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一、大气魄
拖雷向来英明,对待汉臣也颇为谦逊,这种然大怒,从人品上将汉臣们批得一钱不值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
在缓过神来之后,汉臣中几个老的哭嚎起来,有说“臣忠心耿耿天可见”的,有说“臣誓不食周粟必与大元共存亡”的,马上又有反驳说“我大元蒸蒸上宋国不过跳梁小丑不食周粟实为咒我大元”的,然后那两老头便在朝堂上打成一团,撕扭了会儿之后,两人便双双晕倒,被拖了出去。
其余人则继续面面相觑,便是想学着那二位老头装晕,此时也是拾人牙惠,若是怒了拖雷,只怕现在就要开抬打板子鞭子,岂不是斯文扫地!
想通这一关节之后,朝堂上便是一片嗡嗡声。
李锐冷眼瞅着这些人,很显然,方才拖雷的一番话对于他们并未产生什么触动,这些人的面皮都厚实惯了的,而且,他们也不认为拖雷方才的话是一种羞辱,相反,拖雷只不过将某种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规矩给揭开来了。
何此汉魏、魏晋更替之时如此,便是唐和五代、五代和宋,乃至辽、金、宋间的此消彼长,莫不如是。坐在朝常上的天子是姓赵还是姓完颜,是汉人或者是其余部族,对于这些人来说都是毫不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他们的门生弟子是否能科举入仕,他们自己是否能在朝堂之上列位。
“锐儿,你在想什么?”
既然众人都装出热火朝天商议对策的模样,李全也不例外,不过这些汉官对于他这个中途叛宋投来又失了兵权的武将并不快,而李全也瞧不起这些嘴胡言语的家伙。故此,他能够商议的对象,就只有李锐了。叔侄二人靠着一大木柱子,李全低声问道。
“唔…在想陛下方才之语呢。”李锐双目闪烁了一下。
“呵!”李全以一个字回应。
二人才说了几句,一个汉臣便发觉他们叔侄在窃窃私语,那汉臣也悄悄走过来。恭恭敬敬向李全施了一礼:“李万户总管。”
李全斜睨了他一眼。因为几个汉将不在地缘故。他们叔侄在所有汉臣中地位超然。受他这一礼。倒也不算狂妄。就算是狂妄。那个汉臣如今也没时间去思想这些。他把声音得几乎低不可闻:“二位是知兵地。前方尚可挽回否?”
李全还未答话。然后间一个怯薛从大殿侧门闯入。大殿中马上静了下来。那怯薛扫了众人一眼。便径直走向李全叔侄。微微行礼:“李万户总管。陛下让你们叔侄去后殿。”
李全扫了那个方才问话地汉官一眼。那汉官面色发白。身子在微微颤抖。李全冷冷一笑。然后昂首而出。
拖雷这几年也算是励图治。在宫室营建上花销并不是十分大。只不过他积累下地一点余钱。大多都用来填那些蒙人贵戚地壑了。故此。他地后殿。远没有前殿那般奢华。相对比较朴素。摆设方面。留有大量地蒙人风格。
李锐进来地时候。嗅到了一股马味儿。拖雷虽然成了大元地天子。还没有改变饮用马地习惯。这一来是表示他不忘本。二来也是提醒自己要注意吃苦。李锐心中浮起淡淡地同情。但很快。他便把这同情抛开了。
“两位李卿。朕如今只能靠你们了。”
拖雷一开口便是语出惊人,他坐在那里,面上倒没有多少怒气。有地只是疲倦,顿了顿,他昂首道:“朕要亲征。”
这四个字让李全与李锐都怔住了。
“无论如何,朕都要搏上一回。”拖雷道:“若能救出燕京的二十万军,我大元尚可与宋对峙,否则…你们都见了宋国的那檄文吧,宋国那个小儿皇帝的胃口甚大,他连辽东都想要呢!”
“何只辽东,锐儿在求时曾听过一句话。凡视线所及之处。便为大宋利益之所在。”李全苦笑着道。
拖雷微微一愕,然后大笑起来:“南朝这位天子。倒真是个有趣之人,与先帝有几分相似…”
一提到先帝,拖雷就想起来,自己的父亲铁木真正是死在了赵与莒的手中。他的笑声立敛,一个强大的野心的敌人,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地事情。他烦躁地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朕这次准备举全国之力,与宋人决一死战。朕要将所有丁壮都编入军,若是大元灭亡,朕也不会让南朝那小皇帝讨得好去!”
听得他越说越厉,李全却是越发地沉默了。
“你叔侄与大殿中的那些货不同,你们与朕一般,是回不得头的,那些货,投了南朝,总还少不得一个州郡之位。”拖雷强笑道:“若是朕胜了,你们地荣华富贵自不必说,若是朕败了…你们便只有与朕一起北窜,好的话可在极北苦寒之地熬日子,不好的话便是传首四方的命…”
说到此处的时候,拖雷声音甚为凄凉,过了会儿,他又冷笑道:“朕便是死,也不会象完颜守绪那般,被宋人圈在临安城中,每到祭祖之时便牵出来现世。”
这话说得当真是英雄气短,便是李全这般铁石心肠的人物,也不由得为之心软。他微微一叹:“陛下何至于此…这世上之大,大宋再强横,莫非还能让我们没有活路不成?”
虽是安慰之语,可李全也间接说出,他对于拖雷所说的御驾亲征之事,实在是不怎么看好。
“李卿,你便推心置腹地与朕说说,究竟该如何是好?”拖雷又问道。
李全轻轻咬着牙,过了会儿道:“陛下,若是能壮士断腕,另辟疆土,或者…”
“往哪儿另辟疆土?”
拖雷打断了他,苦笑着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地面:“天上地下,哪儿还有疆土给我们另辟?往北。便是我们逃到岭北小海以北,大宋皇帝会岂不会追到此处?往西,我们又如何说服我那两个目光短浅的兄长让我们通过他的地盘?往东,便是占下了高丽,安知不是为宋国前驱?”
李全动着嘴,然后摇了摇头。诚如拖雷所言,他们能向哪儿逃?
他也无计可施,只能看自己地侄儿李锐,李锐同样一筹莫展。
“你们就不必跟着那些无用之辈耗着,去检点人马,朕御驾亲征,你们替朕留后,若是朕败了,便护着太子蒙哥和忽必烈向北去…蒙哥。忽必烈!”
随着他一声招呼,后殿之外走进来两个少年,正是拖雷正所生的两个儿子。蒙哥如今二十五岁,忽必烈则是十六岁,两人都是面英武,目光中尽是不愤。在两人之侧,尚有一僧,也不过是二十岁左右,向李全、李锐合什行礼。
“海云,说说你自宋人书中学得的东西。”拖雷道。
“是。”那僧人又行了礼,抬头看了李锐一眼:“此事其实李千户应知。只是一时未曾想到。”
李锐轻轻挑了一下眉,方才拖雷自己说了,他们根本无处可走,但现在又要将蒙哥、忽必烈兄弟托付予自己叔侄,而且还召来这个和尚,究竟是什么用意?
“小僧见了宋人秋所著《东游记》一书,得知大海之东尚有一地,宋人称之为东胜洲。”
李锐大吃了惊,嘴道:“宋人造船之术。渡海东去,犹要六月有余,海上风险阻,实非…实非我大元力所能及也!”
“让他说完。”拖雷喝了一声。
海云继续说道:“小僧得知此事后便多方查问,蒙哥与忽必烈王子对此甚为上心,遣人去临安、华亭等地,终于在江南制造局遇着一伙意去东胜洲寻找黄金的胆大妄为之徒,自他们那儿得到一份地图。”
这和尚一边说一边看着拖雷,拖雷点点头。他便谨慎地从僧袍里掏出那份图。因为是辗转而来的缘故。那图已经皱巴巴的,海云指着图道:“此图虽是简陋。却是拓自宋人初次前往东胜洲的地球仪上,二位,在我大元极北之地,与东胜洲不过是一水之隔,这水面极窄。小僧曾随孛鲁大王北征,知道在岭北寒季时节,便是海面也会结成厚厚地冰。若是能携带足够的棉衣、食物、干柴,我大元完全可以乘着冬日经冰面渡过这道海峡,抵达东胜洲。”
“这东胜洲地域,比我大元加上宋国还要大上十倍,又有千万土人,宋人往来不便,只要我大元占了这地方,十年生聚,十年拓展,二十年后,便可在此建起一个不逊于大宋地大国来。那时即便是宋人渡海远征,我以数千万民户,对付数万来犯之敌,何惧之有?”
李锐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小和尚一番话说出来,那便是数万里的远征,当真是一个好大气魄的计划!
“臣…臣…”而且,他自求来,对那东胜洲原本应该比这小和尚更为熟悉才是,结果却是小和尚提出了这个建议,他多少有些不安,才请罪自辩,拖雷便摆手道:“非是卿疏漏,便是朕,不是到了绝路,也不会想到这一招…岭北苦寒,到了冬日便是穿着皮袄也可以将人冻死,能否顺利过去,还要试试运气…”
“故此,一年之前,朕便命你们自宋人处大量收购棉衣、皮袄,说来笑话,宋人从咱们这收去皮子,做成皮袄之后又卖给咱们。”拖雷又道:“如今收得的虽不算多,但也有二十余万件,你们再自民间收要,将所有百姓地都给朕收来,务必保证二十万男子之所求。”
“是。”这是在给他二人下达命令了,李全李锐应了一声。两人都明白,这种远征,非是青壮男子是支撑不过去的,到时候,只怕蒙人要将所有老弱妇孺都抛下了。
“朕御驾亲征之时,会给你们留下一万怯薛,由吾儿蒙哥亲自督帅,探马赤军朕要全部带走,你们自汉人当中,再挑选那些忠于我大元国事者,加上其余各族青壮,补足二十万人,对外只道是随时支持朕,实际上是准备北上。朕这一年来令孛鲁大王扫平岭北、勘察道路,想来宋人是追不上你们的。”
李全与李锐心中都是一凛,此前他们都以为,拖雷除了进行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之外,便不可能再有退路,却不知道从数年之前起,他便开始盘算此事,派孛鲁清扫北边的山林野人,再大量收购皮袄棉衣,还有让二人准备过东地干粮。
“陛下,既有如此退路,为何不…陛下亲征东胜洲?”略一犹豫,李全问道。
“朕若不死,宋国地那个小儿天子必是食不甘睡不寝的。”拖雷摇了摇头:“他必会穷追猛打,那时我大元不仅是亡国,只怕会有灭族之祸。”
“你二人与那些汉臣不同,你们是做实务地,虽然不会写些花团锦簇地文章,在到东胜洲之后,无论是治国还是行军,都离不开你们。”拖雷叹了口气:“蒙哥,忽必烈,你二人在朕亲征之后,便要礼敬两位李大人,抵达东胜洲时,第一个要封赏的,便是二位李大人,你们可听明白了?”
“父汗,你与忽必烈弟去东胜洲,儿子愿意替父出征!”蒙哥大声道。
“你打仗能胜过为父么?”拖雷摇了摇头:“而且为父说了,宋国天子不得朕,如何肯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记着,这个宋国的天子若是不死,你们便不必指望替我报仇,好生在东胜洲生息,勿要让我孛尔斤氏地子嗣断绝!”
这近乎待后事了,蒙哥与忽必烈都是热泪盈眶,李全也挤出几滴眼泪,跪下道:“臣必不辱使命,请陛下放心!”
出得后殿,二人没有去前殿见那些仍被拘着的汉官,而是直接回府。李锐原本是想直接回自己府中的,却被李全唤住:“锐儿,你到我那边坐坐。”
李锐心中好奇,拖雷待下那许多事情,都需要二人去忙碌,叔父唤他去坐,自是有要事要与他相商了。
“今陛下之语,你如何看?”二人屏退左右,令心腹守着门户之后,李全问道。
“陛下深谋远虑,又寄大任于你我叔侄…”
不知道叔父的真实用意,李锐只能如此回答,但才说得一句,便被李全目光所阻。
“休在我面前玩这花样,为拖雷种了几年地,你以为我当真成了农夫么?”李全站直身躯,须发皆张:“锐儿,咱们叔侄的机会来了!”
“你休要被拖雷那模样唬了,他若真是寄大任于你我,便应将那怯薛的指挥队与为叔,你道他为何要留下一万怯薛?便是来我的!”见侄儿不言不语,李全又语出惊人:“君疑臣则臣必叛君,他猜忌你我不是一两,既是他不仁,我又为何要对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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