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我已经死了!
死在恶魔的手里!
意识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滑落、沉沦、被呑噬了一切,但绝不会遗忘的是,那恶魔残酷冷绝的冰霜面容…
船远去了,仅有的烛光灭了,森林及湖混成黑庒庒一片,恍若最深层的地狱,布満了阴厉可怕的鬼兽。
脚步声纷乱,如巨蟒、如毒蝎、如鼻翼噴火的妖龙,如二头噬血的怪物…
魔鬼走开!魔鬼走开!魔鬼走开!
十岁的维薇浑⾝颤抖,手用力抓着十字架,那力道像要将十字架绞入肤皮,绞入肠。
哦!上帝!保佑莉琪,保佑费罗姆姆,她和爸妈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愿他们能看到呵!
阿门…
一阵剧痛,十字架被她扯落,掉人草丛。不!不!她的天堂之路,不可以遗失的护佑啊!
她的哭声再也止不住了,往四面八方散去,饱含著令人心悸的无助和哀绝。
突然,人声更近,一只手像龙的巨臂般,一把抱起了她。啊!恶魔终于找到她了!
维薇的手脚狂疯地挥舞着,直到眼睛看见闪动的火把凝聚,喧嚣声更大,剑光在黑暗中霍霍闪动。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死是什么呢?
她努力地想着⺟亲,浓浓的玫瑰花香…至少她不是孤独的,不像莉琪得一个人在世间长大。
抱她的人速度愈来愈快,枝叶打到她的脸,泥尘堵住她的鼻眼。行进中,天地像要凌迟她似的旋转,一刻都不停。
家破人亡的剧变,让她小小的心灵陷入错乱。她的意识掉进无底的洞里,一直沉沦。一直滑落,直到虚无呑噬了她的一切。
她想,她已经死了,死在魔鬼的手里了…
§§§
维薇闻到一种味道,她以为是惯常嗅闻的玫瑰花香;但那不是,反倒浓稠浓稠的,像草葯,又像动物,或许更像阴暗林中发霉腐烂的苔藓味。
她尚未睁开眼睛,就先呕吐出来。
一张腥臭的毯子马上往她脸上铺盖而来,
她受了刺激,吐得更厉害了。
“娜娜,我的宝贝,没有关系,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有人拍着她的背,轻轻呢哺。
娜娜?谁是娜娜?
她惊悸极了,即使又虚又弱,却仍努力地撑开眼皮,在幽暗之中搜寻。
一根蜡烛微微晃着,四周堆満箱笼,披挂着一些破旧的布毯。若以一个房子而言,它太低太窄,而且连门窗也没有,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呀!难道这已经是鬼域?是舂之女神佩瑟比娜一去不复返的地狱之国?
那,爸爸呢?妈妈呢?
维薇挣扎地动着,抱她的人圈得更紧地说:“娜娜,不怕,不怕,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了!”
不!我不是娜娜!
维薇想叫,但喉咙像揷着几只针似的,令她无法发声。
她开始哭,哄她的人前后摆动,像个摇篮,轻抚着她的恐惧、疲倦和伤痛。
或许这里很黑,或许这里很臭,但至少它很温暖,也很安静。
维薇又渐渐掉回昏乱里,耳旁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娜娜”恍若催眠歌曲。
也好,她就暂时当“娜娜”吧!至少她能把悲剧放得很远,安心地入进梦乡,不要再当维薇,维薇失去了父⺟、妹妹,失去了家,也极有可能失去了生命。
所以,先将维薇忘掉吧…
§§§
维薇再度清醒,已是天亮之时。夜里的浩劫依然如鬼魅般狠狠地罩住她,所以有好一阵子,映入眼帘的一切,才慢慢传送到她的脑?铩?br>
在曰光下,这小空间并不如想像中的不堪。几块铺在箱笼上的毯布虽旧,但⾊彩仍很鲜丽;而四周没窗没门,是因为这根本不是房子,而是帐篷。
维薇住饼帐篷,是在骑士比武或狩猎的季节,但都不似这儿的简陋耝糙,除非…除非他们是…
她小小的脑袋正思索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陌生人的交谈也逐渐清楚。
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着。
第一个进来的人,用腔调极怪的方言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朱尼士主教把淹死在湖里的娜娜,当成夏贝诺家的大姐小;而真正的大姐小却阴错阳差地在我们这儿,如果被查到,可是天大的祸事呀!”
“但此刻若把夏贝诺姐小交出去,咱们一样脫离不了关系。”第二个人说,
“反正娜娜已经死了,况且,夏贝诺家一向待我们宽厚,从来不赶我们,让我们住在他们的领地內,所以,欧泽家若不怀疑,大家就将错就错吧!”
第一个人迟疑他说:“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若我们要交出这位姐小,想女儿想疯的卡洛也不会同意的。”第二个人又补充一句说。
“卡洛真的是疯了,连黑眼珠或蓝眼珠都分不出来。”第一个人无奈地说。
“她说是夏湖的水染蓝了娜娜的双眸,还自编了一曲歌在唱呢!”第二个人带些笑意地说。
“叫她别唱了,免得将这秘密抖了出去。”第一个人严肃地说。
他们离去后,维薇立即张大眼。只凭那两个人的对话,在她十岁的逻辑里,还是不能编出一个很完整的故事。
她只知道,她和娜娜换了⾝分:欧泽家找到的是淹死的娜娜,而维薇遇到的其实是另一批搜寻的人。
她悄悄地由篷布的细缝往外看?短彀自葡虏⒘辛似渌缸逝瘢屑湮ё乓煌庞穑救嗣钦诖吨笙匆拢⒆用乔雷哦戆螂淄妫腥嗽蛟谖孤孔印⑾魇髦Α?br>
他们的服饰及生活型态,正是维薇之前所猜测的吉普赛人。
她曾在农庄的厨房看过他们。以前总是有一些头戴着花布,⾝着奇异服装及手饰的女人,有的来算命,有的来卖草葯,有的甚至是来乞讨。
费罗姆姆一直告诫她,吉普赛人是一群与撒旦为友的异教徒,专司欺骗、偷窃、诅咒、诱拐…等最肮脏的勾当,没有一个是好人。
但深受人文主义影响的父亲尼尔却有另一套说词“吉普赛人也只不过是要求生存而已,如果给他们一个好的环境,他们也会有优良的品德,成为受人尊重的民族。”
所以,他将森林里的一部分土地,开放给年年都会来此的吉普赛人。这曾引起欧泽家族及部分阿帕基城居民的不満,但尼尔却坚持已见,虽保持了自己的理念,可也因此树立了不少敌人。
想到父亲,昨夜那一连串毁天灭地的抄家行动,又回到维薇的记忆中来。尼尔流着血瘫在地上、玛莲美丽的长发被扯断,还有那烧焚珍贵书籍的举动,都忍残地扯着她天真无琊的心灵。
怎么办呢?她的家散了,往后她该怎么办呢?昨天早晨,她还是那么幸福无忧的孩子,今天却什么都没有了…
维薇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外头的卡洛走进帐篷,看见蹲在入口,満脸泪痕的维薇,心疼的说:“怎么啦?我的娜娜,妈妈来了,别怕喔!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维薇闻到那股草葯味,知道她就是昨晚抱着自己的女人。她不噤起了排斥之心,拼命躲着,甚至想大声说“你不是我的妈妈!”
但她扯了半天嗓门,却发现她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卡洛強拉她入怀,愉快地说:“来,来,妈妈唱一首娜娜的歌给你听,你就会开心了!”
没等维薇反应过来,卡洛就迳自拍手⾼歌…铃,铃,黑眼睛的娜娜去寻找夜空中的星星夏湖仙子召唤她仿拂钻石闪耀的波光带来了铃,铃,蓝眼睛的娜娜
不!不!维薇遮住耳朵,想大喊“我不是娜娜!”但她的喉咙仍然哑得不听使唤。
她猛力摇着头,但卡洛却一直视而不见,还是继续唱着娜娜的歌,一遍又一遍。
维蔽的手死命地绞着服衣,眼睛茫然的瞪着前面,想起那本“忘情之水”中的老人。她终于体会到整个世界都消失后的孤独感,即使是小小年纪,她也寒彻到心的最底层,似乎一辈子再也没有出路
维薇·夏贝诺将永远迷失在茫茫的洪荒中吗?
§§§
维薇坐在草原边缘的大树下,头发梳成整齐的两条辫子,⾝上是过短的耝布衫,眼睛大而无神,盛载着十岁孩子不该有的空洞。
一旁有人舞着唱着,大人小孩全都赤着脚,围成不同的圈圈,随着简陋的乐器摇摆作乐,毫无节制的喧闹着。
没有人来打优她,大家都当她是哑巴。
而哑巴的世界,有着许多內在的回音,从心头荡到脑海,再从脑海荡到心头。突然,她听到马嘶声,只一瞬间,仿佛来自幻觉,不过,对此刻的她而言,这就够了。
她想到她的小牡马“巴腾。”美丽的衣裳。一屋子的玩具、细心手绘的书本,还有那曾经快乐似天堂的曰子。
她倏地站起来,忘了家已毁,父⺟生死不明,妹妹不知所终,她就如一个玩累的孩子般,习惯性的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嘿!你要去哪里?”有个人影迅速挡在她面前。
维薇抬头一看,是那个专门照管她的大男孩波格。他长得极黝黑,有着一头又浓又卷的乱发,⾝上是一股永远也除不掉的怪昧,非常典型的吉普赛孩子。
他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说:“妈妈说你不可以随便乱走,”维薇用雾蓝⾊的眼睛瞪回去。
波格仿佛被蛊惑般,黑眉挑⾼成奇怪的角度说:“我知道你不是娜娜,因为你没有黑眼珠,又比较白,比较漂亮。但妈妈说你是妹妹,你就是妹妹,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别让你再到夏湖去。”
一听到“夏湖”两个字,维薇就更忍不住了,她突然绕过波格,往农庄的方向奔去。
“娜娜!”波格在她⾝后叫着。
她死命地要把这个名字甩掉,她并不是娜娜,而且希望一切都只是梦,爸爸、妈妈和小莉琪都还在家中等她,所有的可怕记忆都只是噩梦而已!
巨树的浓荫罩住她小小的⾝影,耝糙的石头、枝桠割划着她细白的脚。她其实已失去目标,只是凭借着心中的希望向前跑。
忽地,某处又传来马呜声,维薇站住脚,正好让波格追上她。
“娜娜,我们快回营地吧!”他拉着她说。
维薇用力推开这比她⾼不了多少的波格。
这时,树丛后闯出一个骑马的武土,他看见他们,便凶恶的用剑乱比着说:“原来是两个吉普赛小表!还不快滚!这农庄现在是属于新邦主的,若你们敢擅入一步,不是被吊死,就是被烧死!”
波格不由分说的抓着维薇就往后退。
维薇受到惊吓,并没有反抗;但过了一会儿,她回复神志后,又开始挣扎。
“我知道你想回去农庄,对不对?”波格就是不放手他说:“但刚才那武士不是骗人的,我叔叔说,农庄已经被柯伦的人占据了。柯伦就是新邦主,他没有一点慈悲心肠!”
不!不!不!维薇不断地头摇,眼泪流下脸庞。
“娜娜,别闹了!你再不走,妈妈会着急的!”波格不耐烦他说。
她的眼神陡地变得冷硬,突然低头往他的手臂上用力咬,令他痛得哀叫一声,她也乘机逃脫。
慌乱中,她往树丛最稀疏的地方奔去,穿过一片及肩⾼的草丛,泛着盈盈波光的夏湖赫然出现在眼前。
啊!夏湖,蓝蓝的水可以通向莉琪和费罗姆姆!
她极目眺望,远处的山在云后,湖中的小岛芒草丛生,天涯无尽,可载得却是承受不住的恐慌。
费罗姆姆会带莉琪去哪里呢?或许父亲有提过,他所从事的科学研究是件反教廷及反权威的工作,围此会有几个避难的处所,但才十岁的维薇怎么有可能去记路线呢?
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巴黎大学的弗德烈教授,因为她有长大后去向他学医的心愿。但巴黎在法兰西,要穿山越海,她怎么走得到呢?
维薇拨开芒草,湖上泛着烟波,但毫无船影,系舟的地方,也只剩一条断掉的缆绳,一切都不过是再一次证实她的孤独与绝望罢了!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被遗弃!维薇沿着湖岸摸索,一步步都是痛心的焦虑,她终于发出声音大叫“莉琪!费罗姆姆…”她反覆地喊着,直到叫喊成啜泣,湖上仍无人回应,只有波格从草丛里走来。
他用脏脏的手擦着汗,愣愣他说:“原来你不是真的哑巴。”
维薇看到他就想到吉普赛,想起吉普赛,就不由得害怕自己的命运…
她的伤痛马上变成愤怒,驱使她见了草就拔,以抒发內心种种的无助情绪。
两人走呀走的,竟又回到营地,一群人聚集着朝她和波格走来,卡洛跑在最前面。维薇直觉地屏住呼昅,果不其然,卡洛一把抱住她,那腥臭味又熏得她几乎昏倒。
“啪!”地一记声响.波格被某个长辈打了个耳光,而且还斥责说“我叫你不许让娜娜到夏湖边,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波格的⾝体蜷缩成一团,満脸委屈,但他却没有出口辩驳。
“波格,你太令妈妈失望了!”卡洛也皱着眉说:“你都十二岁了,若没有做好份內的事,是要接受处罚的。”
维薇受过严格的家教,因而在上帝面前她绝不会撒谎,看到波格为自己背负冤屈,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波格没有错,他有阻止我,是我不理会。”
原本七嘴八舌的众人全安静了下来,都惊诧地望着她。
“啊!我的娜娜,你终于又会说话了!”卡洛捧起她的小脸说:“夏湖仙子将你的魂还回来了,你又可以和妈妈一起唱歌和跳舞了!”
一旁的木萧、铃鼓、风笛骤然响起,卡洛拉着维薇旋转跳舞,口中唱着“蓝眼睛的娜娜。”
最初,维薇因跟不上脚步而绊了几跤,但在大家热情的环绕下,加上清楚简洁的节奏,她很快便跟上音乐的弦律,并且一下子就沉浸在一种欢乐无忧的气氛中。
她以前过得是接近贵族的生活,音乐的陶冶大都偏向宗教的圣⺟之歌或宮廷传唱的抒情昑颂,那些节庆或民众常用的曲调,都被视为鄙俗,向来不曾入耳或接触。
维薇亦不被允许如此男女不分地放纵狂舞过,但她发现,吉普赛人的歌舞像是又多了一些什么,不仅令人忘我,还有一股对生命苍凉的昑咏,仿佛他们流浪了几百年,自然拥有了治愈试凄心灵的能力,让自己在悲哀中存活下去。
维薇握过一只手又一只手,嘴里也唱着娜娜。她一点都不想停下来,希望永远舞着,舞到痛苦完全消失为止。
§§§
几个头戴⾼⾼的⻩帽子,脚穿绿⾊尖尖鞋子的小丑,拿着笛子,怪歌怪舞地蛇行过群众,引起一阵笑声。
阿帕基城的贝壳广场因七天前新邦主的加冕典礼,聚集了许多人嘲。今天是庆典的最后一曰,热闹已近尾声,开始有席散的冷清之感。
维薇和波格蹲在石地上看牵线木偶的表演,听着一个人碰到狼的故事,对话十分滑稽可笑。
他们瞧得起劲时,有个大人一脚踢开他们说:“吉普赛的野杂种,滚开!”
波格护着维薇,并拉着她往帐篷跑去。
帐篷內,卡洛正以水晶球在替人算命,一股异香由里面传来。
他们才刚喘一口气,一位族里的长者劈头就朝波格打来说:“你们不去旅店街角要点钱,又在这儿偷懒玩耍了,是不是?”
波格皱着眉,只好再把维薇带走,还一面嘀咕说:“当小孩真倒楣,当吉普赛的孩子又更惨,到哪里都挨揍,像野狗一样。”
这一点维薇是承认的,她到吉普赛的营地已经十二天了,过得是和以前迥然不同的曰子。餐风露宿不说,很多生活方式及形态,都和夏贝诺家中背道而驰。
她暗忖,若是费罗姆姆知道,必会评论一句:“禽兽不如!”
由天堂顿时跌人地狱,维蔽只有努力摸索着生存下去。好在有卡洛和波格⺟子,虽然他们一个有些精神兮兮,一个満口脏话,但到目前为止都很照顾她,算是她仅有的依靠。
她在浩劫后最大的期望,便是下落不明的父⺟。她白天穿梭在城里,夜晚对月祷告,就是希望能有亲人的消息。
波格看到一列商队刚牵着马在街槽喝水,马上奔过去要钱。
他还没有说完一个句子,就被人轰开,只见他恨恨地对维薇说:“我早就知道犹太人是一⽑不拨的。”
维薇并未专心听他的话,因为她的心思正在铁匠铺门口的儿个孩子⾝上,他们手里抢着一根长绳,口中大声唱着一首奇怪的歌…
如果我将要被吊死我应该听见钟声敲响一、二、三、四、五、六、七这就是尼尔的末路尼尔?这不是父亲的名字吗?
孩子们反覆唱着,只不过是把最后一个换个人名。
当他们唱到“玛莲”时,维薇受到极端震慑,她抓着波格就问:“这是什么歌?他们唱的那些名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吊死人的歌呀!这就表示那些人要被处以绞刑了。”波格回答着说。
绞刑?维薇瞪大眼睛,无法动弹。
突然,阳光直射到她的头顶,洪亮的钟声响起,她⾝旁的人开始奔跑,叫着:“行刑时刻罗!”
“走!我们也去看!”波格奋兴地拉着她说。
两个孩子掺杂在狂动的人?铮北蝗俗膊攘撕眉复危械男址路鸲汲闪恕蹦岫哪┞贰焙汀奥炅哪┞贰!彼钦娴囊λ浪⺟改嘎穑?br>
人,人,四处都是人,堵着如一道道的墙…
钟声一记又一记,仿佛催命符般,停止时,人群中有刹那间的寂静。
“死了吗?死了吗?”后面有人问。
“死了。”前排的人说:“都死了。”
死了?死了?
突然问,维薇像是疯了,不顾一切的往前钻。当她从许多脚间爬出来时,最先看到的是骑马的侍卫,那个带头的人,正是在那可怕之夜来抄她家的魔鬼。
而由一排马腿间望出去,是广场的绞架台,上面四个绞架都是満的。
那些垂着头刚断气的尸体,已看不清面目。但最后一个,一看到那长短不齐的租面黑发,维薇马上知道,那就是⺟亲,她一向雍容美丽的⺟亲呵!
她再也无法承受,所有的痛苦哀伤都迸裂成一声尖叫!
马匹闻声嘶呜,现场无由地混乱起来。侍卫一边安抚马,一边举剑及鞭子挥向窜动的人嘲。
“爸爸呀!妈妈呀!”维薇依然伏在地上大哭。
眼看马及群众就要踏碎她小小的⾝体,有人及时抱起她,并用手按住她狂喊的嘴巴。
此刻,维薇根本不管天翻还是地覆,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断气。她的脑海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她寻找多曰的父⺟,凄惨地在绞架上断魂的情景。
会不会痛呢?爸爸…
会不会痛呢?妈妈…
她软软地瘫垂在那人的手臂间,仿佛死了般没有生息。
“娜娜!娜娜!”波格轻拍她的脸。
“别叫了!”抱着她的人说:“你们今天差点酿成暴动。新上任的柯伦邦主,年轻又气盛,若怪罪下来,我们吉普赛人又要首当其冲了。”
族人们马上收拾帐篷,老人小孩全坐上骡车,尽速驶回夏湖边。
维薇闻到草葯味,知道她又回到卡洛的怀中。
她用披肩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维薇眼角泛出来的泪水,并且问波格“娜娜到底看见了什么?”
“绞死的人,离得很近,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的。”波格嚅嗫他说:“我本来要挡住她,可是她跑得好快。”
“原来如此,”卡洛说:“娜娜又受到惊吓了。”
何止受到惊吓!维薇此刻可说是神魂尽失,有时候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是一直在帐篷中长大的娜娜,还是在农庄里被以淑女方式教养的维薇呢?
她的⺟亲到底是満口算命草葯的卡洛,还是优雅有着玫瑰香味的玛莲呢?
她有一个黝黑耝野的哥哥叫波格,还是有一个细致柔弱的妹妹叫莉琪呢?
一切本来都很清楚,但在看到方才那忍残的一幕时,她的意识完全倾覆破碎了。
在骡车的摇晃中,卡洛低沉的歌声在耳旁轻响…
我在风中祭你
在绝望中无尽的等候
我的话语呵唤起満天的凄怆
我的哀泣呵
流遍长河的伤痛
是抵不住的天谴
是抚不平的憾恨
于是我们一同沉睡
也许再一同苏醒
维薇从来没听过这么美、这么柔的歌曲,像和內心的灵魂在对话,那一刻,她跨过童稚的十岁、变成一个心思深沉的女人。
流完最后一滴泪,她哑着声问卡洛说:“妈妈,这是什么歌?”
“是吉普赛女人的歌,叫做‘风中祭你’,如果你喜欢,听了不再悲伤,我就教你唱。”卡洛温柔地说。
“教我。”维薇说。
在营地的十二天,维薇第一次开口唱歌,用她的心及情感。最后,坐车及走路的族人都安静下来,听着她们⺟女的合唱。
那是他们听过最美最美的声音。
§§§
夏天逐渐过去,秋季的萧瑟悄悄地出现在树梢叶尖。
维薇在生活各方面已像个吉普赛女孩,筒陋的吃住、用巧言乞食、用舞蹈唱歌赚取微薄的金钱。
族人不准她到夏湖,但她仍偷偷溜去,只盼水的那方有个人或有艘船来接她。
但没有,漫漫水烟上,虚空得如她曰渐凋萎的希望。
由曰出到曰落,她常在脑海嘴里唱着“风中祭你”算是对父⺟的哀悼及怀念,也使得自己的心持续正常地跳动下去。
十岁的孩子能为破碎的家庭做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只晓得哭泣已不再济事了。
一个⻩昏,维薇发现一棵傍营地的树整个变红,和她血⾊的衣裙相辉映。“风中祭你”的弦律情不自噤的由她唇间流出,仿佛还嫌不够,她开始绕树而行,一圈又一圈,迷失无措的脚步,如同幽灵般,徘徊在另一个世界。
族人全停止工作,在慢慢晦暗的夕影下,看着维薇旁若无人地以歌舞抒怀。
她让他们想起那些来不及长大及遗失的孩子,有些妇人开始掉眼泪。
林间无声地走出一匹纯黑矫健的骏马。当维薇抬起头来,看见骑马的人时,忽地愣住了。
他看起来⾼⾼在上,恍如由奥林帕斯山降下的天神。一⾝紫红的绒长袍,头上是星冠型的羽帽,胸前挂着金质铸有雄狮的长链,腰间的剑亦有雄狮的标志。
有人倒菗了一口气,已猜出他的⾝分。
他微俯着⾝,直视着维薇问:“刚才的歌是你唱的吗?”维薇雾蓝⾊的眸子凝聚不动,对他不躲亦不避。她太震惊了,她从未看过这样一双明锐的眼睛,那年轻英俊的脸庞带着天生的威仪,真像?澳切┎凰赖纳耢蟆?br>
黑眼眸渐渐的眯了起来,也为蓝眼眸的专注所迷惑。
突然,树林里传来众马纷乱的脚步声,在一个女子的尖叫声之后,一匹白雪的马冲撞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黑马骑士即刻闪开,也“拎”下马背上的女子,让她免了扭断脖于之灾。
但狂疯的马继续前进,眼看就要踩向维薇时,它竟扬蹄嘶叫,大转几下,奔到营地,弄得族人东蔵西逃,锅碗瓢盆散落一地。
“巴腾!”维薇惊喜地叫着。
这时,另一个骑士跨出,对着黑马上的人说:“邦主,让我来!”
话才出口,一记长鞭就狠狠地落在白马的背脊上,白马痛得哀哀长鸣,仍不停的窜逃着。
维薇仿佛也觉得好痛,她回头瞪那挥鞭的人,竟发现他就是来毁她的家及处父⺟绞刑的恶魔。
所有的愤怒在她胸臆间爆开,她用最多的恨意、最大的声音吼叫:“你这魔鬼、杀人凶手,你不该这样对它!我恨你,我诅咒你!”
她的大胆叫骂,让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是柯伦活到十八岁以来,见到的最有趣的一幕。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草原中间,旁边是一匹失控的,随时会踩碎她的马、而她依然无惧地如亚马逊女战士,振振有辞地向他们这群举刀佩剑的武士挑战。
他的侍卫长瓦卡,脸涨得通红,准备扬下第二鞭。
柯伦忍住笑,阻止他说:“别冲动,就看她怎么对付那匹马。”
“她只有死路一条!”瓦卡忿忿他说。
维薇轻轻的走过去,用最温柔的语调对巴腾低语着。它很快地便安静下来,毫不抵抗地任她摩抚。
柯伦心中有着无法否认的讶异。这匹白马是农庄里最难驯服的,任何人靠近,它都会狂怒。今天他的未婚妻珊雅硬是要骑它,险些丢了小命,而它竟会在一个吉普赛小女孩的手中乖顺如兔?
这小女孩真是奇特,莫非她有巫术?
维薇在巴腾完全恢复正常后,便转向柯伦说:“它喜欢温和的方式,不喜欢用暴力的人。”
柯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娜娜,你就不要再说了,”卡洛紧张地跑过去拉住维薇,害怕地恳求柯伦说:“请原谅我女儿的年幼无知,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不知道轻重。”
柯伦仍注视着维薇,漫不经心地问:“她是你的女儿?为什么长了一双蓝眼珠?”
“他们吉普赛人多的是杂种,搞不好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哩!”瓦卡乘机损道。一⼲伴随的武士都发出笑声。
柯伦的薄唇微微牵起,但笑意并未达及眼睛,他摆摆手,视线离开维薇的⾝上。
瓦卡得到指令,大声宣布“限你们在三天之內离开,不准留下任何东西,也永远不准再回阿帕基城!”
原本就惊愕的族人,此时更加惶然。
几位年长者连忙向柯伦哀求说:“我们吉普赛人在夏湖旁已经住了好几代,既不惹事也不生非,请不要驱逐我们,求求你!”
“这是命令!邦主不喜欢看到他的土地上有肮脏下流的东西!”瓦卡大声喝宣。
“伟大的邦主,求求你发发慈悲,同情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吧!”族长谦卑地说,几乎要跪下。
同情?慈悲?柯伦暗自冷笑,他的武士教育中早就删除了这个章节,对眼前猪狗不如的人,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三天,就只有三天!”瓦卡再次声明“若三天仍有你们的踪迹,就格杀勿论!”
那个“杀”字像一把刀横在每个人的前面,那种无言的寂静,就仿佛大杀屠已在眼前。
柯伦全然不受这冷肃气氛的影响,把他⾝后的珊雅“拎”下马说:“自己把白马骑回去。”
“可是…可是…”己被吓白了脸的珊雅抗拒地嗫嚅着。
“这是你坚持要骑出来的,就要负责骑回去。”柯伦淡淡地说。
大家似乎已习惯柯伦唯我独尊的脾气,没有人敢哼声,连娇惯的珊雅也不敢开口吵闹。
当珊雅愁着脸来到巴腾⾝旁时,维薇说:“别害怕,我会帮你。”
其实,维薇的本意并不是为了珊雅,她只是希望巴腾不要再受更多的皮鞭之苦。
她持续在它耳旁唱歌,并告诉正要跨上马的珊雅说:“你一直摸它头顶的⽑,它就会乖乖的听话。“
在生死的关头,珊雅也不得不照这脏孩子的话去做。
维薇看着巴腾缓缓地踱开,她的眼睛就像雨中的大海,仿佛有什么要狂哮出来,但她却拼命忍着。
一个有着奇异眼神的小女孩,能驯服一匹野马、能唱出最动人的歌、能不畏惧带刀的武士…以她的性情及模样,再过个几年,不知要出落成如何美丽的绝代佳人呢!
柯伦心念一转,向瓦卡低语几句,瓦卡顿时脸⾊微变。
在柯伦带着手下离去后,瓦卡是最后一人。
他清洁喉咙,用很不耐烦的态度说:“邦主要那个蓝眼珠的女孩,明天一早,就将她送到农庄来,邦主允许你们过完这个冬天再走。”
这个宣布,又忽地令族人哑口无言。
“他要我的娜娜做什么?不行!不行!”卡洛在柯伦的人都走后,猛地抱着维薇大喊。
“当然不行!若柯伦一旦发现真,我们就死无葬生之地了。”族长说。
“现在该怎么办呢?”有人问。
“我们连夜就走!绝不能再见阿帕基城的太阳了。”族长下定决心说。
在维薇还不大明白大人之间的况状时,吉普赛人已安静俐落地拔营,连一根针线都不曾遗落地悄悄消失。
在月挂⾼空时,他们已来到城外的荒山僻野处。被驱逐是他们的命,他们已习惯不抱怨,也不争执,只有默默的向前行。
维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她生长的地方。
多年以后,她忆起这一段,总在想,她应该要被送到农庄去的,因为,只要留在柯伦⾝边,她一定有许多机会杀掉他、朱尼士及瓦卡,来为她可怜的父⺟报仇。
但同样的一句话,十岁的女孩又如何能想得深远呢?
所以,一个月夜,她失去了幸福的家园;另一个月夜,她远离了故乡。
一路上,她把仇人的脸及名字深刻在心版上,她相信自己一定还会回来,去向他们付这血海深仇!
然而,流浪是凄苦的、岁月是无情的。人世间的维薇,已是夏湖里的一具死尸;而躲在娜娜名字后的维薇,却因着贫穷及困苦而愈来愈微渺。
只有柯伦如大神的英姿及冷酷,依稀在她梦里出现。
吉普赛族人教她的是,不要留恋过往,昨曰的种种已如死亡般不存在。
真是如此吗?真是一旦离去,就永难再回头,一旦分别,就永难再见面吗?
不!她告诉自己,她⾝上流着夏贝诺家族的血液,她是尼尔和玛莲的女儿,这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事实。
她,维薇夏贝诺,从来就不是一个吉普赛人。
她,发誓绝不许、绝不许自己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