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杜君衡抄完道经,由他的书房看出去,蓝芷颐房中的灯还亮着,不过不见灯下有她的⾝影。他走出书房,在庭中的空地上看见她站在雪地上看星星,背着手仰视星空的她,在繁星之下雪地之上显得特别⾼,很少女子长得像她这么⾼。
她以卓绝挺立的傲然之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此刻的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由她⾝上传达过来的气流是一缕凄然,他可以感觉到她无言的伤痛。
杜君衡轻轻地走到雪地上,停在她的⾝后无声无息地陪她站着。
许久她才轻声道:“早点休息。”
“别难为自己。”他感觉她的心思矛盾而痛苦。
“太难。”她的声音好久好久后才传来,其中承载了太多的克制。
杜君衡伸出双手紧紧地环抱着她的腰,让她靠在⾝上。
“你不孤单,衡哥哥就在你⾝边。”他在她耳边柔声地说。
“可是我不能想他,他那么疼我、爱我,却不让我想他!”她的泪莫名地流下来,滴到杜君衡的手上马上结成一层薄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杜君衡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悸,全⾝就像洒了盐的伤口,一片彻底的蚀痛。
“他答应了,记得吗?在你临走前,他答应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伤了小芷儿的心有多重。
“可是芷儿要听话,衡哥哥要出家要成仙,芷儿不要妨碍他。芷儿会忍耐,想衡哥哥的时候就看看星星,芷儿会一直拚命忍耐。”她已完全恍惚,泪一滴一滴地滑落,每一滴都灼痛了杜君衡的心。
“对不起!衡哥哥太自私了,衡哥哥以后不出家,会一直陪着芷儿,芷儿以后再也不必忍耐了。”加重手臂的力度,将她抱得更深。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放弃了从小坚持的理想,毫不迟疑地放弃。
杜君衡以下颔抵着她的头,心疼的泪滴在她的发丝上,形成了透明的小冰珠,落到她颈项,她被冰冷的刺痛感唤回了意识,才警觉到自己竟完全靠在他⾝上。
为何会这样?!本只是一个人看看星星,怎么结果是这样?!难道因为⾝上流有放浪的血,所以不自觉会做出些不检的行为吗?甚至引勾一个清静无琊的道士!
蓝芷颐猛然地把他推开,拔腿就跑回自己的房间,拴上门闩。
错愕地被她推倒在地上,杜君衡回过神后马上追上去“芷儿!开门,我是你衡哥哥啊!你想起来了不是吗?”
“走开!我不是你的芷儿!”她背靠着门冷然地说。
蓝芷颐告诉自己要和他保持距离,她不要害人。
“芷儿!不要留在以前不愉快的记忆中。开门,让我告诉你很多事都变了!”
杜君衡明白了,她把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完全地庒抑在心海深处,庒得自己承受不住,只想以结束生命的方式求得解脫。
“走开!我不是你的小芷儿,不要叫我芷儿,不要管我!我不想无故地讨厌你,请不要让我更讨厌你。走开!”蓝芷颐非常自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她认为事情失控就是她的错,什么事都是她的错。
“你讨厌我不是你的错,那是奶娘作法不当,你喜欢我也不是你的错,那是根植在你心底的实真感情。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会很自然地喜欢对他好的人,都会想亲近他的亲人,人有情感是再自然不过的,那不是罪恶!”杜君衡推着门说。
他的修行功课虽然強调去情绝欲,不过他不视情欲为洪水猛兽,保有自然平和的性情,而他的气质更是灵动活泼并不枯索。
“走开!谁喜欢你?我不会喜欢任何人!我不是水性杨花、寡廉鲜聇的人。”蓝芷颐脑中回响着更多类此侮蔑人的话语。
从小人们不是背地窃语,就是当面辱骂她娘无聇不贞,生下了她这杂种。
她承负她娘的罪恶感,深怕自己成了荡妇,自小就本能地封闭自己的感情。
杜君衡不明白她怎会把喜欢和水性杨花扯在一起,但他可以确定这是她的心结,蓝宇青说她在意她自己的出⾝,他们蓝家姐弟也绝口不提他们的娘,问题一定在她⺟亲⾝上,不过他不想现在刺激她,他必须完全确定后再作处理,才不会弄巧成拙。
自忖现在只能转移她的情绪,不要让她陷在悲情的死角里。
“我们不讲这些了,想想止臻、想想小瑶、想想蓝家的下一代、还有我爹娘对你的疼爱、还有真儿。”他隔着门说。
“止臻虽常无理取闹,但他做起事来俐落明快,很有大家风范,将给蓝家带来无上的荣耀,他和小瑶又那么登对,他们将有孩子了,他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
蓝芷颐顺着他的话,想着这些事,心情的天空果然放晴了。
“不过那个美丽的多心男子和泼辣的刁蛮丫头教出的小孩,会是什么样子?不由得让人为那孩子的前景忧心!”杜君衡突然同情起柳瑶卿肚中的小孩。
听到这话,蓝芷颐心海上的美丽天空,好像掠过一只乌鸦一样,非常突兀。
“神经病!”她没好气地怪道。
杜君衡无声地笑着。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记得喝葯。”蓝芷颐有点过意不去,总是打搅到他。
“别再难过,别再胡思乱想。”他还是不太放心地叮咛。
“嗯!”这是第一次对他的话她没有意见而柔顺地听从。
“我等你熄灯。”杜君衡马上忘了自己是谁。
“回去!”她依然強势。
容定王⾼兴地和儿媳妇下棋,他儿子心在方外,除了晨昏定省,两父子少有话题。
所幸得了个见多识广的儿媳妇,可以和他天南海北地对谈,又可陪他下棋,每每在棋盘上厮杀对阵一点都不会冷场,所以得空总想和她下两盘。
“王爷,承让了。”蓝芷颐把容定王的棋子收起来。
“⾼明!不知不觉就输了。”他一边把棋子全数收回棋碗中,一边开心地说。
“是王爷存心让芷颐。”她想不通今天容定王为什么一再地让棋。
容定王一时愣住了,实因发现近来只要儿子在家,儿媳妇就不出房门,他认为一定是那不孝儿冷落了儿媳妇,所以想补偿她。
他装胡涂地说:“哪有?你赢了棋,想要什么东西?”
蓝芷颐想了一会儿,不知容定王心里想什么“王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孩子,是这样的,当初我不该心存刁难,要你嫁过来让你受冷落了。”
“王爷言重了,您和王妃对芷颐的疼爱,芷颐无以回报,芷颐并不觉得被冷落。”她客气地说。
“那不孝子确是冷落你了。”他这做公公的实在看不过去。
“芷颐并不需要特别照顾。”蓝芷颐觉得不该让容定王误解。
见她这样,更觉得她贤慧有德。他问:“这些天衡儿都在做什么?”
“看诊、整理医书、抄道经、在靖室坐静存思、为病人祈福诵经。”这些是杜君衡在家的曰常作息,她不明白容定王为什么要问。
看她说得平淡,眼中也没有一丝嗔怨,容定王更过意不去。
“孩子,难道没有想要什么东西吗?”他慈祥地问。
知道容定王对她觉得歉疚,若不要点东西,他心里会不安。
“那么芷颐想要匹马。”
“马?”容定王当下有些犹豫。
她原本有匹马,但儿子说她数月內犯火关,马性属火,所以当初以怕她动真气为由,让昭阳王把她的马带回昭阳王府。
“你能骑马吗?”不知该不该答应,他想也过了些曰子了,应该无妨。
“芷颐已失去武功,不必再担心动用真气的问题,况且原先是小王爷多虑了。”她至今都不明白,杜君衡为什么会把骑马和动武当作一回事。
“那么我们就去挑马吧!不过现在外头冰天雪地的,你可不能像往常那么骑法。”容定王是在田场见识过她的马术的,使得他这沙场老将也自叹弗如。
蓝芷颐由马房穿过松林时,看见杜君衡在雪地中挖着东西,她自动地绕往小径上走,后门没人看守,她也不想⿇烦人,就跳墙而过。
虽然失去了武功不能一跃而入,不过她还是⾝手俐落地跃上墙头,再直接跳下。只是没料到墙下有人等着她,被杜君衡吓了一跳,她一闪神滑了几尺。
“小心!”他马上揽住她的腰,手劲轻轻一带她就倒在他怀中了。
“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担心墙头、地上都是雪,怕你伤着了。”杜君衡惯常温和的语调中,多了些柔情。
挣开他的手,蓝芷颐冷淡而客气地说:“谢了。”
“故意痹篇我?”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又成逃阢着他。
自那夜一后她就一直不肯单独和他相处,他想知道她到底想起以前的事了没?
蓝芷颐没有回答,自顾地走向院中。
杜君衡马上跟上“芷儿!”
“不要把我当作芷儿!我不是!那天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事,都没有任何意义,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怕他眼中的温柔。
“那天你没对我做什么事,是我情不自噤。”他确定她只是一时恍惚了。
“你不谈感情,你不该这么说。”蓝芷颐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无措。
“我说过,感情是很自然的事,我是要求自己不动心,我尽力了,但做不到就做不到,我必须承认。”杜君衡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感情。
“不对!你只是移情,不要把对芷儿的感情放到我⾝上,芷儿死了,你的心也死了,你该继续坚持,你现在是着了心魔,离我远一点,过段时间就没事了。”她愈走愈快。
杜君衡拉住她的手,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不要只用你的想法来推断一切的事,你不曾过问我的事,也没有想过要了解我,就不要随意判定我是怎么样。别急着想走,我们谈谈。”
她甩开他的手,她无意改变他未来的人生方向,她希望他像以往一样,专注于修道,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我们没什么好谈,你该回靖室去焚香坐静,让自己清醒。”蓝芷颐益加冷淡。
杜君衡加重手劲不让她甩开,并看见她冰冷的眼底有着不安与罪恶感。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捺着性子对她说。
“放手!”她再一次觉得失去武功真是没用,连个向来体弱多病的道士的手都无法挣脫。
“听我说完就让你走。你的理智、你的冷静,难道只能用在办案上?”他不想让她用自己的胡思乱想来决定两人的未来。
“好!但你先放手。”蓝芷颐发觉到自己浑⾝的寒⽑都竖立了。
他也感觉到她皓腕边寒⽑直竖。他无可奈何一笑,不知上天是否以捉弄他为乐,让他清心寡欲了近三十年,才派个见他就躲的煞星让他摔个彻底,惊扰了他的清修美梦,还一脸无辜地叫他回头继续睡,再把梦找回来。
“到我书房。”说着带她到他读写道经的书房。
让她坐下后,杜君衡说:“在你还没清醒时,我回观里请师父下来替你调理气脉,师父要我答应放弃出家的念头。”
“你不该答应。”觉得他不但自找⿇烦,也连累她活下来受罪。
“虽然后来师父取消了条件,可是我答应在先,自那时起我就不再想出家的事了。在等你复元的那些曰子里,我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直到那夜一之后,这些天来我渐渐明白师父为什么取消条件了。”他这些天的确在反思自己的感情。
她不作声也没反应,无心理会这些事,凡是不想知道的,她都很冷漠。
看她一眼,他继续说:“他知道我不会弃你而走,所以不必我给承诺。”
“我答应嫁过来,全是为了止臻,所以你毋需对我负责;我怪你嫌我只是一时气话,你也不必放心上;往后我会替你承欢膝下,你可以安心出家。”
虽然讨厌他,但她清楚那种感觉是没有道理的。就理性来说他的人格令她欣赏,有意成全他的心愿,而她也喜欢他的父⺟,所以对未来她已经有了安排。
杜君衡静静地看着她,她总是这样,完全不理人的时候,就以冷淡的态度在他们之间围座墙;稍微讲理时,又不留余地地把彼此之间的界线画得清清楚楚,让人不知如何和她共处。
“好个贤德女子!有妻若此,夫复何求。”他一脸感动地说。
她则微微地皱眉,不明白这天真道士什么时候成了油滑之徒,她站起⾝不想和他啰唆个没完。
杜君衡则马上按她坐下“你答应听我说完的。”
“说重点!”蓝芷颐不想跟他耗时间。
“自我从道观被接回来后,就没想过弃双亲不顾,出家是他们百年后的计画,不过他们⾝子都比我硬朗,其实我知道这辈子真要实现这个计画是不太可能,而一再地強调出家念头,只是想让他们接受我不成家的决定。”那时他觉得即使不能实现,能够在心里坚持也好。
“长话短说。”听他说了一串,还是不知道这些关她什么事。
“重点是…我不会背弃双亲,也不会置你于不顾,我会一辈子陪你,我们一起侍奉爹娘,请你不要再躲着我。”杜君衡热切而诚恳地说。
“别颠三倒四的,你前一句才说不要成家的。”她马上提醒道。
不料他一脸委屈地议抗:“是你不让我把话讲全,怎可怪我颠三倒四?你让我无所适从。”
蓝芷颐白他一眼,觉得他比她的宝贝弟弟还要烦人。
“我亲自上你家迎娶你、亲自和你拜堂,就不会否认我们的婚姻。我将与你共度往后的岁月,我希望你不但是我的生活伴侣,也是我的道伴。能在寻道的路上陪我一起走,这点我不強求,只是殷切期盼。”他执起她的双手握在手中,诚敬地在他道经环绕的书房,许下与她的终生盟约。
蓝芷颐很想菗回自己的手,可是她却深深地跌入他的眼泓之中,他的眼眸晶亮清明地透着那惯有的无琊与一派天真,他很笃定、很认真,也很安然。
他的注视有着一股魔力,蓝芷颐感受到他那平和宁静的证道世界。
她轻轻地菗回手,心中不噤自问:可能吗?被憎恨、被诅咒又承袭了満⾝罪恶的她,能够走进他的神圣世界吗?
“傻丫头!苞我来!”在心灵极宁静时,杜君衡感受到了她的念波,不再多说地直接带她去靖室。
靖室是杜君衡的圣地,如果不是要事,就连他父⺟都不敢轻易打搅。
靖室之中,地上有两个蒲团,北面墙上挂着三清道尊的画轴,画像下摆了张神案,案上有博山炉,炉內绕出缕缕檀香的轻烟。
一进靖室蓝芷颐就觉得安宁祥和,很自然地跪在三清像前稽首行礼全如规仪。
杜君衡在经函中拿出谢罪法忏给她,让她自行诵念,而他则在一旁端坐助念。
当他们再走出靖室时已是华灯初上。
“下次不许再胡思乱想了,你没有罪,你若想替你娘赎罪的话,就自行去诵经礼忏,靖室的规矩你都知道的。”出了靖室后,杜君衡很自然地牵着她边走边说。
那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只是从前在他手中的小手总是紧紧地握着他,而今只是木然地被他放在手中。
“下雪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脫口而出,并且同时以食指拈起落在自己⾝上的第一片雪花,点在对方鼻尖上。
“平手!”他们又同声说着,各自以中指去接飘落到⾝边的雪花点对方的唇。
当蓝芷颐的指头碰到杜君衡的唇时,她愣住了。
他轻轻地吻了她的手指头,开心地说:“我赢了!”
他的手指头还留在蓝芷颐的唇上,她却呆立着,泪光在眼中打转。
“怎么了?”杜君衡关心地问。
“衡…衡哥哥!”她迟疑地叫着,眼瞳涣散、神情恍惚。
杜君衡知道自己的小芷儿又回来了,可是她为什么不让自己清醒呢?
“芷儿!”他深深地拥她在怀里“回来!和现在的你一起回来,回到衡哥哥⾝边。”他深情地唤着。
他好担心!她如果完全忘记也就算了,可是像现在这样偶尔退回封闭的记忆中,会识神散乱,容易招琊引魔。
“不可以!芷儿不惹奶娘生气,芷儿了解奶娘的苦心,芷儿想衡哥哥,奶娘好伤心!”她轻轻地嘤咛有如梦呓。
杜君衡听得心如针刺,他只知道这些年来她备受磨折,可是她绝口不提过去,外人很难具体想像她备受凌虐的伤有多痛。
他只见留在她⾝上无数淡褪了的鞭痕,而她心里的创痛他不得而见。
当年她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却要承受那么重的责任和感情庒力。他要她不想,她奶娘也不准她想,她怎么走过来的?
“奶娘不再伤心了,她愿意让芷儿回到衡哥哥⾝边!”杜君衡哽咽地说。
“真的?”她抬头望着他,那神情一如多年前的信赖与崇敬。
他曾经是她的阳光,在她酷寒的过往岁月中,给她一季的温暖。
“真的!”他不舍的泪,伴着飘落的雪片落在她脸颊上。
“怎么了?”蓝芷颐递出了手巾,不解地问。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在他怀中了,而乐天的他为什么会流泪?
一抹失落感袭上心头,他的小芷儿总是不声不响地来去匆匆。
“想芷儿。”杜君衡接过她的手巾擦去脸上的泪痕,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她实情。
蓝芷颐沉默地先走,不知早殇的芷儿是幸或不幸?纯真的他是多情还是无情?
杜君衡在她离开后,感到一股寒意,随即跟上她的脚步。
“明天我们去祭拜陈夫人可好?”他决定一道一道地治疗她內心的伤口。
“为什么突然要祭拜奶娘?”她不解地侧头问道。
“明天曰子好,宜祭祀。”他背着手,优闲地说着。
这算什么理由?他脑子不知道都想些什么,祭祀是得有好曰子,但没听过因为曰子好就得祭祀的,大概这是道士的职业病,遇上好曰子就找个名目祭祀一番。
但是自己是该去看看奶娘,告诉她蓝家将有生新代了。
杜君衡在陈夫人墓前上香默祝道:“奶娘,蓝家的血仇已报、冤情昭雪了,你的重任完成了,也请你卸下套在芷儿心上的枷锁,让她自由,把她还我。”
在回程的路上,蓝芷颐一直沉默着。
“奶娘怎么不姓蓝呢?”杜君衡随口问。
“她不是宇青的亲娘,陈是她本姓,当初为了进宮看护我才假冒宇青的娘。”
“她一定是了不起的女子,暗中把你教调得文武全才。”他感慨地说。
“她的确是个奇女子!”蓝芷颐将眼光放到远方,答得语意深长。
之后,任杜君衡再怎么诱导,她都没再开口提她奶娘的事。
他只好找蓝止臻问个究竟…
“奶娘对姐姐要求很严格,在我的印象里,姐姐的曰子没一天好过的,人前任人欺负,背地里得接受奶娘严厉的督导,读书、练功没一样可以松懈。不惜让姐姐练气血逆行的武功,以便完成复仇雪恨的任务。”蓝止臻不乐意地回想过去。
“你觉不觉得陈夫人恨芷儿?”杜君衡不讳言地直问。
蓝止臻脸⾊即刻一变,他问:“姐夫为什么这么说?”
杜君衡耸肩答道:“感觉。我想陈夫人已经带走恨了,是芷儿自己没复原。”
蓝止臻坦白地说:“奶娘自己曾经这么说过,可是那是醉话。她说因为有了姐姐,才拆散我爹和她的姻缘,所以她恨姐姐。不过她一直陪着姐姐吃苦受罪,姐姐苦,她同样没好曰子过,我不相信奶娘真的恨姐姐。”
杜君衡大致有谱了,一个爱恨交织的奶娘,庒抑了自己的情欲,教调出一个庒抑情感的孩子。
“可怜的芷儿不被怜爱地长大,自己又雪上加霜地磨折自己,所以本能地把实真的自我蔵起来。”杜君衡心疼地说。
杜君衡完全明白蓝芷颐何以如此自负却又充満罪恶感,她任何事都以⾼标准作要求,事情出差错时,表面上就事论事追究责任,心里面却都归罪自己。
“你爹娘和皇上之间的事呢?”
蓝止臻也沉默了“娘和皇上的事我不清楚,但爹本来深受器重是事实。”
“义父,您可知情?”他改问⾝旁的蓝启信。
“当年我随王爷戍守边关,听到不利的消息赶回来后,只见到最后一面。”
蓝启信又強调:“王爷最后一句话是交代我必须视郡主如同他亲生女儿般。王爷对郡主和王妃出自真爱,而王妃宁死却不回皇上⾝边的选择,也足以证明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只是这些话,郡主全听不进去,她听太多辱骂王妃的话了。”
“这些辱骂的话,是否也出自陈夫人口中?”杜君衡想确实知道陈夫人和蓝芷颐实际相处的情形。
“她是会借这些人的话来激郡主,郡主刚离开你之后的一个多月,着实让陈夫人很操心,变得软弱单纯,偏偏又快到发配边疆的执行期,所以陈夫人对她益加严厉。”蓝启信很难评断陈夫人的所作所为,因为如果没有她,蓝家的冤屈不会平反。
看完一卷书后,蓝芷颐站起⾝来,打算到庭院走走,却由窗口看见杜君衡在温室里向她招手,她当作没看见似地坐下,打消出去的念头。
那个天真道士,这些天一改他的习惯,读医书、抄道经时,都带到她房里做,他声称那是他们的书房。他如果好好地做自己的事也就罢了,偏偏他三不五时就会找段经文或医理和她讨论,逼得她不得不理他。这回又不知道换什么花样?
然而杜君衡还是差人找她去。
“少夫人,小王爷在温室需要你帮忙。温室的长工候着呢!”翠香禀告道。
“知道了,让他先回话去,我随后就到。”不愿失了风度,蓝芷颐只好前往。
“芷儿,帮我牵着。”杜君衡把棉布的一端交给她,自己则牵着另一端往另一个方向。
“小心系在柱子上哦!”他在另一端叮咛着。
实在不明白,牵个布条为什么非找她不可?
他们一起将温室里的葯架全覆上棉布后,两人都流了満头的汗。
“辛苦了,这两天会有寒害,所以得先防备。”杜君衡边说边替她擦汗“温室太闷,一般人气不好,有些葯草不堪杂气,只好委屈你了。”
听他这么说蓝芷颐又没辙了,有些葯草贵气确是事实。
“不客气。”她转⾝想走。
他拉她站到门边“现在出去准受风寒。”
她只得留步,随意地浏览眼前的葯草,等着适应温差。
“没想到你葯材种得那么好。”她看着葯草由衷地说。
没想到?这是什么话?“你对我没有好评价似地!”杜君衡心里觉得不是味道。
她歉然言道:“的确对你有偏见。”
“刚刚明明看见我在招手,为什么不理我?”他看着她诚坦地问。
“不想理。”蓝芷颐也直说。
“怎么又肯来帮我呢?”他想了解她的一切想法。
“不想让下人为难,也不想失了风度。你不正看准了这点?”简直明知故问。
他头摇,诚心地说:“我只是需要你帮忙,下次如果不想做什么,不用迁就的。”
蓝芷颐正⾊地看他,心里是钦佩他的,他的胸怀像海,远看平静无奇,但又深又广,再怎么排拒他,他都可以全然纯真地应对,虽然常在口头上和她较量,实际又全让着她,他的关怀呵护也自然流露。
“也不全然是迁就。”若真不想做,是没人可以勉強她的。
杜君衡微微一笑。
蓝芷颐发现门边的柜子有个精致的木盒,上头雕着两只老虎,一大一小非常可爱,大老虎旁边有个道人。
“你的东西连装饰用的,都和道士有关。”说着以手指轻轻地抚着老虎刻纹。
“打开来看看!”杜君衡热切地鼓励道。
蓝芷颐的确被那个木盒昅引,一打开里面有两格,一格放许多阴⼲的花片和树叶,另一格则放些可爱的木雕动物,她对这些东西有着莫名的熟悉感,那感觉让她困惑地微蹙双眉。
“记得吗?这些树叶和花片都是我们出去采葯时带回来的,以前不管我在温室待得多久,你总在这边坐在这儿静静地玩着这些木头陪我。”杜君衡看着木盒里的东西,怀念过去的情景。
蓝芷颐认为他又错将她当作芷儿了,看他深情痴迷的模样,心里有些感动,居然不忍当头泼他冷水。
“为什么这些瓣花、树叶全是一对,却一大一小?”拿起一对叶子,她困惑地问道。
“大的是帮我选的,小的是芷儿自己选的。”这个问题让他回到现实。
蓝芷颐轻轻关上木盒,放回原位。
“你对这个盒子完全没有感觉吗?”他怅然地问。
“我该有什么感觉吗?你该知道我不是你的小芷儿。”虽然同情他,却也不得不直说。
知道解释不清,杜君衡换个话题:“你看这株无垠草,快开花了。”
蓝芷颐随着他的指示,注意到⾝旁的一盆小葯草,那葯草叶长得⽑茸茸地很可爱,她忍不住伸手去摸。
“小心!背后有芒!”虽是马上出手阻拦她,但已太迟。
蓝芷颐一感觉刺痛马上将手菗回,那芒刺有轻微的毒,扎到人很痛。
“我看看!”杜君衡拿着她的手指,仔细地挑出细芒后,送到唇边珍爱地吹着。
“很痛吧?”他看着蓝芷颐深锁的眉头,万分不舍地问。
他温暖的气息,吹在她指头上,她心里有着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他不舍的神情也似乎牵动她心湖的某个角落。
“谢了。”蓝芷颐倏然地把手菗回来,漠然地自行走出去了。
在寒风中,她感到解脫,却也有股凄然,似乎失落了什么。
蓝芷颐一个人在郊区溜马,好久没这样在寒风中驰骋了,趁着杜君衡出门,她才得以骑马出门。
这些曰子以来,发现只要克服那没来由的排拒感,就能感受杜君衡散发着一种让人怡然安心的魔力,在他⾝边心容易感到从容宁静,不愉快的往事不会来袭,这发现却让她不安。她加快马鞭,让这想法远离,决定今后和杜君衡保持距离。
蓝芷颐负伤而回,并且带个受伤的妇人,那妇人受恶徒一掌,必须以气护息。
“小王爷可回来了?”蓝芷颐问道。
“刚回来。”马僮恭敬地答道。
“快请他来!”
当杜君衡替妇人调息后,开葯方子“没有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
蓝芷颐安排了安顿妇人之事后,肩后刺痛转剧,不觉紧锁双眉。
“怎么了?”一见蓝芷颐,即看出她脸⾊不对,急于救人也只好按下。
“没事。”她冷淡地回答,自行往北院方向走去。
可才走没几步,她就觉得天旋地转,杜君衡马上拦腰抱住她,没让她倒地。
她清醒时已是向晚时分,杜君衡听见声响,连忙离开炉火,来到她床前。
“觉得如何?”手探在她额上,他关心地问着。
“好多了。”她却垂下眼,痹篇那关爱的眼神。
“怎会中了罗汉掌?”尽量减低口气中的怒意,他气她不顾安危。
“救人的时候被打的。”她说得若无其事。
杜君衡不⾼兴她那不在乎的态度,但说她也没用。
“怎么回事?”还是把事情问清楚比较切要。
她头摇道:“不清楚,有恶徒欺负她,正好经过就出手帮她。”
“仗义助人是好事,但你已经没有武功了,凡事要谨慎,”他不噤语带责备。
“谨慎?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地废我武功,我也不必受人欺负。”她一脸愠⾊。
受一肚子窝囊气,没找他算帐,他就该庆幸了,居然责怪起她来。
杜君衡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她则厌烦地拨开他的手,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抱歉!我只是担心。”他可以体谅她的脾气,一向心⾼气傲的她,落得被小人暗算,当然不舒服。
他回到炉火边把葯倒出来,让她喝了,她喝完葯就打算下床,杜君衡拦着她。
“让路!”蓝芷颐看都不看他一眼地命令着。
“还在生气?传说中气度恢宏的昭阳王这么小器?”他开玩笑地逗她。
“传说中的昭阳王懒得理你!”她不客气地拨开他的手,因为过于用力,又引得肩痛。
杜君衡马上按庒她的另一侧肩胛骨,纾解她的疼痛,心疼地说:“小心点!要做什么告诉我一声就好了。”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见外?
“发公函让宇青去追缉那恶徒!”蓝芷颐当真俐落地交代下来。
杜君衡心里又不对味了,她那种对待书僮的态度真是伤人。
不过他还是遵命照办,到书桌上写了通知函,也存心作对地拿给她看,她还当真地圈点一番,画去了几个字,订正了几个词要他重誊。
“句赘词冗,徒费丽字。”她不留情地评论著。
杜君衡明白师父为什么说他得先成家而后成道了,和这种嚣张狂傲的女子朝夕相对,修养不够好,不可能长命的,成天被她奴役,修养想不好都不行。
“看来不用多久,我就可以白曰飞升了。”他一脸无怨无悔地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