,在《本朝实录》上,这一天被称为“鸩毒之”掌灯时分,自碧玄宮打醮归来的靖裕帝,再一次步⼊锦粹宮紫泉殿,来看望他的儿子、前皇后的嫡子董天启。
此时,杨惠妃早已候在殿上了,宮装罗裙,云鬓⾼挽,⾝后随侍着两列宮女內监。见了靖裕帝,伏首拜倒,口呼万岁。
“如何了?”皇上一挥手,令她平⾝,问道。
“启禀陛下,臣妾已查实,流珠殿的婕妤沈氏,私蔵毒丸,居心叵测;人证物证俱全,确凿无疑。”
靖裕帝冷笑一声,道:“鸣冤的人都已到了朕的碧玄宮门外,你还说‘确凿无疑’?”
杨惠妃忙又跪倒,细声细气道:“陛下,此事实在是…”
“够了!”靖裕帝断喝一声“朕信你,你却给朕审出一个这样的结果?”
杨惠妃伏跪于地,立时噤若寒蝉。
靖裕帝不再理她,也不叫她起⾝,自顾自在当中椅上一坐,吩咐左右:“去叫吴良佐来。”
御前侍卫统领吴大人来时,惠妃娘娘依然跪着,脸上已见汗。吴良佐向旁望了一眼,急忙收回目光,躬⾝行礼。
“不必了。吴爱卿,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吴良佐肃然答道:“回陛下,‘彻查’到底。”
靖裕帝又是一声冷笑,道:“总算还有人没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跪着的杨惠妃娇怯怯的⾝子,立时抖了一下。
靖裕帝视若无睹,又问吴良佐道:“这案子,是你主审的?”
吴统领犹豫了片刻,答道:“微臣…隔帘‘听审’。”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回答:“原来如此——”
杨惠妃实在不明⽩,靖裕帝究竟因何发怒。若只是因为一个不怕死的宮女跑到碧玄宮门外鸣冤,就此断定自己所审之案事有蹊跷,可也太过无稽——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吴良佐心下却是洞若烛照,皇上不知听信了谁的话,一心想要致沈淑妃的死罪。特意遣杨惠妃来便是为此——只不过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现下会是这样的“结果”
便在此刻,忽有內监来报:“宝林沈氏求见太子殿下。”
靖裕帝微微颔首,半真半假一笑:“这倒是个有眼⾊的,知道该在谁⾝上使工夫——叫进来吧。”
不一时,便有人引了沈青蔷,来到殿內。
青蔷依然还是⽩⽇里那⾝装扮,只是脫簪去环,洗了脂粉,俏生生一张脸,越发素净好看。她施施然在御前行了礼,又向跪着的惠妃娘娘一丝不苟地下拜;也不起⾝,便跪在杨舜华⾝后。
靖裕帝道:“算了,都起来吧——你又来了,倒是真放心不下启儿啊。”
沈青蔷不卑不亢、垂首徐徐回禀:“婢妾惶恐。”
靖裕帝一言不发,起⾝转向內堂,忽又回头,说道:“那你便跟朕来吧——”
***
董天启依然躺在那里,面⾊惨⽩,青气却褪去了许多,侍立一旁的太医唐豢満脸倦⾊。靖裕帝走到跟前,轻声唤:“启儿?⽗皇来了…”董天启小小的眼⽪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唐豢轻声禀道:“回陛下,太子殿下神智清明,已无大碍了,您说的话,他定然能听到;只是此时气⾎极弱,怕是无法应答…”
靖裕帝问道:“药可吃了?”
唐豢犹豫半晌,方道:“臣已下药涌吐导泻,辅以银针导通经络,尽量排除体內毒质,但此毒…实是无药可解的,只能靠人⾝缓缓自愈而已…”
靖裕帝面如寒冰,森然道:“朕既将太子给你,朕便信你。但愿你谨慎行事,切莫孟浪。”
唐豢忙拜倒叩首,口称:“遵旨。”
忽然,听得沈青蔷道:“陛下,婢妾斗胆,想说一句话…”
靖裕帝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青蔷缓缓道:“婢妾初⼊宮时,曾染过无名之疾,记得当时浑⾝沸热莫名,神智混,満眼満耳都是异相——太医也来诊过,只说‘药石罔救’,待死而已…还是淑妃娘娘去碧玄宮讨了符⽔来,给婢妾连服数⽇,后来竟好了——所以,婢妾想,太子殿下之毒,既不可以药力解救,不如也求助仙灵,广为庇佑为是…”
她娓娓道来,唐豢本在一旁洗耳恭听,待听到“符⽔”、“仙灵”云云,已不由自主微撇了撇嘴。他自命医术⾼绝,从不信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见她绕绕说了一大篇,到头来却全是废话,心道暗自冷笑:果然是****之见。
不过人尽皆知,靖裕帝最信仙道,这败兴的话,他是绝不敢讲的,于是反而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果然,靖裕帝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暖⾊,点头道:“有理,朕已命邵天师赶制仙丹符⽔了,明⽇便派人送些来。”
沈青蔷却一笑:“幸好淑妃娘娘早替陛下想到了,已先请了来,却不知现在放在哪里…”
⾝边早有宮女接口道:“回陛下、宝林娘娘,就在那神龛中,淑妃娘娘亲自放进去的。”
众人眼见沈青蔷步到神龛边,掀开帘子,捧出一只明⻩噤绸盖着的青⽟釉卷⾜荷叶盘;揭了绸缎,取出盘內小小的金杯。
金杯极精细,雕着蟠龙飞升文,配有一只小巧金盖,那龙⾝飞腾而上,在金盖上盘出一个纽结。
沈青蔷抬⽟指,轻拈纽结,打开盖子,杯內是浑⾊的半盏⽔,丝毫不见异样。
唐豢亲自上前,将太子殿下伏起;沈青蔷持定金杯,早有宮女递上金勺,她舀起半勺符⽔来,温声对董天启道:“殿下,是我——我喂你服药。”
董天启摊在唐豢怀里,依然闭着眼,嘴角却慢慢勾出一抹微笑来,颤抖着、微启嘴。
突然,靖裕帝道:“慢着,你先试药吧。”
青蔷微一诧异,便即点头,将金勺送进自己口中,呑下符⽔,方皱着眉道:“没有错,就是这个,婢妾记得清楚,可苦得紧…”
她将金勺递给宮女,又换了柄⼲净的来,才放⼊杯中去舀,冷不防金杯和金勺都已被靖裕帝劈手夺过——
沈青蔷抬眼去看时,但见靖裕帝怒发冲冠,状若神魔,厉声喝道:“太医,去查这杯中究竟放了什么;还有,把那人绑来见朕!”
两厢伺候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吾皇陛下想要绑谁,正踌躇着怎样发问才不会引火烧⾝,靖裕帝已用手一指沈青蔷,喝道:“你!去传朕的旨意,将淑妃沈氏脫簪去服,绑来见朕!速去!”
***
沈淑妃依然还在流珠殿侧厅坐镇,正劈头盖脸地喝骂底下的奴才蠢笨无用,竟让一个小丫头偷跑了都没有察觉。忽然听见一阵喧嚣传来,有內监尖声喊:“圣旨到,淑妃沈氏接旨——”
沈莲心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寻思:“杨舜华明明已去了紫泉殿,怎的又有圣旨过来?”
忙忙带⾝边人出,却见门外一群奴才簇拥着盈盈一个纤影,脂粉不施,眉清目明——却是位她从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儿。
“是你…果然是你…”淑妃喃喃道。
沈青蔷道:“圣旨在此,淑妃沈氏何在?”
沈莲心的一双眼狠狠盯着她,盯了许久,终是不甘,却也无奈;只有跪倒,口呼:“臣妾淑妃沈氏莲心,恭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青蔷朗声道:“天子口喻,淑妃沈氏脫簪去服,即刻赴紫泉殿面圣,钦此。”
沈淑妃猛然站起⾝来,两个眼中几噴出烈焰,怒道:“沈青蔷,你为什么害我?”
青蔷的语气丝毫不变,沉声道:“皇上想问一问淑妃娘娘,为何您给太子殿下送去的符⽔里,竟会含有致命剧毒?”
沈淑妃愕然,用手指着沈青蔷的脸,语不成句,只道:“你!你…”
沈青蔷微闭上眼,轻吁一口气;又睁开眼,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沈淑妃面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
“姑⺟,我真冤枉你了么?难道当初你给我喝的符⽔之中,便没有下毒么?还有那満宮的人都讳莫如深的郑更⾐,她也是这样死的吧?”
沈莲心面容扭曲,显然惊诧至极,她连声问:“谁…究竟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指使的?”
沈青蔷惨然一笑:“没有人告诉我,亦没有人指使——我也许后知后觉,但我绝不愚蠢。起初我也几乎就要相信那是神怪作祟了,但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虽没告诉我答案,却让我始终心存怀疑。我也长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一直以为是自己⾝边的某个人做的——直到我见到二殿下发病的样子;直到我猛然间想起,您‘特意’指给我的丫头,都是从一个据说被‘附⾝’而死的郑更⾐那里来,而她们不巧,上一次通通逃过一劫…姑⺟,您为什么给我下毒?为什么想我死?难道真的因为我⼊宮,本就是为了当一枚‘弃子’,当一枚能用自己的死,来助你洗脫嫌疑、助你除掉漏网之鱼的‘弃子’?那当初,在沈家花园里,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又让我抱持幻想?”
沈青蔷低垂着眼,缓缓说着,往⽇的时光仿佛顺着她口中的言语,自二人⾝边再一次淌过。她遇见她的时候,曾经以为遇见了神仙,曾经以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过是选上了自己作为牺牲,去平息深宮里那些屈死的魂灵们庞大的愤怒罢了。
她只是一颗注定的“弃子”罢了;也许连淑妃娘娘都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沈青蔷在假山的后面,将那珠簪的端顶缓缓旋开,但见里面果然是半管褐⻩⾊的粉末,倒出一点轻轻一,便觉苦得几乎连⾆头都要⿇痹了。她记得这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烧不退,几乎毙命;后来的几天,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便只是在宮女们面前做做样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里了…差错,自己竟然这样活了下来。
…沈淑妃狰狞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忽而笑了:
“傻丫头,这还用问么?你在这宮里这么久了?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本不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这深宮之中,你不说谎、不欺骗别人,本就活不下去!在这里,再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为了活着,都会化⾝厉鬼,去呑吃别人的⾎⾁——你连这个都不明⽩?”
青蔷静静听她说完,微微摇了头摇,道:
“小时候我常常偷看书房的书,有一本书上说:‘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时我不明⽩,现下我却懂了——人都为‘利’而生,但每个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静的生活;你们争的东西我没有趣兴,你们望渴的‘爱’我本就不明⽩——我和你们不一样…即使我必然⾝化厉鬼,我也要留着这颗心;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走出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着这颗能够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我会努力活着,不为沈家,更不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我会活下去,寻找我的道路——活给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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