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咏录
秀⽔通越门外二里,有潴⽔一潭,潭面广百步,而深则不可测也。且西受天目杭山诸源,湍急莫御。是以天气清朗,有⽩光三道起自潭中,直冲霄汉,数里外人及见之。
若遇霾,则波涛汹恶,往往为舟楫患。五代时,异僧行云者经其处,指潭叹曰:“西南险害,无是过也!我当为大众息之。”遂聚土实潭,建殿其上。
落成之夕,三光复自土中突起,僧曰:“吾几误矣!”即设⾼案置香案,自诵咒于案下,光遂收散达旦,僧即筑土求材,临流建庙,题曰“龙王之祠”
其三光起处,又造二浮图以镇。⽔势既平,湖冲又杀,往来者便之感之。于是钱王赐额“保安”赠行云为“保安禅主”及宋,改“景德禅寺”至今仍之。迄元至正中,有曹睿辈宦游过此,登饮其间,用人唐句分韵赋诗。
忽一老人长髯深眼,骨⾁峥峥,飘然策杖而至,曰:“老夫去此甚迩,闻诸君⾼怀,不揣驽朽,亦效一颦于英达之前,何如?”诸人心虽嫌异,姑缓而止之。
睿即首倡云:“清晨出城郭,悠然振尘缨。仰观天宇宙,倚瞩川原平。竹树自潇洒,禽鸟相和鸣。龙渊古招提,飞盖集群英。唱酬出金石,提携杂瓶罂。
丈夫贵旷达,细故奚⾜婴?道义山岳重,轩冕鸿⽑轻。素心苟不渝,亦⾜安吾生。范恂继咏:凌晨访古刹,幽气集柱阿。雕甍旭⽇炫,维宇晴云摩。疏松奏笙簧,修竹唱凤珂。禅翁素所随,名流世来过。俯涧漱寒溜,涉登扣翠萝。
渝茗佐芳醑,谈玄间商歌。遂令尘土壤,如濯清波。兹景诚奇逢,追游亦岂多?流光逐波澜,飞翼拔⾼柯。
赋诗留苔萍,千载期不磨。牛谅继咏:灵湫闷驯龙,古殿敌金粟。僧归林下定,云傍檐端宿。伊余陪雅集,于此避炎酷。
息悟道,息静外荣辱。坐石飞清觞,堪⽩⽇速。别去将何如,留诗満新竹。徐一夔继咏:野旷天愈豁,川平路如断。不知何朝寺,突兀古湖岸。
潭埋⽩云没,林密翠霏。胜地自潇洒,七月流将半。合并信难得,通塞奚⾜算!广文厌官舍,亦此事萧散。风棂爵屡行,萝灯席频换,但觉清啸发,宁顾⽩⽇旰?吾记兹游,扫壁分弱翰。
睿因请于老人,老人随口而应:忆昔壮得志,云雷任挲摩。指顾感蛟鲸,叱咤驱风波。已矣而今老,悠悠困江河。良会岂曾识,意契即笑歌。夕歌恋松柱,晚风洒蒲荷。流霞杂轻烟,凌袭袂罗。
佳景洽⾼谊,何妨醉颜酡,因嗟开山子,空堂负秋萝。生年几能百,时光度槐柯。名利钓人饵,青冢豪杰多。笑彼奔走生,自苦同蚕蛾。经营计长久,一朝委汤锅。世路且险测,杯弈蔵⼲戈。
达人尚⾼隐,乌帽甘清蓑。江花脂粉胜,林鸟宮商和。石枕待舂睡,新刍贮银螺。对此引深乐,天地奈我何!
昑毕,众人骇然敬服,不以野老视焉。因请名问答,老人曰:“予龙姓,讳云,字子渊,别号江湖游客。家本山之西,来有年矣。”
众人喜,遂相与极谈,飞觞流饮。及酒阑兴尽,命彻登舟。老人拱手言曰:“顷侧行旌,承不以樗鄙相拒,敢献一语酬报诸君,何如?众皆应曰:“愿受教。”老人曰:“诸君夜发,以程计两⽇后当过钱塘。
但遇江风初动,有黑云自西北行南,慎弗轻躁取悔。斯时也,果验愚言忠益,不敢枉谢,得求殿宇新之,则吾邻有光多矣,将不胜于谢乎?”
众人口诺心非,相礼而别。未数步,回顾老人,忽不见矣。众皆壮年豪迈,不以为意,急行舟去。及两⽇后,早至钱塘江上。风敛⽇融,江面平静犹地,过者争舟而趁。恂、谅、一夔促装使发,惟曹睿曰:“诸兄忆景德老人之言乎?
吾辈非报急传烽、捕亡追敌者,纵迟半⽇,何误于⾝?岂必茫茫然效商贩为得耶?”三人相笑而止。笑未已,风果自西徐来,又黑云四五阵从北南向。睿曰:“一验矣。”三人曰:“试少待。”
顷间,黑云中雷雨大布,狂风四作,満江浪势连天,如牛马奔突之状。争过者数百人,一旦尽葬鱼腹,惜哉!曹睿因指谓曰:“诸兄以为何如?”
三人失⾊相谢,睿曰:“烂额焦头,何如徙薪曲突?此无知魏先平陈受赏,君子美其⼲本不忘也。今非此老预告,则吾属亦化波心一沤矣,何能携手复相语哉!”三人曰:“诚如兄言。”
遂送棹三塔湾下,访其曾,俱言西邻无龙姓之宅。曹睿默然良久。曰:“噫!可知矣,咏诗起联及名号寓意,宛然一龙神也,何疑!其祠居寺石,故曰‘西邻’。
所谓‘名利钓人饵,世路且险测’诸言,警悟于吾辈甚谆切也。愚昧凡资,自不能释其意耳。”
遂相与洁牲肴拜〖于祠下,以伸谢之。又各出⽩金三十斤为新殿之费,有僧某,辞不敢领,睿等谓曰:“王之指救,再生大德也,虽市珠投报,⽔路难通,在耳教言,何忍忘者,况有⾝则能孚财,今纵无财,独不愈于无⾝乎?尔能敬忠其事,在山门亦孔荣矣,何用辞!”
且顾谓二人曰:“一宦劳⾝,几尔寄魂⽔府,幸存弱质,何当复蹈危途?不若听鸟家山,看花故里,醉眠风月光中,以副龙神讽嘱之意。不然,汤锅之祸信踵弊舂蚕矣,能不畏哉!”三人皆唯唯应。
即⽇同章告养,托病归田,可谓卓然达矣。今以“龙渊胜境”匾其门,盖亦承此意欤?卧云幽士评:世有契约借贷而反面不肯偿,乞暗蚤明而劳⾝亦恋禄者多也。
今睿等虽免于难,使他人处此,反以福幸为自致矣,何能念及景德老人之言乎?况又非追索邀求而舍金如丸弹,非犯嫌被论而弃位如敝屣,卒能不负龙神所望,岂不诚贤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