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麻疯女邱丽玉

　　麻疯女邱丽玉

　　淮南禹迹山，林壑深幽，神龙窟宅也。至明季，始有居人，渐成聚落。陈生名绮，字绿琴，亦卜居山麓。父，母黄氏，耕种习贾，能小康。生年十五，善读。母仅有弱弟，名海客，游粤之某郡，货殖得资，遂落籍。至是母病革，私执绮腕，泣曰：“为母死后，汝父必继娶。庐花衣今古如一辙；汝穷促，可遁粤，寻依舅氏。”并私以所蓄数十金，与作旅费，生泣受。母殁，父继弦乌氏，果悍恶如母言，朝夕不能容，遂诣母墓痛哭，留书父枕侧而去。跋涉几半载，至则资耗而舅杳，遍询无其人。茕茕走村郭，渐以乞食度命，深悔孟，时思遄回。一至郭之东，有槟榔树覆柴门，方引吭唱莲花落，内有短髯赤面一颁白叟出，睨生诧曰：“小乞儿，子何貌之文，而音之悲也？”生曰：“腹有诗书，焉得不文；落魄穷途，焉得不悲？”曰：“何得至此？”生遂自陈乡贯，述寻舅状。叟默视生曰：“子舅其黄姓海客，面白多麻者耳？”曰：“然。”曰：“客死于此久矣。渠生为某巨室司会计，善营运，娶青楼女。病殁，女窃资随仆遁。老夫与渠有杯酒之，代市具，葬东郭尼庵侧大柳树下，墓树短碑者是也。”陈伏谢，径至所指处，果得舅墓。问庵尼，亦如叟言。遂呼舅哀哭，祝曰：“舅若有灵，佑甥生还，当负舅骨返祖域。”尼怜之，餐以豆粥，语云：“子所遇叟，姓司空，名浑，与汝舅有素，第往祈援手，切勿道方外饶舌。”明，生见叟遽呼司空伯，惊讶曰：“小子何得知吾姓？”曰：“且知我伯名。”即诡云：“夜宿墓下，梦舅氏详告，且谕乞援。”叟愕然曰：“仆与渠，原无车笠盟，不过曾觌面。虽然，当为子徐图，尽寸心。”三后，以绨袍一袭赠生，慨然有德，且说生云：“仆清贫，无丰赠子，谅可原。幸邻郡某山中，有富室邱丈，本仆之葭莩也。老夫妇生有娇女，名元媚，字丽玉，年与子等，貌则鲜丽，择婿眼高，雀屏无选。子虽贫，而清才雅范，此间无与比俦。仆作函代子执柯，往就甥馆，邱丈必有厚贶，尚不足运舅柩返珂乡欤？”陈生闻之，请思其次。问何故，曰“侄家山野，荆布藿藜，恐富室千金，未能习惯。矧彰彰入赘，能任坦腹人乘龙自便者乎？”叟抚掌，曰：“迂哉，书痴也！是不过攫伊财耳。茫茫天壤，渠于何处逋逃亡婿？”生计窘，姑受函往。至则渠第峨峨，深兽锁，司阍人见其落拓，叱远立。及函入，两少年出，揖客云：“奉严命，恭迓玉趾。”知为翁子，随入。见栋宇庭院，俱类世家。一伟丈夫，修髯过腹，立阶上，生趋与展谒。坐间询司空氏起居。旋白夫人来，两婢扶一四十余美人出，翁曰：“此山荆也。公子既司空世好，与寒门谊即通家，敢以子相见。”生又展拜。妇凝睇笑谓翁曰：“司空妹倩眼力不差，公子真可人也。”倏具筵宴，劝爵甚殷。席间略询乡贯，即语生云：“舍亲与郎君言否？仆小女丽玉，素所钟爱，不嫁远方。然觅婿得如仙乡人物裙屐翩翩者，杳不可得。今得红丝牵引，文星惠临，是真石证三生，愿即奉为箕帚。”生离席唯唯肃谢，婉陈曰：“自惭樗栎，仰托茑萝，良所深愿。然小生实为寻舅至此，婚后三四，即拟暂返蓬门，事蒇再回瀛第，是不得不预陈长者。”妇微笑曰：“公子何匆促若此耶？”翁急止之，曰：“公子孝心，何可过拂，容即代筹朱提五百金，作为旅费。”生心喜，敬诺。旋即笙管呕哑，灯火匝地，干仆引生之曲室，更簇新冠带，出就氍毹；雏姬三四，引一二八好女子，珠翠绮罗，盈盈自内出，与生拜，送之房。却扇视女，则荷桃霞，无比冶。生心意飞驰，反恨顷言新婚暂别，未免孟，容有意迁延，图静好耳。酒阑灯，听莲漏三催，婢妾亡去。生正隐几枨触，而女亦时牵绣窥良人，粉黛间隐有惨悴。生不知就里，趋近软语，代为卸妆，女则拒以纤腕，再近则潜然珠泪，徐起弹烛，视近闼无一人，始闭门小语曰：“郎亦知死期将近乎？”曰：“不知。”曰：“郎从何处来，何处去，曷明告妾也？”生具告之，女唏嘘，言又止。生知有变，伏地乞怜。女曰：“妾观郎君风采，意良不忍，故以机密告。妾麻疯女也。此间居粤西边境，代产美娃，悉奇疾，女子年十五，富家即以千金远方人来，过毒尽，始与人家论婚，觅真配。若过期不御，则疾顿发，肤燥发卷，永无问鼎者。远方人若贪资误接，三四即顷有红斑，七八即遍体，年余拘挛拳曲，虽和缓，亦不能生。”生闻之，始恍然悟，泣曰：“小生万里孤身，担荷甚重，乞娘子垂怜，容我潜逃可乎？”曰：“休矣，此间觅男子甚难，郎入门时，外间已环伏壮汉，持刀杖防逸。”生泣曰：“身死不足惜，所悲者，家有老亲耳。”曰：“妾虽女子，颇知名节，常恨是邦以地限，无贞妇，愿死不愿生。郎且与妾和衣眠三，得资即返。妾病发，亦不久人世，乞归署木主，曰：‘结发元配邱氏丽玉之位。’则瞑目泉台下矣！”言已，抱持隐泣，生愤然悲曰：“噫！婚则仆死，否则卿死，曷饮鸩同死，结来生缘乎？”曰：“不可，请书居址门巷，与妾纫衣中。俾他柔魂，度关山，省舅姑，受郎君一盂麦饭耳！”生虽书与之，而涕不可仰。入衾共枕，生屡屡不能自持，女悉劝慰止。对食不餐，几与石女天阉，同一恨事。翌，翁媪果顿同陌路。是夕，女以香舌生颈，作胭脂者三四处，曰：“可矣。”私赠黄金白玉臂各二。生订后约，女悲曰：“恐君再来，妾墓门之木拱矣！”明，翁媪果践言，即挥手令去。重到尼庵，尼见项上痕，闭门不纳。急以资赁巨舫，启舅榇，载之南下。夜在舟中泣，舟子疑渭情重，奇之，敬礼益恭。抵家见父，则继母已殁，纳婢为小星。见子甚慰，见，疑弟所遗，不深诘。葬旅榇，买山田。陈翁善酿，遂种秫开酒肆，得利甚丰。生乃下帷读，入胶庠。邱翁见生去，谓其女毒尽无疑，正说媒妁觅东，女忽疾发，视之，麻疯也。翁穷追，惟含涕；媪扪之，仍是处子，詈曰：“婢太不长进，宁定不生耶？”月余益惫，遂遣之麻疯局。是局，乃长官好善者所设也。因是病，向能传染，家有一，则全家皆病，虽掌上珠，亦恩断义绝，无复顾情。女入局，数雉经，辄见一麻面叟，口南音者来救止。既而思遁，叟慨然愿导引，曰：“老夫黄姓，淮南人，娘子得勿寻陈生绿琴耶？渠与仆似曾相识，可同行，仆亦东耳。”女自恃恶疾，又以叟迈，欣然随之。叟到处，重门自辟。至郊外，叟以唾涂女莲钩，口喃喃若符咒，即迈步如健儿。感翁德，事之如父，旋拔银腕钏，易资为旅费。甫至楚，资已耗尽，遂行乞，叟吹箫，女口编《女贞木曲》，歌唱沿门，歌曰：女贞木，枝苍苍，前世不修为女娘，更生古粤之遐荒。生为麻疯种，长即麻疯疮，衔冤有卫，补恨无娲皇。画烛盈盈照合卺，侬自掩泪窥陈郎。翩翩陈郎好容止，弹烛窥侬心自喜。妾是麻疯娘，郎岂麻疯子。妾虽麻疯得郎生，郎转麻疯为妾死。郎为妾死郎不知，房绣阁衔金卮。孔雀亦莫舞，杜鹃亦莫啼，鹦鹉无言愿飞去，郎坠网罗妾心悲。郎不见，骏马不跨双鞍子，烈女愿为一姓死。郎行依旧貌如仙，妾命可怜薄如纸。肤为燥，肌为皱。云鬓卷曲黄且髡。掩面走入麻疯局，不传染伤所亲。昔作掌上珍，今作俎上；昔居绮罗丛，今入郎当屋。月落空梁悬素罗，一缕香魂断复续。妾虽生，妾不愿，守故居；妾既生，妾自当，寻我夫。可怜虽生亦犹死，不死不生终何如？女贞木，枝扶疏，上宿飞鸟，下荫游鱼。鸟比翼者鹣鹣，鱼比目者鲽鲽。生同衾，死同，衾即不同，妾心若明月。月照桃花红然，李代桃僵被虫啮。女贞木，红枝叶，悉是麻疯之女眼中血！女歌韵心酸，叟箫声凄咽，闻者涕，争进以食，不敢呼蹴与。半年，抵淮南，将近山村，见老屋万椽，青帘出树杪。叟遥指曰：“向南黄石堆门者是也。子当自往，仆从此逝矣。唯祈寄语绿琴父子，云海客奉谢。”言已，即杳。女惊定，诣肆门，见一老翁坐炉侧，面目似绿琴，疑为翁。歌前曲，翁掷一钱与之，再歌又掷一钱，女泣曰：“贤郎陈绮，粤西欠奴债不还，迢迢责负逋，岂一文钱所能偿耶？”惊询，具告之，翁曰：“陈绮耶？豚子也。汝所言，难遽信。渠秋试金陵，不归山庄，面当知真赝。”女闻之，即叩以见翁礼，翁送入尼庵中，遣村妇伺应，妇皆唾却走，幸老尼怜悯，得无苦。月余，生归，翁以女询，生惊惶不知所云。翁曰：“是不可负也。吾家不少闲粥饭，虽易枕席，当豢之，终其身。”生伏谢，急趋访女，遽牵生衣啼曰：“妾远来，不敢望伉俪，唯冀以骸骨葬君家祖域耳！”生且泣且慰，问何能自来，以黄叟面目颠末告。生惊曰：“是吾舅也，其地仙耶！”携女之家，谋酒库隙地，卧丛瓮中，诸婢咸远立，不敢近，唯一雏婢，名甘蕉者，独代撒溲便琐事；至饮食药饵，皆生手调。久更铺被挈甘蕉，卧女侧，亦均无恙。榜发，生乡捷，里人争与论婚，生力却，父稍稍劝，生泣曰：“儿年甫二十有一，麻疯女量不久生人世，曷姑待其毙再婚，亦未为晚也！”又恐己去，女无人照看，遂告病，罢南宫试。女以头触瓮，悲曰：“为妾故，使郎迟嗣续，阻上进。妾死后何以见祖宗于地下？诚不如死。”言已又触，赖甘蕉救止始已。一，生赴戚家饮，遇雨不归。甘蕉又因病内卧，女听雨剪灯，搔爬不已。忽闻梁际飕声，一大黑蛇，如儿臂，长几七八尺，从空飒至。女始颇惧，继思得果蛇腹，胜于自戕，听之。蛇身盘屋梁，垂首下欣酒瓮木盖，坠地如掷，瓮中酒呷饮，顷刻腹，上缩则木强如枯藤，倏忽坠瓮中，搅扰翻腾，力尽，声顿寂。女燃灯强起视之，毙矣。心忆蛇毒或可代鸩，掬饮升许，心顿清醒，怯烦襟，肤转奇，又掬以洗涤，顿止。明，又潜饮而潜洗之，疾若失，肤之燥者，转莹如玉，发之卷者，转垂若云，面目手足之皴者，转如花如月，如笋芽矣。甘蕉惊喜告生，询之，以蛇酒告，趋视，则遍体黑章成云篆，顶有独角，殷然。盖此山蛇王，名乌风者也。具锦囊绮裙，花钿珠玉，妆女出见翁与诸宛若，莫不惊为天人。翁曰：“吾幼闻蛇王居此山千年矣，番僧求得片鳞，为人医癣疥，不可得。孰知天专留此，为吾疗贤妇疾耶？”即备礼为合卺。珠履堂，吹鼓筵宴，百里外男妇咸奔至，一觇女之颜色，归以为荣。再三年，女生宁馨儿，感甘蕉德，收为室。生却之，不可。是年，生试礼闱，入木天，出为太守，专恤亡与贫病无告者，人人称众母。升两粤制军，遣材官，招邱翁至，索丽玉甚急，翁假泣曰：“小女命薄，殒谢久矣，明公尚寻故剑耶？”生又索骸骨归葬，翁惧，献千金为太翁寿，不许。旋访司空，云：“惊逸坠绝涧死。”生笑曰：“渠真以小人目我矣！”旋命婢扶夫人出，则衣一品命妇服，容光焕发。翁几惊伏，视之，即己女丽玉也，洒泪问父母安否？翁咋舌，愧死。女亦时归宁，出蛇酒制药设局，济粤之患麻疯者，活无算。年四十余，太翁犹清健，疏乞终养。归修舅墓与尼庵，建邱夫人碑，纪事之崖略。至今此山药酒，尚驰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