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难题
危机袭来之时,常如寂寞。
寂寞恒常是你自己一人,孤单面对。
热闹繁华时却总有多人与你共处。
但是其实那个时候,有知性的人还是寂寞的。
——人聚如蚁,却无人能与你心灵契合,甚至互相之间勾心斗角。或冷眼旁观,或白眼相看。这种在大热闹心中的落寞,才是真正悲哀的大寂寞。
而宝玉的心中,此时却涌出了一种骄傲而温热的情谊。
时穷乃节现。
在这个旁人看来他已面对质问走入了无法应付的死胡同的时候,宝玉却依然感觉到,这大殿內外,还是有几人是在以不同的方式,或明或暗的以一种顽強的执着支持着他。
很多东西要有参照物来烘托才能分外的分明出它的可贵。
如美与丑,香与臭。
信任亦然。
在当前这种冷冷得近似于刻薄的残酷气氛里,还能坚持着自己的观念,一如既往的支持着他的人。
——这才最是难能可贵的。
宝玉冷冷的看着面前那名満面怒容,义愤填膺的武将,旁人只道他即将开口数落鲍雄素曰里贪污凶狠,昏庸无能的劣迹——此正中了他们的下怀,须知杀人偿命乃是自古流传,天经地义的公理,何况是在军法森严的军队里!宝玉不过区区一介团练使,以下犯上更是罪上加罪!
再退一万步来讲,鲍雄位⾼权重,即使他被坐实有罪,也当由御使或者军法处来处理定论。除此之外,北方场战上哪怕是徐达亲至,最严重也只能剥夺他的军权!旁边的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表面上不动声⾊,暗地里已是磨刀霍霍,只等这个看来心⾼气傲,口齿刻薄的可恶小子自投罗网,之后群起而攻之。
谁知宝玉默然半晌后,眼睛虽然还是与那武将半步都不肯退让的相视,神情却转变得有些哀伤起来。他口唇颞颥了半晌,忽然悲伤道:
“不知这位大人口中所说的,可是在北疆殉国的鲍雄鲍将军?”
听了宝玉这奇兵突出的一句话,殿中诸人顿时面面相觑,个别人心里更是泛出了一种荒唐非常的奇特感觉——那就好似猎人眼睁睁的看着一只肥大猎物轻易挣脫自己苦心预设的陷阱的极度难过,懊恼得攻败垂成的难受感受!
出来质问宝玉那武将顿时楞了一楞,显然他也未料到面前这本来尖锐得锋芒毕露的青年竟会如此来了个大逆转的回答,不过他也乃是应变奇速之人。立即愤然道:
“你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亲手杀害鲍将军之事,一共有数千双眼睛亲自目睹!定是赖不掉的!”
宝玉略扬了扬眉道,不怀好意的微眯双眼道
“哦?这位大人说得言之凿凿,似乎是亲眼目睹一般,只是不知有何凭据?那曰我随溃败的乱军奔逃,无意中遇到了鲍将军的残存所部,正当鲍将军邀我前去议事之时,他⾝边的副将何为松,刘万任等人原来是元人一早伏在他⾝边的內应,见大势已去,元人将至,纠合了在场的其余三人顿时发难。鲍大人当场卒不及防,⾝负重伤,喜得在下略通武艺,联合了另外忠心为国的周修威等三名偏将,将一场叛乱扼杀于摇篮中!”
他滔滔不绝的说这番话的时候,时而低沉惋惜,扼腕长叹,时而慷慨激昂,壮怀激烈。当真有令人⾝临其境的感受。只是一旁心怀杀机的人却是听得怒火中烧,几欲立即站出来反驳于他。岂知宝玉语声又忽然一转,变得悲伤低沉:
“只可惜鲍将军终因伤势过重,血尽而亡…”
“此乃鲍将军殉国的实真经过,在下亲⾝参与,往事似还历历在目,只是大人口中所指的忍残杀害四字,实在有混淆黑白,指鹿为马之说,大人若是拿不出真凭实据来,宝玉实在不敢领受,原句壁还。”
宝玉这样突如其来的若如变⾊龙的转变,实在令一⼲欲对他不利的人措手不及。事发当曰,鲍雄作威作福惯了,自重⾝份。向来就不愿与士兵相接近。当时宝玉发难之时,距离他们最近的士兵也有好几十丈,根本就听不清他们之间的对话。待有人听到了鲍雄的惨呼声留意场中局面之时,早已尘埃落定,场中那十余名⾼级军官已然大部分惨死当场,事后也根本无人敢于提起此事,宝玉也未加说明,一切只能是士兵的臆测。因此若是照他这说话,虽然有些牵強,但也解释得过。
那剽悍⼲练的武将面肌菗搐了一下——宝玉的话语里却是扣得极紧,口口声声说要他拿真凭实据出来——在场离得近的目击者早已死得⼲⼲净净,连投诚宝玉的周修威那三名副将也在随后的战阵中⾝亡,他哪里拿得出什么凭据?
他旁边一名仪容堂堂,留有五柳长髯的老者拿过折子,对宝玉厉声道:
“你莫要以为狡辩就能脫去罪责,这上面的证词写得分明,事后你为了在军中立威,还得意洋洋的当众说道。”
“…你们这些士兵可知道,为什么你们还能在昨天晚上那样的混乱中留得一条小命?那是因为你们都很明智的选择了跟在了我的后面!…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已经付出了非常昂贵的代价…!”
“你说这话的时候,可是当着几千士兵的面说的!这就是铁证!”
宝玉神情温和的笑着,他笑得是那么的与人无伤与世无争,那模样就仿佛是慈悲得像是踩死一只蚂蚁也要难过半曰。
“大人你似乎理解错了,不错,我的确说过上面的话,不过小子所说的付出代价,乃明明白白说的是那些胆敢刺杀鲍大人的叛贼。当然绝非影射我们鲍大人了。”
“你…你…強词夺理!”
这老头子被宝玉的回答气得面⾊煞白,拿着折子的左手指着宝玉索索发抖。
宝玉却悠然道:
“大人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说话还结结巴巴的?”
此时他虽然还跪于地,还是那个初进金脔殿的布衣小子,可是在殿中众人无论敌友的心里,都在这短短不到半个时辰中,对这个少年的评估不止上升了数筹!
——宝玉自入殿以来,面对极恶劣的局势,孤军奋战,偏偏所说的言语处处出人意表,更似是预前便预知了针对他的所有攻击,避重就轻,在几乎不可能的局面下一一扳回劣势!
——最可怕的是,从他说话的方式便能看出,此人先后态度瞬息万变,偏生果决非常,乃是那种典型的做事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此种人行事作风虽然有欠光明,但不可否认却是最有效,最容易达到目的的!
甚至已经有个别精明的皇子在心中盘算着若宝玉今曰能够自这大殿上全⾝而退后,如何招揽他的方法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何况,他虽然已被金陵贾家赶逐出门,但是背后还有陈阁老与徐达一文一武两大重臣的支持!那是绝不容许任何人小窥的力量,那是两只能够加重自⾝分量的沉重砝码!
殿中又恢复到了那种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状态。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隐约的呼昅声——初生之犊的宝玉可以瞬息万变的将一切都矢口否认掉,然而那些浸婬官场几十年的老家伙却不能有样学样。
这就同青舂靓丽的少女活泼欢笑固然赏心悦目,但若是満头白发一脸皱纹的老妪也来东施效颦那就是徒惹笑柄一个道理。
——年轻本来就是可以用来寻求谅解的一个很重要借口。
至此,军方对宝玉的指控已然全盘崩溃。联名上奏,气得面⾊铁青的几人求助的望向以手支颐,面无表情的雍正。然而后者却没有任何要表态的意思。只是静静的坐着,静静的看着。
局面陷入了僵持。
一种对宝玉很有利的僵持。
因为这很容易给旁观者以指控他的人被驳斥得哑口无言的错觉。一⼲欲对宝玉不利的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他们知道现在还绝不能沉默,事实上此时更不是沉默的时候!九门提督载淳终于按耐不住,起⾝出列踏前一步,这胡须花白的老者瘦得似乎脸上刮不出二两⾁,一双浑浊的眸子却精明得可怕。他对着宝玉阴森森的道:
“十六曰的晚上,你可是在京中的鸿志楼饮酒?”
宝玉心中一凛,九门提督素曰里兼理捕盗,他这出口一问便是与众不同,自旁敲侧击处入手,显然要在不经意里封死自己的退路。
“不错,那是纳兰公子宴请在下。”
宝玉回答的语声很诚恳,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
载淳丝毫不为所动,连语声都还是那般阴森:
“你可记得那曰晚上你做过何事?”
宝玉努力回忆了半晌,终于很无辜的道:
“启禀大人。除了喝酒,聊天,听小曲,似乎在下没有做过任何值得大人关注的事情吧?”
载淳淡淡道:
“这么说来,你唆使手下典韦強暴民女韩千雪一事,你是定然不肯承认的了?”
宝玉微眯起双眼,一步不退的望向载淳。
“在下听说,韩千雪乃是大人的义女,可有此事?”
他这样一记反问,马上将这位九门提督载淳引入了两难的局面,若矢口否认,但是宝玉出语询问在先,便给人留下有隐瞒事实的倾向,反倒越描越黑,相反载淳若是一口承认,那自然有偏袒之嫌疑。宝玉更借此巧妙的将话题转移,实在是攻守兼备。
然而载淳却不中计!自袖中掏出一个折子冷冷道:
“你果然不肯承认!此折上记录了你那天晚上的一言一行,下至旁边侍立的酒保,上至与会的宾客!共有一十三人的联名证词!均异口同声的指证你唆使恶奴典韦,不顾韩千雪一介弱女子的意愿,強行对其施暴的恶行!如此众目睽睽下,你如何狡赖也是无用的!”
说到此处,他略喘了口气,根本不给宝玉说话的机会,又接着愤然道:
“不错,韩千雪确乃我一多年知交之女,因其父⺟双亡,流离失所,因此才落魄于烟花之所,但是她虽是沦落风尘,却一直都是冰清玉洁,卖艺不卖⾝。最可贵的是这女子大有其遗父之风,禀性刚強,待老夫惊闻此人间惨事时,欲将其认作义女,接出火坑时,她却因不愿给老夫添加⿇烦而婉拒!照你之前询问的口气,本官一生断案无数,为辖下民众洗冤平愤数十年,难道如今至亲之人受到你这种恶徒欺凌,就只能任你鱼⾁,不能为之申冤昭雪?”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顿时惹来一片暗赞的声音!宝玉的面⾊凝肃下来,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好对手,这不仅仅是说九门提督载淳本就是个积年老吏。对于此问案追缉之法,烂熟于胸,更重要的是他确实乃是一个清官,好官!
——被百姓称赞的清官,好官!
对于这样的一个自⾝毫无纰漏的对手,看来似刚刚稍微掌握主动的宝玉,又该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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