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脑海中的哀号在之后转为低低的呜咽。
经过简单的诊疗及X光片检查之后,梁康砚用冷静、专业的口吻宣布她的病情和治疗方式。
"菗神经?"乍听到这个名词,汪俏君的脸⽩了⽩。"听起来好像很恐怖的样子。"想了一下,她又不放心的问:"会不会很痛?是不是很恐怖?不如直接把牙齿拔掉,一劳永逸吧?"
好吧,她承认,她是那种超级怕上牙医诊所的人。
如果问她有什么比看牙医更可怕的事?那就是看二次、三次、四次的牙医。拔牙虽然可怕,至少痛一次而已,可是菗神经?听起来就很恐怖,很⿇烦的样子,她不要──
梁康砚必须极力的克制自己才不会笑出来。看着一张像男生的脸露出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是一种很诡异的事。
大部份的人都把看牙视为畏途。
每个人躺上诊疗椅都是一脸忐忑不安,也有的病患会不停提醒他"手下留情",但是没有一个人的表情像她这么有趣。
"菗神经是一般的说法,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管治疗』。"看着她的表情又是一变,他忍着笑继续说下去。"这牙齿的牙髓神经已经受到细菌的感染,如果没有做管治疗的话,大概就没有办法留下来,更何况现在如果不治疗,也很难止痛。拔牙感觉上好像是一劳永逸,但是那之后还要磨掉旁边好的牙齿,然后才能做成三颗假牙,过程并不会比较简单。"
"妈咪,你要勇敢一点喔。"乐乐握着她的手,安慰她道:"你的牙牙生病了,要听牙医叔叔的话。"
汪俏君眯起眼睛瞪着上方的光源,耳边的古典音乐完全没有让她达到放松⾝心的效果,她现在只想哭。
"好吧!"她闭上眼睛。"不用跟我说治疗过程,我不想听。"反正知道得越多越害怕而已,不如早死早超生呗。"来吧!"
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梁康砚俯低⾝子看她。
"其实你不需要这么害怕。"
她张开眼。
"你是想说一点都不会痛吗?"圆睁的眼里有着哀怨的指控。"我再也不相信这种话了。"
上回她去看牙时,另一个医生也是这么对她说的。结果庇啦!说什么不会痛都是骗人的,她差点没有发出像被宰杀的猪一般的号叫声。
"不,是有⿇醉"
一支针筒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瞪大了眼,在心里大叫:救、人、喔
她还是恨牙医。
汪俏君捂着颊走出牙医诊所,⾝后小孩的尖叫在诊所大门关上之后掩去。
可怜的小子她在心里默默想着。这里真是所有小孩的恶梦,也是她的,呜呜鸣,想到数天之后还得再来一次,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妈咪?"乐乐仰头看她。"还会痛痛吗?"
"现在不痛了。"不过,那是因为⿇葯的效力还没退,她连说起话来都觉得怪怪的。"走吧!我们要去新家了。"
"嗯。"乐乐跟在她的⾝边走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刚刚有人打电话来喔。"
"喔?"汪俏君打开她⾝上的小包包,拿出机手。"你怎么知道?"她刚刚进牙医诊所前,已经把机手切成无声。
"它在动啊!"乐乐指着自己的包包。"在里面动。"
是振动模式。
她按下重拨键,在嘟啷几声之后,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好,稳健搬家公司。"
"你好,请问刚刚有人打这支电话吗?"
年轻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你是汪姐小吧?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公司急需用车,加上你约定的时间已经逾时,所以我们没有办法等你回来,家具现在已经卸在你家门外,造成你的不便,我们深感歉意。"
汪俏君愣了一愣。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请你再说一次。"
年轻男子重复了一次刚刚的话。
"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们打了很多通电话,你都没接"
"可是才过了十分钟耶!"她不敢置信的打断他们的话。"你们把东西这样丢着,我一个人没办法搬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真的很抱歉,明天我们会派人到你府上处理,如果有任何问题,请你打电话向公司查询。"
接着,电话挂掉了。
汪俏君拿着机手,愣了五秒钟才发现自己被挂电话。
有没有搞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遇到这种事。明明说好会帮她把家具搬进屋子里摆放整齐,现在居然随随便便丢在门口,只因为她迟了十分钟没到?
喔!可恶!她更恨牙医了!
什么?这和牙医有什么关系?
还不是因为他慢呑呑的才害她错过了和搬家公司约定的时间。
这是无理取闹吗?就当她是无理取闹好了,她、恨、牙、医!
晚上十点钟。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孩子嘤嘤啜泣的声音消失在门后,梁康砚在填写完病历之后,站起⾝子活动活动筋骨。
又是一天结束。
这时,电话响了,过了一会儿,何晓美轻轻打开门。
"梁医生,您的电话。"
她是惟一一个通过试用期,并且保住这个饭碗超过半年的挂号姐小。以前的几个挂号姐小,个个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常常趁着上班之便,对梁康砚以关心之名行騒扰之实,往往上班不到几个礼拜,就被张国栋扫地出门。
何晓美可以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她是惟一一个没有被梁康砚电倒的女人。
很多来应徵的姐小第一眼就拜倒在梁康砚的西装下,连话都说不清楚。幸运被录用的,也往往很快就不支倒地。
她是个例外。
不过,张国栋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例外,乃是因为她早就心有所属了
"你的机车修好了吗?"梁康砚一边走到桌上的电话旁,一边笑问她,"要不要我请张医生载你一程?"
她的脸红了红。
"不用⿇烦了,我坐公车回去就好。"
她的拒绝口不对心,梁康砚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你先别走,我一会儿跟他说。"他接起电话。"喂?"话声才刚落下,那头快乐开朗的声音已经迫不及待的回应。
"阿康?"是他的⺟亲曹芬。"是不是阿康喔?"
他微笑起来。
"妈,有什么事?"
"你最近过得怎样?有没有女朋友了啊?"
现年已经三十二岁的梁康砚,最教⽗⺟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婚事。
他是梁家的独子,梁氏夫妇是在乡下种田的农家,只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苦心栽培他念医学院,本来是打着儿子这么争气,将来老了要享享清福的主意。
毕竟,种田是个苦差事,若不是因为是祖传下来的,两老没有学历又没有专才,也不会选择走上这一途。
然而,教他们想不到的是,那几块原本不值多少钱的田地,因为府政在旁边开了几条大路,一时之间竟⽔涨船⾼,价值暴增。
他们快喜的将地卖给建商,分了两栋房子,就靠租金过活,⽇子过得倒也悠闲写意。
惟一烦恼的,也只剩下这个独生子的婚事了。
梁康砚虽然知道⽗⺟的心思,却无意急就章。
他一直认为,婚姻是人生的大事,能够让他心甘情愿踏上红毯的女人,只会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在还未遇到这样的对象之前,他是宁缺勿滥。
可惜⽗⺟没有办法了解他的想法。
他们总认为,自己的儿子一表人才,职业又是人人称羡的医生,凭这样的条件,多得是选择,只要从里头挑出一个最好的就行了,实在不懂儿子到底在等什么?
"我说阿康,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这已经是曹芬第一千零一次说这句话。"别人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是好几个孩子的爸啦,你却连一个女朋友也没有,我们两个老的不知道死前抱不抱得到孙子?"
他闻言苦笑。"妈,你别说不吉利的话。"
"什么不吉利,这是实话啊!"她句句痛心。"昨天,你表嫂生下第三胎,是个好漂亮的女婴,我就跟你爸说啦,要是我们阿康的孩子,一定会更好看。都等了这么多年,我真怕我等不到了。"
唉!又来了
他用手指着额头,不动声⾊的转移话题。
"家里有什么事吗?"
这么一问,终于提醒曹芬打电话来的目的是啥。
"也没什么事。"只是有一个谋而已。"最近你爸又说要去参加那个什么登山队,一去就是一个月,我想说一个人在家很无聊,去你那边住几天。"
梁康砚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你一个人来?我可能菗不出时间陪你。"
"不用陪我啦!"她毫不犹豫的回答。"我只是想去大都市住一阵子,开开眼界而已,何况,我们⺟子俩可以顺便谈谈心里话,你也知道你爸最近満脑子的登山经,我听得都快烦死了。"
"那要不要我回去载你?"
"不用那么⿇烦了,我自个儿坐车上去就行。"她偷笑,朝旁边的丈夫比了个的手势。"那就这样啦,拜拜。"
币下电话,梁康砚有好长一段时间站在原地,想着方才⺟亲声音中的奋兴。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希望这两个老宝贝没在计划什么事。
他永远忘不了以前几次恐怖的相亲经验,每回他总是到了现场才知道真相,连躲都没地方躲。
另一边,曹芬轻轻的放下话筒,露出一个贼笑。
"怎样?"梁⽗梁继业放下手中的报纸,奋兴的问,"他答应了吗?"
"当然答应了。"曹芬笑得得意。"我得再打通电话"
再次拿起电话,她快速的拨了几个号码。
"喂,梅姐小?我明天就过去了,对对,阿康一点也没有怀疑,那就拜托你替我安排了,好好,再见。"
币下电话,她的眼中出了点点光芒。
看着吧!这一个月的时间,她一定会替儿子找来一个老婆的。
梁康砚住的地方就在诊所同一栋大楼七楼。
房子是租的,格局是三房一厅。他把其中一个间当成书房,另外两个房间一间是他的卧房,一间则是客房。
虽然客房至今无人使用过,但他的原则就是有备无患。
他请了一个打扫的妇人,每两天过来清扫一次,因此客房虽然没有人使用,却还是整齐乾净的。
看着电梯的楼层显示灯,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男人或女人,一旦年纪跨过三十大关,⾝边却没有伴时,似乎全部的人便开始把个人的终⾝大事视为他们自己的事。
彷佛结婚是一件必要的事,而结婚的对象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说他是浪漫也好,天真也罢,对他来说,婚姻是与心爱的人互许神圣的誓言,而非单单只是人生的一种必经过程,一种为了传宗接代而存在的誓约。
所以,在还没找到那个人之前,他是不会妥协的。
电梯门一打开,首先映⼊眼廉的,是堆満了整个走道的家具。
从沙发、电视、电脑,到各式小家电,加上数十个纸箱,就这样在走道上排排站好,几乎不留一点隙。
他不噤愣住了。
"该死!"一个有点悉的女子声音从眼前这些家具的后头传来。"这门怎么打不开?"
好不容易从那窄小的隙"挤"过来,远远地,他便看见那名刚刚才来看诊过,坐诊疗椅表情像是在坐电椅的女子。
此时此刻,她正涨红了脸,一直试着用手中的钥匙开门──开他家的门。
一时之间,他又怔了半响。
抬头看向墙壁上头的楼层标示,是七楼没错。
那扇门也的的确确是他家的门。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妈咪,"小女孩的声音传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新家?"
"再等一下下。"汪俏君皱着眉头,不屈不挠的再度尝试。"我就不信打不开这扇该死的门!"
她今天真可以说是倒霉到了极点!
⿇葯的效力退去之后,牙齿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搬家公司放她鸽子,她到现在还不知道等一下该拿走廊上这一堆家具怎么办。
房东给她的钥匙,不知道有什么鬼问题,明明揷得进钥匙孔,却怎么也打不开这该死的门!
这简直是在考验她的耐,她真的快捉狂了啦!
另一边,梁康砚再度将眼神调回她⾝上。
看她満头大汗的不停试图将钥匙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姐小?"
汪俏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仍然专注的继续尝试。
"姐小?"
这次他稍稍提⾼了音量。
她连头也不回,只是用安抚的声音说:"再五分钟就好,乖!"
梁康砚忍不住扬起笑。
"从我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女孩子叫我要乖了。"
汪俏君因意识到传进耳里的是低沉的嗓音,⾝子一愣。
她开门的动作就这样僵在那儿,⾝子不动,只是缓缓的转动脖子,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挤"在一堆纸箱后的男人。
她眯了眯眼。
这个男人看起来怎么这么眼?
他们是不是见过啊
"喔!"乐乐一眼就认出他来。"牙医叔叔──"
是了,他不就是她刚刚才去看诊过的牙医吗?
怎么,那么巧,他也住在这里?
此刻,他正看着她笑。
那不是友善、亲切的笑,当然更加不会是意图引勾她的笑──这辈子从来没有男人曾经意图引勾她,或引起她的注意,真是可悲的人生──汪俏君绝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梁康砚对着她笑是因为对她有意思。
事实上,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男人眼中的笑是因为他觉得很好笑──而且,他笑的对象是她。
"你刚刚说什么?"她挑眉,"我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次吗?"
梁康砚将那些纸箱往旁边推开,从窄里走出来,拍拍⾝上沾染的灰尘。
"我说,自从我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女孩子叫我要乖了。"他好笑的看着她,像是觉得很有趣。"你是头一个。"
她想了好几秒才领悟,而她的反应出乎梁康砚意料之外。
"我想,"她两手一摊,耸肩道:"她们希望的是你对她们使坏吧?"
他先是一愣,最后轻笑出声。
"看起来你好像有⿇烦?"
"小事。"她撇撇嘴角,将钥匙放进口袋里。"大概是房东拿错了钥匙,我现在就去找锁匠来开门。"
"我想没有这个需要。"他含蓄而委婉的暗示。"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你应该试试另一扇门。"
另一扇门?什么意思?汪俏君看了看四周,眼前所能看见的除了这扇铁门之外,再无其他。
难道这里有异次元空间不成?
"哪里?"她皱眉问:"我没看到哪里有门。"
"在这里。"梁康砚指指被一堆纸箱挡住的某处。"我想,你应该是七楼之二的新住户吧?"
拿出钥匙,上面果然贴着写上七楼之二的标签。
她抬头逡巡门牌。
"这里不就是七楼之二吗?"
"不是,"就算他想笑,他也掩饰得很好。"你打不开的那扇门是七楼之三,那是我住的地方。"
一片沉默。
即使汪俏君有任何尴尬困窘的情绪,从她的表情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这些年来,要说她在工作上头学到最多的,大概就是面部表情控制了。
当然,如果有人说是脸⽪厚,她也不反对。
当她愿意努力的时候,她是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是一张"处变不惊"的扑克牌脸。
此刻,她正使出她的看家本领。
尴尬的沉默持续蔓延着。
她无言的与他对望,寻思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
良久,她才终于开口。
"嗯,好吧"她清了清喉咙,往旁边让了一步。"谢谢你提醒我,那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梁康砚忍着笑意,从口袋里拿出钥匙。
"我是梁康砚,你的邻居。"他大方的伸出手,"你的牙齿现在感觉如何?"
"汪俏君。"意思意思一下轻握了他的手,她又退了一步。"还在痛,这是正常的吗?"
"⿇葯退去之后是正常的。"他打开门,对她一笑。"很⾼兴认识你。"
直到他走进屋里,关上大门,汪俏君才将头靠在墙上,呻昑出声,"丢人啊"
她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从找错门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如果不是外甥女甜软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智,恐怕她还会无止境的懊恼下去。
"妈咪,"乐乐好奇的看着她。"你还好吧?"
"不,我不好"
望向堆満了整条走廊的家具,她的脸不噤垮了下来。低头看表,已经十点多了,而她明天早上八点半之前就要到公司开会。
她发誓,她明天一定要找搬家公司算帐,把她的睡眠时间还来──
"我想觉睡觉了。"乐乐一边着眼睛,一边含糊的说。
"再等一下就好了。"
怜爱的摸摸外甥女的脸颊,她深昅一口气,強打起精神。
较重的东西和家具就先放着吧!反正她一个人也搬不动,乐乐这么小,能帮上的忙更是有限。
而她的邻居哀怨的眼神调向那扇与她斗了数十分钟的铁门,连基本的同情心也没有,居然就这样自顾自的回去了。
丙真是世态炎凉啊!
热⾎助人的青年早就在这个世上绝了种。这年头,大家都是自扫门前雪信条的忠实信徒,没人会管别人的瓦上霜。
认命的搬开一堆纸箱,总算看到了铁门。
无奈的打开大门,冷冷清清的屋子令人望之生怨。
就在这时,隔壁的门忽然打开了。
她吓了一跳,猛然转头,就见她的邻居已经换上一⾝较为轻松的服装,带着笑意望着她。
"需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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