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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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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罗霄山苍翠如墨,清风徐徐从林间扫过,带着几分清凉,也带着几分草木生发的气息,熏得人陶然醉,混不知身在人间。

  顺着下山的羊肠小道,两匹马一前一后的走着。听着泉声,听着鸟鸣,听着空山新雨后的热闹与寂寞。

  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高的女子,眉眼相对比较大,没有江南女子那种淡扫蛾眉的温婉,但带着几分男儿气,看上去别有一番味道。

  她身后不远处那个男子却生得面如冠玉,鼻直口方,白马,素袍,一幅江南读书郎的好相貌。

  两个人一路上若即若离,除了在岔路口,那个男子偶尔出言指点方向外,再无半句交谈。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却从未拉大。有时后边的马行得慢了,前边的女子会下意识的带带缰绳,等上一下。有时前边的马走得徐了,后边的男子会放慢脚步,把彼此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开。

  知情的,晓得二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小夫结伴回娘家,在路上因为蒜皮的细事拌了嘴,正在赌气,彼此僵持着,等待对付率先开口道歉。

  山路虽然长,终究有一个尽处,后边的男子轻轻提腕,带住了马头。前面的女子仿佛受了惊吓,蓦然回首,恨恨地看了两眼,终于开口,却是挑衅之语“多谢林将军远送,他疆场相遇,小女子当报此相待之德!”

  “不必客气,若有战场相遇之时,林某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只望塔那小姐沿途小心,别暴蒙古人的身份。否则,蒙古军在江南所行“德政”乡野百姓会毫厘不差奉还给你!”白袍读书郎在马背上轻轻拱手,回话针锋相对。

  没有错,他们正是被西门彪擒获的塔那,和破虏军江西独立标统领林琦。两个不可能也不应该牵扯到一起,却被命运偏偏牵扯到一起的人。

  “大元天下,蒙汉一家,乡野百姓才不会如你们这些贼寇般无礼!”塔那怒上眉梢,抬起马鞭,指着林琦骂道。

  林琦的脸上,也迅速浮起几缕云,冷笑一声,答道:“蒙汉一家,哈哈,这话我倒第一次听说。没错,的确是一家,只不过在大元朝廷眼里,你蒙古人是家里的主人,想拿什么拿什么,想砸什么砸什么。我汉人是奴仆与家畜,想怎么杀就怎么杀而已。姑娘可以不信我的话,换回蒙古人的装束试试,不出十里,山下百姓的一人一砖头,也要把你拍成酱!”

  “你!”塔娜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本来只打算道个谢的,谁知道开口就变成了斗嘴。这样斗嘴有意义么?毕竟是人家在山中百般回护,才保得自己周全。可不说两句挽回颜面的话,堂堂大英雄,江西右丞达的女儿,居然被一个南人以施舍的面孔放了。这口气她也咽不下去。

  想想过去在罗霄山中的十几天,塔娜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恶梦。梦醒后,整个世界都变了,包括以前自己对这个世上各族人的看法,自己以蒙古人为尊的信念。

  当从马背上醒来,发觉自己成了西门彪的俘虏那一刻,塔娜已经对自己的下场做了最坏的打算。

  按蒙古人规矩,战场上被人击败者,生命和尊严就不再属于自己。对方可以随意欺凌、侮辱、甚至杀。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

  这是草原上的法则,各部落之间,互相劫掠牛羊、牲畜和女人。只有靠掠夺,才能保证其中一些部落能壮大,能成为草原和大漠的霸主。

  也只有靠掠夺和征服,那么多部落,才被铁木真大汗整合在一起。彼此血脉相连,成就了蒙古人天下无双的基业。

  蒙古人没那么强的贞观念,即使塔娜被西门彪强行收做老婆,将来她的父亲领兵剿灭了这伙山贼,她自己依然可以堂堂正正地嫁一个英雄夫婿。只要她愿意,没人会在乎过去发生过什么。

  当年铁木真大汗的子被人劫走,被救回来时身怀六甲,铁木真大汗依然待她如旧,让她做了一辈子的可墩(大妃),为后宫一百多名女子之首。而铁木真大汗的一百多名妃子,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抢回来的,是他们仇敌的女儿和子。铁木真杀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依然有信心将她们征服。

  草原女儿,生下来时,就懂得这个规则。所以她们不爱哭,却知道用手把抢吃的兄弟姐妹推开。

  塔娜甚至想到了如何面对屠刀,嘲笑这些南人的胆小无能,只会打埋伏,不敢正面作战。或者如何委曲求全,做了西门彪的老婆,然后想办法挑拨离间,毁了他的整个山寨。甚至掌握了他的活动规律,与朝廷剿匪的官兵里应外合。

  她惟独没想到,西门彪看都没自己看她一眼,就把她当作礼物,送给了林琦。

  她更没想到的是,林琦居然拒绝了这个礼物,并且不准其他人碰她,下令将她释放。为了这个犯众怒的决定,林琦甚至不惜面对所有部下的指责。

  林琦将军不是个心软的人,这点塔娜很清楚。因为林琦刚和西门彪等人吵完了,当着她的面,下令将一百七十三名蒙古俘虏全部斩杀。

  至于放了她的理由,却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她是达的女儿。而是因为,林琦认为,铁木真、忽必烈、达等塔娜心目中的英雄夺人女,是未开化禽兽;而汉人不是,他们是有数千年文明传承的人,不做衣冠禽兽才做的事。

  在塔娜原来的意识里,蒙古人是第一等英雄,打遍天下无敌手。南人是最下等奴隶,卑鄙,无,懦弱。嘴巴上的话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做事一个比一个阴险下。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想法正确,而那些大儒与名士奴颜卑膝的作为,也的确印证了她的判断。

  但是在林琦和西门彪的面前,她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他们堂堂正正,说到做到。并且在他们眼里,自己和自己的族人,是野蛮、蒙昧、茹饮血代名词。

  “野蛮和高贵,都是人的行为,不是人的血统!”对着众人,林琦如是说。

  这极大伤害了塔娜的自尊心,在其后的几天里,她想方设法怒林琦,怒西门彪,希望他们能杀死自己,收回这种高高在上的怜悯于施舍。

  而这对为了如何处置她曾经吵架的兄弟,居然不肯上当。一个领兵下山,飘然而去;另一个,任自己百般挑拨,只说了一句“战场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做女人,就要在家相夫教子。只有男人都没本事了,才让女人上战场。也只有未开化的野人,才从女人肚皮上找尊严!”

  她嘲笑对方屠杀俘虏,手段不比蒙古人慈善。林琦自是反问,到底谁请蒙古人来的江南?

  她申辩蒙古人南下,是因为大宋朝廷腐朽懦弱,贾似道专权误国。而林琦一句“我们大宋朝廷腐朽,是我们大宋自己的事情,自然有宋人忠义之士自己解决。一个人家里出了子,不能成为强盗趁火打劫的借口!”噎得她哑口无言。

  非但林琦如此,连负责监视她的破虏军小兵,眼神里都将仇恨变成了骄傲。终高扬着下巴,仿佛对着的是一个没有脑子的白痴。

  这种受歧视的感觉,让她疯狂。云端和地狱身份的对比,让她慢慢睁开双眼开始观察,观察罗霄山中的一切。

  通过观察,她发现,这里的将士,和蒙古军是完全不同类的一种人。他们身上,比蒙古武士少了一点凶悍,但多出几分自信。他们身上,没那些南人大儒身上的奴颜婢膝,而是带着一种直视一切的自尊。

  在罗霄山中,塔娜听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平等。这和她族中,那种英雄掌握一切,其他人皆为英雄的爪牙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这一切让她很好奇。可没等她真正理解其中的内涵,文天祥的信和达的赎金都到了。林琦放了她,并且怕有人心怀不,路上将她截杀,亲自送她出了山。

  “好了,这是罗霄山另一侧,前方不远,就是安福,你父亲的人在那里接你。顺着水路可以去吉州,然后乘船去赣州,一路上都在你父亲的控制范围内!”

  林琦看看塔娜苍白的脸,笑了笑,不跟这种蛮族女子一般见识。

  “多谢!”塔娜摇摇头,住心头的怒火和纷的思绪,从牙深处挤出了细若蚊蚋的一个词。分别在即,恨也好,怒也罢,毕竟要说一句客气话,否则走了之后,这个南人将军眼中,自己恐怕永远是个不知道礼节的蛮族。如果这不是在江南,而是在草原上,被人知道知恩不报,也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不客气,回去劝劝你的父亲,约束部下,少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己所不,勿施于人。将来等你们退出江南了,落在各地的族人日子也会好过些。”林琦淡淡地回应,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今天的涵养出奇的差,只要说话,就喜欢带上几分讥讽。

  “嗯!”这一回,塔娜破例没有还嘴。咬着下,想了想,忠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哪天将军落魄了,可以到我家来喝碗茶。塔娜将待以贵客之礼!”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客气的告别词了,罗霄山中这股山贼很快就要面临灭顶之灾。在军中滚打多年的塔娜能看出这片山区的重要。张弘范带兵五十万剿灭残宋,必须下狠手剿灭山区的匪患。否则,大军的粮道时刻都在林琦的威胁之下。而林琦麾下这千把人,纵使士气再高,毕竟人数太少,当不得大军倾力一击。

  如果有一天,面前这个将军落魄了,自己一定会像他对自己一样对他。将他加到自己身上屈辱一一归还,但要保住他的性命。望着林琦英俊的面孔,塔娜默默的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升起这种愚蠢的想法,并且,好像还带着几分期待。

  “如果哪天,令尊和蒙古人退回了漠北。小姐可到我家品茶,在下将倒履相!”林琦拱拱手,似笑非笑。

  突然间,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内疚。如果有那么一天,蒙古人被打回了漠北,自己是不是可以去看看这个古怪的女子呢?真如她所说,去喝一碗茶?可明明自己应该对其充仇恨才对,难道真如弟兄们所指责的那样,自己是被美惑了双眼?

  倒履相啊!塔娜终于等到了一个自己希望的友好词汇,读过几天汉人书的她,知道这是对朋友的词,虽然这个词从林琦嘴里说出来,依然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满意地点点头,心里的怨气一点点消散,瞪大灵动的双眼问了一句“江南茶好时,不知将军家在何处?家中几人?”这两句,却是地道的江南语言了,只是从塔娜嘴巴里问出来,配上无边山,朦胧中,有点不同的味道。

  “锗山,福建。没人了,先是被索都一把大火,送了族人性命。然后,老婆孩子都被李恒抓了,不知道卖到了哪里!”林琦叹了口气,遗憾地说道。上下打量了塔娜一番,笑道:“你快走吧,每次想起这些事情,我就忍不住想杀了你…”塔娜笑了笑,摇头。的心情,皮靴轻轻磕动了马腹,前行数步,又带住了马头,转身说道:“将军此后小心些,张弘范带兵,五十余万。你正堵在他的粮道上,最近又毁了他的军资,让他未曾出师,先折锐气!”

  此话何意?林琦一愣,信口答道:“我江南百姓何止五百万,五千万!”

  说完,拨转马头,向来路上奔去。

  塔娜笑了笑,目送着林琦的战马跑远,转身,慢慢地向山外行。

  自从她知晓自己的情郎战死在邵武后,一颗心里除了恨,就是恨,再容不下其他东西。可现在,封闭的心中仿佛突然进入了一缕阳光,那个白袍将军的身影,就策马在阳光里。

  蒙古人,汉人,真的很重要么,他们都是英雄啊。一边纵马飞奔,塔娜一边默默地想。蓦然抬头,已经看到了江西蒙古军的黑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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