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前面数来第二张桌子上的男顾客,视线与路人玾碰个正著。
她花了点时间想想他是谁,因为多年前她认识他时,他的头发是鬈的,现在他却留著披肩的直发。他穿了⾝亚⿇质料的西装,鞋子是某种爬虫类的皮做的,也许是什么濒临绝种的动物。
他对路人玾笑笑,并向她招招手,她就走过去。
“嗨,学长,好久不见。很不巧,厨房已经空了,得请你到别家餐馆去消费了。”
她已记起他是她生学时代的学长,但也可说是同学,因为他很多重修课都是在她班上上的。
马玉山苦笑一声“你还是老样子,喜欢消遣我、叫我学长,都忘了你比我还早毕业吗?”他环顾店里四周“这餐馆是你开的?”
“家⺟的趣兴,我只是她的助手。”
“记得你在学校就已经将膳食、烘焙师,什么杂七杂八的技术证照全都考到手,连营养师执照听说后来也拿了,现在怎么只是…”言下之意有大材小用的惋惜成分。
路人玾只是微笑没有答腔,她近来没什么与人聊天的心情。
马玉山取出一只银质扁盒,递一张名片给她“我现在和朋友合开公司,如果有什么合适的好机会,就通知你。”
路人玾看着名片上印著密密⿇⿇的头街,笑着收进围裙口袋里。
“阿玾,既然你们准备打佯,那我请你去吃个饭或喝杯咖啡,如何?”马玉山发现,这个学妹越来越秀美,尤其脸上那抹带著淡淡轻愁的微笑,更是引起他的好感,较过往更甚。
这时候,路⺟从厨房小窗轻声唤著她,她朝马玉山笑笑,便转⾝走近窗口。
“阿玾,你的朋友?”路⺟见女儿点头,便接著问:“约你出去吃饭、喝咖啡?那你去吧,店里我来收拾就好。”
她朝小窗外张望、打量。嗯,还算人模人样,呃,应该是“未婚”的吧?唉,这阿玾也真是的,老是昅引到一些不合适的对象。
路人玾摇头摇“不用了,让他自己去找别的餐馆吃饭就好。”接著,她以低不可闻的音量又说:“他不是我在等的人…”
“大哥,给我饭吃,然后给我零用钱!”康云云习惯性地,大步定进康向誉屋內就直嚷著。
客厅中没看到人影,她先打开办公室门探头看去,也没见到人,然后才转⾝走向餐室。
餐桌旁的罗川看了老板一眼,表情満是哀怨,然后故作开朗地对走进餐室的康云云说:“厨房冰箱里的食物,包君満意。”他的笑容很伪善。
康云云瞥了桌上一眼,惊慌轻叫道:“便利商店的微波便当?你们竟要我吃这种东西!”
“还有各种饭团、三明治,満満一冰箱都是喔。”罗川朝她眨眨眼,夸张地介绍著。
连著几天,他和康向誉已将每家便利商店所推出的各式微波便当、饭团、三明治,全吃遍了。头舌上每颗望渴美食的味蕾不断地向他议抗著…要被养刁了嘴的老饕连曰进食速食,简直就是一种酷刑,有时他真是恨极了康向誉⼲嘛要住偏远的镇郊。
罗川叹了口气:心想:还好,他们已与曰本车厂敲定参观行程,近曰內就要起程到美食闻名的国度。
“玾姊姊呢?她上哪去了?”康云云鄙夷地把视线由微波便当上移开,疑惑地问著兄长“就算玾姊姊回家了,那何嬷嬷人呢?”
康向誉推开椅子站起⾝,闷声不响地离开餐室,他将回答的工作交给罗川。
他昨晚又作了恶梦。
在梦中他看到夜午,漆黑的乍夜像丝绸一样,又像是液体的向四面八方流去,把每样东西紧紧地封住,像融化的沥青包住整个世界。
然后,在律师事务所里遇到的恐怖事件又重新上演一遍,漆黑的空间使他感到异常恐惧以及无助。
但突然问,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他听不清楚声音的主人说了些什么,但却抚平了他的不安,使他得以喘息。那个声音是他的心灵支柱,而他也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醒来后他明白那只不过是一场梦,但他非常确定,他极度想念那声音的主人。
鞍曰洽公的行程不能再延误,而他深切地希望,当他回来时一切问题都已获得解决。
路家的房子是一栋旧式的独栋建筑,路人玾的房间在三楼,一房一厅,地方不大,刚好够用。
她的房间面向街道,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被行道树半遮半隐著。当微风吹拂,树影婆娑时,有种茱丽叶问“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的气氛。
路人坤被自己羞怯的期盼搞得心神不宁。她想起一种名字叫“等待”的玫瑰花,那种花的花办是白⾊的,有一圈淡淡的红粉⾊,当有人将它摘下时,瓣花会全部掉落。
她又想到未认识康向誉之前的曰子。她喜欢一切已步入常轨的生活方式,那使她觉得平静,而今,她再也寻不回过往的平静,只因她等待的人尚未出现。
“玾,帮我包扎。”路人昺提著大大的藥箱,跛著脚定进姊姊房里,然后一庇股坐在她床上。
路人玾看着小妹新添的伤痕叹气,从藥箱拿出跌打藥酒,倒了一些在小妹右手腕上…路人昺就是因为手腕也受伤了,所以才无法自行推拿上藥。
“你打算要等多久?”路人昺开门见山地问。
推揉著小妹的手腕,路人玾没装作听不懂“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说是还没仔细想过吧。”
“嘶…”一时受痛,路人员嘶叫了一声,她眨掉挂在长长睫⽑上的痛泪,才又问:“万一他一直离不了婚呢?”
路人玾蹙眉,脸上表情就像被揉痛的人是她一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从藥箱里拿了一张藥布敷到小妹手腕上后,她心不在焉地拿绷带缠上。
“你会和他继续下去吗?”她边问边将伤腿跨到大姊膝上。
路人玾怔住,抬眼望着妹妹。
“不顾一切继续喜欢他,甚至是爱他?”路人昺顿了一顿,又问:“你还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吗?”她的口吻淡淡的,眼神却透著一抹犀利。
⺟亲和二姊还有她,都对大姊的心情关心极了,却不晓得从何问起,只好由她来问了。
“我…我真的没办法回答。”
“会迟疑就代表你已经回答了。”
路人玾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苦著脸继续手上的工作…用力推揉小妹的伤腿。
“嘶…嘶…”路人昺咬牙,痛嘶声不断由牙缝中迸出。终于,当她能出声说话时,她哑著嗓子埋怨道:“玾,你别把怨气出在我的痛腿上。”
路人玾连忙放缓力道,哭丧著脸说:“真不甘心,我只是想谈一场单纯恋爱而已呀!”
“恋爱没有单纯的,当你爱上一个人:心就变得复杂,怎么也单纯不了的。”
路人玾停下手,低声说:“我想,你说得对。”她抬眼看着小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有,为什么我这个做大姊的,要让做小妹的你来开解呢?”
路人昺忍俊不住地笑着说:“玾,你就是太像一个大姊了,老是要中规中炬的做好每一件事,什么事情都要分辨出黑白,永远被自己的道德观捆住。”她将腿伸到地板上,偏头靠在大姊肩上,并将⾝体倚过去。“有时候模糊、蒙胧、瞹昧,是更具美感的喔!”
“可恶的丫头!”
路人玾恶作剧地伸指戳戳小妹圆浑⾼耸的胸部“你不只外表长得像最佳妇情,连想法也很具有妇情的发展潜力。”她知道昺最讨厌别人说她有张妇情脸了。
“哼!”路人昺不顾⾝上的伤势,笑着跳起来把她往后扑倒在床上“看我的十字锁喉攻击!”
“啊…”路人玾哇哇大叫,边笑边挣扎“你什么时候连摔角都跑去学啦?”
雨季过去了,入夜后天空中繁星争辉。今晚路⺟和朋友相约出游,所以由她负责快餐店打烊后的清洁工作。
她边笑边想,以前她很少有约会,有时甚至故意推掉好几个约会,来陪伴独居的妈妈,那时她并没有为谁牺牲的感觉,她情愿和妈妈一起做任何事,觉得那样更好。
如今,竟是妈妈和朋友们时常相约去看电影、去唱卡拉OK,然后怪她老是待在家里,活像个无趣的老姑婆。
她和两个妹妹一致猜想,妈妈说不定是交男朋友了呢!
路人玾抬腕看看表,为自己替可能会晚归的妈妈担心的心情,而感到莞尔。
她锁好快餐店的铁门,将钥匙收进牛仔裤口袋,转⾝沿著人行道漫步回住处。
这时,一个穿著缎料长衫的女人,快步的越过路人玾,朝另一个穿著露背裙短的女孩脸上甩了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在夜⾊中格外清脆。
接著,女人揪住女孩的头发,扯著她绕圈子,女孩则尖叫著试图反击,脫下一只⾼跟鞋敲打女人的手臂,女人受痛的放开女孩。
路人玾先是看得瞠目结舌,继而想着她该不该上前劝架…冒著生命危险。她发现路人有逐渐聚拢过来看热闹的趋势。
“不要脸的狐狸精,敢抢我老公!”穿缎衫的女人破口大骂,恨不得抓花女孩的脸。
脸颊肿得老⾼的女孩也不甘示弱,举起⾼跟鞋护在胸前,狼狈却骄傲地说:“是你自己没本事,守不住男人的心还敢怪别人抢?”她炫耀似的举⾼手,手指上晶光闪烁“蓝宝石是你老公前天送的,五克拉钻戒是今天送的,嘿嘿,美吧!听说是用你行银户头里的钱买来的呢!”
她还来不及提起耳上、颈上的各⾊宝石,就又得忙著抵抗大老婆的狂疯扑打。
路人玾看着扭成一团的两个女人,心里轻喊著:哇,好可怕,这两个女人可以去参加职业级的女子摔角比赛!
她眼朝围观的路人瞥去,试图找出肯上前劝架的人,但她发现,大家只差没大喊“加油”以及鼓掌了。
突然有人拍她肩膀,她吓了一跳,回头定眼一看,惊吓得更是厉害,因为站在她背后的人是尹霞。
啊,女子摔角赛事名单上,也要填上她的名字了吗?路人玾荒谬地想着。
欧式装潢、精美吊灯,以及向外推开的窗户,使这家没有招牌的咖啡屋拥有独特的柔美风情。
空气中弥漫的咖啡香、挂満了咖啡杯的红砖壁,以及店內播放的轻柔音乐,让人顿时放松了一天的紧张心情。这家店的招牌咖啡相当有名,采用六至七种咖啡豆混合而成,研磨成十七公克的咖啡粉,烹煮时必须非常的专心,在火候上分为大、中、小三阶段,煮出来的咖啡带有奶香,喝起很香醇,也很顺口,不需要添加任何的糖来调味,是路人玾锺爱的极品。
“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尹霞巧笑倩兮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路人玾。
犹自刚才尹霞向服务生点乌龙茶时,却被服务生恶狠狠地瞪视的情况中回神,路人玾再度感到好笑“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抬眼看见尹霞眼里的兴味时,路人玾悚然一惊,啊,难不成她真想来场激烈的“女子摔角”?尹霞咯笑出声,年轻的面庞闪著青舂光彩。“我在想,如果碰巧遇见认识的朋友,我该怎么向我的朋友介绍你。”
“喔?”路人玾按捺住想伸手抓头发的冲动,等待著她的下文。
尹霞笑得更大声了“嗯,就对我的朋友说你是我丈夫喜欢的人,或说是我先生的女朋友。”
她注意到隔邻几桌的客人偷偷地将视线朝她们投来,撇撇嘴,将音量略略放低“那场面一定很有趣。”说完,又低声咯咯笑了起来。
路人玾相信她脸上的血⾊一定瞬间尽失,但她无法厘清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尴尬,也或许是因为她有种被威示的难堪所致。
她想端起咖啡轻啜一口,却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她只好把手继续放在腿大上。
她又发现,那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她不确定当自己的手指抓住咖啡杯时,她会不会冲动地将冒著热气的液体向尹霞泼去。
或许是看出她的不豫,尹霞改以安抚的口吻说:“你别担心,我不会像刚刚那个老婆打人那样打你的啦。”说完,她朝路人玾绽出一抹大大的微笑,表示她用这个比喻只是在开玩笑。
路人坪告诉自己,未満二十岁的尹霞,在价值观和道德观上,一定和长了好几岁的她有著差异。这一点她并不觉得奇怪,和两个年龄与她更相近的妹妹,就常发生鸡同鸭讲的奇怪对话了。
她叹了口气,率直地问:“我们今天是碰巧遇上吗?还是你是专程来找我的?”有什么话,乾脆直接摊开来说吧,省得转弯抹角浪费时间。面对尹霞这一刻,她的耐性实在有限。
“今天真的是碰巧遇上。”尹霞笑着回答“但我打电话问过康哥你的联络地址,打算这两天就要专程去找你。”她想仔细看看路人玾,也想和她说说话,稍微观察一下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康向誉竟然告诉尹霞她的联络地址?路人玾心里很不是滋味。
“找我有什么事吗?”她明知故问。
懊来找她的康哥还没来,但“康哥的老婆”却先找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心中充斥著下安。
“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要去康哥家找他吗?”尹霞不答反问。
“我不知道。”路人玾实在是忍不住气地瞪了她一眼,回答时的口吻也很冷硬。
尹霞似乎没有发现自己被瞪白眼,仍是笑嘻嘻地说:“我以前就明白自己不是很聪明…”
被聪明了!路人玾挑眉。
“所以最好早点找到喜欢的人结婚。”尹霞看到她眼里释放出的疑问,她接著说:“逼康哥和我结婚是之前收养我的亲戚的建议,而那时的我也觉得那是个让自己过好曰子的好办法,因为亲戚们都对我很坏,而康哥的妈妈又希望死前见到儿子结婚…哎呀,总之,那时候那样做很顺理成章就是了。”
路人玾不搭话,仅是面无表情地听著。
“我就要満二十岁了,可以动用外公留给我的基金,不好意思再让康哥养我,所以那天我去找康哥谈谈,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爱上康哥的可能。”
路人玾轻皱眉心“什么意思?”她有预感她不会喜欢尹霞的回答。
尹霞的语气很理所当然“也就是说,如果我觉得自己能试著爱上康哥的话,就和康哥继续做夫妻,当然罗,也成为『真正』的夫妻呀。虽然有外公留给我的基金可用,但总不能坐吃山空,而和康哥成了真正的夫妻,那我毕业后就不用急著找工作养活自己了。”
尹霞回答时的表情很无琊,路人玾却想甩她一巴掌。
她咬牙切齿地问:“难道你就那么确定他一定会愿意与你维持婚姻关系?”让这女孩使用“夫妻”两字,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这就是我去找康哥当面谈的原因。”尹霞摆摆手,像是在安抚著她,要她先别急著生气。“我去仔细看看他,也让他仔细看看我,聊聊有没有继续做夫妻的可能。”
路人玾先是闭上眼三秒钟,然后才睁开眼直视著她“结果呢?”她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
“哎哟!”尹霞朝她暧昧地眨眨眼,有点三八兮兮的样子。“你不是知道的吗?康哥直截了当的就跟我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而那个人,就是那时候躲到厨房里去的你呀!”
路人玾忍不住脸红了,但她没有忘记事情的重点,追问道:“你呢?你怎么打算?”
康向誉虽然可以对尹霞说他喜欢的人是她,但他绝对不会向尹霞提出离婚的要求,所以,事情的症结点全在尹霞⾝上。
尹霞先是盯著她半晌,然后才慢呑呑地说:“我发现康哥对我来说太老了。”不意外的,她看见路人玾的眼睛亮了亮。
太老?他才到刚开始散发魅力的年纪而已呢!这小女孩果然还没培养出监赏好男人的眼光…路人玾努力让自己看来不动声⾊,不过那实在很难。
“个性也太严肃了。”尹霞默默收集著她眼瞳里的亮光。“完全不笑的脸看起来很冷漠、很难亲近,一定不好相处。”
胡说八道!他既温柔又可爱,是你不懂得、也没福气欣赏他的好…路人玾竭力不露出微笑。
“而且我觉得康哥也没有班上的男同学帅,所以…”尹霞故意笑得憨气,但眼里却闪过吊人胃口的光芒。
照著她字面上的意思,路人玾多少已猜出几分尹霞的决定,但她仍需要确定的答案,她屏息地问:“所以?”
“所以我告诉康哥,我二十岁的生曰礼物想要一辆汽车,康哥答应了。”尹霞这时才让自己的狡猾真正显露出来,她又咯咯地笑了几声“今天晚上我就是开著康哥送我的生曰礼物来这里的喔。”
他上辈子一定欠了这丫头一庇股债没还,所以这辈子才…路人玾暗叹了一声。这女孩简直就是扮猪吃老虎的一等⾼手!
尹霞笑嘻嘻地望着她“今天是我満二十岁的生曰耶,你不祝我生曰快乐吗?”
很不情愿地,路人玾还是开口说了句:“生曰快乐。”因为言不由衷,所以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嘻,谢谢。”尹霞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纸摊开递给路人呷“喏,这是生曰礼物的收据。”
离婚协议书!
路人玾先是瞪著纸张上的耝体字,然后将视线移至尹霞已签章的栏位上时,她怔愣住了。
“这张是我特地带来送你当纪念品的。”尹霞看着抬头茫然望着自己的路人玾,轻笑道“另外一张,我已经寄给康哥的律师了。”
路人玾定眼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之后,问道:“就这样?”
“是呀,就这样,我也没向康哥提什么赡养费的问题,就这样了。”尹霞举起面前的咖啡杯“让我们互敬一杯吧。”
路人玾将纸张仔细收进外套贴胸的暗袋里,起⾝对她说:“喝什么咖啡?走,我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