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泠-坐在某条繁华大街的街角,每天换个地方,漫无目的,也算一种自我放逐。什么也不想,呆滞地看匆匆忙忙的行路人。每个行人看上去都很有趣,不同的走姿,却拥有相同⿇木漠然的表情。这个世界很喧闹,又出奇的冷漠,冷漠到每张脸都可以重叠在一起。不错,还有每双穿着不同样式鞋子的脚,都以同样快速的步伐迈动,而其实他们的背后并不存在任何不可见的食人魔怪。
每个走过自己面前的人在想什么?他们是为什么而步履匆忙?他们又会对谁笑,又会在何时哭泣?
看累了,想累了,她闭眼休息在使躲在凉处,街头近三十五的⾼温仍得她出一⾝臭汗。知道擦了也没用,她任汗⽔闪着光从额头沁出,沿着被晒黑的肌肤滑落。
“哐啷…叮…叮…”啤酒罐被路人踢倒的声音,里面不多的硬币滚落一地,处于假寐状态的人意兴阑珊地睁开眼。
烈⽇下,一个⾝着棉质短袖衬衫及长的颀长⾝影,英的站姿表露其不可一世的冷傲。她睁不开眼,露出不得不仰视的卑微。
是一戴着墨镜的泠昊,露天几乎可以将人烤昏的⾼温对他毫无效果。泠昊就是泠昊,顶着“钢琴圣者”的名号,一⾝洁然与清慡,哪怕灼烫的光也都不得已地屈服于他的傲慢与⾼姿态下,不愧是她被歌颂为贵公子的天才叔叔。泠-半嘲讽地暗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跟我回去。”遮出⽇光,贵公子向下俯视并在她的⾝上投下暗影。
非常平静的语气,也未像上次那样狠狠甩她一巴掌,可还是能想象他眼神里毫不掩饰的嫌恶与讨厌。勉強冲他笑笑,她伸出自己脏兮兮,汗渍污渍糊成一片的右手。
瞪着朝自己伸来的鬼爪,泠昊直皱眉,为泠-故意的挑衅。脏手停在他面前,沾着污渍的手指无力下垂,凝在手主人嘴角的笑则充満恶意的戏谑。
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盖住右手,握住那只令自己深感恶心的手,将席地而坐的侄女拉起来,紧锁的眉与下抿的都证明了他的忍耐力。扭头,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净的细条纹格子手帕留在那只脏手中,被汗沾且立刻皱成污渍的一团。将手帕塞进口袋,同样不说话的泠-跟在泠昊⾝后。他为什么要找她?又如何知道她在这儿?为何不拒绝她伸出的手?即使为另一人的行动诧异,即便有一连串疑问,到最后她却懒得追问答案。跟他回去?的确。无论他如何讨厌她,她都是他惟一的亲人;不管他们如何尽量疏远彼此,他们两人仍有共同的家。
“是不是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呢?”突然,她逆着光转首望他。
“你说呢?你姓泠,我也姓泠,这就是所有的原因。”
“那么如果我和你没有⾎缘关系,你是不是连看我一眼都觉得多余?”
“有必要说吗?”想起在祖屋里也有过类似的问,泠昊无由地害怕起泠-的成长。这种害怕决不是突然涌现的,而是长久以来的不安逐渐累积的,害怕总有一天他会抵挡不住她的迫而说出一切真相。
凝视他不动声⾊的冷静,她垂首。
“原来连回答我的问题都是多余的…一直…就是这么回事…”
心脏強烈收缩,因看到泠-又抬首时露出的寂寥笑容,泠昊故作无动于衷地扭首。能弹出震惊世人的圣洁之音,却永远也无法处理好自己的情感,这就是作为一个天才的他的实真。
“回家吧!”泠-朝空中的烈⽇伸出手,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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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下⽩得发亮的洋房,不大的庭院內种植着不知名的花树,树上开満炎夏季节绽放的⽩⾊小花。一片明晃晃的景象,车內车外的温度反差把所见的一切都变成不实真的幻觉。
有人从洋房內快步走出,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的衬衫与笔的黑⾊西衬得原本偏瘦的⾝材越加窄长,秀气的五官透出温和的气质,全⾝上下散发出一种与泠昊相似的洁净感。
“是泠姐小吗?我是泠先生的管家,姓刘,你可以直接叫我老刘。”他朝泠-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有泠昊绝对不会有的热情,泠-一路充満忧悒的脸庞浮上笑意。
“昊也这么叫你吗?老刘。”
“是的,泠先生也一直这么叫我。你的房间在二楼东面第二间,已经打扫⼲净,⾐物也已放置妥当。你检查一下,要是还缺什么就请吩咐。”
“谢谢。”她拿出泠家姐小该有的教养,全出于因对方友善产生的好感。
“你们先休息,桌上有刚从冰箱里取出的西瓜,我去准备晚饭。”分明是一个笑容可掬的男人。
“今天晚饭推迟一小时。”泠昊想了想,然后转向一旁打量屋內装饰的侄女“你最好先洗个澡,回到泠家就有泠家的规矩。”
泠家的规矩?倒不如说是他泠昊的规矩更对。
泠-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
“你的嘴巴用来⼲什么?”他最不能忍受她这种无视的轻佻态度。
“知道了,我会准时下来吃晚饭。”
对泠-的顺从抱有怀疑,泠昊冷哼一声,起步上楼。
她在他面前怎么做都不对,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她无奈地看向初次见面的管家。刘管家并没有露出祖屋老管家经常流露的担忧和沧桑,他的眉眼和嘴角都布上淡淡的笑意。“姐小,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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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从头顶撒落,淋发丝与⾝体。夏⽇的热燥在片刻间消弭。洗去焦躁的心情,走出浴室的她来到窗边。
夕西下,天边的云彩火烧一样,华丽的蓝紫包裹着刺目⾎红。庭间的花树则笼上一层暗的晕红,以至于那些⽩⾊的花朵零星起来,也变得异样娇。低沉断续的琴音飘向妖异的⻩昏,住花树的枝攀沿缭绕而上。
放轻脚步,她觅着琴音停驻在底楼琴室的门前。室外的⻩昏绚丽染得未开灯的室內布満光与影错的神秘。黑⾊的支架大钢琴,雪⽩的琴键,修长完美有力的手指,合着眼全⾝心投⼊的演奏者…
像是存在不可抗拒的召唤力,她被昅进琴室,昅至黑⾊的钢琴旁。慢慢俯下⾝,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上钢琴,闭上眼。仿佛趴在钢琴上睡着般,她脸上遗传自泠姓的冷漠在刹那间于带着温暖⾊彩的夕中融化。属于夏⽇近夜的自然温热悄悄弥漫室內,弹琴者与倾听者绘成一幅赏心悦目的温馨画卷。
“觉得怎么样?”他睁开眼问她,自然而然的神情与语气。这是他给她的特权,是他允许他们的惟一情感流。
耳朵紧贴凉凉的琴⾝,侧脸望向问话者。
“什么都没有,除了纯粹的音乐什么都没有,小夜曲,平静优雅的小夜曲,没有情感,但是听来却完美得如天籁。”
“还有呢?”他的嘴角抿一下,似乎在笑的样子。
“完全听不到人类具有的情感,冰冷的情,圣洁得几乎不掺任何杂质。”
泠昊点点头,并不为对方的一言中的感到诧异,因为他要她惟一学会的就是聆听他的琴音。
“人类的情感造就音乐,可情感太复杂,往往使得原本澄净的音乐变得混污浊。我要的是单纯的音乐,超脫凡俗一切束缚的纯粹,不含一丝情感的杂质,只是音乐,真正的音乐。”
她无言,清楚他所说的正是他所追求的。但她有时忍不住会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昊成为一个精神洁癖者…
站直⾝体,她看向玻璃窗外逐渐暗下的景⾊。
“那是什么花?很少看见这样的⽩⾊小碎花。”
“这树是夏天开花的吗?应该是老刘种的吧,感觉很⼲净。”依言他也将视线落于庭中开着的花树,惘地凝视那棵花树。
除去钢琴,就没有其他的东西昅引他的视线吗?他的生命与情感都给了音乐,如果真是这样他岂非是这天下最孤独的人?泠-的心又隐隐地痛,只能为那个人痛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她不懂音乐。
“你从来也没闻到过花香吗?虽然不浓烈,但还是有啊。而且就种在院子里,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她不自觉放柔声音,令另一人余辉中的脸庞罩上一层薄晕。
“我,我一直没注意到…应该没关系吧,我想。”
“是没什么关系,”她低语,幽幽怨怨地“可是这世界并不是除了音乐就一无是处了,花也好,人也好…”
“我的生命只有音乐,从一出生就注定。”好不容易从震惊的状态中挤出这么句话,这也恰是他的无情,全然不知说话者话中深意的无情。
她笑了,有些无从反驳的无力。悲凄的模样被昏暗的光线呑噬,逃过泠昊锐利的目光。适时响起的敲门声挽救了这快要因个人心思挣扎而崩毁的空间,刘管家不紧不慢的嗓音清晰地传进房內两人的耳內。
“已经六点半了,请问是不是开饭呢?”
泠昊深深看一眼隔着钢琴的泠-,什么也不说,先行离去。泠-却缓步站到方才泠昊站着的位置,⾝体斜倚窗框。朦胧渐暗的夜⾊遮住花朵的娇颜,模糊了观赏者的视线。
“花会谢,音乐…却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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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律成把车停在华都音乐学院的门口,一个少年样的⾝形正立在门边垂首读乐谱,被喇叭声吓了一跳以后,他受惊似的抬首。但惊慌的神⾊在认清车里的驾驶者后平静下来,他快步走到车旁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等很久吗?被一个当事人拖住,我一时走不开。”弟弟感触柔软的发丝,杜律成万分歉意。
“没关系,你有自己的工作,即使你不来接我,我也可以自己回家。”少年说话的语气极为生硬,并且显出些许紧张。
“嗯,我也觉得你自己一个人回去没关系,可是妈妈会不放心的,到时候她又会说我缺乏亲情观念。”
“不是的,妈妈只是太担心我,她…”似没听出兄长玩笑的口吻,另一人急着辩解。
“乐成,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开玩笑。妈妈对我们两人到底怎么样,我心里和你一样清楚,我相信即使我们的亲生⺟亲也无法像她那样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了解不擅长与人流的弟弟急着澄清的心理,杜律成立刻表明自己实真态度。
虽然兄弟俩已经不止一次流过对继⺟的感想,但杜乐成还是为兄长的言语感到由衷的⾼兴,并腼腆地笑笑。
“你想好今年送妈妈的礼物了吗?她有对你说过她想要什么吗?”
摇头摇,几乎一天说话不过十句的杜乐成敛起少有的微笑,陷⼊平⽇间的多愁善感。
“我也没想好,送首饰怎么样?前天我看到有条绿宝石的项链不错。”边驾车边注意言语不多的弟弟,每次和曾患有轻微自闭症的弟弟单独在一起他都觉得自己的律师口才毫无作用。
“前年送的是钻石项链。”小声的反对意见。
“啊?是吗?那么送妈妈和爸爸大饭店的梦幻之夜的豪华套房招待券怎么样?”
“每年结婚纪念⽇都这样。”费尽耳力才能听见的咕哝。
“嗯?是啊,到底送什么呢?⾐服?鲜花?”都是些比送情人更没创意的东西,杜律成颇感头痛。
“都送过了。”咬住,不善于表达自己观点的少年鼓⾜勇气吐出自己第三次的反驳。
“那送什么好呢?”眼角的余光扫到杜乐成垂头丧气的难过样,⾝为兄长的大男人立刻不知所措“妈妈真的从没说过她想要什么吗?”
“妈妈最近不⾼兴,很难过,还哭了。”
他那乐观温和的继⺟竟然哭了?杜律成也不得不为此紧张,由于工作太过忙碌,他无法像乐成一样关心到家人的近况。
“出什么事了吗?不会是我们公正的法官⽗亲有外遇吧?”
“才不会…爸爸对么喜…”发现是兄长善意的生趣,杜乐成涨红脸,闷闷不乐“是妈妈…的女儿,妈妈和以前男人生的女儿不能和我们一起生活。”
“呃?”一个急刹车,在法庭上以冷静狡诈著称的名律师大吃一惊。
“啊…”杜乐成一下子瞪大眼,单手捂住嘴,处于慌状态“我…哥哥不知道这件事吗?我以为,我以为…”
“不,你没有说错话。我想之所以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在家太少的缘故,不是爸妈刻意隐瞒。你说妈妈在嫁给爸爸以前和别的男人有过一个女儿?”安抚了以为做错事而泫然泣的杜乐成,他开始询问。
“嗯,是私生女。哥哥一直不知道吗?妈妈没告诉过你?”杜乐成満面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刚嫁给⽗亲的第二天,她告诉我的,她说她也有个女儿和我一样大,可是却不能见面,还说她希望我把她当做亲生的⺟亲一样相处。”
嫁给他们⽗亲的第二天?又是一个打击!看来他在家人⾝上花的时间的确太少,包括对惟一的弟弟。这十几年来要不是有继⺟在,杜乐成本不可能过正常的童年,过正常的生学生活,甚至成为现在的音乐才子。从小他就很喜只比自己大八岁的继⺟,即便自己一直深爱死去的生⾝⺟亲,因为正是因为有杜慧琼的到来,杜家才有如今的温暖和安谧。
“什么原因?是妈妈的女儿不肯认她吗?”吃惊过后,他忍不住必心此事。
“不太清楚,听妈妈和爸爸说,好像是那家人不肯把那个女孩给我们。”
“这又是为什么?以前的那个男人怨恨妈妈?”
“那个男人早在十四年前就死了,是那个男人的亲戚把妈妈的女儿养大的。”
“这么说他们是想敲诈一笔抚养费喽?”出于职业立场,类似争夺抚养权,亲子鉴定的官司他见得不少,大部分都是钱的问题。
拼命地头摇,也不知是表示否定还是指不知道,杜乐成似乎不想再说话,低头不知在想何事。
妈妈的女儿?究竟会怎么样呢?由已故⽗亲的亲戚养大,⺟不详的私生女,想必这些年过得很糟糕吧。套上继⺟杜慧琼娇小柔美的外貌,想象中的对方绝对是发育不良的可怜少女。不过不管怎么样,在继⺟和⽗亲未开口求他帮忙前,他也只能故作冷漠。
“南尚的演奏会,泠昊的!”
“怎么了?”杜乐成跳跃式的思维和说话方式,让惯于逻辑思考的杜律成难以招架。
“下个星期有泠昊的独奏音乐会,我想去南尚,可是妈妈下星期没空,不能陪我去南尚。爸爸说,要是没有陪同我就不能去…我想哥哥说不定正好也要去南尚…”没敢抬头,仅仅是偷偷地瞥一眼后迅速收回视线。
“你还真那个音乐圣者啊,坐机飞去看他的独奏会。不是没买到票吗?”
“加演一场,所以…”杜乐成手中的乐谱纸张已被他弄皱。
“没问题,算你运气好,下星期我正好休年假,那么就去一次南尚好了。”
映在玻璃窗上忧郁的脸瞬间一亮,眉宇间遮掩不住惊喜,不懂如何表露喜悦的人只能以一个生硬的笑容作为回报。
“妈妈的生⽇是下个月,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在南尚找到合适的生⽇礼物。”被染上快乐的心倩,杜律成也笑了“都不懂你和妈妈为什么如此喜泠昊的演奏,他弹得很好吗?”
明摆着是废话,但双眼直视前方景象的杜乐成仍用力点点头,以肯定自己的喜程度。
“那么乐成,你就以他为目标,好好努力。”他给予弟弟一个鼓励赞同的微笑。
“嗯。”少年露出不自觉的梦幻笑容,苍⽩的肤⾊刹时浮现这个年纪特有的朝气,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