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影和小美人》
今年的冬天来得出往年早了一点,但因正值圣诞节的前夕,所以在冷风吹得人缩脖子的市中心一带,仍保有尝杂与活跃的气氛。
麦当劳的主屋正对着三商百货、各式快餐店、庙东小吃、7─ELEVEN、服饰行、鞋屋、小型的百货公司、电子专责店…等,许许多多的便利商店环绕在一起,在丰原自成一处销金圈。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礼拜,但是想借着这个通俗节曰向平常较少连络的朋友表达一点热情的人愿然不少,尤以青少年学子为重,但也多亏了这群尚不知人间疾苦的青少年本⾝散发出的光与热,才炒热了这个冷冷的圣诞节。
方问菊下了班就急急忙忙赶到这里,将机车往店前一放,打算随便到那家快餐店买只手扒鸡回去当晚餐。
她是本地⾼中的化学老师,三年前才从师大毕业,一腔教学热诚还没有被调皮懒散的生学消磨殆尽,再加上她的教学方式使生学很容易昅收,所以在学?锼咽且晃⻩木咧惹沂芑队睦鲜Α?br>
她才二十几岁,长得有点丰満,虽不是美人,但也绝不难看,正是校长们所欢迎的稳重类型,配上一口清亮的嗓音,连她自己都自命是当老师的大好人才。今早要出门时,她的未婚夫无意提了一句:“我们好像很久没吃烤鸡了!?”
所以,在傍晚时分她来到这里,就是想给胡晓侠一个惊喜。
照她喜欢在脑筋空闲下来时自我陶醉的想法是这样的:“阿侠可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哦,有我这么懂得体贴的好太太,这一生享福享走了。可是,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早将自己当胡太太看待了。
喜欢幻想有时候的确很快乐,但在马路央中…
正是这时刻,汽车喇叭声大作教她警觉起来,一时尚不知所以然,猛然右臂被人用力抓住才迫使她停下脚步,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子打从她面前呼啸而过,寒风中也不噤吓出了一⾝的冷汗!吓死人了,什么车子嘛!──本能地先愤怒起来。这里的交通混乱,我边走边想实在很危险!──轻轻责备了自己,方问菊直觉的想该向救她的人道谢,但手臂上的力量已消失了,那个人正走在她的前面,她只瞧见他好⾼的个子,宽阔的背脊挺得好直。“我从来不知道男人的精神可以从背影看出来。”
方问菊喃喃自语,不自觉地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心想两人就这样一直走到天涯海角也无所谓,只要他愿意…
一旦发觉了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不由得面河邡赤她笑了起来。我真厚脸皮啊,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姓哈名谁更不晓得,居然想到要同他远走天涯,真是了不起的幻想力,也许我比较适合当作家吧!──这是她一贯消遣自己的说法。
其实只要加快走几步就可以亲眼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但方问菊不想,也舍不得放弃眼前这幅有如图画的影像。
真是具有致命昅引力的背影哟!我怎么从来没发觉每个人的背影都有那么大的差距?方问菊瞧瞧左右,发现不乏跟她一样的人。他就彷佛是一块大磁石,年轻的步伐后面跟了一大群人,而他似乎无所知觉,从不回头看一下,勇往直前。
“说不定是个很冷淡的人。“她暗暗猜测。
终于走到西式快餐店门前,他停了下来,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也不走开,他在等人吗?方问菊踌躇一下,终于在他转⾝面向大马路时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总算没有教我失望!她不懂自己在⾼兴什么,但在这一刻,她真的感到好快乐,感谢自己的愿望被实现了!就是有这种感觉。
她一点也不难为情的站在一旁端详他,彷佛上天赋与她这个使命一样的自然。很快,她纳闷了,因为她看不出他到底几岁。从穿着打扮来看,大概有三十出头吧;但看他的体格,却有着二十青年的精壮;至于那张脸,说他二十岁也像,说他三十岁也像,因为他有一股冷漠傲然的气质,却又不知为什么突然微笑,给人孩子气的笑脸的感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揉和在一起,难怪方问菊要看傻了眼。
她的结论是:他很像胡晓侠爱看的男性杂志里那些穿戴名牌服饰的事业型男士,使一般的男人羡慕,让长相平凡的女人觉得⾼不可攀。
她想,如果他不把头发全往后梳,露出⾼⾼的额头和刚毅的五官,感觉会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此外,深⾊的冬季⽑料西装也太正式了点,故意显得老气横秋似的。就这样足足打量了他一刻钟,这个男人不知是迟钝呢?还是习惯了没感觉,眼睛没有向方问菊这边瞟过来一次,动作纯熟的取出烟匣和打火机,就在骑楼下呑云吐雾起来,眼神茫茫的看着车如流水在他眼前奔窜。
真是奇怪的男人,连菗烟的样子都别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可是,他这副样子真的很让人难以接近。方问菊很想向他道谢,两人之间也不过几步距离,就为了他那副神态使她迟迟不敢跨过去。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搞不好他在做好事的时候根本没把我这张脸收进瞳孔中呢!方问菊正感灰心之际,那男人突然动了起来。
他拿着只剩小半截的烟蒂转头过来,终于瞧见垃圾桶了,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在她旁边的铁桶上弄熄烟火,随手丢入桶中。
方问菊知道这时再不开口,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呃,我…”怎么唇⼲舌燥起来?“嗯?”
他露出一种习惯性的礼貌性质的笑容,很淡很淡,只嘴角微征上扬而已。“跟我说话吗?”
“是,我想向你说声“谢谢!”总算说出来了,方问菊感到整个人轻松起来。“谢我?就为了我静静的让你看了我十五分钟?”
“啊──”原来他知道!方问菊脸红了。好过分,居然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神圣模样。
“没这回事,我向你道谢是因为方才过马路的时候你帮了我,要不然我说不定被车撞了,不是为了…”
“我知道了。”他不着痕迹的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个迷糊姐小,下次出门别忘了带个保镳跟着。”
“你…你虽然帮了我,可是也不能取笑我!”
方问菊愤怒之火直直瞪进他眼睛里。
“你很坦率。”他站直⾝子微微点头致歉:“对不起!”说完即转⾝踱开。“我…”
我不是真的要你道歉啊!方问菊反而征住了。说道歉就道歉,这样的男人很少遇到,她一时很不习惯。
可是既已被他道破真情,方问菊不好意思再站在一旁观察他,便推开快餐店大门,走进暖气室中。
“欢迎光临!”
没有把这句永不变的欢迎词听入耳里,方问菊依依不舍的打玻璃墙望出去,只见他⾼大的背影伫立在寒风中,似乎可以站上一个小时也不在乎一样的坚定。即使今后不再见面了,这个背影我是永难忘傻的。她心里默默的想。
他所等待的是一位美人吧!──这是很自然的联想,不,倒不如说是方问菊自己心头另一个美丽的期望。
“姐小,要点什么餐?”
“手扒鸡,外带。”
“对不起,我们没有卖手扒鸡。”
“没有手扒鸡吗?”这是始料未及的事。
“对,可是我们有鸡块,换个口味,好吗?”
方问菊一时难下决定。烤鸡和炸鸡的味道差很多,不知阿侠喜不喜欢?“呃,考我虑一下。”
她踱开,让位给下一个买者。
还是到别家看看吧!她想了一想,决定不使未婚夫失望,反正附近快餐店三、四家,就不信每家都不卖。
就在她想出去的时候,店门被推开了,果然,如她所愿,俊男美女走了进来。方问菊又一次看傻了眼。不是那男人⾝旁多了位美女有什么不对,而是那女孩看起来太小了,穿着女中的制服,俊俏的脸蛋上稚气末脫呢!“啊,隔壁的老师!”
女孩落落大方的向她打招呼。“老师好,好巧,在这遇见您,老师也喜欢吃这里的东西吗?”
“不是,我…”
方问菊突然想起来了,这女孩不就是最近才搬到她家隔壁,阿侠口中的“小美人”吗?“不是吗?那老师要买什么呢?”
“手扒鸡。”
这女孩好像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人很自然地回答她所问的问题。
“对面那家好像有卖,我上次去买过。”
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少女,跟一般青少年一样爱上快餐店,搬来没多久倒比我这常住的还清楚。方问菊安心的笑了。
“谢谢!”
她好奇的想问女孩跟那男人是什么关系,好亲热的样子。那个男人为女孩点餐为女孩付帐,女孩爱吃什么全在他脑海中似的。原本带了几分冷傲的神气这时全消失了,跟女孩有说有笑地走上楼去用餐。
(现在的小孩子真早熟啊,竟跟大人谈起恋爱来了,怎不找个年纪相当的呢?不过,两个人站一起看起来好美哦!)
方问菊又是头摇又是欣羡,无法控制不让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的奔驰下去,甚至开始为他们编造续集了。
这件事方问菊还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她的未婚夫在本地一家险保公司的会计室担任主任的职位,私底下却是室內设计杂志的沉迷者。原来胡晓侠当年报考大学的第一志愿是跟设计有关的科系,不料遭到老父十分激烈的反对,扬言搞艺术的没出路,威胁他若执意要念那种科系,⼲脆不必读大学,直接去当学徒算了。
今天的胡晓侠已届三十大关,从头再来的可能性太低了,坦白的说,他也认了,已经不想?却现有的成就去追求掌握不住的理想。作为一个欣赏者也不错啊,所以他家里订了好几种设计杂志,其中最教他着迷的便是室內设计。
“阿侠,”方问菊从厨房探头出来“别看了,来帮忙好吗?”
“只有几个碗,你洗就好了。”
“我想跟你说话。”
“等我看完这篇报导。”他正在观赏他最喜欢的一位设计师的新作品,这时候,谁也叫不动他。
方问菊没奈何地回去整理厨房。还没有正式结婚呢,他已经把我当⻩脸婆一样使唤了,难怪有经验的人说同居之前要先约法三章,不然吃亏最大的永远是女方。方问菊一离开教书的岗位,思绪便奔放跳脫,捉摸不定。
其实也难怪她胡思乱想“老师”总给人很正经的印象,如今住在未婚夫家里,虽有个婆婆同住,一旦被学校当局知道,表面即使不说什么,私底下难保人家不会窃窃私语,说些加味带责的话。
谁知道事情会这样不巧呢,双方家庭都已在筹办婚礼、嫁妆了!胡老先生竟在这时候脑中风,撤手西归,使得一场喜事变成丧事。胡老太太是位守旧的妇人,按习俗让儿子守丧一年。
“也许…也许我还是搬回家住比较好。”
方问菊也曾迟疑不该就这么大剌剌的住进来,还是自由⾝何苦先尝了做太太的滋味呢?怪就怪自己噤不起胡晓侠一再要求,加上父⺟家在台中,通勤上班比较⿇烦,心想名分已定,怕什么呢?于是做了有实无名的胡太太了。
“算啦,就当作实习好了,何况妈和阿侠都对我不错,…什么时代了,还能要求罗曼蒂克的爱情吗?”
她轻轻笑了,很懂得宽慰自己。
所谓的罗曼蒂克,应该是为小美人和她男友那样出⾊的一对璧人所创造的吧,她想,地点不该在便宜的快餐店,而是像法式西餐厅那种⾼级的地方才合乎理想。回忆他一⾝西装毕挺,俨然一位绅士,夹杂在青年学子中吃汉堡、可乐,多么的不协调,她忍不住想失声大笑。
突然头部一痛,有人在她头顶敲了一下。
“唉哟──”后知后觉的叫了一声,方问菊回头用抹布菗打胡晓侠。“要死啦,突然吓我一跳!”
“谁教你又神游太虚,不打不醒。”
“我?有吗?”
“没有才怪!”胡晓侠想模仿她的表情,却是模仿不来,⼲脆用说的。“我建议你在脖子上挂一面镜子,好随时看看自己脸上的表情,因为太奇怪、太富于表情了。你学校校长一定被你的外表骗了,要是他知道你稳重的面具里蔵的是一颗热情、善感、多变的心,脑子里幻想多于理想,一定会被你吓死了,再也不敢把重要的升学班交给你去上课。”
“少胡说,我可是公认的好老师,你别破坏我的名誉。”
“我是没上过你的课,不知道你上课的情形,不过,如果由我来选,我是绝不敢选你的课…”
“过分!”
方问菊追着他要打,胡晓侠把杂志顶在头上就跑…
“等一下!”
她叫得太大声了,胡晓侠不由得停下来。
“你,你转过⾝去。”
“⼲嘛?”
“我想看看你的背影。”
“背影?”
“对。”
胡晓侠狐疑的照办,纳闷的问:“我背后有什么脏东西吗?”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差很多呢,方问菊沉默了。阿侠个子不够⾼,体型偏向瘦削,甚至可以说是瘦弱型的,怎么看都跟“強健”两字扯不上关系。“喂,你看出什么没有?”“没有脏东西啦,只是想比较一下。”
“比较什么?”
“没什么啦!”唉,有些真心话是不便出口。
“你今天很奇怪哦!”方问菊神秘兮兮的一笑,唬得胡晓侠鬼叫连连:“⼲嘛?你又想到什么“好事”了?喂,我们先说好哦,你的任何主意我一概不采用,…你撒娇也没有用。”
原来胡晓侠浸淫装潢杂志曰久,有时不免想小试⾝手一番,打算从自己房间开始改变起,这主意马上获得方问菊举双手赞成。她早就认为阿侠的房间一点格调也没有,住起来一点也不舒适。
首先,胡晓侠完成设计大样,把选窗帘、床单的事交给她办,女人嘛,谁不想要一个充満浪漫⾊彩的房间,于是尽拣粉紫蓝⾊调的花布,等做好了拿回来,胡晓侠一看差点晕倒,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将那些花布和他们选焙的红白系列的家具揉和在一起,还要显得协调、悦目、不冲突。
“我作梦也没想到你的⾊感这么差,而且,这种花布乍看很美,看久了反而比单⾊更容易使人厌倦。”
对于他的批评,方问菊很不以为然,因为事情并不难解决嘛,退回红白家具,改换原木⾊调的藤制家具不就好了。
“你知道藤制家具有多贵吗?”
“又没有教你全部买藤制的。”
“你选⾊之前就该先问问我,可是你没有。”
“你…明明是你自己说可以挑选我喜欢的,现在买都买了,你还?揿l俊“你真是傲慢的女人,一点都不替人家着想。”
“你最差劲了,出尔反尔!”
“你…傲慢、没大脑、没眼睛…”
她大叫:“胡晓侠,你敢再骂我一句看看!”
“我怎么不敢?你本来就是…”
方问菊抓起花布床单往他脸上砸去,大吼一声:“再见!”冲出公寓,回台中父⺟家当她的姐小舒服些。
前车之鉴,不能不防。
胡晓侠说:“嗯,最好你只用脑子幻想,千万则付诸实行。”
“什么意思嘛,我都还没说…”
“我好害怕,不敢听。”胡晓侠装模作样的说。
“胡──晓──侠──”
“好啦,好啦,你说!”却不甘心的嘀咕着:“天底下就有你这种奇怪的人,表里不一到了极致。”
“你说什么?”
“没有,你快说啦,不然我去澡洗了。”
方问菊考虑要先从那一个说起。
彼此认识的人比较好说吧!她决定了。
“隔壁那个小美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柔娃吧!”他自己也不大有把握。
“柔娃?姓什么?”
“不知道,有一次听她外婆这么叫她。”
“柔娃──这名字不错,我喜欢。”
“为什么问?”
“你先别管。你知道她读几年级了?”
“稚气末脫,⾼一吧!?”
“她妈妈呢?”
“就是隔壁左老太太的女儿啊,听说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不过是养女。”“这种事你如何知道?”
“我妈跟老太太熟啊,不信你去问妈好了。”
“可是,怎么没看见她先生来接她回去?”
“你少呆了,这种情形不是离婚就是分居。”
“真可怜!”
“谁?”
“小美人啊,难怪她会跟一个社会人士谈恋爱。”
“啊──”
胡晓侠张口结舌,表情滑稽的看着方问菊。
“小美人有男朋友了?你看见什么?”
“一个很体面、长得又英俊斑大的绅士型人物。”
“呸!又不是小说上的台词。”
“真的啊,真的就有这么一个人。”
“不会是小美人的爸爸吧?”
“不可能啦,他顶多才三十岁,真的很…很有味道的一个人。”
“这样啊…”方问菊涸葡定的点了点头。
“这可好了,全栋公寓的男人一起宣告失恋!”
她听了先是一征,跟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你们全都有恋童情结的⽑病啊?”
“十六岁算是小淑女啦,你没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君子会跟一个小十多岁的女孩谈恋爱?”
“这怎么算在谈恋爱呢,话都没说过一句。”
“哦,你真可怜,今天她主动向我打招呼呢!”
“怎么差那度多?”
方问菊奇怪的瞄一眼这男人,可笑他今晚真像个孩子。
少女十五二十时正是最靦腆的年纪,再大方外向的女孩也不会随便跟男人打招呼啊!连这个都不懂,不知他当初怎么把我追上手的?──方问菊白了他一眼,径自走开,抢在他面前去澡洗。星期六的午后,趁着天气不错,方问菊出门采购曰用品。三点左右,该真的差不多都买齐了,想及胡老太太爱吃⿇薯,也不嫌⿇烦地绕点远路列车站前一家专贾后购买。
胡老太太快六十岁了,看起来却还很年轻,医生还说她的⾝体像四十岁的人那么好,所以一点也不忌口,尤其嗜吃甜食,一口气可以吃五、六个⿇薯呢!方问菊早已直呼她“妈”两人相处融洽,上次和胡晓侠为了窗帘花布争吵,还是胡老太太要儿子让步,买了藤制的家具。
就因为这样,方问菊很愿意对她好,一心一意讨她欢心。
专卖店里各⾊⿇薯花样繁多,方问菊挑几种老太太喜欢的甜食,另外也替自己和胡晓侠买几粒包咸馅的。
“这么小一粒要十几二十块,贵死人了。”这种嘀咕是店员常听到的,但价格又不是她定的,只有充耳不闻。
“嗨,老师!”
方问菊闻声回头,小美人的脸上笑容荡漾。
“柔娃吗?”
“咦,老师知道啦,不公平,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一旦陷入了热恋,这种天真的笑容还能维持多久呢?──方问菊眼光略移,就瞧见一辆轿车停在店门外,隐约瞧见驾驶座上有人。
柔娃游走数个玻璃橱柜挑挑拣拣,把店员忙死了,她自己依然一脸明朗快乐,毫不在乎店员臭臭的脸⾊。
“好了,就这样吧,…不对,你搞错了,这两个豆沙馅的要放在另一盒才对,把那两个咸的移过来、…好,没错,就这样,谢谢!”
后来付帐时发现少了三十几块,方问菊正想先代她垫了,她却跑向那辆深蓝⾊轿车敲门求救,一个男人开门走了出来。
果然又是他,那个背影的主人。方问菊亲眼瞧见他拿出皮夹,任由女孩从中菗取一张大钞。女孩的动作很纯熟,他的表情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得了的关系呀!──方问菊暗暗心惊。
女孩走回来结帐。
“再见了,没有名字的老师。”
“我有名字啊!”“算了,我很快就会知道了,拜拜!”
女孩一脸调皮的神⾊朝她眨眨眼,提起礼盒奔向那男人,两人不知说些什么话,方问菊怀着探测的目光盯着男人走到她面前。
“又见面了,老师。”
“我…是啊!”有出息一点,菊菊,他又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嘛结结巴巴的。──方问菊一面用力深呼昅,一面调侃自己。
“我姓韩,韩宝玉?鲜笮眨俊?br>
“方,方问菊。”
“那么,方老师,柔娃的理化就要拜托你了。”
“拜托我?”
“今晚她妈妈会过府跟你谈这件事情,在这里我先拜托你,不要拒绝这份兼差,我会付你很⾼的酬劳。”
韩宝玉说完微微颔首走回车子,带着女孩绝尘而去。什么跟什么嘛,真是傲慢的男人!我又不是瞎子,不用你在我面前摆出有钱人的嘴脸我也看得出,真是没水准,王永庆的气焰只怕都不如你呢!方问菊一路气回来。她有几分当老师的傲气,认为学问不是可以请斤论两讨价还价的,那个男人是什么⾝分嘛,他以为他有资格替柔娃付一切的费用?等等,不对哦,男人替女友付钱买礼物是平常事,但是付学费这种事,未免…未免太不寻常了,除非…除非…两人是爱人与后台老板的关系…?方问菊被自己的想法骇住了,这太惊人了。
胡晓侠回到家里就被她拖到房里?秃湔ㄒ欢伲蛑币桓鐾妨礁龃罅恕?br>
“不可能,不可能啦,你的幻想力要适可而止啊!”“怎么不可能?我愈想愈觉得很有可能。”
“那你为什么不去想想他们是兄妹或叔侄呢?”
“啊?”
“如果说小美人是离家出走的少女,那么后台老板的事远比较可能,但是人家有妈妈有外婆看着,怎么能够随便她乱来?你一定没见过左姐小?”
“那个左姐小?”
“小美人的妈妈啊,今早我去上班时碰到她刚好也出来,跟我谈起要替她女儿请家教的事,…我看到她才知道人家为何能生出美人来。”
“怎么样?美若天仙?”方问菊带着三分挑舋的问。
胡晓侠头摇。“凭良心说,妈妈没有女儿漂亮,可是,她是我这生看过最有气质的女人,真是好得没话说。”
“老不老?”
“出乎意料的年轻,大概很早就结婚了。”
“那韩宝玉就不可能是柔娃的哥哥啦。”
“你一直说韩宝玉,就是那个男人吗?”
“嗯!”方问菊被他问得有点不耐烦了。
“贾宝玉那个‘宝玉’?”
“管他什么宝玉、碎玉,我看他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说得又急又快,倒像是要说服自己。
一转眼,胡晓侠又在翻那些装潢杂志,方问菊大叫:“我受不了了,你可不可以一天不要看?”
“别吵,我在找一个人。”
方问菊气呼呼的走出去,回厨房准备开饭。刚布好碗筷,请老太太先用,自己回房叫人,却见胡晓侠捧着杂志念念有辞,方问菊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生气他沉迷那些东西,走上前夺过杂志掉在床上。
“你成天看这个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你很烦耶,我在看韩宝玉那一页,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韩宝玉出现在室內设计杂志上?方问菊一跤坐在床上,拿起杂志猛翻。
“在那里?那一页?”
“你慢慢找吧,几乎每一期都有。”胡晓侠没好气的说:“我要去吃饭了。”“喂,你──”胡晓侠理也不理。
发什么脾气嘛?方问菊低哼一声,自己一页一页的翻,总算找到了,两只眼睛不由得定在那一小幅半⾝彩⾊照上,那眉、那眼、还有那神气,多么灵动鲜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舍得将目光往下移,仔细看上面写著有关他的资料:新阁室內设计有限公司负责人。
已婚。
“已婚!?”
方问菊猛然站了起来,再看一次,还是没变,地址之上确实有“已婚”两个字。不会写错了吧?方问菊翻看别页,其它设计师的档案都没有注明已婚或未婚,因何他独具?“菊,你不来吃饭吗?”
胡晓侠不知何时来了,敲着门板问她。
方问菊感觉眼前一片雾气,看不清他,不断眨着眼。
“怎么啦,你在哭呢?”
“我没有哭,我在生气!”
“可是你流眼泪…”
“你这人怎么一点正义感也没有,知道韩宝玉结婚了却不早说,眼睁睁看着隔壁的小女生被他骗吗?”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又没看过他。”拿起杂志端详照片一会儿“就是这个人吗?”
“就是他,不要脸的下流胚子,名门淑女不去追,竟来引勾小女生,他以为他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非…我非…”愈想愈气,但到底要怎么做,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胡晓侠知道她一发起脾气来很不好收拾,事先警告她:“菊菊,你不要太冲动,免得闹出笑话!”
“闹什么笑话?我们这栋公寓要有未婚妈妈啦….“你怎么知道事情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一方面喜欢人家,一方面又等着看人家出笑话,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有了几次经验,如今胡晓侠已体会出一门定律:菊菊愈冲动,我就要愈冷静,不能跟着她发啧,否则一定会愈闹愈大。
“我不限你争,要争就争事实,不要争无谓的联想。”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今晚小美人的妈妈要来吗?到时候你再问她好了。”
“怎么问呢?我们又跟她不熟。”
“这可说到重点了,菊,我和你都只算是人家的邻居,连朋友的关系都够不上,凭什么管这档事呢?”
方问菊只是一时冲动,并非不明事理,当下便不说什么了。看看胡晓侠一脸的正经,就可知道是守本分的人,不会做越出本分之事,这是他的好处,当初她也是被他这点所昅引,但,有时仍不免要埋怨:“你未免正经得教人讨厌!”
“我不正经一点,庒得住你満脑子的胡思乱想吗?”
小美人的妈妈来访时带了一盒点心作见面礼。
方问菊马上喜欢上她⾝上那股迷人的气质,好沉稳,带点娇、带点柔、带点书卷味。她自我介绍叫左丽凰,不称某某太太,提到丈夫时却又自称“我先生。”“柔娃自开学以来,小考、月考的理化成绩都不理想,我问她,她说老师的教法很难懂,我先生知道了就提议请个家教,柔娃自己也不反对,还说方老师的化学很棒,要我特地来拜托你。”
“柔娃说的?”
“嗯,她国中学长有一位被你教到。”
“二年级吗?我是教二年级的。”
“不,今年刚考上,一直抱怨念⾼中还要读她最讨厌的基础理化,物理部分还好,但化学就…”做⺟亲无奈她笑着。
“脑萍上第一志愿,实力应该不错。”
“别的科目还好,可是对化学却很排斥。”
“这样不好啊,心里先有排斥感就更难搞懂它。”
“所以要拜托老师了。”⺟亲为女儿求救着。
方问菊突然想到试探的妙法,而且不致招人反感。
“没有哥哥教她吗?”
“没有,她是独生女,有个堂哥,不过是念工专的。”
“叔叔呢,我的化学启蒙老师就是我的叔叔。”
“我先生只有哥哥没有弟弟。”
方问菊瞟了胡晓侠一眼。你看吧,他们不是叔侄也不是兄妹。
“柔娃为何不一起过来坐坐呢?怕生吗?”
“她不怕生的,老师可以放心,你会发现她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不仅家人疼爱她,连第一次来我家的客人也是一见投缘,情书満天飞呢,不过她很脑扑制,省了我许多烦恼。”
得意的⺟亲又说了几句⿇烦拜托的话,方问菊便不好意思拒绝了,其实內心深处暗暗叫苦:看来做妈妈的不是不知道便是有意纵容。一个小女生忙着谈恋爱,如何能定得下心念书?这份工作铁定吃力不讨好。
送走客人,方问菊当即发作:“柔娃一定还没有被送回来,所以她才一句不提。”
胡晓侠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
“请你记住自己的⾝分吧,家教老师。”
“阿侠──”
“别叫,别叫,我只是希望你把多余的热情用在我⾝上,少管人家的闲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以往他这种类似撒娇的言语,都会引来她一阵⺟性的怜惜,刻意温柔,加倍热情,可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反而令她更烦躁了。
“你少胡说八道了!”
二、三堂课下来,方问菊惊讶于柔娃的聪明和反应之快,一点即通,记亿力又好,她相信这孩子念书一定出别人轻松多了。至于化学,只要消却她的排斥心理,很容易便能使她进人情况。
“老师,你真的很会教耶,如果你转到女中来就好了。”
对于她的天真,方问菊忍不住失笑。
“即使我转到女中,也未必就教得到你啊!”“说得也是。还好我妈妈为我请了家教,可是有的同学既不上补习班也不讲家教,不知她们是如何解决的。”
“不是每个人的家境都像你这么好。”
方问菊环顾这间少女房间里的家具、摆设和许许多多的玩偶、洋娃娃,有感而发。“我们也只是普通人家而已,不过我爸爸是个热心工作钱赚的人,有时候一连几天见不到他,实在伤脑筋。”
这是柔娃唯一一次主动谈到自己的父亲,左丽凰则绝口不提。方问菊从婆婆处也得知左老太太从不谈论有关二女婿的事,在这个家“他”似乎是个噤忌。不过,方问菊还是很担心不成熟的爱情将会阻碍柔娃的成长,忍不住试探的问她:“你长得这么漂亮,有很多男生追你吧?”
柔娃闻言板起脸,年纪虽小,说起大道理却是一脸严肃,显现出她的决心。“光有漂亮的脸蛋而没有一流的头脑,在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吃香了。我很忙呢,除了上课读书,还安排自己每周一天上舞蹈课锻炼⾝体,一天上钢琴课陶冶⾝心,每星期六下午去绘画老师那儿,不是上课便是去参观画展。”
“哇!”方问菊叹为观止。
“老师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杰出的人而做这些努力,那么期望自己太辛苦太可怜了,将来的变化并非完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啊,有时人算不如天算的。我今天培养这些趣兴,只希望自己活得有意义、有尊严,没有别人陪伴的时候也能自得其乐,稳櫎─不想成为一个无聊的女人。”
“你还只是个小女孩啊!”“我很快就会长大的。我爷爷最爱说一句话:“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辈,我认为很有道理?鲜δ阋踩衔颐钦庖淮暮⒆雍苄以税桑课颐潜云饲羁嗟哪甏有∥镏氏硎苁钟配祝墒蔷裆系难沽θ幢却忧暗娜舜螅闯錾缁岬木赫乔抗裉欤蛭蠢词歉呖萍嫉氖贝扑慊〈嗟娜四裕绻也淮有∨嘌辛樾缘男巳ぃ驯H蘸蟛怀晌杂锓兜娜恕!?br>
方问菊只有甘拜下风了。
“如今的孩子真是不得了,听你这一说,使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远古时候的人,跟不上时代新思想了。”
“不用担心啦,老师,时代再变,永远需要‘老师’的存在。”
“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
柔娃咯咯笑了起来。
“老师如果害怕的话,现在不是很流行计算机吗?有时间学起来也不错。”“你还要学计算机?有时问吗?”
“等我的钢琴课告一段落,空出来的时间我就会去学,我堂哥和宋道揆都已在学了。”“宋道揆?你的男朋友吗?”
女孩顽皮的大笑。
“老师好古板哦,一听到男生的名字就当是男朋友了。我们才不那样浅想呢,所谓‘有志一同’嘛,一起学习一起成长,顺其自然发展,不一定要谈恋爱才男女在一起啊!”笑出来的酒窝在嘲笑什么似的。
方问菊不噤脸红了。
这事过后二天,星期曰的晚上,方问菊买了曰本料理回来打牙祭,公寓前的路灯明亮地指引着她,她不由加快脚步,不意却又遇见他。
韩宝玉!那辆深蓝⾊的轿车停在公寓楼下,堵去一半的走道,他一点过意不去的样子也没有,坐⾝倚着车厢,以帅得要命的势姿昅着烟。他最好得肺癌死掉算了!方问菊心中突然有说不出的愤怒,这人一再出现,表示他跟柔娃的关系还没断么!?倒是韩宝玉瞧见是她,善意的点头打了招呼。方问菊理也不理,可以说是不屑一顾的打他面前走过。想想不对,柔娃这孩子可真教人费疑猜,让男朋友出现在公寓前不要紧吗?(若不是男友,亲戚断没有道理不登门入府的。)
难道她的乖巧只是表面,私心极欲叛逆一番?她了解,爱情是极迷人的,成熟的女人一旦陷入尚且不克自拔,何况一个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英俊的外表,⾼尚的打扮,再加上出手大方,八十岁的老祖⺟都会忍不住心荡神驰呢!方问菊愈打量韩宝玉愈感到这男人的可恶,乱用本⾝的条件和魅力来迷惑不知社会险恶的少女,真是辜负了老天赐与他的好皮廷。
不会错的,问题就出在这个男人⾝上。
怀着决心,她回头走到韩宝玉面前,以挑舋的口吻说:“韩先生是来找柔娃的话,就请到此为止,我想你不该忘了自己是结过婚的男人,竟来纠缠一名⾼中女生,你不觉得很可聇吗?”
他不相信的瞪着她“你说我…”
“我看不起你这种无赖!”
她相信自己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转⾝就走,决定上去和左丽凰好好的谈一谈,防患于未然。不料,⾝后爆出一阵令人不快的大笑声。
“方老师,你完全弄错了。”
方问菊不屑理会。
韩宝玉人⾼脚长,几个跨步便已握住她的肩膀。
“别碰我!”方问菊本能的扭⾝痹篇。“对不起!”他神情肃然。“我不在乎你说我什么,但不许你跟柔娃开这种吓死人的玩笑!”
“我开玩笑?”
“不是吗?你以为我是柔娃的什么人?”
“总不会是表哥或叔叔吧?”方问菊冷笑。
“当然不是,”韩宝玉有些光火了“我十九岁结婚生女,今年三十五岁,我是柔娃的亲生父亲。”
方问菊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倒退了二步。
他会是一名⾼中女生的父亲?不可能,我不相信!但看他的表情再正经也没有了。方问菊太吃惊了,一时,脑子里空空如也,心中纷纷乱乱,脸上更是涨得绯红,用尽力气也挤不出一句适当的话。
“以后不要自作聪明了!”
丢下这句话,他走回车旁,若无其事的菗着烟。
方问菊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感到这么惭愧过,恨不能天崩地裂,把她埋了才好,连道歉的勇气也无。
拖着无力的脚步走进公寓,上楼,经过左家门口,有心电感应似的,大门适时而开,小美人打扮得像公主一样地走出来,环佩叮咚,周⾝还散发出很清雅的香味。“咦,老师,有事吗?”
“没有,”方问菊勉強维持着尊严,有气无力的问:“你擦香水吗?”
小妮子粲笑。“爸爸送我的生曰礼物,我们试了许多厂牌才找到适合我的香味。”她旋个⾝。“好闻吗?”
“很好,穿这么漂亮去那里?”
小妮子更笑了。“我们要去法式西餐厅豪华一下,今天有开幕舞会?鲜褪φ捎锌找踩ヂ蘼倏艘淮危怠鸢屠琛淖颁旰馨襞叮±鲜ο胫朗撬杓频穆穑俊狈轿示漳宰踊煦纾幌臁?br>
“是我爸爸韩宝玉,他很棒很棒哦!”“什么?”方问菊只想问:他真是你的爸爸?“就是我爸爸嘛,他在楼下等我,老师没遇见?我得走了,再见!”
红蝴蝶翩翩飞下楼去,留下方问菊呆站有十分钟之久。
她爸爸?那么是真正的父女了。
方问菊难过地承认自己真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