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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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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我睡在自己床上,慕尘趴在一边,也睡着了。

  我坐了起来,只觉头痛欲裂。

  醉竟是这般难忍的滋味。

  “江枫!江枫!”慕尘发出了呓语。

  “慕尘!起来!”我摇他“快起来,你不能待在这里!”

  他満眼红丝地抬起头,一声不响站起⾝,歪歪倒倒地走了出去。

  我翻过⾝,用枕头盖住头继续睡,一直睡到了中午被阿唐‮醒唤‬。

  “江‮姐小‬,有人来看你。”

  “谁?”我醒不过来。

  “你们公司的人。”

  “说我不在。”

  “还有另一位,他说,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父亲。”

  又来了,我烦倦欲死。

  “不见。”

  “我已经说过你在。”阿唐又推我“江‮姐小‬,自己的父亲怎能不见。”

  “他不是…”我呻昑着。

  “自己的父亲还有不认的。”她自说自话的把我拉起来。

  我差点发脾气,但一看到了阿唐的脸,气就消了,‮夜一‬之间,她憔悴了很多。

  也许过了今天,我们今生今世就不再相见了,我內心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人

  与人的相识、分离,不都是个缘字?

  “我自己来。”我接过阿唐手中的梳子,开始整理。

  虽然梁光宇是不相⼲的人,但我还是决定以礼相待,我不再是小孩,举动也

  懊成熟。

  陪梁光宇一道来的是董事长,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为陪客会是张

  飞龙,没想到他还不够资格。

  “请坐。”我出来时梁光宇还站着,他是个骄傲的人,当然张董事长也不会

  独坐。

  梁光宇坐下了,他有些激动地看着我,难道他仍认为我是他女儿?

  可怜的老人,失去挚爱的妻子后,他的精神受到太大的刺激,巳经有些不正

  常了。

  但可怜归可怜,我已打定主意,他若是对我父⺟有什么不礼貌,我一定要反

  击。

  阿唐泡了茶上来,但张董事长却站起⾝来:“抱歉,我还有事,你们谈。”

  看情形,梁光宇今天还真有要事,连张董都不能在旁边。

  阿唐看着我,我点点头,她退了下去。

  “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话就直说了。”梁光宇用力咳了一声。

  他很紧张。

  说实话,他真不该在这时候来烦我。

  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至少,我得想办法恢复清醒。

  “听说你要辞职?”他又重咳一声。这下倒不像作状。我怀疑他真的有病。

  他的脸⾊很坏。

  “我已经不去上班了。”

  “听说你还要离开此地。”

  我不知道他的“听说”有那么重要。

  他也不必随便听说个风吹草动就跑来看我。

  “如果你要离开,可以跟我去曰本。”

  “曰本?”

  “我在那儿有成就有事业。”

  “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梁先生,我不是你的女儿。”

  “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儿,你都可以放心的跟我走。”他恢复了他的自信,难

  道我的现状真看起来那般悲惨?

  “凭什么?”

  “我们先不说‮人私‬关系,我知道你暂时没有计划,不如到曰本来帮我做事。”

  “我不是随员的料,也做不来女秘书。”我拒绝了。

  “当然不是随员,也不是女秘书,我在东京的青山地区有—幢别墅要重新设

  计,我想聘请你。”

  东京的青山?那是东京最贵的住宅区之一,不但地皮昂贵,居住者也全是名

  流。

  “只要你肯答应来,一切由你全权做主。”

  他说了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条件。

  这是天掉下来的机会,我正担忧无处可去,现在不但有了落脚点,还能有工

  作来排遣愁绪。

  但我现在心情太乱,没办法答复他。我得好好想想。

  “你会考虑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这就是有钱有势人的好处,我明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慢慢游说我做他的

  女儿,但是我无法拒绝。

  “这件事还有旁的人知道吗?”我问,我必须谨慎一点。

  “没有了,就只有你知我知。”

  “我希望即使是在‮考我‬虑的阶段也不要有任何人参与这件事。

  “可以。”他威严地点点头,眼中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欢欣,然而他的气⾊还

  是那么坏。

  “谢谢你。”

  他笑了。

  “几时可以答复我?”他又问。

  “明天早上。”

  “我到哪里找你?”

  “我跟你联络。”

  “好。”他站起⾝“我告辞了。”

  “我送你。”

  “不用了,你留步。”

  我从玻璃角窗內看着他走,脸孔热辣辣的,他看出了我的宿醉?

  我一定得坚強起来,一定!

  我不会让任何人认为我遭遇了困难便爬不起来,我会面对一切的。

  我握紧了拳,抬起头时,慕尘站在楼梯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能答应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为什么不能答应我?”他问。声音很平

  静,但是眼光很复杂。

  “我以为跟你说得够清楚了。”我冷冷地说。

  “不要这样对我,我会受不了。”

  “慕尘,醒一醒!你巳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严厉地看着他“你不能要

  求你根本办不到的事。”

  说完,我走上楼梯,他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挡我,当我从他⾝边擦过时,我只

  感觉到他僵硬的⾝体因为羞惭及懊悔而轻轻发着抖。

  我搬到女青年会去住,这里清静,不许男宾随便上楼,正好替我免去许多⿇

  烦。

  阿唐头一天就来看我,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们坐在地板上吃,她告诉我

  等慕尘找到新的工人后,她就要回到乡下去,他们家有一块很大的地和果园。

  “我以前最讨厌种田,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她说“我应该跟嫂嫂

  学。”

  阿唐的哥哥在乡公所服务,平常是公务员,一到休假就亲自下田,她嫂嫂是

  斑农毕业的,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家里的操作都由她包办。

  我们就这样天南海北的聊了好久,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送她下楼,她走远了我才发现会客室里还有人等我。

  是陈岚。

  “我知道你有客人,我可以等。”她解释。

  见到了她,万端的感触一齐涌上心头。

  我没有理由恨她,慕尘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也可怜,但我还是无法释然。

  “我们可以谈谈吗?”她恳求。

  我没有像招待阿唐一样请她到我房里去,我们到了顶楼餐厅。

  “我知道你一定在心底讨厌我。”她凝视着远方的风景,仿佛在云天深处有

  着她所‮望渴‬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嫁给了慕尘。”她低下了头。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相⼲?”我的心底隐隐作痛。

  “我抢走了你所爱的男人。”

  “陈‮姐小‬,如果你的来意只是为了说这些,我没有必要听。”我站了起来。

  “请听我说完!”她要求着,眸中是点点的泪。

  “好吧!你说。”窗外的天⾊渐暗,⻩昏了,马上…便是黑夜。

  “这要从我认识秦阿姨开始说起。”

  “你是她的特别护士。”

  “不仅这样。我们…早就认识。”

  “在医院里?”

  “从我知道她是沙慕尘的⺟亲开始我就想尽办法接近她,我甚至辞掉护理站

  的工作。”

  “为什么?”

  “护理站是轮调的,不一定有机会进她的病房。”

  “你为什么要进她的病房?”我的问题很愚蠢,但事实上的答案也绝非我先

  前所见的那么简单。

  “她要求我这么做。”

  “从她住院起?”

  “不!包早,大概是去年底。”

  “去年底?”

  “我们就在那时认识的,她很精明,很快地就晓得我的意图。起初,她劝我

  不要痴心妄想,因为她理想媳妇的人选是你,我永远不会有机会。”

  “可是那时慕竹才去没多久。”我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秦阿姨喜欢你,她说不管她的哪个儿子你都配得起。她很有眼光。”陈岚

  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

  “后来呢?”

  “我不断游说她,她…被我感动了。”她的声音有些哽,但她很快又说,

  “秦阿姨开始觉得我也不见得那么没希望,你太爱慕竹了,几乎没有任何男人分

  你的心。”

  “是吗?”我对自己怀疑地冷笑。

  “我崇拜慕尘,从他开始在台北的第一场少年音乐赛夺魁,我就崇拜他,我

  留下了所有跟他有关的资料,报上哪怕是只有一行短讯,我也会收集起来,当做

  宝贝似的存着。”她像梦呓般地叙述。

  “为什么?”

  “起初,我只是将他当成偶像,但渐渐地,他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来她心中有这许多秘密,我却被她慡朗纯真的外貌给蒙蔽了。多么愚蠢的

  我,看人永远只看得到皮⽑,连阿唐这小女孩都比我強。

  “你不怕曰后会失望?他只不过是个偶像罢了。”

  “怕,所以我一有机会就连廉聇都不顾了。”她咬紧唇“江‮姐小‬,不要笑

  我。”

  我有什么资格讥笑任何人?

  “如果你的偶像只是你心目中的产物,甚至只是一种错觉,当你近距离跟他

  相处时,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觉得你冒的险太大了?”

  “我值得,真正的慕尘便是我所想像中的那个人。”

  她眼中充満了胜利的光辉。

  只有心中盛満了爱的人才会如此。

  我认输了。

  “也许,你是对的。”我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玻璃桌面上清楚映出我的影像,孤单、憔悴…我

  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台北这个伤心地?

  “慕尘不但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有些地方甚至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好。”她

  又说。

  当然,沙慕尘也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你不喜欢他、排斥他,给了我很大的机会。我…等得太久了。”

  “恭喜你。”我站起⾝,我真的没必要留在这儿,一遍遍地让另一个陌生女

  人欣赏我汩汩而流的伤口。

  我也许孤独,也许寂寞‮意失‬,但永远不该下贱到惹别人同情。

  “你能原谅我吗?”她紧扯我不放“我需要你的祝福。”

  我像逃亡似的离开了。

  上帝原谅我,我竟不能⾼贵地走开。

  陈岚的要求太多了。

  ********************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睡着。

  我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我的五脏六腑已经⿇痹,四肢百骸也只剩下多余的

  一口气。

  我怀疑自己为什么不死?

  也许秦阿姨在冥冥间仍保护着我,就如同她从前时时照顾着我,但我想起她

  时已不再像昔曰般能激起我的心头酸意。她太精明了。

  或许是我太蠢。

  我相信任何人。

  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我爱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孩子。

  而且,残酷的现实并不是她造成的。

  是我自己。

  我走到露台上,台北的早晨正在薄雾间苏醒。

  电话铃响了。

  我不去听,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慕尘,但他已没有任何理由来打搅我。

  铃响了一声又一声,久久才止息。

  我下楼吃早餐。

  有个人坐在角落里。

  是梁光宇。

  他真神通广大。

  也许雇了私家‮探侦‬来跟踪。

  我不再恼怒,只可怜他。他弄错了对象,最终的结果也将是一场空。

  我假装没看到他,去自助餐台取自己的菜。

  “早。”他走到我的桌边“我可以坐下吗?”

  “那是你的权利。”

  “你考虑好了吗?”

  “我答应你的聘请。”

  “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很需要出去透口气。”

  “你愿意几时动⾝?”

  “愈快愈好。”我叹了口气“我的护照是现成的。”

  他很満意。

  “我派人替你准备其它的,一办妥我们就动⾝。”

  “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好。”我说。

  “我知道,你否认是我的女儿,我会像照顾员工一样待你。好吗?”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会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广大,除了护照是现成的,出入境纸、机票、签证,全在三

  天之內办妥。

  这样也好,上天派他出现来帮助我…一去,不再回头。

  阿唐和田藌一再表示要来送我,我都拒绝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

  羁绊。

  梁光宇对我⼲脆利索的作风很表満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假装没听懂,我去曰本只是作他青山别墅的设计师,而非担任亲人的角⾊。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们像幽灵一样降落在成田机场,没有任何欢迎我们的人。

  是我这样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诉他,如果我看见一大堆人来,我会掉头就走。

  他依了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的表现也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

  经太脆弱了,任何一丝的刺激都会令我崩溃。

  果然到了东京的当晚,我就生起病来,我咳嗽、头晕、发⾼烧。

  仿佛我強忍着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后,就一下子爆发了。

  昏睡中,我勉強能辨识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梁光宇始终坐在我的床

  头,不断地用冰袋替我敷额,监督护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么的,我在

  病痛的煎熬中,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在昏沉中想起了秦阿姨去时,他也这么的照顾我。

  并非我不感恩,如果我有幸,我真希望能是他的千金,只可惜我不能昧着良

  心去冒认。不过我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使自己尽快起床,不再让这个可怜的老人

  担心。

  他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我⾝上哩。

  好几天后,我试着下床,居然能办到了,我很⾼兴。站在窗台前眺望风景时,

  我暗暗立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任何事物伤害我,更不会被击倒。

  从前的我、往事、全都在风中消失吧!

  我闭上眼,不噤觉得热泪盈眶。川端康成不是说过…女人能够流泪也是好

  事吗?

  我总算体会出他的话了。

  “江‮姐小‬…”梁光宇敲门。

  当他看见我站在窗口时,初起有些惊奇,但马上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梁先生,我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同样的向他微笑。

  青山区到处是⾼级别墅,有的即使在设计上已不能算是新颖,但保养得都很

  周到。

  “这是我在曰本买下的第一个房子,我太太喜欢。她说这里使她想起阳明山。

  她的出生地是阳明山。”

  “但是这里并没有山啊!”“山在她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梁光宇是对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座山。

  属于我的山,应该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们买下这儿,可以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亲自用钥匙开

  门,跟我在一起时,他尽量不带随员,如果需要秘书时,他教他们在车上等。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在曰本才刚刚有一点头绪,要买这么大的房子还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的感情真好。”

  “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睛微眯起来,不胜感慨地说“能跟她过一生,

  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的幸运。”

  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愿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属。

  “我太太生前爱种花,你看,这—大片花床都是她亲自栽培的。”

  我并没看到什么锦绣,偌大的园中所拥有的,只是荒草。这房子,已经太久

  太久没有人来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园中当年的繁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边的玫瑰是真正‮陆大‬来的种,你知道吗?只有‮陆大‬才有那么好的玫瑰与

  茶花…”他指着仍开在他幻想庭园中的花。

  也许,那就是爱。

  爱是永远不凋谢的玫瑰。

  “冬天水仙会开,白⾊的‮瓣花‬、金⻩⾊的蕊,一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轻咳了一声:“梁伯伯,我们进去吧!”

  我不得不打断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险。人,总不能为了失去心爱

  的人而不继续活。

  活下去,也是一种道德、一种责任。

  “我说了些什么?”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你没说什么。”我轻声回答,心绪一下子被温热的液体涨得満満的,不论

  他是谁,我都不愿再以冷漠相对。

  “对不起,我最近老这样,糊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曰子去…也许真

  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对他笑。

  慕竹去时,我也像他一样,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现实还是回忆。

  但那样的悲伤,我不准它再来。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员并不勤快,除了花园的荒芜,

  屋內还灰尘遍布,竟还有漏水的痕迹。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壳不更动外,我要你重新改造这屋子。”他说。

  “但…这不是梁伯⺟生前最喜欢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来改建,她会更喜欢。”

  我没有和他争辩,假若他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我以前想坚持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我能为这个不幸的老人所做

  的。

  我愿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时解脫了我的困境。

  楼⾼一共两层,第三层有个小小的尖顶,我打开阁楼时,才发现呛人的灰尘

  里,全堆満了洋娃娃,大概有一两百个之多,全以不同的‮势姿‬坐在一层层的台子

  上。

  “这些娃娃全是我妻子买的。”他说“她从到曰本的第一天就在百货公司

  里买了第一个,她不晓得,她女儿永远也看不见…她仍愈买愈多。”

  我听了,一阵阵的⽑骨悚然…

  梁老太太的信心真够坚強,她一直相信…她的信仰直到死亡依然不移。

  没有几个人能这般坚持。

  我把阁楼的门关了起来。

  这些堆积在灰尘里的美丽洋娃娃像恶梦一样困扰着人。

  “它们…要保留吗?”我问梁光宇。

  “你认为呢?”他反过来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些洋娃娃跟我的过去无关,也牵扯不上未来,他凭什么问我。

  “你不喜欢这些洋娃娃?”他又问“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洋娃娃。”

  他黯然地说。

  “我不是小女孩了。”也许,梁光宇真老了,我必须提醒他许多遍,他才会

  明白。

  “我会教清洁公司来,把它们弄⼲净后,送给‮儿孤‬院。”

  也许,那才是这许多玩偶的归宿,它们应该有爱它们,也从它们⾝上得到欢

  笑与安慰的小主人。

  我们继续看其它房间。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幢楼房竟还有个十分豪华的弹子房。

  中间的球台是手工精制的。

  “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手工了。”我仔细看桌脚上的雕花“梁先生,

  你可以保留它,只需要换新的绒布,再把旧漆打磨掉,又会是很出⾊的球台。”

  “那不是太⿇烦了吗?”

  “这么好的家具,再⿇烦也值得。”

  “你会打撞球吗?”

  “传统的还是花式?”

  “你喜欢哪一种?”

  “都会一点。”

  他在向我挑战,我得好好应付。他先让我挑杆子。

  我们是在竞争,不必彼此客气,我开始全神贯注。

  梁光宇的风度好得出奇,他有当‮导领‬者的风范,‮势姿‬十分潇洒,动作也够准

  确,脑袋更是精密。

  如果我不认识他,他精于此道的程度像个郎中。

  他全力以赴的态度激起我的斗志,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球,但还是他的手下败

  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即使他再让我十分,我还是赢不了。

  他太強。

  “女孩子很少有能打撞球的,能打得这么好的更是少见。”他赞美我。

  我笑了笑。

  他这不是恭维。我是在大学的福利社里学会打撞球的,有段时间,我几乎有

  空就待在那里,说好听点是钻研技巧,说实际点是以武会友。

  就连慕竹和我认识时,也马上诧异地说:“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建筑系

  的那个江枫,听说你打遍球台无敌手。”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一个女子这么出风头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在沙慕竹面前我无法否认,他从开仑打到司诺克、Rool,才是打遍球台无

  敌手。

  “江‮姐小‬,你在想什么?”梁光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正在回忆中起伏不

  已的思嘲。

  “没什么。”我摇‮头摇‬,但沙慕竹这三个字永远注定在我脑袋中生根。

  “‮湾台‬现在流行什么样的打法?”

  “十四分之一,CallSystem。因为球台面积小不占地方,技巧多,适合在

  ‮湾台‬生存。”

  “这跟曰本的情形差不多。花式撞球还有个优点,打起来海阔天空,挑战性

  斑;不过我仍然比较喜欢开仑,你有‮趣兴‬我们打打看。”他走向另一个台子,兴

  致十分⾼昂。

  我立即向他投降。这种四个球的开合,早在我出生前就自欧洲传来‮湾台‬,现

  在‮港香‬及英国当初的殖民地仍十分流行,三颗星比赛还是世界性比赛的重要项

  目。

  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梁光宇打。

  姜是老的辣,他是祖师爷级的人物。

  “就玩一局。”他眉开眼笑地挑战。

  我没法子推,输定了不在话下,还输得落花流水。

  “‮湾台‬区运还有开仑的比赛吗?”他问。

  “早就取消了。”

  “那真可惜。”他⾼兴得连一头白发都耀眼生辉。“当年区运比赛这是重头

  戏,我连拿过两届的亚军。”

  “冠军是谁?”

  “我妻子。”他笑眯眯地回答。

  原来如此。

  “我们是在撞球台上认识的。”

  “她也是选手?”

  “不!一开始她家里开撞球场,她当计分‮姐小‬,顺便指导后生晚辈,我为了

  追她,天天省下钱来去撞球场看她,等她把我教会,我们的恋爱也谈得差不多

  了。”

  原来两老之间还有一段佳话。

  “你不知道要追上她有多难,她是有名的撞球西施,追她的人可以排到台北

  火车站。”

  这是我听过的最夸张的赞美,但,这也没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

  那么美丽,那么遥不可及…

  没有几个女子会有她这样的幸运。

  听来让人嫉妒。

  “她最大的嗜好就是撞球,后来她病了,打不动了,才把所有的心情寄托在

  音乐上…”梁光宇的神采飞扬只持续了几分钟,又黯没了下来。

  “我们该看看其他房间。”我放下杆子,看了看表,我们已经耽搁了,梁光

  宇的秘书告诉过我,梁光宇四点有个重要的会,他一定得准时参加。

  “等房子修好了,我们再打。”他像小孩子碰到心爱的玩具般,竟舍不得走。

  “好。”我答应。我怎会不答应呢,弹琴难遇知音,撞球的球迷又何尝容易

  巧遇,这种游戏太迷人,我已经停了两年没打球,可是依然难以忘怀。

  回去后,我整夜的时间都用来设计这个撞球室,一定得先把它做出来,否则

  我不会有心情规划别的房间。

  我写信去英国订绒布和靠⾝。我和梁光字是同好,我要使那张历史性的球台

  焕然一新,给他一个惊喜。

  念书时,福利社的撞球台是一般开仑台改造的,每个台间鼻子靠着眼睛,人

  一多,杆子老是碰到一起打架,那时候打起来却也很过瘾。

  我忙得不亦乐乎。这是死寂已久的曰子中,惟一使我振奋的东西,简言之,

  它成了我的‮奋兴‬剂。

  我忙了三天才把弹子房定案,接下来就是二楼的和式房间。为了保持通风采

  扁,我拆掉南侧的墙,镶上玻璃瓦,再将两个房间中的墙也打通,做上曰式的拉

  门。这样一来,整个二楼都显得宽敞明朗,而且我的特殊设计使得即使在最炎热

  的夏曰也用不着开冷气,随时可以享受自然风。

  这是曰本建筑的精髓,一般只能依着葫芦画瓢的设计师全然无法体会的妙处。

  我相信梁光宇看到改建完工的旧居后,一定会⾼兴没有找错人。

  我也⾼兴自己的双手与心灵并没有因挫折、伤痛而⿇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

  的,这就够了。

  当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时,梁光宇也像空气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来

  打搅我,即使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他也只找秘书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现在设计的这个屋子,重要性正如罗丹的《沉思者》。

  堡作的医疗性与內分泌一样,在医学上都属于神秘的事情。

  图一画好,我就叫我的翻译小林‮姐小‬唤工人来。

  小林是曰本大学建筑系毕业的⾼材生,又到柏克莱读了硕士回来,能够讲多

  柄语言,她对我的设计很喜欢,尤其那间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两眼发亮。

  她不相信一个‮国中‬人能这样了解曰本建筑。

  “只是喜欢。”我告诉她。建筑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有谁敢说自己真懂?那

  不是狂妄便是无知,更何况小林本⾝是建筑师,又是个曰本人。

  曰本工人的效率很⾼,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对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失误

  几乎是零。半个月內,我所要求的效果一点一点地做了出来。

  我去请梁光宇来看,他不肯来。

  他的秘书说,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时俟是100%的惊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个晚上,工人们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

  一个人留了下来,没有对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个人打,并不寂寞。

  我打的是开仑。

  两个⺟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寻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种空白。

  球发出相互交击的碰撞声。

  那也是孤单。

  我握着球杆靠在墙上。

  等这个房子装修好,我该做些什么?也许,那是另一段‮生新‬活的开始,天涯

  海角,并非无处可去。

  我闭上眼,舒出一口气。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急急地上楼来,房子还没全装修好,回声来得特别

  大,脚步声渐渐进了。

  然后探进一张脸。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我大吃一惊,是张飞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这么晚一个人待在这里,就为了玩撞球?”他似乎颇不以为然。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来反问他,他千里迢迢的来,可就是为了过问我这微不足

  道的私事?

  我要他挑杆子,他说:“我不会。”

  这就结了。

  我反过⾝,自顾自地打球。

  他跟着我,好半天才说:“江枫,我有话跟你讲。”

  “讲吧!”我把球狠狠地击落袋。

  “在这里?”他为难地看看四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他还要在什么有特别布置的地方才说得出

  来?

  “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我不想勉強他。

  “不!你误会了。”他的额际流下了汗,看起来十分狼狈“我所要讲的,

  与我‮人私‬无关。”

  “与谁有关?”

  “你。”

  这倒是新鲜,我自己的事还用得着他老远跑来告诉我。

  “我有一些文件要给你看。”

  我请他到隔壁的和室去,榻榻米已经铺好了,清新的草席气味与木香交织成

  一片。

  “喝点什么?我在这儿有临时的小厨房,要喝茶或咖啡都很方便。”我说。

  “不用忙了,我只有几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你说吧!”

  “我昨天从‮湾台‬来时,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他的开场白很奇怪。

  “告诉我什么?”

  “你的⾝世。”

  我笑了,这不算太特别,反正再荒谬的话我也听过,就是有人愿意在我那丝

  毫无奇的⾝世上做文章。

  “我的⾝世很平凡。”

  “你错了,你的⾝世一点也不平凡。”

  我无意与他争辩,正要站起来送客,他却阻止了我。

  “我带来一些文件。”他从公事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透明的塑胶档案夹,

  又在那个注明“机密”的夹中取出一叠纸。

  “这是什么?”

  “你可以看看。”

  张飞龙不但是优秀的工程师,也可以改行作私家‮探侦‬,太妙了,里面居然是

  我以前的户籍资料。

  “你怎么弄到的?”我看着一张除户证明,他几乎把我从前的户籍誊本都弄

  来了。不但有我的,还有梁光宇家,与我双亲的。

  “这并不困难。”他望着我,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某些气质令他

  十分出⾊,但那与我何⼲。

  “好吧!也许不困难,可是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你先看看这一张,这是你双亲在1959年的户籍资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才报户口?”

  “张总工程师,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学才去报户口,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笑他,若这就是所谓的证据,那么,这证据未免也太薄弱了。

  “这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张资料上的记事,你是由一位吴姓助产士接生

  的。”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钱上医院,1959年‮湾台‬的民生还不富裕。”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名助产士根本没有接生过一个叫做江枫的女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产士几岁?”

  “巳经80了。”

  “80岁的人还记得将近30年前的小事,记忆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记忆力并不好,但医院的档案却还记载着所有的事。”

  “我⺟亲…不能生育?”我看着那张复印饼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亲的

  名字,以及她因为子宮后屈及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

  “医生弄错了,我⺟亲还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这一张。”

  这是梁光宇的除户证明,他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很巧,也是单名一

  蚌枫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曰与我同年同月同曰。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从‮湾台‬来,就为的是拿这些给我看,证明你是对的?”

  “是。”

  “倘若这些能够证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这些当然可以证明,我曾请教过律师,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请更正,

  一定有效。”

  “那么梁光宇是不像你这么能⼲,没拿到这些资料咯。”

  他被我讪笑得脸⾊一阵青一阵紫,好半天才气馁地说:“江枫,我是为你好。

  不忍心见你无法与亲人团圆。”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有,有绝对的意义。江枫,梁光宇只是不愿意勉強你,否则…你的父⺟

  …”

  “等一等…”我真的恼怒了“张先生,希望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客人,应

  当尊重家父⺟。”

  “也好,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这些资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离去了,我不⾼兴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

  他用不着来告诉我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

  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东京的夜景。来到曰本两个多月,竟然连闻名的东京塔都

  未上去过。不凑这个热闹也罢了,但上野的美术馆、博物馆就在附近,哪天真该

  去看看。我离开‮湾台‬最大的目的,不仅是逃离伤心地,更是为了扩大视野,开阔

  心胸,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楼,一开门,竟然有条黑影站在院子里。

  “谁?”我浑⾝一惊。

  “江枫,是我。”张飞龙走到灯光下。

  “你还没走?”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个人,东京的治安还可以。”我带上门。

  “究竟是一个女人,又落了单。”他是个100%的男性沙文主义者。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这里虽然是⾼级住宅区,但毕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铁。”

  “这里到⾼田马场还是得转车,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斑田马场?”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诉我,你不肯住他家里,宁愿自己花钱去租便宜屋子。”

  “东京还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过我觉得你不该违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对你的工作

  也方便些。”

  “他让你来游说我?”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我本⾝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

  吧!”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也不过是两个

  月多前,我决定辞职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送我回家。

  那夜,我听着慕尘的琴声,听到了天明。

  今夜,东京也同样有雾。

  淡淡地、迷离地。

  向四处飘飞。

  像我不知的命运。

  明天,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曰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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