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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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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正印同⺟亲说:“其实江宁波从头就利用我们邵家。”

  方女士细心想了想“可是,我们不但没有损失,倒在她⾝上得益良多。”

  正印靶慨地说:“这就是她过人聪明之处了,若每次招致对方损失,消息传开,谁还愿意同她合作?必定要大家有好处,她才能做长胜将军。”

  方女士点头“这么说来,她不只是一点点小聪明了。”

  正印答:“与她相处那么久,要到今天才懂得欣赏她的机心。”

  做⺟亲的笑“你却并没有跟她学习。”

  “天分差远了,她已经贵为老板娘,我,我还是受薪阶级。”

  方女士安慰女儿:“可是你一直以来⾐食住行都比她好。”

  正印笑“那是我与生俱来的福分,毋须争取。”

  对于江宁波来说,做伙计,食君之禄,必需忠君之事,故此非努力争取不可,等当上老板,因是自己生意,多劳多得,更加要重视利润,不争怎么可以。

  格使然,她总无法休闲。

  这几年来,她尽量收敛搏杀格,意图做得忙似闲,至少看上去舒服一点…不是在乎人家怎么看她,是她要过自己那一关。

  一⽇下午,她回到厂里,助手任惠珠上来“江‮姐小‬,⽇本有摄影师来拍袁龄仪的设计。”

  “那多好。”宁波很快“小袁最近风头十分劲,七月份《时尚》杂志刚介绍过她,我们总算捧出人才来。”

  “小袁闹情绪,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人家记者与摄影等了多个小时了。”

  宁波忍不住说:“神经病,人出名到一个地步承受不住便会发神经,她在哪里?”

  惠珠笑“你来劝她。”

  宁波一径走到小袁房门口“龄仪,开门,别耍小孩脾气。”

  里边没有回应。

  “艺术家‮姐小‬,就算不⾼兴接受访问,也不能叫人呆等,不如正大光明请人走。”

  房內传来袁龄仪小小声音“江‮姐小‬,我忽然怯场。”

  “我明⽩,我陪你喝杯热咖啡,镇静一下神经,把门打开好不好?”

  门其实没有下锁,但总不能把她拖出来打一顿。

  袁龄仪开门出来,宁波上前搂着她肩膀“年轻多好,可以快意恩仇,肆意而为。”

  袁龄仪低下头“我也不算太小了。”

  宁波不出声,此刻在她眼中,三十岁也还算年轻。

  她问:“准备好了没有?”

  小袁昅一口气,点点头。

  惠珠上来说:“模特儿那部分都拍摄妥当了,现在只等你了。”

  宁波拍拍手下设计师背脊“上吧,你以为做名人那么容易,总不能一辈子躲躲蔵蔵不见人。”

  宁波回到房中处理文件,一个小时之后,惠珠又过来,这次表情略为为难。

  “⽇本人想访问你,江‮姐小‬。”

  “我?”宁波不以为然“管我什么事。”

  “小袁言语中提到你,对你推崇备至,所以他们想同你说几句话拍两张照,十五分钟即可。”

  宁波无奈,摊摊手。

  惠珠笑“小袁很希望你支持她啦。”

  “真可恶,无故拉我下⽔。”

  惠珠大喜“那是答应了,我去告诉他们。”

  “慢着,为人为到底,把小袁得奖的那套湖⽔绿酒服给我穿上做活招牌。”

  “江‮姐小‬你真好。”

  宁波笑“卖花不赞花香行吗?”

  换上⾐服,补上薄妆,伍惠珠喝声彩“真漂亮。”

  宁波忽然觉得落寞,轻轻叹口气“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惠珠却说:“待我把你的头发放下来。”

  “不好,年纪不宜披散头发放下来。”

  “尽管放下看看。”

  惠珠与小袁都谙⽇语,不十分精通,流有余,宁波在心中想:给比下去了。

  她坐到准备好的丝绒椅子上,小袁站在她⾝后,宁波觉得自己像太婆,嘀咕了几句惠珠给翻译出来,整组⽇本人笑了。

  气氛一轻松,宁波心情好,便略讲了几句邵氏制⾐厂每年用奖学金栽培人才的计划。

  十五分钟一过,她便站起来。

  这时,她发觉掇影师双手戴⽩⾊手套。

  为着有手汗吧,大热天,什么都黏乎乎的。

  惠珠招呼大家吃茶点。

  宁波见有极好的意大利冰淇淋,便勺了一整个玻璃杯,坐在一角吃起来。

  记者‮姐小‬讶异到极点“啊江‮姐小‬,不怕胖?”

  宁波一辈子都没担心过这种问题,专吃垃圾食物,从来没有消化不良,也不长⾁,但是对着外人,她只是微笑。

  这时,有人走过来说:“我能坐下吗?”

  他是那个摄影师,仍然戴着⽩手套,宁波要到这时才发觉他穿着⽩⾐⽩,看上去十分优雅。

  他自我介绍“我姓宮木。”

  宁波笑“我得找个翻译。”’

  爆木想一想“也好,让我畅顺地把心中的话说出来。”

  宁波一怔,这个陌生人有什么话要说?

  她一扬手,惠珠已经看见,马上走过来,这一代年轻人的机灵真叫人舒服。

  惠珠坐下来,宮木开始轻轻讲述,只见惠珠神情越来越讶异,接着,她开始翻译,语气像讲一个故事。

  “我是⽇美混⾎儿,⽗亲在‮港香‬做生意,少年时期曾在本市读‮际国‬学校,故此对此间风土人情不算陌生,成年后承继⽗亲生意,可是摄影仍是我的‮趣兴‬,时常接受任务。”

  宁波不出声,他为何与她大谈⾝世?

  且把下文听下去。

  “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下午,与一位朋友下‮际国‬象棋,连嬴三盘,那位朋友输了才发觉我们设有赌注,他输了两张网球赛的票子给我。”

  这时宁波抬起头来。

  “我带着摄影机去看球赛,拍下一辑照片。”

  他随⾝带着一本摄影集,翻到某一页,传给江宁波看“不知江‮姐小‬对这张小照可有印象?”

  是惠珠先惊讶地说:“这不是江‮姐小‬你吗?”

  是,是她,正确地说,是她与正印,十多岁,卷发蓬松,神情无聊,一句“都没有漂亮男生”像是要冲口而出,宁波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照片竟已印成摄影集了。

  “事后一直找你们姐妹,那是你的姐妹吧,二人的美貌长得那么相像,想征求同意刊登照片,可是人海茫茫找不到你们,”他停一停“一直要到今天,才有重逢机会。”

  宁波大奇“事隔多年,居然还认得出来。”

  那宮木微笑“呵外型不是变很多,尤其是一头如云秀发,印象深刻,故冒昧相认。”

  宁波也是人,当然爱听这样的恭维,半晌她清清喉咙“当年我们也找过你,可是你那两张票子辗转给过许多人,无法追查。”

  爆木微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惠珠已经忍不住啧啧称奇。

  宁波问:“那天你何故半途离场?”

  “呵太好了,你对此事尚有印象,说来话长,我们另外约个时间谈好吗?可能的话,把你的姐妹也约出来叙旧,相信我,没有其它意思,只是感觉上我们仿佛是老朋友了。”

  宁波笑问:“你住何处?”

  “这两个月我都住本市,请随时与我联络。”

  他递上名片,宁波小心翼冀接过。

  她问:“下个星期一好吗?”

  “下午三点我到厂里来接你。”

  “一言为定。”

  爆木⾼⾼兴兴地把那本摄影集送给江宁波,并且在扉页题了字签了名。

  他随同事离去。

  宁波半晌不能做声,摄影集叫《少女的风采》,收录世界各国少女的照片,出版⽇期是十年之前。

  惠珠在一旁轻轻说:“像小说里的情节哩。”

  年轻的她深深感动。

  宁波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定认为,有了这样一个结局,当事人死可瞑目。

  江宁波可不那么想。

  她把⾐服换下,袁龄仪向她再三道谢“真没想到江‮姐小‬你把设计的精髓全表现出来了。”

  为什么没想到?是因为她已是阿姨辈了吗?幸亏有照片收在《少女的风采》摄影集中,否则真无法证明她也年轻过。

  她笑着朝袁龄仪摆摆手。

  众人都退出去了,她找到一包香烟,点起一支,缓缓昅一口,朝着天空试噴烟圈,结果引来自己的讪笑。

  那么些年了,一直是她们姐妹俩要找的人,这段⽇子她们从来不曾忘记过他,终于见了面,他并没令她失望,可是姐妹俩已经生疏了。

  “把你姐妹也约出来,那是你的姐妹吗?两人的美貌是那么相像…”

  宁波用手‮摩抚‬脸颊。

  美貌吗?肯定不比别人差,可是她从来没有心情或是时间以美貌为重,江宁波她总是匆匆忙忙赴着做一些更为重要的事,偶然也觉得委屈,不过希望在人间,明年吧,老是安慰自己:明年升了职、替⺟亲置了房子、结了婚、解决了这个难题之后,有时间必定要好好整理一下⾐柜行头。

  可是过了一关又一关,江宁波爬完一山又一山,等到她松下一口气来,没觉不尽情打扮也不妨碍什么,⼲脆松懈下来。

  好些⽇子没见正印了。

  怎么开口呢?“你好吗”“最近⽇子可好”“和什么人在一起”“囡囡进中学了吧…”

  真羞聇,彼时若能稍为低声下气,当可避过这个劫数。

  她熄烟头,离开邵氏制⾐厂。

  一径往阿姨家去。

  阿姨家有客人,几位女士正陪她一起欣赏一个英国古董商人携来的古董镶钻首饰。

  亮晶晶摊満一书桌。

  阿姨说:“宁波,你也来挑几件。”

  宁波只是微笑,她可是一点也不感‮趣兴‬。

  垃圾,她心想,除却现金地产以外,统统都是垃圾,垃圾又可分两种,就是好品味的垃圾与无品味的垃圾。

  太太‮姐小‬们忙着付价还价,气氛热闹。

  好奇心人人都有,宁波不噤悄悄探失张望。

  她一向不戴耳环,手上只有订婚及结婚两枚指环,从不脫下,项链需光着颈子才能配戴,偏偏宁波自幼最怕露⾁,也许只有针有用。

  她参观半晌,完全不得要领。

  ⾝边一位太太拿起一条手镯“这个好,你戴这个会好看。”

  宁波一看,是由碎钻拼出英文字句的一条手链,字祥是“藌糖快乐十六岁”

  她不由得恻然,这样有纪念价值的不西都需卖出来,可见生活真正人,所以江宁波她做对了,先把经济搞起来,然后才有资格耍格、沾沾自喜、懊恼、顿⾜…

  她问阿姨:“囡囡快十六岁了吧?”

  阿姨答:“嗳,我怎么一时没想到。”

  宁波把那商人拉到一旁“打个三折。”

  “‮姐小‬,这不可能…”

  宁波瞪他一眼“你在她们⾝上多赚点不就行了。”

  “这这这…”宁波马上放下那件首饰。

  那商人无限委屈“‮姐小‬,你别对别人说…”

  宁波得意洋洋,付了现款,取饼收条,然后发觉其他女士二折就又到她们所要的东西,宁波不怒反笑,可见逢商必奷。

  阿姨喝了一口茶问她:“你今天来⼲什么?居然陪我们鬼混,由此可知必有所图。”

  明人面前不打暗语“我想与正印言和。”

  “唷,”阿姨连忙摆手“别搞我,你们二位‮姐小‬的事,你们自己去摆平。”

  阿姨也会落井下石,真没想到。

  进一刻囡囡也来了,这孩子长得另外一种作风,英姿飒疯,一见礼物,非常⾼兴,立即佩上,宁波叮嘱:“可别弄丢了,无论如何要珍惜它。”

  囡囡疑惑地看着她:“送这样的好东西给我,有什么条件?”

  宁波咳嗽一声“我想与你⺟亲言和。”

  囡囡哗一声叫出来“不关我事,谢谢这件生⽇礼物,再见。”笑着逃出去。

  宁波呆呆地坐着。

  阿姨笑着过来说:“这些年了,为何回心转意?”

  宁波取出那本摄影集:“你看。”

  阿姨惊呼“哎呀,多久以前的照片?”

  宁波眼睛都红了“十六岁。”

  阿姨深深叹口气“啊!十六岁!”

  饼一会儿又说:“照片是谁拍的?怎么会登在书上?”宁波差点没落下泪来“说来话长。”

  阿姨对那张相片爱不释手,又叹口气“这样吧,这书放在此地。”

  宁波不语。

  再过一会儿,她告辞。

  囡囡追出来“波姨,谢谢你的礼物。”

  “不用客气。”

  “你认识我⺟亲的时候,就像我这么大吧?”

  “啊不,还要小。”

  “还要小?”囡囡睁大双眼。

  “是,仅仅有记忆没多久,你妈妈还不会放⽔‮澡洗‬,正读儿童乐园…唉,那样的好⽇子都会过去。”

  谁知囡囡笑说:“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不算好,我认为十六到三十六是最好的⽇子。”

  “那也不算长久。”只得三十年。

  “够了。”囡囡比阿姨豁达?不是不是,只不过因为她还年轻。

  宁波已把照片翻版,放大、着⾊,做得古⾊古香,看上去也就历史悠久。

  罗锡为见到了银相架里的相片,就道:“你‮势姿‬很好,正印一副娇纵相。”

  宁波问:“你认得出谁是正印谁是宁波吗?”

  “当然,左是你,右是她。”

  错,左是正印,右边才是宁波,由此可知罗锡为的偏见是多么厉害。

  “一眼就看得出来。”罗锡为再加一句。

  “是,你说得对。”宁波笑笑。

  约了下星期三见面,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江宁波的內心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战良久,终于叹口气,拿起电话,拨到邵正印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正印本人。

  宁波咳嗽一声“我是宁波,有时间讲几句话吗?”

  “呵,宁波,”正印的声音十分愉快“什么风吹来你的声音,长远不见,好吗?”

  宁波十分震惊,她再说一次:“我是宁波。”

  “我听到了,宁波,找我有事?”

  啊,炉火纯青了,敌人与友人都用一种腔调来应付,在她心目中,人就是人,除出至亲,谁都没有分别。

  宁波只得说:“借你十分钟讲几句话。”

  “别客气,我有的是时间。”

  宁波咳嗽一声“你记得我俩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去看过一场网球赛?”

  那边没有回应,好像在回忆。

  “你在那天,看到一个穿⽩⾐⽩的男孩子。”

  正印仍然不做声。

  宁波有点急“你记不记得?”

  正印总算开腔了“宁波,那是咸丰年的事,提来⼲什么?你打电话来,就是为着对我说这个?”正印语气并无不耐烦,只带无限讶异。

  “你听我说,正印,我找到他了!”

  正印包加奇怪“呵,有这种事,你打算怎么样?”

  “正印,他约我们喝茶,你要不要出来?”宁波十分‮奋兴‬。

  正印在电话的另一头忽然笑了,笑了很久,宁波打断她:“喂,喂!”正印这才说:“宁波,我已经忘记有那样的事了,我亦无意和陌生人喝茶,宁波,我还一向以为你是理智型,你也不想,你我现在是什么年纪,什么⾝分,还双双出外陪人坐台子?改天有空,你到我家来,我最近用了一个厨子,手艺⾼明,做得一手好‮海上‬菜,你会喜的。”

  宁波愣住。

  她以为这是她一生最义气之举,因为正印先看见他且一直在找他,所以她不计较前嫌硬着头⽪拨电话叫她出来,把他还给她,谁知她早不再稀罕这件事这个人,使宁波完全无法领功。

  她半晌做不得声。

  正印涸仆气,并没有挂线,殷殷垂询:“罗锡为好吗?听说婚姻生活很适合你。”

  宁波连忙镇定下来“托赖,还过得去,阿罗现在是我老伴,彼此有了解,好说话,你呢?”

  正印捧着电话笑,那笑声仍跟银铃似地,一点都没变“我?我没有固定男友,我喜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今天会不会尽兴而返?这次会不会有意外惊喜?呵,宁波,这样捧住电话讲没有意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好好谈,下星期三怎么样?”

  “好,好。”

  “我派人来接你,你没来过我新家吧?装修得还不错。”

  “一言为定。”

  宁波坐在书房,直至天⾊渐渐合拢灰暗。

  罗锡为自办公室回来“咦?”他看见子一个人发呆,吓一跳“发生什么事,爸妈可好?”

  “没有事没有事,我与正印通了一次电话。”

  “哦,与她冰释前嫌了?”

  “是,她一点也不与我计较,十分宽宏大量。”

  “喂,是你主动退让,你比她伟大。”

  宁波笑了,她说:“罗锡为,你真好,老是不顾一切护短,我需要这样的忠实影。”

  罗锡为也笑,摊摊手“我还能为我爱提供什么?我既不富有,又非英俊,更不懂得在她耳边喃喃说情话,只得以真诚打动她。”

  “罗锡为,我已非常感动。”

  “你俩有约时间见面吗?”

  “有,打算好好聊个够。”

  “当心她,此女诡计多端,为人深沉。”

  宁波笑“人家会以为你在说我。”

  “你?”罗锡为看着贤“你最天真不过,人家给针,你就以为是锤。”

  两人笑作一困。

  天完全黑了。

  第二天回到厂里,宁波把宮木的卡片给助手惠珠“请取消约会。”

  惠珠睁大眼睛“什么?”

  宁波无奈“照片里两名少女都没有时间。”

  惠珠不顾一切地问:“为什么?”

  宁波有答案:“因力,少女已不是少女。”

  惠珠忽然而出“我去。”

  宁波讶异地看着她,随即释然,为什么不呢?有缘千里来相会,说不定宮木这次出现,想见的不过是惠珠。

  宁波轻轻说:“那么,你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

  惠珠⾼兴地说:“江‮姐小‬,祝我成功。”

  “得失不要看得太重。”

  惠珠答:“唏,开头本一无所有,有什么得与失?”

  宁波一怔,没想到她们这一代看得如此透彻,可喜可贺。

  宁波轻轻说:“你去吧!这是你的私事,结局如何,毋须向我汇报。”

  惠珠笑笑,出去继续工作。

  宁波如释重负。

  正印是对的,她与她,现在这种年纪⾝分,出去陪人回忆十六岁时的琐事,成何体统?

  饼去种种,自然一笔勾销。

  星期三到了,下午宁波出去赴约,不是男约,而是女约。

  正印没有叫她失望,准备了许多精美食物,热情招呼人客。

  扁是⽔果就十多种,宁波最喜的是荔枝与石榴。

  正印笑说:“现代人真有口福,⽔果已不论季节,像是全年均有供应。”

  她斟出香槟酒。

  宁波笑问:“今⽇庆祝什么?”

  “大家生活得那么好已值得庆祝,你见过俄罗斯人排队买面包没有?轮得到还得蔵在大⾐內袋里怕街上有人抢。”

  宁波十分讶异,愣半晌“天,正印,士别三⽇,刮目相看,你终于长大了!”

  正印笑昑昑地看着她“你多大我还不就多大。”

  宁波与她⼲杯。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只见囡囡自楼上飞奔而下“妈,我去去就回。”

  朝宁波眨眨眼,开门离去。

  宁波探头出去看,门外停着一辆红⾊小跑车,囡囡拉开门跳上去,车子一溜烟驶走。

  “呵,”宁波说“你给她那么大程度的自由。”

  正印笑“坐下聊天吧,孩子的事不要去理她。”

  “当年阿姨也尊重你,你也并没变坏。”

  “多谢褒奖,生活好吗?”

  “还过得去,刻板沉闷就是了。”

  “谁叫你结婚,结了还不又离,⽇⽇夜夜对牢一个人,经过那些年,你与他的伎俩早已用罄,那还不闷死人。”

  这才像正印的口吻,宁波莞尔。

  宁波说:“你不同,你无所渭,⽗⺟总是支持你,永近在等你,你有没有自己的家都不要紧,阿姨是那种把家务助理训练好才往女儿家送的妈妈,你担心什么,你何需像我般苦心经营一个窝。”

  正印看着宁波“这些年来,你对这一点,一直感慨万千。”

  宁波讪笑“一个人怎么会忘得了他的出⾝?”

  “我不知道别人,你不应有什么遗憾了,你要心⾜,富婆,再多牢騒我都不会原谅你。”

  宁波怔怔地问:“是吗?你真的那么想?”

  正印说下去:“金钱并非万能,买不回你的童年,买不到我向往的爱情,可是你我也不算赖了,这辈子过得不错。”

  “已经算一辈子了吗?”宁波吃一惊。

  正印挪揄她“你想呢?你还打算有何作为?”

  宁波反问:“有机会恋爱的话,你还是打算飞⾝扑上去的吧?”

  “我?当然,”正印笑着站起来,抚平了⾐裙“我天天打扮着,就是因为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恋爱的好⽇子,也许这一刻我的大机会就来临了,我不能让自己垮垮地见人。”

  宁波看着正印那张油光⽔滑的粉脸,毫不客气地说:“你绝不松懈是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正印又坐下来“那你又何必拆穿我。”

  宁波也笑了“与你说话真有意思。”

  “因为只有我比你聪明。”

  宁波讶异“正印,到今天还说这种话,你应该知道我们都不算聪明人。”

  “你还嫌不够聪明?”正印跳起来。

  宁波叹息“我最聪明的地方是自知不够聪明。”

  正印颔首“那也已经很够用了。”

  宁波站起来“你我打了一整个下午的哑谜…下次再谈吧。”

  正印送她到门口,看她上了车,向她挥手,看她的车子驶走。

  回到屋內,电话铃响,邵正印去接听。

  “是,来过了,”她对对方说“仍然很潇洒漂亮,添多一份自信。有没有冰释前嫌?妈,我都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些什么误会了,是,居然好些年没见过面,不,毫无隔膜,她一点也没变,是,那是好事,说些什么?一直抱怨童年没一个完整的家,是,我没去见那个摄影师是明智之举,陌生人有什么好见,不过,那张照片拍得很好…”又说半晌,才挂了电话。

  那边厢宁波把车子飞弛出去,逢车过车,不知多痛快,自十五岁起,她就希望拥有一辆能超卓的跑车,驾驶时架一副墨镜,右手把住方向盘,左手握一杯咖啡,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这个卑微的愿望总算达到了。

  可是岁月也以跑车那样最⾼速度沙沙逝去,今⽇,她为着与正印重拾旧而⾼兴。

  大家都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真是好。

  车子驶近她悉的花档,她慢车停下。

  还没下车已经看到一只桶內揷着一小束薰⾐草,这种浅紫⾊的花在英国舂天的郊外漫山遍野生长,与洋⽔仙一般是半野生植物,可是物离乡贵,宁波喜那香味,她一个箭步下车去取。

  真没想到另外一只手比她更快,结果变成那只手握住花束,她的手按住他的手。

  她连忙缩回手,已经尴尬万分,没想到那人也同样吃惊,松了手,花束落在地上。

  花档主人笑着走过来,拾起花束“江‮姐小‬,要这一束?”

  “不不不,”宁波说“这位先生要。”

  那位先生连忙欠欠⾝“让给江‮姐小‬好了。”

  宁波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姓江?”

  那位先生笑“我刚刚听店主说的。”

  他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男子,穿便服,⽩⾊棉T恤,一条牛仔,⾝段一流,宁波别转面孔,太露骨了,目光如此贪婪地落在人家⾝体上确是不应该。

  档主把花包好递给她。

  那男子跟在她⾝后。

  她转过头,他停住脚步,看着她微笑。

  宁波有点困惑“有什么事吗?”

  “我住宁静路三号。”他笑笑说“我们可能是邻居。”

  宁波释然“是,我是你左邻。”

  他问:“你是那位练小提琴的女士吗?”

  宁波笑“不,不是我,我已久不弹此调,练琴的是我外甥女,她有时来我家。”

  那位男生自我介绍:“我姓曹,江‮姐小‬,我叫曹灼真。”

  宁波暗暗称赞一声好名字。

  “我们家上两个月才搬进三号。”

  宁波笑笑“有空来坐。”

  他踌躇着问:“这不是一句客套话吧?”

  “不,你随时可以来喝下午茶。”

  他笑了,用手擦擦鼻尖“那么,什么时候去呢?”

  宁波笑道:“你把电话给我,我联络你。”

  他马上把手提电话号码写下来给她。

  宁波对他说:“得失之心不要看得太重。”

  那小曹唯唯诺诺,有点腼腆。

  回到家中,发觉罗锡为站在露台上。

  他转头对子说:“那小子是谁?那么猖狂,光天⽩⽇之下,‮引勾‬有夫之妇。”

  “你都看见了?”

  “是,一丝不漏。”

  “那你看错了,人家才二十多岁。”

  “越年轻越‮狂疯‬。”

  “人家打听拉小提琴的女子。”

  “那不是你吗?”

  “我?”宁波大笑。

  电光石火之间,罗锡为明⽩了“是囡囡。”

  “对了,罗先生,你总算弄清楚了。”

  “不是你吗?”罗锡为无限惆怅“你已无人争了吗?已没人对我虎视眈眈了吗?”

  宁波坐下来“从此以后,只得我和你长相厮守了。”

  “嗄,”罗锡为故作惊骇地道“那多没意思!”

  “是,”宁波无奈“狂蜂浪蝶,都已转变方向。”

  罗锡为说:“在我眼中,囡囡不过是刚学会系鞋带的孩子,怎么会昅引到男生?”

  宁波只是微笑。

  “囡囡几步?”

  “十六岁了。”

  “有那么大了吗?”罗锡为吓一跳。

  宁波稍后调查到曹灼真的确住在三号。

  那个周末,囡囡带着琴上来练习的时候,宁波做好人,拔电话给曹灼真“她刚到,你要不要来?”“我马上来,给我十五分钟”宁波不忍,叮嘱道“开车小心”“多谢关心”

  放下电话,宁波对囡囡说:“直,切勿左摇右摆,记住声⾊艺同样重要,‮势姿‬欠佳,输了大截。”

  囡囡叹口气“我痛恨小提琴。”

  “将来老了,在家没事,偶尔弹一曲娱已娱人,不知有多开心。”

  “哗,那是多久以后的事?”

  宁波微笑“你觉得那是很远的事吗?”

  囡囡理直气壮“当然。”

  “我告诉你,老年电光石火间便会来临,说不定,他已经站在大门口。”

  这时,有人敲门。

  宁波大声恫吓“来了,来了!”

  囡囡尖叫一声,丢了琴,跳到沙发上去。

  宁波哈哈大笑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焦急的曹灼真,宁波朝他眨眨眼“咦?小曹,什么风你吹来,进来,喝杯茶,聊聊天。”

  囡囡好奇地自沙发上下来“什么人?”

  宁波给他们介绍。

  心中感慨良多,那个时候,她们的异朋友怎么好登堂⼊室,总要等谈论婚嫁了才敢带回家中见⽗⺟。

  即使是同学,也得选家世清⽩功课良好的方去接近,那时做人没自由。

  两个年轻人谈了一阵子,宁波冷眼旁观,发觉囡囡不是十分起劲。

  她提醒外甥:“你不是想读建筑吗?请教师兄呀!”

  可是囡囡伸个懒笑道:“那可是多久之后的事,进了大学读三年才脑萍法科,慢慢再说。”有的是时间,她不必心急。

  二十分种之后,宁波暗示小曹告锌。

  小曹依依不舍走到门口,情不自噤把头咚一声靠在门框上,轻轻对宁波说:“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孩子,神情与声音像安琪儿似的。”

  宁波嗤一声笑出来“有没有问她要电话号码?”

  “有,记在这里。”他指指脑袋。

  “祝你好运。”

  “谢谢你,我会需要运气。”

  他走了,宁波关上门,问囡囡:“觉得那人怎么样?”

  囡囡摇‮头摇‬“太老了,不适合我。”

  宁波大吃一惊“老?”

  “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你不是一直说男朋友是成点好吗?”

  “二十一二岁也⾜够成了,他比我大整整十年,比我多活半世人,没意思。”

  宁波哗一声,难怪小曹说他需要运气。

  那天晚上罗锡为回来,宁波把整件事告诉他。

  罗锡为笑道:“幸亏你与我同年。”

  宁波看着他“如果你比我小三五岁更佳,我老了,你还有力气,服侍我。”

  罗锡为说:“有一件事我不明⽩,囡囡不算不好看,可是比起你和正印小时候,那姿⾊是差远了,直没想到男生会如此着。”

  “真的,真的胜过她?”

  “漂亮多了!”

  “就算是正印,也比囡囡标致。”

  “是,囡囡的脸盘略方,没有正印好看。”

  “谢谢你,罗锡为。”

  “不客气。”

  宁波一个人走到露台,往山下看,夜景宝光灿烂,闪烁华丽,也许是疲倦了,她竟一点感触都没有,凭着栏杆,昅进一口气,仔细欣赏那一天一地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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