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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怀着一种悲壮而又苍凉的心情走进队部的。他告别⽗⺟的那一瞬是満怀壮志的,他踏上军列,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次。此刻他的心里是恨不能立马飞到疆新,在那里经过生活的淬火之后,马上就成一块好钢。海在那时,从理论上已经知道怎么生活才能当一个作家了。理想总是跟现实有差距的,当海这批兵走下列车,面对着茫茫戈壁滩的时候,海傻眼了。他以前对疆新曾经有过无数次的幻想,他想得更多的是,疆新的葡萄和美丽的姑娘,以及载歌载舞的人群,甚至疆新洁⽩的雪山和成群的牛羊。海以前对疆新的理解仅限于书本上,在他青舂年少的时候,甚至有一阵想娶一个疆新姑娘。海面对着茫茫戈壁滩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理想的疆新和现实的疆新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新兵连在一座孤山脚下,那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孤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就那么一座。说是山又没有草、没有树,更确切地应该称为一个大硕的沙丘包子。只要有风,周围便是风沙四起遮天蔽⽇的样子。新兵连住的是大通铺,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住在一张大上。新兵连的內容是千篇一律的:出、跑步、站队、集合、齐步、正步。也就是说要在新兵连这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让海这批生学兵变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军人。训练单调而又残酷,茫茫戈壁滩上,留下了海他们单调而又有力的口号声和脚步声。
每当海站在队列里,重复着这种单调的军事动作时,他总是想哭、想喊、想叫。那时他的心情很复杂,庒抑的青舂躁动,在茫茫戈壁滩上无法发怈。
海在一天深夜站岗时,他终于流下了热泪。他从热被窝里出来,背着没有弹子的钢站在戈壁滩上,天上是一钩弯月,陪衬弯月的是満天的繁星,満天星的景⾊在內地是不多见的。有风吹过来,海站在那里,思维异常活跃。在这时,他想起了⽗亲,也想起了⺟亲,还有姐姐晶。林他也想了,但是并不刻骨铭心。林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海已经习惯了林不在⾝边的⽇子。在戈壁滩的深夜,海从⽗⺟一直想到自己的房间。那里一张,一张桌,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么亲切和让人难以忘怀。想着想着,海流出了眼泪。当泪⽔模糊了他的视线时,他突然蹲下了,他冲着茫茫戈壁滩喊:爸、妈、姐,我想你们!他的喊声被戈壁滩昅收了,只剩下一丝一缕的回声。他的呼喊是那么微弱,海跪下了,那杆钢就抱在他的怀里,此时此刻,他显得是那么孤独。然后又扯开嗓子喊:我石海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哇!这时他已经忘记了破万卷书,行万里路,当个作家的想法了。那天夜晚,海了岗,躲在⽔房里给⺟亲写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満是思念和孤独,当然也把戈壁滩的苍凉写进信中,他在信的结尾处,⼲呼万唤地对⺟亲说:妈,救救我吧,这里一天我也呆不下去了。
他的这种想法和林当初的想法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这是十几年以后发生的事了。⺟亲接到信,又一次受不了了,孩子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妈的心头⾁,十指连心哪!这回⺟亲没有背着⽗亲,而是老泪纵横地拿着信找到⽗亲。⽗亲一看到⺟亲的样子就什么都明⽩了。
⽗亲哼一声:咋的?你儿子又诉苦了,受不了了,想调回来?
⺟亲这回用很低声下气的声音说:老石呀,海和林不一样,我看他这封信,孩子是真的受不了了。
⽗亲没说什么,接过海的信,自然没有忘记戴上老花镜,耐着子把海的信读完了。⽗亲读完信后什么也没说,而是长久地望着墙上的国全地图,盯着疆新维吾尔自治区。
⺟亲站在⽗亲⾝后也在望着那张地图。她似乎透过地图,正在看着海在戈壁滩上吃苦受累。
良久,⽗亲转过头,一板一眼地问⺟亲:你说我要是不同意让他调回来,他会不会像林一样记恨我那么多年?
⺟亲说:林是林,海是海。我不怕他恨你,我是怕他憋疯了。
⽗亲听了这话,摘下帽子,狠狠地把帽子摔在桌子上。⽗亲仰天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老石咋养了这么一个孬种!
⽗亲知道,海是和林不一样的,海从小到大浑⾝上下都是女人气,动不动就掉眼泪,哭,成了海的一**宝。以前⽗亲总是恨铁不成钢地拎着海的耳朵说:你这“秧子”是⽔做的呀!那时⽗亲就想,三个孩子咋就不一样呢,在林和晶的⾝上,⽗亲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在海的⾝上⽗亲看到了更多的是⺟亲的影子。⽗亲甚至怀疑,海本就不是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里,⽗亲回头冲⺟亲没好气地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是你生的,你说咋办吧?
⽗亲随着年龄的增大,似乎也看透了一些事情。离休之后,办事说话没有以前那么武断了,这回他把海这个难踢的球又踢给了⺟亲。⺟亲望着⽗亲,试着说:要不把海调回来,离家近一点儿就行。
⽗亲终于忍不住了,拍着桌子说:调调调,你就知道调,我看海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听⽗亲这么说,⺟亲流泪了,她是真心实意地思念海。老年的⺟亲和所有的⺟亲一样,恨不能把所有的孩子都护卫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怕老鹰抢走小似的。
⽗亲没有想好怎么解决海的问题,说是⽗亲没有想好不太确切,是⽗亲期待着奇迹发生,也许过上几个月之后,海会突然来一封信,说自己已经爱上了戈壁,再也不想走了。⽗亲的想法永远是⽗亲的想法,现实和⽗亲的想法永远是存在差距的。海那边出事了。新兵连结束之后,海和几个新兵一起被分到了某边防哨所。海这批兵是边防兵,新兵连结束之后,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分到哨所中去了。
一辆卡车载着他们这批新兵,驶向了边境线,途经一个哨所时连长便拿出名单宣读几个新兵的名字,那几个新兵便下车了。一路下来,车上的新兵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剩下海这几个人了。
这辆卡车,在边防线上已经转悠两天了,车越往前走景⾊越凄凉,有时几个小时都不见人烟,偶尔只能看见路旁荒草中跑过的野兔子。
海真的是害怕了,他看不到前途。景⾊越荒凉,他就越紧张,车在一个山垭口转弯时,海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从车上跳下去。海跳车的结果是,他的左腿摔骨折了。海终于如愿以偿了,他没能去成哨所,而是住进了边防团的医院。新兵连刚结束,海就出了这样的事,在边防团来讲是一件大事。不管怎么说,海的这种行为,已经明⽩无误地告诉人们他是个逃兵了。于是一级又一级地把海的问题汇报了上去。
那天中午,⺟亲午睡时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爬一座山,那座山很⾼,最后她从山上摔了下来。她大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
⽗亲醒了,正在听收音机,⺟亲的大叫让⽗亲一哆嗦,见⺟亲在做梦,才说:⼲啥呢,一惊一乍的,咋的了?
⺟亲手抚着,仍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做了个梦,别是有不好的事吧?!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亲去接电话。电话是疆新打来的,海的事在电话那端传过来,⽗亲的脸就黑了,他还没有听完电话便把电话挂了。
⺟亲一下子就想到了海,她跳下了,望着⽗亲,一脸没底的样子说:是不是海出事了?
⽗亲没好气地说:不是他是谁。
⺟亲:海咋的了?
⽗亲:他当了逃兵,没出息的东西!
⽗亲站了起来,他背着手开始走步,走来走去。
⺟亲不知深浅,望着⽗亲走过来又走过去,她心如⿇,就冲着⽗亲吼:你就别走了,走得我头晕。
⽗亲立住了,指着⺟亲的鼻子在吼:这就是你生的儿子!
⽗亲此时的脸在发烧。⽗亲光荣一生,他作为一个军一直是直杆儿在生活,没有一个人说过石光荣的坏话。没想到,老了反而让子女把脸给打了。他的杆儿一点点地弯了下去,最后坐下了,冲⺟亲有气无力地说:他要回来就让他回来吧,别在外面丢人了。
⺟亲听了这句话,犹如打了一针強心剂,一下子站了起来,冲着⽗亲说:那你咋还不打电话?
⽗亲伸出手,刚摸到电话,他又改变了主意,冲着⺟亲说:这兔崽子我收拾不动他了,那就让林去收拾他。
⺟亲不知⽗亲这句话是何用意,茫然地望着⽗亲。于是⽗亲就当着⺟亲的面打电话,⽗亲的电话是打给林的。林已经当师长了,⽗亲简单地把海的情况说了,然后心有余力不⾜地说:这个东西,我就给你了。他要是不成材,你们以后谁也别回来见我。
⽗亲说完放下电话。也就是说,⽗亲把海这个难踢的球,又踢给了林。他收拾不动海了,让林继承他去收拾海。
不管怎么说,海的结局对⺟亲来说是圆満的,虽然没把海调到⾝边,毕竟调到林的⾝边了。兄弟俩在一起,也是不会错的,这是⺟亲的一厢情愿。接下来,林和海又有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