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国历153年,西之国第四任帝王司徒朝继位。同年,其皇弟司徒暮率兵攻克沙漠小柄沙克,而连接着这两人的命运转折点也从此开始,并牵绊着一名叫作风烟的女子。
黑暗中失去光源的眼睛与没有声源的耳朵都沉默着,可怕的饥饿与寒冷逐渐侵袭,⿇痹了的五官似乎已不是属于她的,只有背上新添的鞭痕正叫嚣着灼热的疼痛,沙地上尖锐的沙粒刺得⽪肤直喊痛。
会死吗?趴在地上的她现在只能模糊地想着一些无聊的问题。
流年不利吗?要不然怎么会被发现是女儿⾝?四处流浪这么多年,跟着商队行走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怎么这次会如此凑巧?
“真倒霉…”她似嘟哝,又似呻昑。她记得算命的好像说这三年內她应忌远行,果然,不但无意间得罪了权霸天下的暮王爷挨了五十鞭,还被发现自己一直隐蔵别。按律,女子是不允许从商的,当然也不允许跟随商队
结果会怎样呢?真的会被押回西京吗?再来呢?投进牢狱,一年、两年、三年…还是一辈子?一想到这,她恨不得立刻死去。
她是风烟,命里注定要不安地四处流浪,如风,如烟。自有记忆起,她从未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半年以上。要是真的被囚噤一生,她情愿以死换得自由,如她的⺟亲,另一个叫风烟的女子。
地上突然映出一道庞大的影子,明亮的火把耀得她睁不开眼;帐篷的门帘掀开了,走进一名⾝着华丽长袍的男子。浓眉、星目、鹰勾鼻、紧抿的线,宽肩窄的颀长⾝材,凌厉鹰隼目光——她认得他,一生都不会忘地记着他。他就是暮王爷,西之国第五任帝王司徒朝同⽗同⺟的弟弟司徒暮。
“这支笛子是你的吗?”他口气不善地问。笛子?她这才意识到畔的“风烟笛”不见了,什么时候掉的呢?她看着他手里的细长物体,因有-段距离而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掉的那支,难道…是她晕倒时掉下的?
“什么…笛子?”不开口还好,一说话她的喉咙就⼲涩得难受。
“风烟笛。”司徒暮盯着地上的残躯,她蓝⾊的男装长袍已被鞭子菗得支离破碎,露出还流着⾎的醒目鞭痕。
“…是我的…”她想从地上站起来,即使站不起也得坐起来。她不是他的臣民,更不是他的仆人或别的什么,没必要匍匐在他脚下。
“你的?你是从哪儿得来这支笛子的?”他不由得往前跨一步,不是想扶她,而是因为內心动。
“我⺟亲留给我的…怎么了?”她费尽力气却不能坐起⾝,再一次跌倒在地。
“你⺟亲是不是叫风烟?”他又上前两步,俯视她的目光同她投来的惊诧视线相撞,刹那间他就知道答案了。“她人呢?”他追问。“…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她困惑地看着他,她⺟亲同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暮王爷有关系吗?
死了?!司徒暮闭上眼,不敢相信。那个教他吹笛的风烟,那个云淡风清微笑着对他说:“…我希望生的是个女儿,那么她一定会是另一个风烟,也许有一天你还能见到她出生后的样子…”
他俯下⾝,火光下,她的脸同他心中一直想念的那张脸真有几分神似,他颤抖的手抚上这张脸。不敢相信,他记得的那个风烟已经死了,二十年后他遇到的这个竟是那个风烟肚中的胎儿。
他抱起她,不顾她的挣扎走出帐篷,并在侍卫惊讶的注视下,抱着她回到自己奢侈的元帅帐篷內,随后小心翼冀地将她放在铺有绒毯的上。
他和她⺟亲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在得知她是风烟的女儿的前后,态度有天壤之别?
她看着他翻箱倒柜地取出一只上好的⽩瓷瓶,拨出木塞,将里面青绿⾊的半透明体倒在左手掌心中。
“转⾝。”他命令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想帮她敷药吗?她猜测着缓缓转过⾝,不过是他的囚徒,她本没有资格拒绝。
嘶…
他一把扯下她的⾐袍,她只觉后背不出所料,她的背已完全**在他面前。
换成是普通的女于此时必会惊叫出声,但风烟只是沉默,她知道什么时候要忍,不管司徒暮对她做什么,她只有忍。忍一时风平浪静,她只是他的阶下囚,以卵击石是不明智的。
他的大掌是暖和的,药则是凉的,当两者同时覆上她背后疼痛不止的伤痕时,奇迹般地,⾝体的痛楚消失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边取饼架子上的手巾擦手,边问。
“风烟。”感到⾝体舒适许多的人讲话也顺畅了。
风烟?她也叫风烟?!司徒暮站定的⾝子有些微的摇晃,片刻后他笑了,笑容有些僵硬。他很少笑。
他走回边,伸手捻熄了桌上的蜡烛,只有沙漠清冷的月光映照出他们彼此陌生模糊的脸部轮廓。
她盯着他的脸越越近的动作,而他的大掌则将她圈在他的怀里;突然间,她明⽩他想要做什么了。在她还来不及说“不”时,他的厚已堵住了她的嘴。她本能地想反抗,但理智让她作出最先的妥协。
要是能用⾝体换回原先的自由,她决不会傻傻地说“不”何况说“不”有用吗?
背上刚刚愈合的伤痕因⾝体不自觉逐渐加剧的动作而重新裂开,辣火辣的痛,还有他的与大掌经过的每一寸肌肤也开始经受痛楚,陌生又悦愉的痛楚,也是原始的。无尽的热蔓延在体內,呑噬掉了所有的理智,昏前她惟一看到的是他⾼深莫测的漆黑双目,在夜⾊中如沙漠夜空的繁星,却燃着不知名的火焰…
火焰燃烧着,二十年前的往事不但没有因这焚毁的火焰成为灰烬,恰恰相反,它让那个照理早该结束的故事又燃了起来,但它终也有烧尽的一天…
四国历133年,西京。
“师傅,你能不能不走?”少年依恋地问眼前男装打扮的女子,一向缺乏表情的脸流露出悲伤。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不过是教殿下吹了半月的笛,殿下有何不舍的?”风烟温柔地注视小自己十五岁的三皇子。
“你走了,宮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了。”十二岁的司徒暮神情是早的悲凄。
“殿下要的不是霸权吗?真正的王者都是独自一个人坚強起来的,风烟同殿下之间只是师徒浅缘罢了。”
三皇子无言,想到自己追逐的那个梦想,他收敛起哀伤的表情。
“要是我当上了皇帝,师傅会再进宮看我吗?”
“不会吧…”她不给他任何-点希望,因为事实就是这样。这次进宮只是想见识-下皇宮的风景,识过就可以了。她并不喜宮殿,比起大自然的绮丽风光,一切人造的东西都略嫌耝糙。
“为什么?师傅不想再看到我了吗?”
“不,我只是不想再进宮,一⼊宮门深似海,这次要不是皇后事先答应了我的条件,恐怕我再也出不了西京。”她微笑地望着这个少年,并无责怪之意。
司徒暮垂首,咬着。是的,要不是他⺟后阻挠,他就強留下她。他想留下她,因为她不同子宮中那些成天争风吃醋的嫔妃、争权夺势的员官以及献媚势利的奴才。她说她叫风烟,浪迹天涯,不问世事,不畏权势,只是周游于天地间,觅一分闲适的宁静,自由地存括。
自小在勾心斗角的宮中长大,他从未看到像她这样活得自在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印象中的女人,不是如她⺟亲般威严、望渴权势的,就是像某些嫔妃一样柔弱需要強者保护的,或者又是些自私、喜耍手段的。
“这样垂头丧气并不适合殿下,我只是个平民,殿下过分抬爱了。”人与人之间或许真存在着某些缘分吧,要不然短短半个月,一向距人于千里之外的三皇子何以对她依恋不已?
“那么我还能见到你肚里的那个孩子吗?你能让他长大后进宮吗?”
“那就要看他长大后想做什么了。如果以后你看到拿风烟笛的人,那么他应该就是我的孩子。”
“你会去找他的⽗亲吗?”司徒暮还是克制不了一直力图忽视的好奇心。
“他?”风烟笑笑“怎么会?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是-个盗匪,也许已经被砍了头。”
⾼贵出⾝的三皇子怔住了,他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但受了难的女子却依然坚強地微笑着——出尘的淡然微笑。
“师傅…”
“就送到这吧,请殿下留步。”风烟略欠下⾝算是行礼,然后潇洒地一甩⾐袖,飘然远去。天地之大,何处都是她驻⾜之地,何处都是她的家。
要是…要是他现在就是皇帝,那么,他决不会任她如此离去…
在风中站立的十二岁少年益发坚定了对权力的信念——拥有霸权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东西也好,人也好,他不必看谁的脸⾊,不必依靠他的帝王⽗亲,一旦他登基称帝,他就是惟我独尊的惟一一人。
可二十年后,他只是堂堂的暮王爷,他没想到自己用了这么久的时间仍未得到他想要的霸权。就差一步,就因为他是晚出生的三皇子,所以他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只能为一个只会昑诗作画的软弱君王所用。他只不过是为司徒皇朝保住皇位与江山,使其安居乐业的护卫者。他不甘心,⽇积月累的野心令他食无味,寝不宁。
而风烟呢?他记忆中的风烟已经死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也许她本就不记得他这个有着尊贵⾝份的三皇子;当初他不能留下她,现在他不信留不住她的女儿。两个风烟,在他眼里谁才是他能挽留住的⾝影?也许任何一个都不是,因为她们都是风烟,命里注定为了自由,流浪一生的无情女子。
他王者不凡的命格里,早早地就定下了失败的宿命,因他想得到的,想囚噤的是一个自由的灵魂,一个为了自由不惜任何代价的灵魂…
沙漠,浩瀚得如同生命之海却又代表着死亡与于枯的地方,却有了二十年前理该结束的故事…
风烟坐在帐篷外,呆呆地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近处是一堆堆熄了的篝火,遥远的天边已升起代表光明的启明星。
后背的伤还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面对无法改变的事实。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贞洁,真的,对一个从未想过也不想嫁人的女子而言,贞洁并不是很重要,为了自由,任何代价她都愿意付。
她所要考虑的是司徒暮会如何处置她,把她押回西京送进牢狱?这是她最害怕的,她是风烟,四处流浪的风烟。或许在要了她之后玩腻了就放走?她希望最好这样,她是属于自由的,自由的灵魂与个体。
还没想过逃跑,一是因为受的鞭伤还没愈合;二是因为处在沙漠的严酷环境中,没有任何装备的她即使逃了出去也只有一条死路。为了活着离开沙漠,为了活着的自由,她愿意等,等到司徒暮失去防备,所以她采取了不抵抗的妥协。
好像她的运气似乎真的很糟糕,否则不会这么巧,在看诲市蜃楼时遇上暮王爷而忽略了下跪的礼数,以至于在挨鞭刑的时候被发现是女儿⾝,更不会被迫留在军营中。她无声地叹口气,为自己的霉运。
至于司徒暮同她⺟亲之间的瓜葛,她无趣兴探究,她相信司徒暮对她⺟亲而言不过是生命中一个不起眼的过客。只是她惟一不了解的是,他基于怎样的心态要了她,她希望自己只是他因旅途寂寞而一时兴起的物玩,等新鲜感一过便随手扔之,但愿…是吧…
伤越来越痛,⾝体也越来越热,怎么回事?她眼前的灰⾊突然转为发红的黑⾊,随后天地归为初始的宁谧。斜斜地倒在沙堆上,她不再能思考,如死了般…
“怎么样?”司徒暮沉着脸问神⾊紧张的老军医。“只是鞭伤引起的⾼烧,服几剂药就可以了,这位姑娘的体质不错,应无命之忧。”被看得浑⾝直冒冷汗的军医一边开药方,一边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流畅。
“什么时候醒来?”他接过药方,虽然不太懂但还是看了看,随后又递回给军医。
“这得看这位姑娘的具体情形了,一般在服了药的两个时辰內就会醒。”
“药由你亲自煎好,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军法侍侯退下吧。”“是。”老军医的脸⾊还不如上不醒人世的病者。
司徒暮皱着眉望着闭着眼的风烟,她弓着⾝子是为了不碰触才上了药的伤口。他有些后悔,后悔不等她伤愈便要了她,要不然她的⾝体状况也不会差到昏厥的地步。
“王爷…是不是该起程了?”副帅刘将军小心地探问“得乘着天还凉,多走一程。”
起程?一军之帅的脸⾊愈发难看。昏不醒的风烟能经得起艰苦的沙漠之行吗?可是他不可能为了她要求全军数万将士在沙漠里多受一天的煎熬,多受一天死亡的威胁。荒凉的沙漠不比富⾜的平原,万人的食粮与清⽔都是一份一份按⽇程计算的,只少不多。他决不能因自己的私情而让整支军队陷⼊危机之中,有着自己军队的暮王爷才是四国权倾天下的人物。
“起程!”他低声命令,转过⾝用⽑毯将昏睡中的风烟裹好,一把抱起走出帐篷。抬头接清晨刺眼的金灿光,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
“不要死,如果你真的是风烟,真的是那个风烟的女儿,就不会因这点小伤而…”
他抱紧她,一种得到手后再也不愿失去的惶恐。
已过了午时,太最恶毒的时刻已来临,整支军队虽仍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但疲惫的神情却极其明显。士兵们焦黑的脸与⼲裂的都已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忍耐力,忍耐着恶劣的环境对他们苛刻的考验;他们相信他们是四国最优秀的军队,能胜人也能胜天。这次攻克沙克国不光是一场战争的胜利,只要他们能活着回到西京,那么他们还破了一项记录,在他们之前还没有哪支军队能穿越过沙漠的。这一战⾜以使他们所有人连同司徒暮的名字名垂青史,也使司徒暮与他的军队成为四国的一个传奇。
风烟已服了药,但在两个时辰后仍没醒来,只是不断地呓语,要喝⽔,而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冒出,擦了又沁出,一点办法也没有。
司徒暮扶着她⾝体的手臂已⿇痹得失去知觉,全⾝严密包裹在⾐袍下的他并不比士兵们舒服多少,一样承受着的炙烤,一样在沙漠中被蒸发。而他是王,是所有人的领袖,他的眼睛仍闪着精光,不让疲惫露出一丝端倪。他骑在马背上的⾝姿一如早晨上马时一般英,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他都是那个军民眼中威武英的暮王爷,权利与责任是对等的,他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会为了风烟而在沙漠中多拖延一瞬。
“…⽔…”窝在他怀里被內外⾼温磨折着的昏者又一次呻昑着。
司徒暮用右手取下畔的鹿⽪⽔袋,咬开木塞,放到呓语者的边缓缓倒人。
“王爷,您的⽔…”刘将军将一注満清⽔的⽔袋递给司徒暮。
但-天才喝过两三口⽔的人并未接过⽔袋,只是缺乏表情地冷冷看着老部下。
“王爷放心,这不是属下寻私偷偷从军备中取出的,都是将士们省下的。”深知其脾的刘文正解释。
穿越沙漠最缺乏又最重要的东西便是⽔,为了能走出沙漠,能确保此次攻下沙克国的最终胜利,司徒暮下了死命令,一人一天一袋⽔,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在內谁都不允许多尝一滴。由于风烟并不算在行军的人数中,所以并没有多余的⽔分配给她,也因此她所需的大量清⽔都是司徒薯分內的。
他无表情地接过⽔袋,他可以不需要,但怀里不知何时才醒的人需要。
“这⽔袋里的⽔由哪些人省下的就赏他们每人⻩金十两。”
“是…”刘将军正想报出将士的名字,却因主帅的注意力转移而做罢。
司徒暮感到风烟的⾝体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便立刻将担忧的视线停驻在她脸上。要是她真的熬不过沙漠的酷热,那么他又会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不敢想象那个曾经代表着生命的胎儿在二十年后竟死在他的怀里,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好热…是谁…
风烟被不知名的⾼温磨折着,喉咙如冒火似的难受,意识模糊中,有人不断将⽔送进她的口中。
是谁?是谁一直守在她⾝边?⺟亲吗?⺟亲不是死了吗?
“…⽔…”她不自主地又要求道,随之是甘甜的清⽔流进喉腔。
是谁?她想知道这个照顾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她努力睁开眼,但接触到的是一片金⾊的光芒,眼睛难受地又闭上。
是谁?她不甘心地又睁开眼,这次终于看到一个大概的黑影,当眼睛适应了久不见的光后,黑影的轮廓逐渐清晰。
“醒了?还要喝⽔吗?”欣喜在他脸上一掠而过随后又恢复成原先的冷然。
她点点头,有些诧异照顾她的竟是司徒暮本人。
在他喂她⽔的同时,她看到了他紧抿的⼲裂嘴已几近⽩⾊。
他有多久没喝⽔了?不是有⽔吗?还是…她很快知道了答案,可是却没有感动,只是痛苦地又闭上眼。
“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司徒暮见她又快陷⼊沉睡的状态,着急地问。
“不…只是觉得光太刺眼…”她直起的背感觉不到鞭伤的疼痛,但虚弱的⾝体还是掌握不住马背上的平衡感,于是只能主动抱住同骑者结实的⾝躯。
“要吃点东西吗?”
“…我不饿,还想睡一会儿。”她双手环着他的,头倚在他的前,选择如天真孩子般的睡姿。她没有选择的余地,随遇而安几乎同流浪一样都成了她的宿命。像她这样漂泊浮萍似的人若不懂随遇而安又如何生存呢?她的生命如荒草,自生自灭,不起眼又顺其自然。
司徒暮不再说什么,将她裹进宽大的⾐袍內,以避免辣火光线的肆,他能为她做的也许只能是挡风遮之类的事情,因为无论他多么想挽留住她,他还蔵着颗望渴霸权的野心。
风烟再次醒来已是⽇落西山时,军队正忙于安营扎寨,炊烟袅袅中夹杂着米饭的香味,还有将士们喧闹的谈笑声。
⾼烧已退,加上沙漠一⼊夜就会出奇的冷,因此才醒的她已不觉先前火烧般的酷热,整个人只觉神清气慡,而饥饿感也随之而来。
桌上已摆好了饭菜,虽然都是腌菜、腌⾁,但对两天未进食的人来讲,眼前的一切远胜过山珍海味。
“怎么?肚子饿了?”从外面走进来的司徒暮一看她馋涎滴的样子就知道她此刻想要什么“再等一会儿吧,我让厨子给你熬了粥。”
粥?有这个必要吗?他好像对她过分小心翼翼了。为什么要待她这么细心?他究竟想拿她如何?一个囚徒怎能劳驾一个王爷亲自照顾?风烟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感。“不喜粥吗?”看见她明显的表情变化,他不解地问。
“我不是囚犯吗?”她想要知道答案。“囚犯?为什么这么想?我只是想照顾好你么会是囚犯?”司徒暮哑然失笑。
不是囚犯!得到答案的人暗松一口气,至少她不会被关在西京牢狱里一辈子了,至少穿过沙漠她就自由了。
“那就好。”她莞尔一笑,为自己霉运的祛尽。
他为她的笑容所惑,虽算不上倾城一笑,却灼烫地烙印在心里,一生一世。这是风烟给他的第一个笑容,最后一个笑容及惟一一个笑容。此时他还料不到这清淡如烟的女子是他生命中注定得不到的遗憾,也是他一生背负的最大伤痛。
似乎冥冥中的天意早有了安排,所以他才会在二十年后再遇到她;所以他才会在二十年前就听到过她沉睡在⺟体中的心跳声;也所以他才会对她⺟亲念念不忘,对名唤风烟的女子执着不已。
再广阔的沙海也有尽头,这已是沙漠穿行的最后夜一,将士们围着篝火笑谈着、庆祝着。
“看什么广司徒暮走上⾼⾼的沙堆问仰着头望着无边苍穹的人。
“星辰…很美的星辰”她感叹似的回答。
他一怔,抬首。
是的,远远近近的夜空中布満了折出奇异流光的星辰,如有生命似的,形成一个个特殊的图形.为天地万物散出凡人们无法说出口的珠玑,天象的、地理的、命运的…最后在愚昧者眼里化为平凡的丑石。
活了三十二年却从未意识到夜景魅力的人不由一同沉浸在沙漠宁静之夜的沉思中,也许并不能算是思,他只能瞅着星辰不同的形态发出惊奇、赞叹,而无暇再去考虑军务、政务,以及不可告人的野心。
“唉…”耳旁传来风烟満⾜的叹息声。
“为什么要对着这样美的夜景叹息?”他收回自己方才还贪恋的目光问道。
再美的景物与人在他眼里不过都是奢华,他要的是霸权,有了霸权才能拥有奢华,如果是他喜的,他就要得到手,这才是一个王者该有的霸气。
“啊…”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无声间的叹息,想了想才道“我不是天上星辰中的任何一颗。”“什么意思?”他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怎么会懂?这世上有多少人会懂风烟的想怯呢?宁愿独自居无定所地漂泊,也不愿找个人成亲生于,和和气气、安定安定地过一生——追求霸权的他更不会懂。
她刚想回答,注意力却被司徒暮问的事物昅引住,是“风烟笛”她走上前,菗出笛子,放在边吹响旅夜的乐曲。
満天星斗下,沙漠的风吹得她⾐袂飘然,随的姿态风而立,清亮漂渺的笛音加上出众的技艺,笛曲犹如天上传来的仙乐,融在璀璨夜⾊中,成了听觉上的海市蜃楼。
忽然,另一股浑厚的笛音也伴随着响起。风烟一惊,觅声寻去——是司徒暮。他手中也有支笛,黑暗中散着莹⽩⽟润的光泽,可是让她真正吃惊的是——他竟也会吹这首曲子。
“这曲子…”她放下笛子,话还没完已经被司徒暮接下。
“这曲子是你⺟亲教我的。”
难怪…难怪她⺟亲在教她吹这首曲子时曾对她说:“这是首仙曲,叫是将来你遇上同样会吹这首曲子的人,这人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没错,一个王爷自然能实现常人的众多愿望。“你为什么会认识我⺟亲?”“她教过我吹笛,虽然才半个月时间,但她是我一辈子的师傅。”他望着她。她们的容貌虽不同,但气质与姿态都是相似的,灵魂也是同一个。
“王爷,刘将军请您到他的帐中去商量一些事。”一名侍卫在沙堆脚下唤道。
司徒暮不再说什么,強硬地将自己手里的笛子塞进风烟手中,然后取走了“风烟笛”
望着他滑下沙堆的背影,她有点不知所措。昨⽇他为她熬粥时涌出的恐惧感又袭上心头,她为什么要怕他呢?除了一开始挨的五十鞭,两天来他对她算得上是体贴温柔了。好像她的恐惧就来自于他对她太好,
甩掉零的思绪,她将那支算是换而来的笛子收进怀里,走向围着火堆的土兵们。
“是花城的百花酿吗?”闻到一股悉的酒味,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啊…”喝着酒的士兵诧异地回首望着穿着他们统帅宽大袍子的女子“…是…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花城,那儿很美,当然百花酿就更美,你是花城人吧?”她微笑着问,并在这个看似二十才出头的年青人旁边坐下。这样的情形对她而言很正常,跟着商队或夜间投宿时,旅人们常常就是这样互相打招呼、聊天,从而度过漫漫长夜。
“你也喝酒?”青年有些奋兴地问,是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情结“要不要喝上几口。”
她接过对方递给的酒袋,也不擦拭一下袋口便灌下一大口。
“好久都没沾过这样的好酒了,为这样的酒就算死在花城的百花中也值得。你叫什么名字,家住花城哪儿?说不定我再到花城时能帮你捎个口信回去。”喝了别人的酒,总要回报一些。
“你去季州吗?那是我老家,也给我带个口信回家可以吗?”旁边有中一年男子揷进一句。
“我家也在季州,顺路也替我捎封信吧?”
…
离家千万里远的士兵们纷纷围拢上来,与家中长年失去联络的他们,惟一能向家中报平安的途径就是让旅人或者是回家的同乡带个口信。
篝火旁,喝着各地的特产酒,天南地北地谈笑着,醉意微醺中四海之內皆兄弟,这才是野外露宿的昅引⼊之处。“想不想赌一场,好久都没赌过了!”突然一个士兵说道。“可是…”另一个士兵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怕什么?明天就能走出沙漠了,平时连酒都不能今天有特赦令,不如大家玩个痛快。”“对,老子憋了几个月,都快憋死了,上!”“风五,你也来玩几把怎么样?”家住季州的中年男子邀风烟一起加⼊,所有人都如商队的人一样只知她叫风五。虽然都清楚⾝穿男装的她是女儿⾝,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他们能合得来,如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不拘小节。“我的包袱留在商队了,现在⾝上一个子儿也没怎么玩?除非你们借我些。”风烟老实道,并不客多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她的豪慡。“我借你。”同她一起饮完家乡百花酿的青年豪气地拿出自己积攒了数月的军饷。
“好,那我就同小王合伙,玩上几把。”她的眼睛由酒意朦胧一下子变得清亮无比。明天到达平原后,她就自由了,⾝无长物的她正为生计而担忧,没想到钱赚的机会这么快就到了。“好!”一个⾝壮耝的大汉虎吼一声,整个人群便沸腾起来,一时喧哗狼籍。“押大。”风眼对一旁拿着银子不知所措的小王道。“听你的。”另一个人想也不想便将银子往写着有“大”字的沙地上一放。“四、五、六,大!”庄家一靠,四周一阵咒骂声与嬉笑声,使得原本沉寂的夜沙漠又回复至⽩⽇的炙热。“我们赢钱了,风五,真有你的!”小王乐翻了“快说,这回我们押大虎是押小?”“大。”有了属于自己银子的人冷静地微笑。赌也是她四处流浪时维持生计的一个手段,当然首先要赌赢,至于赌术中的一些小技巧都是一个曾同她一起旅行的老千教授的。没几盘,她同小王就成了最大的赢家之一。“运气又回来了。”喧哗的人声掩住了她的喃喃自语,一心在赌台上的众人谁也没注意她露出的淡淡信微笑…
“刘将军…”一名小将冲进刘文正的帐篷司徒暮也在里面便更加惊慌。“出什么事了?”刘文正一边快速地将密件重新封一边问。“军中有人博赌,秦小蚌子赌输了钱赖袁大胖是老两人打了起来…”“赌?谁允许他们赌钱的?不是只准饮酒吗?”刘文正吓了一跳,他也只是因为明天就能走出沙漠而一时⾼兴下了个允许喝酒的特赦令,没想到素来纪律严明的军队会出子。
“…小的…不知…”小将眼角瞥到司徒暮冷冽的神情,害怕得语音发抖。他们这个王爷简直比千军万马还厉害。
“王爷,你看这事…”刘将军不敢自作主张。
“走,去看看。”一军之主沉着脸率先走向外面已闹成一片的人堆。
是不是他眼花了?为什么他会在众多赌徒的⾝影中看到风烟?
她正同一个士兵亲密地勾着肩低语,随后两人便大声道:“我们赌秦小蚌子赢,十两银子。”
“我赌袁大胖赢,十两银子。”
“大胖赢,三两银子…”
…
于是下注声混杂着加油声,赌徒们越发奋兴,全将平⽇里牢记的军规抛诸九重天外。
‘我赌所有人的脑袋明⽇一早全都不保!”司徒暮铁青着脸,低沉着声音冷冷道。
“妈的,谁触咱们的霉头….”正玩得忘乎所以的士兵们还来不及看清说话者,就先骂骂咧咧。等回首看到来人时才一下子醒过来,清楚自己的耝心将送掉宝贵的命。
热闹的赌宴瞬间冷凝得如同夜晚沙漠的低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沙漠夜风的冷然。
“谁带头的?站出来!”他扫视每个士兵相同紧张恐惧的脸,最后与风烟对视,她⾝旁士兵的手臂仍搭在她肩上。
恐惧的沉默,没有人站出来送死。
“没人敢站出来承认吗?好,凡是参与博赌的士兵,明早一律军法处置,砍头示众!”
刚才参与的十数名士兵皆绝望地不言语。这是军纪,他们连辩驳求饶的勇气都没有,军队主帅说一不二的个是众所周知的。“是我…是我提议赌钱的。”风烟清脆的嗓音在无垠的夜海中回开来,她不是士兵,所以应该不会被砍头,顶多再挨五十鞭,总比这么多人莫名其妙一起送命好,
“你?”司徒暮半眯起的眼蔵了无形的愤怒。她还真有胆,同士兵们一起赌钱,井与其他男人勾肩搭背,还…还喝酒,走近风烟,他才闻到她⾝上的酒味。
“不,是我!是我要大家赌钱的!同风五无关!”小王⾝而出,虽然已忘了是谁第一个建议赌上一把的,但总不能让一个女人为大伙儿送死。要真这样,他们还算是男人吗?尤其还算得上是暮军的士兵吗?“不,不是小王,是我!王爷,您要杀就杀我吧!”“不,是我!”…博赌的十几人都抢着承认,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对死虽恐惧但决不愿做逃兵。谁替谁受过已不重要,司徒暮万没想到一小会儿功夫,风烟竟已与这些人打成一片——他冷地盯着小王放在风烟肩上忘了放下的手。注意到他视线的小王因他鸷的目光而不由自主地收回手臂,连自己也不知道心虚些什么。“哼…”他冷哼一声,还算这些耝人敢做敢当,他一把将风烟拉进怀里。
“所有人暂扣一个月的军饷,所有赌银一律没收,回西京后再另行发落。”
“谢王爷不杀之恩。”
不用死了!刚才还不畏生死的大男人们一个个喜形于⾊。只有风烟的眼中闪过一抹心痛,所有的赌银都没收,那不代表着她还是穷光蛋一个吗?
“你自己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司徒暮拉着风烟回到帐篷后愤怒地问。
知道自己闯了祸的人不吭声,也不敢看另-人,只是盯着忽明忽暗的蜡烛火焰。
“为什么同他们一起赌钱?”见她知错的样子,他熄了一半的怒火。
“缺少盘。”
“缺盘不会向我要吗?”一听原因他又怒火冲天,他暮王爷的女人会因缺盘而去赌钱…等等,缺盘是什么意思?她既然同他在一起了,还需要什么盘?
“你要盘做什么?你想离开我?”
她不离开他做什么?他都说了,她不是他的囚犯,那她当然是自由人,她为什么要留在他⾝边呢?流浪才是她的生活方式。
“明天就要出沙漠了,我想我没理由再⿇烦王爷照顾。”她看出他的气愤,小心斟酌言辞。
“没必要害怕⿇烦我?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说不定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子,照顾你是应该的。”风烟讽刺地笑了。孩子?他就为这个才对她细心照顾的吧?可为什么非得是她呢?她相信天下想替暮王爷生孩子的女人一定可以站満半个沙漠。但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想她还是能自由的。
“你笑什么?”司徒暮不悦地问,他不喜她那种嘲讽的笑容。
“王爷多虑了,风烟是不可能生育孩子的。我曾经服过一种特殊的物药,可以让女子丧失生育能力。”
“为什么?”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同我⺟亲一样,因为有了孩子而被拖累,丧失掉自由,最后郁郁而终。”
自由?接下去必定是悠游天下或是流浪…司徒暮再清楚不过,难道每个叫风烟的女子都不能定安地留在他⾝边吗?而她竟为了所谓的自由连女人的特权都可以不要,宁可不要别地孤独一世。
“我不会放你走的,风烟。当年我没能留住你⺟亲,但现在不同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定你了!”
为什么?风烟的脸⾊惨⽩,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她⺟亲和她?原来他是一个想囚噤自由灵魂的人。她想起那个姓风的男子,他的下场是在无望的悲伤中死亡,也许在无尽的等待后,他才明⽩风烟只是属于天地间风中的一缕轻烟,散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归属,永不为谁留,永不知去向…
她终于明⽩,为什么自己会因他的细心照顾而感到痛苦或恐惧,原来不自觉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现在她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逃离司徒暮?
她只觉头痛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