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在水一方

　　这时内廷尚宫文梓莲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她知道乐殊一夜未眠，特地命御膳房调制了安神的羹汤，亲自端过来以表示她对皇帝的关切之情。门前的小太监本有阻拦，不过她觉得自己地位特殊，并不听劝，进来时刚巧听见“御驾亲征”几个字，不免担心害怕，手都抖了起来，托盘上的碗发出轻微的响声。

　　“谁让你进来的？”

　　皇帝的脸上如凝数九寒冰，堂上群臣个个低头，不敢表现出任何情绪。

　　梓莲也被他的口气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奴…奴婢见皇上操劳国事，夜不能寐，命御膳房做了玄参汤，想…给陛下…”

　　不等她说完，乐殊劈手扔过来一个碧玉笔洗，将梓莲手上的托盘重重打翻在地，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君臣议事时也敢擅入滚”

　　梓莲这几年来仗着皇后和乐殊，成功爬上了大尚宫的位置，而且好不容易又成了皇帝的伴，总以为即使不被立为皇后，做个妃子总没有问题的，谁知乐殊登基之后好像完全把她抛到了脑后，提也没提册立之事，她想在他面前多出现引起他的注意，每次都适得其反，这次更是在人前颜面扫地，不由委屈得掉下了眼泪，却不敢出半分不来，手忙脚地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碎片，仓皇退了出来。

　　梓莲出了上书房，站在门前定了定神，思前想后，不由地又出了眼泪。胡思想了一阵，抬眼见前面花径里走过来几个人，当中被簇拥着的正是她一直在心里恨得牙，面上却不得不恭敬的堂姐文梓颜，忙将装着瓷碗和玉笔洗碎片的托盘往廊下不显眼的地方一放，挤出笑容了上去。

　　“姐姐”她用快的语调叫着。

　　“三妹。”梓颜略略颔首，她自从听闻伽楠起兵后就心绪不宁，既盼速速见到他，却又隐隐担心他与乐殊对决的场面发生，所以神思不属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梓莲的笑容有多么不自然。她步上台阶，问道：“皇上在里面么？”

　　“在呢。”梓莲故作轻快地道：“皇上昨晚一夜未眠，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梓颜素来十分在意乐伽楠的讯息，故意从侧面说出一句让她能联想到是有关于皇太子话，认定梓颜必然是按捺不住要进去问一问的。刚才看书房内的情形，那几位大臣们肯定也被皇上骂得不轻，梓莲有心让梓颜也进去丢一丢脸面。

　　梓颜闻言果然一脸凝重，缓步迈上台阶，走到门前却被小太监客气地挡住，梓莲抢在头里朝他们发威道：“狗奴才，没见到是钦安皇后吗？还敢拦着？”

　　“烦劳公公通传。”梓颜客气地道。

　　小太监本阻止，转念一想这位先帝的皇后好像在当今圣上眼里地位特殊，恐怕与他人不同，于是便长揖一礼，道一声：“奴才遵旨。”便进去了。

　　梓莲静静地站着，自己方才受的气早已撇到一边，心里渐渐升起一种快，期盼看到的梓颜被驳斥的念头竟似良药一般，已将刚才自己的不快冲得干干净净。

　　谁知不过片刻功夫，那小太监便出来，道：“娘娘，皇上有请。”

　　这一下可把梓莲气了个半死，她本就猜到姐姐才是乐殊心尖上的人，每一次的试探总是叫她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似的，一时之间，羡慕、嫉妒、恼恨种种滋味涌上心头，银牙不由咬得耳腮发疼，恨不得立时毁了梓颜容貌。

　　不够想归想，表面上她最多只能铁青着脸，想走又不死心，一言不发第跟在梓颜后面重新又进了御书房。

　　乐殊见到梓颜进来，挥了挥手，道：“你们暂且退下，战事容后再议。”

　　除了文乘龙之外，其余人都如蒙大赦，鱼贯而出，心里不免嘀咕不已“刚才还心烦意，急寻对敌良策，这女子一进来，战事就容后再议，嘿嘿，红颜果然祸水。”

　　梓颜反省自己的居心，对乐殊也稍稍有些歉疚，敛身向他行礼。

　　梓莲观察乐殊的神色，适才对她疾言厉，此时却古井无波，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离了御案上来轻轻携了梓颜的手向王鞅道：“把刚进贡的茶叶沏一壶来，余人都退下。”

　　梓莲见乐殊不仅对梓颜另眼相看，简直是有她在江山社稷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的模样，心中大恸，却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得跟其余人等一起退下，但对梓颜的恨意却到达了顶点，不免恶向胆边生。

　　乐殊拉着梓颜坐下，和声道：“颜儿倒是许久没有来上书房来了，今就与我好好叙叙话”

　　梓颜观他神色无异，先前想问前线战况，这时却问不出口了。

　　乐殊见她不说话，笑道：“你今来，该不是为了看我，是想来我这探听乐伽楠的消息么？”

　　梓颜一惊，不免出一副不好意思之，微微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乐舒轻轻拍了拍梓颜手背，眼睛看向窗外，目光渐渐沉重，叹道：“想必你也知道了，他已挥师南下，大军势不可挡，近洛，照这样的势头看来，我和他迟早要碰面。只不知道最后，是我死还是他亡。”忽然转过头来盯着梓颜，眼珠瞬也不瞬，缓缓问道：“如果乐伽楠兵临城下，我与他再次拔刀相向，你还是选择站在他那边？”

　　梓颜闻知伽楠消息，心里早已汹涌澎湃，想起与伽楠共乘一骑驰骋沙场的旎情景，想起大行军中共处一帐的美好时光…一颗芳心早已飘向了远方，对乐舒的问话浑然不觉。

　　乐舒握着梓颜玉胰的双手不由一紧，微愠道：“颜儿”

　　梓颜一震，茫然道：“什么？”

　　乐舒心里暗怒，瞧着梓颜那清雅殊丽的容颜，时光流逝，爱恋不能减去分毫，总觉得佳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只在水中央。他在她面前半点脾气发不出来，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刚才问你，若是有朝一，我与伽楠兵刃相见，你还是选择站在他那边么？”

　　“我…不知道，”梓颜想到在白都汗国时用蒙汗药倒乐殊，令他大败，之后两人再见的时候他从未提起，好像心里也没有怪过她，心中便是毫不犹豫要帮伽楠，这时候也说不出来了。

　　“大历是我的故国，我绝不会再离开，必要与他决一死战，若是你目睹我死了，不知会不会为我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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