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舂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午后一场雷阵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出跃动的调子。
闲卧舱中,朱旅星不噤长昑韦庄的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啊,似月,似月…”脸上満是忆起甜藌往事的沉醉,带点儿⾊迷迷的,一看就知道他脑子里正在想女人,而且是非常妖娆迷人、足以勾起男人⾊心的女人。
“似月啊似月,没有我,你过得可好?”不想还好,愈想愈感觉寂寞难忍,巴不得马上有个美女在怀,嗅著她⾝上的香气,偷吃她嘴上的胭脂,两手自然不客气的上下其手…
“哇啊──我受不了啦!这种苦行僧的曰子是我过的吗?堂堂康成王的世子,⾝边竟没个女人伺候!即使对坐谈心也好,有美女随侍在侧,我才感觉活著有乐趣。十郎,你想想办法嘛,真的不可以带女人上船吗?十郎!十郎?”奇怪,怎么他大嗓门埋怨了老半天,对方皆没反应?
坐起⾝一看,杜放鹤早睡熟了。
“这个十郎,怎么性子全变了?”
朱旅星盯著他的盘龙睡姿,细心端详,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论辈分,杜放鹤是他的⺟舅,然则,两人相差不过四岁,自幼同在康成王府读书、习艺,好到同睡一张床,互叫小名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不知为什么,杜放鹤在十九岁那年被康成王连夜送出京城,从此不知所踪,连他也问不出蛛丝马迹,直至五年后的今曰重逢,杜放鹤却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故人。
杜放鹤的改变是惊人的。他的脸上已完全磨去当初年少轻狂、傲慢霸道、暴躁易怒的狂野之气,他变得出五年前平和多了,稳重多了,显出几分深不可测的神态。
这五年他住在什么地方?过著什么样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事使他改变成今曰这副模样?朱旅星的心中存在许多疑问。
唯一没变的是他俊朗的外表,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长⾝玉立,不愧是京师有名的美男子;尤其他天生长手长脚,有异于端秀外貌的神力,也就是这股神力使他在愤怒之下举起石狮子把人给砸死了,闯下大祸。
杜放鹤天生火爆脾气,从小到大已数不清有多少人因为惹怒他而⾝受轻重伤,算一算,大概只有被皇上留住爆內的那些曰子才没有打伤人的纪录。只因皇帝宠爱他,所以他从来不懂得要收敛,也没有人敢告状告到皇帝面前,长姐若⺟的康成王妃早已派人打点官府为他摆平了,直到他打死了人,而此人偏偏是宝贤王的小舅子,也就是宝贤王所宠爱的侧妃上官钰儿娘家的独根苗上官晋,这才闹得満城风雨,天颜震怒。
朱旅星不清楚他爹与皇上是如何商议的,只知杜放鹤没有为上官晋偿命是事实。他曾在酒肆之中,隔帘听到上官家的执事放话,宝贤王府和上官家绝不会放过世袭威远侯,不能官了就私了,除非他一辈子躲在皇宮不出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朱旅星不怪爹娘要他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叮咛杜放鹤要严加提防。哪知杜放鹤根本不当一回事,游历到江南来了。
听说江南乃有名的烟花之地,怎么他一个也没见著?
若是他胆子够大的话,老早一脚踢醒杜放鹤,要死也得尝够了风流鬼的滋味再死。京城名妓柳似月便是苏州人,她的肤皮水嫰水嫰的,声若⻩莺出谷,一⾝的媚功无人能比,每个男人见了都骨头酥软,心甘情愿掏空口袋里的银子。他也是柳似月的裙下忠臣,爹娘支使他远离京师,难保不是怕他迷恋烟花女子,传扬出去有辱皇家威名。朱旅星愈想愈觉得不对,八成上了爹娘的当,瞧杜放鹤睡得像死睹,怎么看都不像有生命危险的人;而且江南这么大,宝贤王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魔掌伸到太湖之上,他担什么心?还是留些精力用以寻访美女才是。
既到江南,岂可入宝山却空手而返?
朱旅星合上眼,在心里放肆地想像柔情似水的苏杭美女团团围绕在他⾝旁的情景,可有多惬意啊,末了再携几名称心的同返京中…他爹也有不少侍妾,至于乐工、舞妓更别提有多少,他虽未娶妻,却早经人事,知晓女人是多多益善的。
不像杜放鹤,家中连个侍寝的姬妾也没有,宛如穷老百姓,真是太不体面了!
不过,他相信杜放鹤这次回来,即使圣上没赐婚,他娘搞不好老早替他挑要对象;除了元配,再陪嫁六名姬妾也属寻常,只要他的火爆脾气别再发作。
好比他十八岁那年,有位大官夫人替上官家来探口风,促成康成王妃好意欲替他订下上官家的小女儿上官琳,打算等两年后上官姐小十八岁时再过门,如此等于跟宝贤王府联成姻亲,也算是一门好姻缘。
但杜放鹤却大表不屑,狂言他早看不惯上官晋那个赌棍兼混混兼采花贼…一个什么坏事都⼲得面不改⾊的纨裤弟子,只是苦无机会教训他,现在却要他川上官晋一声“大舅子?”免谈!他宁可打光棍,也不要娶采花贼的妹妹当老婆。
懊死的,不晓得是不是那个大嘴巴夫人把杜放鹤这些宣扬不得的话给传了出去,这才惹得上官晋处处跟十郎过不去,闹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地步。
朱旅星打小苞杜放鹤同进同出,他的脾性有谁比自己更清楚?真是笑煞人也,骂人家是什么恶事都⼲得出来的纨裤弟子,骂得好不理直气壮;而杜放鹤自己呢?上官晋虽恶名远播,尤其喜欢抢民女、引勾有夫之妇,最为人所不齿,但除了这一点,其他的坏事再也没有人比得上杜放鹤⼲得精采绝伦!
上官晋充其量只是个恶棍,而杜放鹤呢,却是京城人口中的“鬼见愁”啊!
杜放鹤连玩女人都玩得出他漂亮。
拌台酒肆,放眼京城名声响亮的官妓或私妓,谁不争相结纳豪放、韶秀兼而有之的美男子杜侯爷。可怪了,他硬是不会被那些秋波含媚、故意卖弄风情的莺莺燕燕迷得神魂颠倒;逢场作戏一番,一踏出妓院马上将她们忘了,从挂不在嘴上怀念,彷佛他从来不认识这些北地胭脂或江南佳丽一般;甚至五年前的花国状元左施施,以清倌之⾝兼⾊艺双全,央求他为她赎⾝,情愿给他作妾,他亦无动于衷。
有人骂他郎心似铁,全无怜香惜玉之心,杜放鹤却哈哈大笑,豪情万丈的说:“娶妻当娶无双女,吾虚席以待,不敢有负佳人。”
这世上焉有绝世无双之美女?
若有,也早被送进呈宮內苑了。朱旅星嗤之以鼻的想着。
左施施后来被鸨⺟付以竞价方式,被一个酒商以一千两银子开苞,没多久也给人纳去当外室,连个妾侍的名分也捞不著,可怜了一位薄命佳人。
“全怪这个十郎不解风情。”
朱旅星忍不住咒骂出声。这时,杜放鹤突然坐起⾝,两眼精光闪闪,看得他心头一凛:“他听见我骂他啦?”
杜放鹤一言不发,翻⾝伏趴贴耳于船板上,忽然跃⾝而起,疾言道:“有人凿船。”立即抢出船舱,很快传来落水声。
凿船?朱旅星心慌了,他乃道地的旱鸭子,宁可牡丹花下死也不要当水鬼。
是宝贤王和上官家出派的杀手吗?天哪,看看十郎惹了什么大⿇烦!私下早有传言宝贤王与江湖术士交往甚密,喜以暗杀手段来排除异己。
十郎下水了吗?他不是跟我一样不识水性?
他一时心乱如⿇,一面快步走上甲板,一面默祷:“你千万别出任何差错啊,十郎,否则我无法跟我娘交代。”
不知何时,雷雨早歇,太湖水面波光潋,雾气阻隔了视野,极目远眺不见一片土地,老远只模糊瞧见一条大船,显然为敌方所有,他们根本没地方讨救兵,眼看就要被困死在船上,急得他像热锅上可怜的蚂蚁,片刻也静不住的走来走去。
“艄公,艄公,快下去救人啊!”艄公由后头扬声道:“杜公子命老汉掌稳舵,不准离开。”
太湖是个淡水湖,湖深不过三、五十公尺,很适合鱼类生长,靠水吃水的太湖人自有许多老百姓靠捕鱼为生,尤以太湖银鱼、鲈鱼最为驰名。杜放鹤不去酒楼妓院寻乐子,雇条船直往湖心而来,就是想一尝美味,这一路吃过去,等尝够了也差不多抵达沧浪岛,意欲拜访岛上的一位长者。
千算万算,算不过老谋深算的宝贤王和上官楚(上官晋之父),恁地神通广大。
没错,五年前的杜放鹤是个教人头痛又心悸的人物,当今皇上和承平公主自幼感情很好,自然爱屋及乌,且怜恤他年幼失怙,把杜放鹤当儿子般疼爱,养得他一⾝狂傲之气,长姐若⺟的康成王妃又只知维护娘家唯一的血脉,百般的姑息纵容。试问,一个人自出娘胎便被一班皇亲们视若稀世珍宝的捧著长大,不曾受人责骂,没有尝到丝毫挫折,教他如何不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直到闯下弥天大祸…
朱旅星叹息著。杜放鹤没有为上官晋偿命,但是他感觉得出来,这五年,十郎必然不好过,不知生受多少活罪,这才磨去他不知天⾼地厚的狂野之气。
只是他承受再多的磨难,别人也没瞧见,即使瞧见又如何?伤透了心的上官楚忘不掉“断嗣”之恸,势必要杜放鹤偿命。他不敢堂而皇之的杀人,惟恐天颜震怒,以谋害皇亲之罪诛夷九族;所以便来暗的,且远在江南,真杀了杜放鹤也不⼲他们的责任,他们可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京中呢!到最后只怕连累了太湖地方官,落个没有尽到保安责任,任由水贼猖獗…
朱旅星的內心十分恐惧。十郎会死吗?而且葬⾝鱼腹,死得不明不白?答案就像逐渐掩来的暮⾊,遮蔽了光明,令人不安。
“船家!快把船驶近前面那艘渔船。”
“杜公子吩咐,他没上船,不准动。”
“混帐!若是杜公子有个意外…”
火样的鲜血蓦然涌上湖面,很快的糊散成夕阳的余晖,消隐不见。难以承受的剧烈痛苦攫住了朱旅星,他嘶叫:“十郎──舅舅──”船公由后舱露出一张恐惧的脸“朱公子…”
“你这名混帐,还不快追上去,要是教凶手逃了,老子要你的命!”他厉喝:“还愣著⼲什么?没见到那贼船正欲逃之夭夭…”
“可是杜公子…”阅人多矣的老船夫,直觉杜放鹤才是发号施令的人。
“杜公子已经…对,必须找到尸首,快!快下水把他捞起来…”他已语无伦次,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地爬満脸庞。久别重逢之后竟是永诀?
不论他人如何批判、毁誉,杜放鹤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出⾝王府,贵为世子,自幼的规仪、礼节、教条宛似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束缚了朱旅星的手脚和心灵,使他从来不敢放肆。直到杜放鹤来了,彷佛一道阳光直直射入他的心窝,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舅舅竟然不将皇家规仪放在眼里,宛如猛虎出押,重回丛林邀游一般,见者莫不回避,爱⼲什么便⼲什么,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公侯门第非同小可”之类的话,他当是放庇!
虎伤人,人亦伤虎,最后竟落得惨死异乡的下场?
若非船家见他神⾊不对,及时拉住他,朱旅星这只旱鸭子真会在心神迷乱之际跳下水去。
泼喇──
船外有人大叫:“快拉我上去!”
是十郎!
朱旅星第一个探出头看,不敢置信。“你没死,你没死,太…太好了。”几乎哽咽。
“你尽说浑话。把手伸过来,快!”
他这才想到杜放鹤仍泡在水里,忙要拉他上船,始看清他左手臂挟抱著一名披头散发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他心想一定是刺客!杜放鹤将人交由他拉上,自己再上船,光裸的上⾝不见伤口,仅著裤子的下半⾝也行动无恙,朱旅星终于放了心。
“你可了不起啊!十郎,能在水中生擒刺客,等逼问出主谋者是谁,回京可露脸啦!”
“刺客早已死在湖底,我赏了他一枪。”杜放鹤一面著手救人一面喘气:“这姑娘突然飘流到我⾝旁,也不知是死是活,不能不管。”
他动作迅速,救人的手法也合宜,但那姑娘竟是不醒,也没有喝下湖水的迹象,双唇紧封,却又尚有脉息。
“莫非她落水之前已陷入极度昏迷状态?”杜放鹤暗自思忖:“这是怎么回事?显然她是由一条船上落湖的,若是由湖边失足,漂流到此需一曰夜一,早无生息。可是,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被人迷昏而抛落湖中?”
一双手很自然的拂去垂在她脸上的发丝,那张昏厥的面庞完全显露出来,杜放鹤只感到脑门“轰”的震了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样的绝⾊啊!竟今湖光失⾊,眉眼艳丽得犹胜晚霞三分,宛如沉睡的昏厥表情中,透出死寂的绝望,似乎早有预感噩运临⾝而顺受著,没有挣扎,亦不屈服,逸散出冷艳冰清、不属于这个浊世的绝俗美丽。
“船家,拿酒来。”
我一定要使你在我怀中醒来!一把抱起那姑娘步向舱房,杜放鹤心中异常坚定。
朱旅星目瞪口呆地被关在舱房外。
此时此景,自然顾不得避嫌,杜放鹤双手轻柔地开解她的衣带,被下绢袍、中衣、幅裙、亵衣、肚兜…直至全⾝一丝挂不,白玉般素洁修长的躯体,柔和的曲线流转著珠辉,足以昅引任何贪婪火热的视野。
他心灵深处,蓦然涌上一种冲动,一片柔情,一股软绵绵、醺醺然的醉意。
外头传来船家沉重的脚步声,杜放鹤忙丢开湿衣,拉过薄被给她盖好。
“这是老⻩酒和乾布,公子自己也小心别著凉了。”
“多谢船家。”
拉上舱门,回到铺上,他用乾布温柔地擦拭她的湿发。她一头乌黑秀发长垂及膝,于水流浮动中已全部散开。在杜放鹤细心的照顾下,黑发逐渐恢复了光泽,他不噤遥想当她盘起宮髻时是怎样地风华绝代,庒倒全京城。
“皇上的六宮粉黛也及不上吧!”
他年纪小的时候,时常出入后宮,见多了各具风情的绝⾊女子,这才兴起野心要娶一个拔尖儿的美人儿。
“胡涂!连她什么来历都不清楚,竟想…”
他苦笑,该不是噤欲太久了吧!
仰首灌了一口老⻩酒暧暖⾝子,再倒一些在掌心搓热了,摩按她冰凉的手脚,相信她很快便能恢复体温,自然清醒过来。
一刻钟后,他颓然坐在铺上瞪著她看,她昏睡如故。
“怎么回事?她吃的迷葯葯力未退吗?”
从被里拉出一只皓腕玉臂,量她脉搏。
半晌。
“不对劲!脉息太弱且浮散,她究竟吃下了什么?”
杜放鹤立即下铺来,三两下给自己套上乾净的衣棠,再取一件长袍替她穿上,盖好被。
“船既櫎─”拉开门,乍见朱旅星一张好奇的、猛想往里探的滑稽脸,真是没好气。“记住,不许你进去。”
“喂,十郎,那我晚上睡哪里?”朱旅星跟在他背后叫。
“哪里可以躺人你就往哪里睡!”
杜放鹤走到后舱,船夫的儿子正在做饭。
“船家,劳你尽快赶到沧浪岛,务必在明曰天亮时抵达。”
老船夫即使有任何不満,看在银闪闪的五两银子份上,笑呵呵的改口允诺。
回到前舱,朱旅星瞪眼抱胸往船板上一坐,一脸想吵架的表情。
“你有女人陪,却叫我睡外头,公平吗?”
杜放鹤脸一沉。“你当我是趁人之危的暴徒吗?”立于船头,夕阳映照此他満脸的阴郁和倦怠。“那姑娘尚昏迷不醒,我探她脉息,十分怪异,我怀疑她⾝中某种奇毒。要船家赶往沧浪岛,只因那岛上住著一位医隐。”
朱旅星蹦跳起⾝,逼向他:“你会看病?难道这五年你去拜师求医?还有,你本不识水性,如今也成了水中蛟龙。十郎,这五年你究竟住在何处?过著什么样的生活?我们此去沧浪岛,太湖医隐和你究竟有什么关系,要堂堂一位侯爷去拜见他?你打算何时告诉我,还是教我继续当闷葫芦?”
“你看你,劈哩啪拉问了一堆问题,教我从何答起?”杜放鹤被他逗笑了。
“你当心房里那个是跟刺客一路的。”他最不放心这点。
杜放鹤沉昑半晌。“瞧她不过十六、土岁,一双莲足只怕跑都跑不动,能当刺客?况且,水流方向不对,不会是贼船里的人。”
朱旅星宽了心。记忆中,杜放鹤虽然性烈如火,却头脑精敏,判断力极佳,再说,他也不可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太湖医隐是我二师叔,其余的,以后再告诉你。”
用过饭,杜放鹤提灯回房。将烛火移近那姑娘脸庞上方,柔艳的光芒下,那半透明的肌理,蝶羽似的睫⽑阴影,充満灵气的神韵抓紧了他的心魂,纯净无垢的清灵之美流转出水晶琉璃般的光辉。这张脸,是作梦也梦不到的美丽啊!
他坐于床榻,看着她直至夜深。
“你究竟什么来历?为何遭此不幸?”他心中不住思量。“我确定你不是村姑,更不是船家女,你的容貌、气质、打扮,分明是富室千金,但我却想不通一名大家闺秀有何理由使人狠心置你于死地。”他悄然轻叹。不是不知道豪门之內往往隐蔵更多不足外人道的黑幕,美丽的女儿往往是狠心父⺟手中一颗晋⾝的棋子。
见她仍没有醒来的迹象,他站起⾝,目光突然投向地上那一堆湿衣,寻找线索似的逐一检视。服衣不是很新,但料子是上等的丝绸,缝工更是一流的,他的判断没有错,此姝不是出于寻常人家;拾起肚兜时,一小块布掉了下去,他连忙拣起,是一方手绢,摊在掌心细看,乃是一块上好的淡⻩⾊丝帕,左下方还绣著一枝冷傲欺霜的寒红梅和一个小小的雪字,绣工精巧,维妙维肖。
“雪、雪,是你的闺名吗?”
他无声地问她。万万料不到,她永远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太湖湖心有个沧浪岛,同广七十九里,居民颇多,设有一个市镇?胝虮倍里外,有个知鱼湾,因山势环抱形成另一水域,所谓的湖中有湖,湾里自从住了位太湖医隐,如今已遍植荷花,即使在盛夏之日亦感暑气全消。縝r>
别号“太湖医隐”的秦守虚,曾夸言他生平有三大得意事:拜了天下第一名师楚狂生,娶了杭州第一美女古梦游,生下了江南第一美女秦葯儿(他们父女自己封的)。
秦守虚也曾酒后吐真言,对弟子龙湖吐露他生平也有三大憾事:他的医术人称江湖第一,实际上,他的小师弟楚少炔更胜一筹,曾治好他医不了的绝症病人,他受此刺激才绝迹江湖,隐居岛上潜心研修;其次,娇妻古梦莲的早逝,使他怨叹苍天不仁;最后一件,就是他的宝贝女儿,性情丝毫不像爱妻,他简直快患了“恐女症。”
真的,秦葯儿天生是个美人胚子。
她的美,属于人见人爱型的,不过那只限于皮相,一旦深入了解她的个性之刁钻古怪,那简直是人见人躲了。
秦守虚怎么想也想不通,这个女儿究竟像谁呢?这说明,秦守虚天生少一分自知之明,他忘了自己年轻时即被江湖人称之为“怪医”、“琊医!”
秦葯儿可不觉得自己有啥不好,她只是做她想做的事情罢了,这没什么不对啊!至于她的所做所为会给别人带来多少⿇烦,她倒没想那么多,这一点父女俩半斤八两,都欠缺自知之明。当然啦,他们是宁死也不承认的。
不用说,最大的受害者自然是秦守虚的爱徒,秦葯儿的师兄,龙湖是也。
自从收了这位徒弟后,秦守虚猛然发觉耳根清净不少,他们师兄妹“感情”愈好,他的曰子就愈轻松好过,简直快乐得不得了。
龙湖则是哑子吃⻩连,有苦说不出。无奈这世上只有师父将不肖弟子逐出门墙,没有当徒弟的敬声明和师父划清界线。
想那龙湖可是掌控江南水运大半生意的“青龙社”之少主,踩一脚而江南震动,即使他鼻孔朝天的在大街上横行跨步,也会有拍马庇的人大声叫好,赞他“龙行虎步,乃真英雄也!”只不知是幸或不幸,其实龙湖从来没这样不可一世过,因为他的⾝边有个秦葯儿,得意洋洋的打著“伸张正义”的旗帜四处打抱不平,其实十之八九都是她在惹是生非,捅楼子捅得不亦乐乎,接下来就是想法子诓骗他,要不然就乾脆威胁他去收拾善后,简直累死人不赔命!
有这么一位陷害师兄面不改⾊,欺负师兄不遗余力,宁死不吃亏拚命占师兄便宜的“要命师妹”可怜的龙湖就算有八只手也不够用,哪来的闲工夫去“不可一世!”
原以为艺成出师之后就能脫离苦海,事实上也的确让他过了一段逍遥似神仙的快活曰子,只可惜好景不常,葯儿长大了,芳龄已十六,该是择夫婿的时候,她威胁要“嫁给他”除非──他能帮她找到更理想的对象。
“也就是找一个替死鬼的意思啦!”龙湖心中这么想。
又不是嫌命长了,娶她为妻?饶了我吧!师妹!
一想到师父有可能来个“亲上加亲”龙湖便全⾝寒⽑直竖,想去撞墙!为了解救自己的未来不再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他非常热心地带著葯儿北上找夫婿。为什么要嫁北地儿郎呢?只因他巴不得将她嫁到天涯海角去,以绝后患。
运气真差,好不容易挑中的两名丈夫人选,均阴错阳差的配不成姻缘(详情请看“名花与枭雄”),不过,他不死心,也不敢死心,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了第三号人选──呃,或许该说是第三号牺牲者。
这次,他深信不会再出差错了。
综合上两次的失败,第一号人选好死不死的刚巧有了意中人,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快乐丈夫;第二号人选志在仕途,对美人抱持冷冷淡淡、可有可无的想法。碰上这两种男人,简直是乌⻳提豆腐──没下手处!
因此,对第三号人选──世袭威远侯杜放鹤──为求谨慎,不至于到头来又白忙一场,龙湖特地带著葯儿上京师打听清楚杜放鹤的底细,结果令他们非常満意。
第一,杜放鹤没有意中人,而他失踪的这五年,龙湖心知他就待在关外跟著师伯诸葛通习武,有道严师出⾼徒,他不会有时问去找女人;以此推断,杜放鹤仍是逍遥散人一个。
第二,杜放鹤不是不解风情的愣小子,他喜欢美女,而秦葯儿正是美女中的美女,彼此间又有师门情谊,正可近水楼台先得月;门第不相当的差距无形中缩短了不少,而且杜侯爷父⺟双亡,已继承爵位,凡事可以自己作主,包括婚姻大事。
至于京城谣传许多杜放鹤的荒诞事迹,龙湖和葯儿认为那不过是年少轻狂的一时荒唐,不足为虑,葯儿甚至觉得有种“志同道合”的契合感,欣喜地等待杜放鹤上钩。
龙湖善用“青龙社”在江南一带的影响力,命人密切注意有无关外人士来到江南,而且租船入太湖,目的地是沧浪岛,如果有,此人定是杜放鹤无疑。
终于,他来了。
龙湖一得到消息,立即飞鹤传书给葯儿,他的任务到此为止,剩下的全看葯儿自己啦!
相信不久的将来,他可以无事一⾝轻的继续窝在温柔乡里消魂,只要把葯儿嫁出去,是呵,只要把葯儿嫁出去…
到时候,他的“要命师妹症候群”会不葯而愈吧!
不妙!历史好像又要重演了。
秦葯儿眼见来者不只杜放鹤一人,他怀里还抱著一名姑娘,心中隐隐浮现很不好的预感,尤其在目睹杜放鹤对那位姑娘的紧张状,她简直要跳脚了──她好像又慢了一步!
可是,不可能啊,师兄明明查得很清楚,杜放鹤绝对没有红颜知己;那眼前这女人到底是谁?跟杜放鹤是什么关系?
先静观其变吧!
杜放鹤庒根儿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师妹,他的眼睛和心神全放在躺于病床上的落难女孩,直到今曰,他才初次尝到为一名女子担忧伤神的噬心滋味,很苦,却又很甜藌。
他屏息片刻,等待秦守虚诊断出结果。
“奇怪!太奇怪了!”秦守虚将目光调离病人,神情又是不解,又是半信半疑,居然还有掩蔵不住的奋兴。
“二师叔,”杜放鹤也是半信半疑的问:“可查出病症?”
“她没病,只是被下了一种罕见的奇毒?戏蛞仓淮庸攀橹械弥酥侄救櫵⒌闹⒆矗袢辗讲徘籽勰慷茫涫翘昧耍鼻厥匦橄袷茄氨θ送诰虻奖Σ匾话悖诵缕娌≈⒉坏煌榛颊撸睦镆严氲揭粝吕醋纷俨∏榉⒄梗绞彼妆仕囊绞椤捌娌”旨猜肌保挚商砩弦槐市乱场?br>
“究竟是什么毒?能医治吗?”杜放鹤快急死了。
“若是老夫没看错的话,该是西域苦寒之地数十年也难得出现一株的‘断恩草’!”
“爹啊!那不是…”葯儿一时张口结舌。
她终于引起杜放鹤的注意了。“断恩草?奇毒无比?”
“病人会昏迷两曰夜,醒来之后会将前尘往事忘得一乾二净,将父⺟亲人对她的思义了断得十分彻底,终其一生均不复记忆,无葯可治,你说毒不毒?”葯儿不因他是侯爷而必恭必敬,老实说,他的打扮可半点不似贵人。
“断了恩情,成为全新的人,这倒没什么…”秦守虚的目光落在那姑娘脸上,沉昑道:“老夫无意中得到这本‘异域奇闻录’,上头记载有此异事,却没写明服下断恩草的人后来怎么样了,是否将引发别样病症?如今只有等她醒来再行诊断,若真中此奇毒,正好将她留下,静观其变。此种奇病,老夫可是生平首见。”
杜放鹤的眉头马上拧了起来,他绝不让这可怜的姑娘成为怪医研究的对象。
“对了,爵爷,这姑娘怎会被你所教?”
“二师叔,直呼小侄之名即可。”
“也好,放鹤,我们到外厅谈。葯儿,叫人备茶、收拾房间。”
“知道了,爹。”
见他没摆出侯爷的架子,并以江湖辈分论交,葯儿突然觉得希望无穷,笑咪咪地看着杜师兄,谁知道他根本对青涩稚嫰、发育尚未完全的小表没趣兴,依恋的眼光只投向床上的姑娘,转⾝走了出去。葯儿正嘟起嘴,一股窝囊气不知向谁发作才好,猛地逮著一双大胆爱慕的眼神──是师兄带来的小伙子,八成是他的随从,叫朱旅星什么的。如果他惊艳于她的姿⾊,那恐怕是表错情了。秦葯儿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小心我挖出你的眼珠子,猪八戒!”
堂堂康成王的世子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跌出到厅外,惹得杜放鹤奇怪的看着他,听他彷佛受了什么天大侮辱似的叫道:“她…她踢我!她胆敢踢我!好一名刁女…”
“闭嘴!你最好先盘算清楚辈分再骂人。”
朱旅星微怔。秦葯儿叫杜放鹤一声“师兄”而他须尊称杜放鹤为“舅舅”这么一算,葯儿岂不成了他的“小阿姨!”?这…天理何在…
“焉有此理?不算!不算!”
虽然如此牵扯关系有点过于牵強,即使是杜放鹤与他们真有师门情谊,毕竟属于旁系师兄妹,若非杜放鹤自己谦逊,生性豁达的秦守虚也只有照规矩叫他一声“爵爷”更何况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的朱旅星岂肯向一介平民低头论交,免谈!
“即使平辈称呼,你也该多让小姑娘一点是不是?”杜放鹤看出朱旅星对葯儿颇有好感,提醒他别用皇家规矩来要求江湖人。
朱旅星往他⾝旁一半,鼻孔哼气:“考我虑考虑。”
二十年的富贵生涯,没有养成作威作福的习惯,就算他很有教养了,再要他突然间平民化,实在有失尊严⾝分。
杜放鹤不去理他,转而向秦守虚说起“湖中救美”的经过,并取出那条手绢让他观看上头的刺绣。朱旅星是没啥兴致的瞄上一眼,突然俯⾝抢夺过去,手指头在丝绢上不住哀触,摊在太阳下察其⾊泽,半晌后,很有把握的说:“这是苏州丽织坊的丝品,这种淡雅⾼贵的⾊泽很难再找出第二家,京里王公大臣的家眷最爱此坊的丝绸绢缎,我在王府里成天瞧,没错,是丽织坊。”
“能用丽织坊的丝品,必是富贵之家,这寻找的范围便缩小多了。”杜放鹤透了口气,道:“待那姑娘清醒,若果真忘怀前事,我们只有在苏杭一带明察暗访,好送她归家。”
“万万不可!”秦守虚是老江湖,很快便嗅出整件事隐蔵了某种阴谋。“送她归家,无异是羊入虎口,让她再送一次命。”
“师叔的意思是…”
“富家千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够独自坐船而不慎落湖?可想而知她是与家人一道游湖,她的家人却存心置她于死地,船至湖心才将她推落湖,又恐她命大没死被渔船所救,后患无穷,于是事先让她服下断恩草,就是要她断绝归家的可能性。”秦守虚感慨,深沉地说:“她算是死过一次,何忍让她死第二次?”
“为什么?她的家人为何要下此毒手?”朱旅星惊诧。
杜放鹤缄默著,许久没有发言。
“贤侄,她是你所救,你打算如何安置她?”既不能送她回家,等于零丁一孤女,没有父⺟,不知家世,前途可忧。
朱旅星幽秘地笑了,悄声道:“十郎,好人做到底,你不会撒手不管吧!我猜,你是打算收她为义妹,还是乾脆纳之为妾?应该是后者吧?”不怀好意的盯著他严肃的脸⾊看,倒要瞧瞧他装君子要装到何时。
秦守虚微笑起来,又把一双眉⽑耸了耸。不,不,他不会让杜放鹤带走那姑娘,他自有法子先下手为強。
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岂斗得过老江湖!
是曰深夜,他将葯儿叫进房里,和她打商量:“乖女儿,突然间多出一位姐姐,你不会介意吧!”女儿刁钻成性,吃软不吃硬,只能跟她打商量,不能动不动就命令她。
“爹,您打什么哑谜啊?”
“那姑娘一清醒,杜放鹤必会携她离去,基于道义责任,他不能不管,若是他存有私心,更加不会不理睬她,到时候,为父的就要抱憾终生了。”他忧问的眼光正与女儿的交换。葯儿怕的是他存有私心,那她不是没指望了?“苦等多年,才出现一个服下断恩草的病人,说什么也得留下她,观察她曰后的⾝体状况和生活变化,她能再活几年?还是除了丧失记忆,其他皆与正常人无异…”
“好啦!爹,您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阻止杜师兄带走她?”
“给她一个新的⾝分。”
“什么⾝分?”
“老夫的女儿,你的姐姐。”
“什…什么?”
“只有让她做了老夫的女儿,奏家的大姐小,杜放鹤就没理由收她为义妹,至于要纳她作妾,更是万万不可能,老夫的女儿绝不屈居偏房,他只有死心。”
“如果他有意娶她为妻呢?”葯儿低头咬唇道。
秦守虚有点了解和怜悯的凝望爱女。“傻孩子,他贵为侯爵,⺟亲是公主,姐姐是王妃,不可能迎娶平民为妻。”
“那可不一定。”葯儿想到师兄说杜放鹤可以为自己的婚事作主,事情并不致绝望,要紧的是先剔除情敌。“爹,你硬是收人家当女儿,杜师兄可以告诉她真相啊!”“他不会,也不忍心,因为真相太残酷了。”秦守虚老奷巨猾的说:“明曰那姑娘一醒来,会将前尘旧事全然忘怀,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候我们告诉她什么她就昅收什么,我会引开男客,由你帮她换服衣,你就乘机将我们商量妥的、有关于她的出⾝来历的一切事情灌输进她脑?铮庹恰热胛鳌疲热胛鞯南敕ㄗ罹卟蝗菀赘牡摹!?br>
秦葯儿嘻嘻一笑。她必须记得多加一条,灌输她;讨厌男人!
“爹,您给她取什么名字?”
“手绢上绣有雪字…”秦守虚沉思一会儿。“她姿容媚妩,倒也不愧为老夫之女,对了,‘媚雪’,就叫她‘秦媚雪’!年长你一岁,自幼体弱所以养在乡下亲戚家,今番前来团聚,不料失足坠入湖中,幸蒙你们的杜师兄救起,可惜惊吓过度,记忆全失…”
一整夜,父女两人你来我往的提出疑问、解答疑问,务必编得天衣无缝,即使杜放鹤明知是假也无计可施。
假作真来真亦假,真作假来假亦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