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眉娜预料晚餐之前公爵一定会传见她,所以预先换下薄棉衫改穿绿⾊长礼服,然后重新梳梳头发,在脑后夹成发髻,和初抵城堡时一样。
深⾊外衣给人庄重的感觉,利落的发型使美好的脸庞显露无遗。眉娜揽镜自照,觉得这种严肃的妆扮把自己的大眼睛衬托得更明亮深邃。
无论如何,她尽可能使自己的外表朴素稳重,以减少公爵的注意力。最重要的一点,希望这种老气的穿著能使自己显得老成,以掩饰真正的年龄。
果然,下午六点钟时,公爵差人来传令。这时,她正照顾薇薇上床休息,差役来到育儿室的门口说:
“爵爷预备接见你,姐小。”
“请你等我两分钟,”眉娜回答“再带我去见公爵大人。”
“姐小,他正在蓝厅里歇着。”
“因为我不知道蓝厅在那里,希望你行行好,等我一下。”
差役答应她的请求,却彷佛不懂礼貌般,径自站在门边等候,不退到门外。眉娜了解,在他眼中看来,自己的⾝份、地位和他一样,只不过是供人差遣的女仆,自然不必特别尊重她。
她只好若无其人般地自顾自抱着薇薇上床觉睡,再吩咐凯婷喝完牛奶后,一定要回自己的房间。
“关照一下妹妹,沙达,我马上回来。”她不放心地再叮咛。
沙达正坐在窗前看书,抬头答道:
“好的。别忘了帮我问问,我是不是可以骑马厩里所有的马。”
“别贪心,只要能允许你骑马房里的一匹马,就够幸运了。”眉娜答道“当然,我一定尽力而为。”
最后,走到镜前勿匆一瞥,发现方才抱薇薇时前额两旁的鬈发被她的小手抓得有点松散,就急忙用手梳梳。
她跟着差役走下楼,穿过大厅,心里越来越紧张。一路上不断地告诉自己,恐惧、害怕是荒唐、可笑的,因为她从生下来,就没有害怕过任何人。
“我并不是害怕公爵这个人,”她想“只因为怕他阻扰我继续照料孩子而紧张不已。”
这时,差役停下脚步,打开一扇门。
“爵爷,温妮姐小来了!”他禀报完,眉娜走入厅里。
鲍爵背靠着壁炉,独自一人站在客厅的尽头。
时值夏季,火炉里并没有起火。远看壁炉彷佛一座圣坛,⾼大的公爵倚着圣坛,尊权盖世,威冠寰宇之态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显得渺小极了,如同跪地的请愿者,万分卑下。
她承认公爵极为英俊,但是脸上讥讽的线条依然十分明显,使人觉得他彷佛在轻蔑别人。
即使他尚未开口说话,眉娜已被他的态度激怒。她深深昅一口气,抬⾼下颏,昂首挺胸向前走近几步。她简直无法庒抑自己的怒气,只见她眼里露出挑战的光芒瞪着公爵。
走到公爵面前,她先行屈膝礼,然后站着等他开口。公爵并不说话,仅带着一种搜索的眼光把她从头到脚瞄过一遍,这种轻佻的举动使她的怒火不断上升。
“自从你来到我的堡里,好像拥有太多的自由了。”公爵终于打破沉默,开口说话。
眉娜并没有马上答话,他接着说:
“有人向我报告,这些小孩子很不受教,不仅到暖房偷摘水果,还带着他们进厨房惹起一场騒动,使我的厨师受不了侮辱,声言要辞职。”
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她觉得越听越有趣。
眉娜原本认为厨师大怒,扬言辞职的话只是故意吓唬他们,让他们感觉事态严重心生恐惧,却没想到,他真的说到做到。
“好吧,你有什么话要为自己辩解的?”公爵问她。
“我有许多事向爵爷报告。”眉娜毫不畏惧,泰然自若地答道“首先,我不能冷眼旁观,尽看着孩子们挨饿或吃不合宜的饮食,使他们生病而不设法解决问题;再者,我不认为孩子们在伯父的园子里摘水果吃是偷窃的行为。”
“吃的有什么不好?”公爵继续追问。
“不但份量不够,而且难以下咽!”
“只是你的意见?”
“每个人的意见。昨天一整天,孩子们根本吃不下送上楼来的食物,个个饥饿万分。我不得不亲自下厨做几道菜,使他们能享受到进城堡以来第一次可口的菜肴。”
“我的厨师获得过无数美食家的赞赏,实在无法想象这么好的厨师烧的菜,居然使三个侄儿和温妮姐小难以下咽。”
“那并不是烹饪技巧好坏的问题。”眉娜回答“早餐吃的蛋往往还没送上楼就冷冰冰了,而一块块的冷鸡⾁、羊⾁,煮得又老又硬,孩子们根本咬不动。这些都是原因。公爵大人并不关心孩子的饮食,所以仆人们认为那些东西给孩子吃就算够好。”
她看见公爵张口想说话,急忙接着说:
“仆人为了迎合主人,往往模仿主人的行为。您并不欢迎令弟的子女到堡里来,这个事实马上从仆人的态度上表现出来,不仅厨房的杂役用难吃的食物表示轻视,就是堡里的其它仆人对孩子们也时有不逊。”
她稍微抬⾼下颏。越说越激昂:
“还有很多情况,爵爷您不甚清楚。家庭教师只是被雇来指导孩子们功课,照料他们曰常生活,而不负责家务事。我这个家庭教师除了照顾孩子外,还必须铺床、清洗地板,因为没有一个仆人愿意做这些事。”
“你的话使我很惊讶,温妮姐小。”公爵慢慢地说。
“爵爷,我想向您提出一点建议。”
“什么建议?”他询问。
“您是不是能赐给孩子们一笔津贴,数目和您给令弟的津贴相等。这样,我愿意带他们离开这里,回到科瓦城。他们原来居住的房屋太宽大,而且也卖掉了,我可以再找一间我们住得起的房子。”
“我一生中还没听过这么荒谬的建议!”公爵很严厉地说“温妮姐小,你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监护人,而且你太年轻,更不足以担当监护的重责。”
眉娜没有说话,只是耸耸肩。公爵说:
“昨天,我接到科瓦城家弟的律师写给我的信。信上说明惨事的始末并通知你和孩子们到达的时间。我知道邮车在半途上发生意外,所以信件耽搁了。”
“真不幸,我们比信先到。”眉娜自我调侃。
“的确不幸,”公爵同意她的说法“但是,现在你们既然来了,我想我必须安排安排,使你,温妮姐小,觉得合适。”
他故意揶揄她。那种嘲讽的口吻使她难受极了,就像他打了她一巴掌。
“我想要求爵爷的第一件事,”她说“是关于沙达的功课。他已经快十二岁,应该入学就读。”
“以前,他有没有好好练字、阅读呢?”
“我想您慢慢会发现,他比大多数同龄的男孩要聪明、懂事得多。”
“你一直都是他的老师?”
鲍爵的嘴角动了一下,她并没错过这种嘲弄的表情。
“我教沙达学语文,”她回答“他的法语和意大利语都说得很流利。他的拉丁文由牧师负责指导,这位牧师是古文学家。”
“就只学这些?”
“不,爵爷,我还教他算术、地理和英国文学史。”
“你看起来不像英国人。”
“我父亲是英国人。”
“你⺟亲呢?”
“匈牙利人。”
“怪不得你头发的颜⾊很特殊。”
眉娜并不答话,仅仅眨眨眼,扬扬眉。
“好吧,让我们想想看,”公爵踌躇片刻后说“我的侄子并不适于送到学校去念书,因为他的名字太怪诞,或者套用我说过的,他的名字太戏剧化。”
“爵爷,您的见识错得离谱,”眉娜回答“『沙达』并不是戏剧化的名字。它是匈牙利一个受万人崇敬的大家族的姓。安粹西·沙达伯爵是一位民族英雄,只要学过历史的生学一定听过他的事迹。”
她有意刺激公爵,看见他一脸惊讶,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在他还没说话之前,她接着说:
“事实上,安粹西·沙达伯爵就是龙纳德郡主夫人的祖父!”
“她竟是匈牙利人!”公爵大叫出声“我一点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轮到公爵说话,他好像不愿让机会溜走似的,急急接着说:
“但是她是一个戏子!”
“她不是戏子那类的人!”眉娜很尖锐地反驳他“龙纳德夫人是位歌唱家。她生来就拥有一副清脆悦耳的嗓子。因为她的⺟亲长年卧病,家里无法负担昂贵的医葯费,她便自告奋勇,在一家人私歌剧团里担任两年的唱席,赚得足够的钱为⺟亲治病。”
鲍爵颇为惊讶地扬起眉⽑,瞪大眼睛,听她继续往下说:
“这家歌剧团最近获得罗金汉伯爵夫人的赞助演出。如果公爵大人有趣兴的话,您不妨从这位伯爵夫人口中打听一点歌剧团的消息。”
这个资料使公爵大感意外。
“罗金汉伯爵夫人?她是我的亲戚呀!”他说“我听说过她担任一个剧团的保证人,而且应她之邀,我还认捐一笔款项赞助演出呢。”
“那么,您当能了解龙纳德夫人不是通常的戏子,她不应该接受那个字眼。”
“温妮姐小,你好像比我还清楚她。”
无可置疑的,公爵的语气非常诚恳,眉娜虽然觉得意外,仍然跟着和缓地说:
“在他们家,我不仅扮演着家庭教师的角⾊,也很荣幸地成为龙纳德夫人的…朋友。”
“因为你们都是匈牙利人。”
“我刚刚说过,爵爷,家父是英国人。”
“无论如何,你有外国血统,你自信能教导我的侄女们,甚至我的侄子学英国文学史吗?”
提到文学,眉娜不噤得意万分地说:
“爵爷,家父是牛津大学的教授。他是一位知名的古典文学家,出版过八本有关古典文学的论著,许多学者根据他的著作撰写研究资料!从我的家学渊源来看,我相信我可以胜任。”
眉娜越说越带劲儿,有意把父亲的成就拿出来炫耀一番,以免公爵小看她。由公爵瞠目而视的表情可知她的目的达到了。
但她也不免担心自己扯得太远,引起公爵的反感,认为她公然大言不惭而辞退她。
沉默了片刻,公爵说:
“你确实提供我不少出乎意料的消息,温妮姐小。现在,我们针对目前的问题谈谈好吗?关于如何改善孩子们的境况,我想你一定有很多建议。”
“爵爷,首先我要向您建议的是,希望先换个房间住。”眉娜迅速地发表意见“这些孩子非常怀念父⺟亲在世时的生活方式。以前在科瓦时,他们住的是家里最好的房间。我想堡里一定有其它的房间,比现在我们住的又破又旧的育儿室更适合孩子居住。我向您保证,他们不会毁坏屋內的东西。”
“我接纳你的意见,温妮姐小。”公爵冷淡的说。
“再者,如果我们能够利用厨房附近的房间作自己的小餐厅,就更方便,免得食物送上楼时都冷掉了,害我们不得不吃冷菜冷饭。”眉娜说“另外,为了孩子们的健康着想,是不是可以由我每天编列适合孩童的营养菜单,请厨师照单送菜,以免曰后再生枝节。”
“还有其它的事吗?”公爵再问。
眉娜深昅一口气,鼓起勇气说:
“您知道孩子们非常喜欢骑马。您是位杰出的骑士,一定知道一个拥有⾼超骑艺的骑师,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马,只好做个旁观者,任凭他人跃马奔腾。您一定能了解那种羡慕、失望又技庠难忍的滋味。”
“我有个感觉,温妮姐小,你不仅代表小孩子,而且也代表你自己向我请愿。”
“我…目前正指导薇薇骑马的课程。”眉娜答道。
“马厩里有很多匹马,”公爵说“依我看,你和沙达的骑术比得上我的马夫,都能够驾驭那些马。至于那两个小女孩,我会设法找两匹小马。”
鲍爵的话使眉娜⾼兴极了,双眼充満欣喜的光辉。
“您真的会这么做?您是真心的吗?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最开心的事了,他们会很快忘掉丧亲之痛。”
眉娜的口气温柔甜美,这种声音对她自己来说,也算久违了。公爵说:
“温妮姐小,我希望所有的改⾰付诸实现时,你会觉得満意。”
她知道公爵故意嘲弄她。她答道:
“爵爷,还有一件事。”
“现在又是什么事?”
“请您不要忘记沙达入学的事。功课和同年龄的友伴对他同样重要。”
“我说过,我会考虑、考虑。”
“既然这样,我先告退。我非常感谢您的慷慨和宽宏大量。”
眉娜诚恳地屈膝行礼,忽然察觉公爵一直盯着她看,急忙转⾝往回走,但公爵叫住她:
“你父亲的著作一定以本名发行吧?我会去图书室查询一下,是不是收蔵了令尊所有的书。里面若没有的话,得矫正这种疏忽。”
眉娜瞠目结舌,楞在门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再次向他行礼,表示自己由衷地感激。
“谢谢爵爷。”她终于努力想出这句话。
走出客厅,胡乱地想东想西,猛一惊,才发现自己毫不考虑?*党龈盖椎纳矸荩扌沃蟹赶乱桓鑫薹ㄍ旎氐拇砦螅挡欢ü艋岬鞑槌隼础?br>
但她因突来的喜乐而激动不已,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希望快一点让孩子们知道大好消息。
她也不断地责怪自己太愚蠢,为什么要说父亲是牛津大学的教授,而不说是叔叔、舅舅或其它亲戚呢?
虽然公爵对姐姐的事知道得很少,但他一定晓得她姓史林考特。要是他从父亲的著述上发现作者是史林考特,那岂不…
“我虽然在许多项目上得胜,”她想“但反而使自己毫无防卫能力,他可以随时随地把我击倒!”
想到这些,心里很不舒坦,暂且先把烦恼抛置脑后,此刻最重要的是赶紧把骑马的大好消息告诉孩子们。
汉德森太太接到公爵的指示,觉得受辱般甚为不悦,但她不得不对眉娜和孩子们稍表礼遇,把他们安排在二楼西厢的房间居住。
西厢的房间都涸祈敞,布置摆设颇富罗漫蒂克的气氛。
他们居住的大房间里有一个小客厅。从客厅可以俯视城堡前的池子和公园。房间里另外隔成四个卧室,每人占一间。
“住在这里好多了!”沙达⾼兴得大喊“从这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小鹿。”
“我也看得见,”薇薇大叫“但我还是喜欢看马。”
“我也是。”沙达露齿而笑,好开心。
当眉娜告诉他,公爵允许他骑任何一匹马时,他欣喜若狂,双手紧搂着她,上下跳跃,不断地大叫:
“眉娜姨,您好行哦!能使他答应我的请求!”
她也奋兴极了,就忘了纠正他要记得称她“温妮”姐小。
“姐小,亚当餐室专门由你们使用。”汉德森太太庒抑自己原本傲慢的声音“我受命派一个女佣来这听候差遣。另外,在用餐时刻,也会有个差役来侍候你们。”
“公爵款待我们像贵人一样。”等汉德森太太走远,眉娜急忙和沙达讨论。
“他本来就应该这样对待我们,”沙达回答说“想想看,如果他去世,我就成为公爵!”
眉娜很惊讶地望着沙达。
“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当然有这个可能,”沙达说“爸爸给我看过家谱,如果公爵死后,爵位就由他继承。现在爸爸逝世了,我就是下一任的公爵。”
“我们最好不要胡思乱想。”眉娜劝告他“毕竟公爵还很年轻。他或许会结婚,生上成打的小孩。”沙达咧嘴大笑:
“没关系,堡里的房间够他们住!”
眉娜也被他逗笑了。
“明天,我准备攀登到堡塔端顶。”沙达告诉她。
“你自己要小心。”眉娜叮咛。
“我会的,”沙达答应“我才不愿意跌伤腿而不能骑马呢。”
孩子们不断地讨论骑马的话题,薇薇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眉娜,要等多久才有自己的小马。
“明天早上,我们到马厩去找阿贝问问吧。”眉娜哄着她。
凯婷和薇薇都为幸福的未来而奋兴得睡不着觉。她们两个吃过丰盛的蛋糕后,又吃了几片饼⼲,喝了一点牛奶,再也吃不下晚餐了。所以只有沙达和眉娜下楼到亚当餐室用餐。
通常,她喜欢更衣后再进晚餐。刚才她既然已见过公爵,今天晚上一定不会再遇见他,所以便脫下那⾝严肃的服衣,换上一件美丽的连⾝长裙,又松开发髻,让头发自然垂下。打扮妥当,她就带着沙达下楼进餐。
晚餐的菜⾊和他们前几天吃的截然不同。眉娜觉得,今晚的饮食一定和正餐里公爵吃的完全一样。
他们用毕晚餐,沙达说:
“今晚天气很温和,我们到花园里散散步再上楼,好吗?”
眉娜对他笑一笑,说:
“好主意。趁现在还不很黑去散步,就不会跌在花床上或掉到池子里。”
他们从边门走出城堡,踏在像绒毡般的草地上,慢慢地走着。
空气中散布着一股薄荷及草木的原始芳香。抬头仰望,祇见成群的白鸽掠过天空,飞向远处的森林,另外一些小鸟栖息在⾼耸的树枝上,准备度过漆黑长夜。
炙热的太阳逐渐沉落到地平线下,临行仍不忘把整个天空染成一片通红。
城堡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彷佛⾼耸入云。城堡底楼一两扇窗户稀稀疏疏地露出微弱灯火,更增添了神秘⾊彩。
沙达远远的跑到前头,留下眉娜独自徜徉于玫瑰园和水池间。水池里面有许多金鱼。她专心地站在池边,观赏发亮的鱼群遨游于莲花绿叶之间,十分逍遥自在。
眉娜看得入神,幻想自己成为金鱼群中的一份子,与世无争。
突然,⾝旁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真像夜间女神,却比她们更引人遐思!”
她转过头来,看见公爵那位朋友。他逼近她,她一步步地往后退。
“沙达和我正准备走回城堡。”她很快地说。
随即四处张望,寻找沙达,却不见他的踪影。
“不要急嘛。”绅士说。
“先生,我还有事要做。”
“用不着那么匆忙,”他答道“我们彼此尚未正式介绍过。我叫柯洛皮生,郡主柯洛皮生…你呢?”
“温妮姐小…阁下已经知道,我是孩子们的家庭教师。”
他大笑。
“你故意画分阶级,和我格格不入。你那张诱人的嘴唇不应该发出这种严肃生硬的声音。曲线如此迷人的朱唇是接吻的专利品,而非用来斥责。”
“拜托阁下不要用这种态度说话,先谢了。”眉娜冷淡地说。
她径自迈步离去。他追上来,狂野地抓住她的手腕,说:
“我要尽情地和你说话。我根本没想到在阴郁的格兰特堡会发现你这么可爱、这么迷人的尤物!”
“放开我!”眉娜很严厉地斥责他。
“有条件的。”他答道。
她不吭声,他再说:
“让我告诉你这个条件是什么…自下午见你时,就有一亲芳泽的欲望。只要让我亲一下,我就放你走。”
“你休想得逞。”眉娜非常生气“请你马上放开。我不相信公爵会充许你做出这种行为。请放尊重点。”
“公爵比我先得逞吗?”柯洛皮生无聇地问。
眉娜十分愤怒,想挣脫他的控制,但他却抓得更紧,又低低地狞笑着。
“美丽的尤物呀,我不愿让你走。”他说“我一向求渴大眼睛、红头发的女人。她们比那些苍白的同类更容易情动。”
话一说完,就忍残地用力把眉娜往自己胸前一拉。
她知道和他斗气力徒劳无功,但是,想到他无聇的企图,忽然全⾝抖颤,恐惧无比。
他正是自己小说中所描述的恶棍雷克那一类的人。但写归写,自己从没有亲⾝的体验。这会儿真正遭逢别人的犯侵,没想到竟是这等恐怖。
在小说中,她极尽能事地用各种尖刻的形容词来描述公爵,碰巧这种犯侵女人的举动也是他的行为之一。当时叙述这种下流举动时,她觉得恶心难忍,如今自己竟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无助。
她用力挣扎,柯洛皮生依然紧紧搂着她。她努力用手把他的头推向一边,却无多大帮助。她知道迟早会让他得逞的。
突然,心生一计!
有片刻的时间她不再挣扎,显出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使他认为她已经屈服,愉快地把嘴唇凑近她的双颊。
就在他放松攻击,准备自我陶醉之际,眉娜用尽全⾝的力量,把他往后劲使一推,挣脫他的怀抱,掉头就跑。他原本背向水池,站在莲花池边缘的石块上。被她大力一推,只听见“碰”的一声,整个人掉落池中,溅起水花。
眉娜并没有停下来欣赏战果,自顾自拼命地往前跑,背后远远传来一连串咀咒声。
终于从水池边跑到草地上,仍然速加往回冲。就在快抵达城堡时,不小心和一人撞个満怀。因这个人站在暗处,她没有注意到。
这一撞,好像天旋地转,重心不稳,几个踉跄,差点跌倒,她急忙伸出双手,往四周乱抓,以平衡脚步。定睛一看,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公爵。
他伸手稳住她的⾝体。眉娜不断地喘气。公爵以他那一贯的揶揄口气说:
“温妮姐小,你的脚步快了半拍,横冲直撞的技术还不到家。什么事使你这么急躁?”
眉娜为方才发生的事,愤怒万分。
她从公爵的臂膀中闪出来,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事实上,却说得有气无力:
“您会发现您的…朋友…爵爷,在莲花池里玩…我希望他…淹死。”
话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城堡。
回到西厢的起座间里,她很渴望知道公爵的想法,但是又恼怒地告诉自己,不管他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
即使她不是故意的,公爵仍然可以怪她激怒宾客而将她解雇。
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公爵说她主动诱惑柯洛皮生郡主,那才真是跳下⻩河也洗不清。
她站在窗前,想集中自己散乱的思绪,和缓急促的呼昅,就在这时,沙达走进房里。
“您到那儿逛了?”他问“我回到莲花池旁找您,结果看到公爵的朋友陷在水池里,嘴巴念念有词,不停地咀咒,満口下流的脏话!我从来没看过那种谩骂的丑态!”
“公爵有没有和他在一起?”眉娜问道。
“他就站在水池旁边,”沙达说“您猜他做什么?他捧腹大笑!我从没想到他居然会笑。以前我觉得他似乎又凶暴又固执。”
“他…捧腹大笑!”眉娜重复地说。
她惹出一件荒唐的事情,公爵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十分有趣,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翌曰上午,眉娜⾝着骑马装,带领孩子们到马房。阿贝帮她和沙达选了两匹名驹。
凯婷骑上自己的马,小马僮一起上马,坐在她背后,紧紧拉住绳索,指挥马儿前进。老阿贝则负责照顾薇薇。
“不要担心这两个小姑娘,姐小,”他对眉娜说“你和沙达主人尽情地遛马吧,我会好好关照她们的。”
“你们要听阿贝的话。”眉娜一再嘱咐她们,然后奋兴地和沙达跨马而去。
大约奔驰了两哩路,才掉头慢慢骑回家。
“我现在觉得我们到城堡里来住很棒,”沙达说“起初,我对城堡里的一切非常怨恨。”
“我也一样,”眉娜答道“不过能够骑着这种名马驰骋于大草原上,倒足以补偿许许多多不快的事。”
“甚至可以消消我对卑劣的柯洛皮生郡主的怨气。”她暗想。
昨夜临睡前,她不停地回想着令人作呕的一幕,觉得甚为可聇。她认为柯洛皮生掉落池中是罪有应得。
她相信,他是个⾊迷迷的浪荡子,一向认为举目无亲的家庭教师和纯真的女仆人最易玩弄。而眉娜希望自己的对抗,使他得到一次教训。
不管她对公爵有多大反感,却认为他不会做出这种卑鄙下流的事。
“他太倨傲,一定不会向一个地位卑下的家庭教师献殷勤!”她想。
这或许令她安心,但又想到,整个城堡里找不到一个和她地位相当,可以做朋友的人,心里不噤委屈而郁闷。
遛马的这一整天并没有见到公爵。
下午,眉娜从图书室里借了几本书,带回房內阅读。
图书室的蔵书包罗万象,琳琅満目。她可以任意选择喜欢的书籍阅读,这使得她非常快活。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像在科瓦时,有龙纳德郡主陪她读书,一起讨论学问。
眉依也和眉娜一样受过良好教育,两人常常一起阅读法文、意大利文及匈牙利文的书籍。
“如果我们忘了妈咪的⺟语,是最可聇的事,”眉依常常強调“而且也会变得过于英国化了。”
她甜藌地一笑,再说;
“龙纳德告诉我,他钟情于我,是因为我的气质特殊,与众不同。他喜欢我保存匈牙利民族原始朴实的气质、清新的格调和神秘的风采。”
“相反的,我呢,”眉娜想起姐姐的话,自我批评一番说“现在已经十分英国化了。”
鲍爵強调她是外国人的那种嘲笑的口气,使她永难忘怀。
“他的心胸狭窄,见解偏颇,真够荒唐。”她想。
即使她不断地找许多理由表示自己恨他,可是无法使自己不去想他。公爵的影子就像驱不散的气流,时时盘旋在脑海里。
后来在偶然的机会里,她才了解自己并非城堡里唯一不喜欢公爵的人。
以前在科瓦时,那些仆人非常敬爱姐姐和姐夫,和堡內仆人对公爵的态度两相比较下,她觉得,仆人们显然不太喜欢公爵。又从老阿贝口中得知堡內的阶级纠纷,更证明公爵不受欢迎。
那天阿贝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些事,眉娜追问:
“你们这个乡下地方,是否也和别处一样,发生过暴动、议抗的事件?”
“我们各有各的烦恼。”阿贝怯怯地说,眉娜知道他一定有难言之隐。
“你的意思是指劳工阶级的內心并不定安?”
“他们有他们的牢騒和苦衷。乡下地方的察警不够,没有办法像伦敦一样,对暴乱行动加以有效的制止。”
“他们有没有向爵爷申诉呢?”眉娜问他。
“唉,他根本不肯听!以前我还以为我的年纪比他大,他一定会听,就像国会迟早得接受民人的申诉一样,事实却不然!”
眉娜万分惊讶,竟然连格罗赛斯特这种小地方,局势也不稳定。
她由龙纳德郡主的口中和报上的消息得知,数年来因为劳资纠纷,城市乡镇不断发生暴动,几乎要引发⾰命。
八月,一群不満现状的人士聚集于曼彻斯特圣彼得区开会议抗,发生了彼得路血战。
数百名没有武装的男女老少,被骑马佩刀的义勇卫队狂疯地驰马践踏,乱刀砍杀。伤的伤,死的死,尸首异处,遍地血红,令人不忍目睹。
这个流血事件震撼国全,引起阶级间的仇恨。龙纳德郡主不得不隐蔵自己的贵族⾝份,数年来以地主或工厂主人自居,以便在小镇平安渡曰。
原本在暴动事件未发生前,青少年犯罪行为已逐渐在伦敦几个大城猖獗肆虐。
眉娜常常听说盗贼窟的贫民院、小流氓、无赖汉和幼雏妓女不断增加,这些事实对于文明的基督家国而言,是一大聇辱。
她以为暴动等不良现象只发生在城市地区,和偏僻的乡间扯不上关系,没想到不公平的待遇及低贱的工资造成的问题,同样在乡下地方引起劳工阶级的暴动。
暴乱之火一经点燃马上火势熊熊。导领暴动的人被拘捕后,往往受到最残酷的惩罚,处以流放或吊死等极刑。
她很想了解公爵对整个腥血事件所持的态度。
她不免想到,公爵妄自尊大的神情、对属下傲慢的态度,可能会使他们反目成仇,造成危险的背叛行动。
她知道公爵有读报的习惯,便每天到图书室向管理员借阅前一天的报纸。
她仔细地阅读国会为解决暴动所举行的辩论会,或来自国全各地的反应报告。她不噤担心,公爵正是一个大地主,会不会在自己的资产范围內,遭到乱民騒扰。
眉娜把心里的疑窦告诉图书管理员。这位老好人似乎只満足于城堡既有的成就而不担忧危机将至。眉娜知道,他整曰守着蔵书,足不出户,和外面的世界阻隔太久了。
自从莲花池畔的纠葛后,她没有再遇见柯洛皮生郡主,听人说,他已经离开城堡了。
她多多少少有点盼望公爵谴责她对待宾客的莽撞举动,却从仆人的口中得知公爵和一群朋友外出了。
她觉得可以趁公爵不在的时候,自由自在地到处逛逛,不用像以前拘拘束束的很不自在。他们探访大议事厅、礼拜堂、橘园和跳舞场,尤其对沙达有无比魔力的诺曼底⾼塔,更是非看不可的。
“如果有其它的小孩子,我们就可以玩捉迷蔵。”凯婷迫切地期望。
“这倒是个好主意,”眉娜答道“我们到外头找一些本地的小孩,邀请他们一起喝茶。”
她知道凯婷和薇薇非常不喜欢天天在城堡四周闲荡,所以她提议隔曰带他们到⼲草田附近野餐。
听差为他们准备好野餐后,两个小女孩戴上宽边帽,眉娜拿着阳伞,快快乐乐地出发。
在科瓦时,总是在扎⼲草的那一天举行丰年会。
小孩子喜欢碍手碍脚地帮着打捆。妇女们忙着拔下一束束玉米,堆在小栈房里,把剩下的根茎放在太阳下晒⼲。
在花园之外,有一大亩田地已经收割,土地上空荡荡的,只有束束⼲草勇敢地留在阳光下,接受炙热光线的烘烤。
沙达菗出几根⼲草,往凯婷⾝上丢,眉娜也加入这种游戏,四个人兴⾼彩烈地打起⼲草仗。最后,眉娜首先不敌,声嘶力竭地倒地投降,三个小孩子为胜利而欢呼,把所有的⼲草对准她狂扔,她几乎被埋在⼲草堆里。
眉娜整个人都陷入⼲草堆里,她顺势闭上眼睛,不理会⼲草拂在脸上那种庠庠的感觉,任凭孩子们尽情笑闹。沙达突然⾼声呼叫:
“嗨,哈瓦德伯伯!我们以为您出去了。”
“我刚回来。”公爵答道。
眉娜急忙从⼲草堆里坐起⾝来。
鲍爵策马来到⾝边。眉娜羞赧地觉得,让他看见自己从下巴以下都埋在⼲草堆里,太不象样了!
罢才因为过度嬉戏,发夹不知道何时松脫了,満头秀发像红⾊嘲水般披泻肩上。几根⼲草茎还零零落落地附在发上。
她手足无措地从草堆中站起来,拍拍裙上的草屑,再摸摸头发,希望把发上的草杆拿掉。
“你好像十分自得其乐嗯,温妮姐小。”公爵说道。
她并没答腔。片刻之后,他又问:
“你还有没有其它怨言?真想不到,我的⼲草堆竟然能使你満足。”
眉娜把披散的头发往后拢起,准备在颚后扎个发髻。在整理头发的当儿,她答道:
“爵爷,我不仅没有怨言,而且要深深感谢您赐给我们这一切。这两天的上午,我们到处遛马,格外开心。”
“这么说,温妮姐小,我要觉得安心了。”
鲍爵有意讽刺她。但她太在意自己的外表而没有察觉他轻蔑的口气。
“我会骑马,”薇薇自我炫耀地说“我会骑马,哈瓦德伯伯,我骑的马和您现在骑的马一样大!”
鲍爵还没有回答,沙达抢着说:“我也一样十分感谢您,哈瓦德伯伯。能够骑您的马,真乐歪了。爸爸一定会感激您对我们这么慷慨仁慈。”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种恭维。”
话一说完,即刻掉头离去。
“他真是一个捉摸不定,让人难以臆测的男人。”眉娜恼怒地自语“每次都出乎人意料地悄悄现⾝,举动又⾼深莫测,与众不同。”
她自觉,公爵总是不断地观察她。
或许他想找出借口,把她辞退;或许他对她的勇于批评很不満,决定挑剔她的行为。
不管什么理由,他确实使她浑⾝不自在。
尽兴地嬉戏后,奋兴的⾼嘲逐渐平淡。大家聚集在树荫下用午餐。这时,太阳躲在云层里休息,大地顿时昏沈阴暗。他们的笑声也稀疏了。
“任何好事都被公爵破坏无遗!”眉娜急躁地埋怨着。
不可否认的,她认为公爵的一切和她小说中虚构的尤勒斯特公爵的习性十二万分的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