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郞世云曾经发过毒誓,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看见这样的一幕。
与药商甫开完会,才回到医院的他,震惊的看着宛如恶梦重现的场景。一时之间,郞世云惊恐地查看车窗外的天⾊。不,现在是⽩天!
正中午亮晃晃的光使他紧闭了双眼,但当他再度睁开眼时,那怵目惊心的景象却依旧未变!
该死!那不可能是小薇!
过去的这两年以来,支撑着郞世云继续活下去的动力无它最大的原因就是晓昑毕竟没有狠心到把小薇也一并带走。那么,现在站在两年前晓昑跳楼时仍未装设上的医院十五楼铁丝网外,与万丈深渊仅只隔有一公尺宽楼缘的又是谁?
绿⾊的上⾐、⻩⾊的短,在⾼楼上畏缩着⾝子的小小⾝影——老天!郞世云很希望自己看错了,但那的确是小薇!
眼看烈⽇当空下,医院大楼前逐渐聚集起来、惊骇万分地指指点点着的众人,郞世云在极端的忿怒当中做了两年前他因为过度震惊,而没有做的事。
郞世云不再观望,因为经验告诉他,观望绝对救不了他儿子的命!
该死!这次他一定会救到自己的儿子!
默数着电梯急速上升的楼数,郞世云咬牙切齿的想道。没错,也许就像褚友梅所说的,晓昑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是,是谁胆敢对他开这种要命的玩笑?郞世云十分确定,以小薇一个不満五岁的孩子,是绝对爬不过晓昑死后已再架⾼的栏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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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友梅暗自遏止住內心的恐惧。
自从接到托儿所打来查问的內线电话,她才知道小薇已经失踪了将近一个小时。而惶然不安地放下电话之后,褚友梅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爬上这处她原本十分喜,但自从听闻过叶晓昑的惨剧之后,就未曾再上来过的医院楼顶。
褚友梅总觉得,一种不知是神灵抑或是鬼魂的呼唤,把她带到了顶楼。
才稍稍推开了平常少有人至的沉重铁门,満天翻飞的⻩⾊冥纸与孩童细碎的哭声,陡地充塞了她所有的视觉与听觉。
強风扑上了褚友梅的脸。她当然知道这里的风有多強,因为她当初就是选择在此撕碎她与蒋家伟之间虚伪的过往。
如今,漫天细碎的信纸片换成了⻩⾊的冥纸,而尖哑的哭喊与怒骂声宛如利刃一般刺穿了她的神智。
“该死的小孩,你叫什么?你的妈妈叫叶晓昑!是晓昑!不是什么有没有的!不孝子,你就像你那个该死的爸爸!你敢忘记你妈妈!”
咆哮不止的叶⺟正站在围上了铁丝网的大楼边缘。褚友梅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令人惊骇绝的一幕。天啊!这里是十五楼耶!是她把小薇那么小的孩子放到毫无屏障的铁丝网外吗?而状似狂疯的叶⺟瞠大了布満⾎丝的双眼,不顾小薇惊怕已极的哭喊,居然还狂疯地摇晃着自己外孙那已被关到铁丝网外,但仍试图紧抓住铁丝网的小手。
小薇的呜咽扯碎了褚友梅的心,小男孩已是声嘶力竭的哭喊:
“好⾼!小薇好怕!友梅——友梅——”
“你还叫!”褚友梅的名字怒了叶⺟,她恐吓地要再上前去摇晃小薇攀着铁丝网的手。
褚友梅见状连忙出声以求分散她的汪意力。“叶伯⺟,我是褚友梅。”
手里紧抓着冥纸,披头散发的叶⺟眼神涣散,却是极度凶狠的望向她。
褚友梅心中暗自喊糟。在上次的争执中,她原只以为叶⺟是因为爱女的死受了太大的刺,以致于非常不能原谅郞世云,所以才会出现那些狂疯的举止。但今⽇一见,褚友梅在惊惶中十分的肯定,叶⺟的精神状态绝对大有问题。
她深昅了一口气,以最平缓的语调,试图稍稍拉回叶⺟的神智。
“晓昑的事我也很难过…”
“什么难过!”叶⺟瞪大了眼,脸上出现了怪异的笑。“我早就告诉晓昑,男人都不可信,一定会心花,可是晓昑偏偏不听我的,还是一定要嫁给郞世云。”
“对,男人都不可信…”
郞世云知道自己岳⺟的精神状况吗?褚友梅悄悄地移向较接近铁丝网的位置。她才暗暗地想摇手安抚过度惊吓的小薇,叶⺟却猛然对她扑了上来。
这是什么状况?褚友梅疼痛地被撞上了铁丝网。虽说是早就知道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力气极大,但仍是一不注意间就被叶⺟掐住了咽喉。
她一面奋力的挣扎,一面感觉到小薇正害怕的隔着铁丝网拉扯着她的⾐角。褚友梅陡地升起一股怒气,难道这些人都不管小薇的死活吗?小薇好不容易才从丧⺟的打击之中站起来,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究竟能承受多少庒力?
凭借着一股忿怒,褚友梅用力的推开了叶⺟。趁着叶⺟还倒在地上的当口,她转⾝就攀上了铁丝网。褚友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何而生的勇气,望-望地面上火柴盒般的小车,与蚂蚁般聚集指指点点着的人群,她一咬牙就横越过⾼空的铁丝网,跳到了小薇的⾝边。
老天!十、五、楼!
不需要计算重力速加度,褚友梅都非常明⽩要是一不小心摔了下去,将会是怎样粉⾝碎骨的光景。
坐倒在仅有一公尺宽的楼缘上,褚友梅不噤一阵晕眩。生平第一次,她咬牙切齿地痛恨起人类为什么要把楼房盖得这么⾼!
“小薇,不要怕!闭上眼睛,没事了…”她没有心情,也不想去看地上逐渐聚集起来的众人,紧抱住小薇的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褚友梅突然荒谬的想,如果叶晓昑有勇气从这么⾼的地方跳落,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来,非要死不可呢?
而⾝后的叶⺟竟又是狂疯地朝铁丝网扑来。不要开玩笑了!褚友梅几乎想要尖叫。
特别是看到年老的叶⺟竟然也想模仿她的动作跳过铁丝网到大楼外缘来时,褚友梅简直无法想象怀抱着小薇的她,要如何在仅宽一公尺的楼缘与一个疯妇搏斗?她才不演动作片!褚友梅从今天开始决定讨厌动作片。
幸好有人阻止了叶⺟狂疯的举动。
“阿⺟,你做什么!”尽管事态仍未好转,但褚友梅仍是万分感地看见叶⽗与应该是叶晓昑兄弟的男子将踢打不停的叶⺟拖下了铁丝网。而叶⺟仍是不停的咒骂着褚友梅。
“你这狐狸精,你害死了晓昑,我的晓昑啊…”
一声暴喝由铁门处忿怒的传来:
“从来都没有什么狐狸精!”
直冲上顶楼的郞世云在看见褚友梅与小薇都是尚称完好时,真想跪下来感谢任何一位再冥冥之中保佑的神。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暗自咬牙,一定要再把这该死的铁丝网加⾼到绝对没有任何人类爬得过去的地步。
安下心来的他,总算有精神看向都是怒视着他的叶姓家人。
他真的受够了!望着仍是谩骂不停的叶⺟,他忿怒地说道:“为了晓昑我已经隐忍多年,而你们竟然还是不放过我吗?”郞世云更想要掐死眼前所有的叶姓家人。
“小薇已经这么凄惨了,你们还想害死他吗?”
不甘指责的叶兄回口道:“你欠我叶家两条命,还敢在那里嚷嚷些什么?”
“真的是我欠的吗?”
忿怒悲伤至极,郞世云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冷笑着斜睨着叶兄:“你知道你妹妹从⾼中的时候就开始出现精神异常的症状了吗?”
相对于叶兄的惊骇,叶⽗则是微微低头,试图躲避郞世云人的眼神。
精神异常?褚友梅只来得及抢捂住小薇的耳朵。
“要是我早就知道晓昑有这方面的问题…老天,我爱她,我不会因而不娶她,相反地,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救治她!可是,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郞世云气愤地撕扯着飘飞到他⾝上的冥纸,现在来洒冥纸有任何的意义吗?只见四散的点点⻩⾊哀悔地飞向无垠的青空。
“我也不会嫌弃薇妮的缺陷,天啊!她是我的女儿,我只是一时没有办法接受…可是,又是谁一再地去毁坏完美主义的晓昑的自信,一再地去告诉她这样缺陷的孩子本活不下去?”
缺陷的孩子?郞世云在说什么?褚友梅感觉到显然不是来自⾼度的晕眩。原来,郞世云说“晓昑病了”、小薇口中的“妹妹生病”竟都是如此严重的事吗?
叶家人一时都是哑口无言。
郞世云直指着叶姓家人,恶狠狠地一吐从来都无从宣怈的自责与怨恨。他并不介意在晓昑死后作为叶家悔恨的发怈口,毕竟对于晓昑与薇妮,他有着深深的自疚。但是,一旦事情扯上小薇,就太过分了!
他首先指向叶⺟:“就是你这个⺟亲,毁了晓昑本来就脆弱的神智!还有你们这些⽗亲、兄长,一味姑息你们的子、⺟亲不去接受治疗,才会发生今天的悲剧!如果说,是我不经意的忽视害死了晓昑与薇妮,那么你们也都有份!”
如果有人一定要实真,这就是实真!
“我没有疯、我没有疯…”
?下纠的恩恩怨怨,语毕的郞世云再也没有力气去理会叶⺟歇斯底里的哭天抢地,他颤抖着走向铁丝网:“友梅?你还好吧?小薇怎样?”
感谢老天!他看见褚友梅也是颤抖着挤出一抹微笑。
两个大人头痛又惊险至极的在⾼度及肩的铁丝网上传递过小薇时,都是暗自发誓非把这个顶楼给填死不可。
小薇在好不容易平安地回到⽗亲的怀中时,原本紧紧地埋着的小脸陡然爆出了哭喊,他紧紧地搂住了郞世云的脖子,死命的痛哭。
“爸爸、爸爸、爸爸…”
郞世云紧抱住惊吓过度的儿子,眯着眼远望正中午的烈⽇,他知道就在这一刻,他们⽗子总算从两年前的诡魅月夜里,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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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扰一时的惊人事件虽然在叶⺟被警方带走,強制接受住院治疗下暂时告终。但令人苦恼的事是,小薇受创伤的心灵却不是短时间內可以弥补。
在事件过后,原本已是进步到一见人就叽哩呱啦、笑语如珠的小薇,变得异常的安静、少言。而且非常没有全安感的他,只要褚友梅或郞世云稍一离开他⾝旁,就会惊慌的哀叫、啼哭。⽩昼或清醒之时,与郞世云关系大有进步的小薇尚可接受⽗亲的慰抚,但令大家都手⾜无措的是,只要一到半夜,小薇总是会尖叫着惊醒,嘶叫狂喊着要褚友梅。
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之下,褚友梅只得暂时的住进了郞家。
她这样的举动在医院中简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连一向最赞成她与郞家⽗子在一起的朱主任,都是为难的思索了半天。
难道大家都以为她,或者是郞世云会兽大发吗?
褚友梅奇怪地看着总是用有⾊眼镜去看待世界的众人。她并不想知道在医院甚嚣尘上的流言之中,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因为,褚友梅曾经亲眼见识到流言的不可信与伤人,她也决计不让流言再度成了伤害郞家⽗子的帮凶。
也许是內心里某种对郞世云冤屈过久的补偿吧!这一次,褚友梅决定不顾一切帮助他们。
“掉、掉下去了——友梅——”
深夜时分,与她同睡的小薇又是在夜半发出了惊恐的尖叫,褚友梅连忙摇醒他,抱过了被恶梦磨折的小小孩子,嘴里轻轻地安慰:
“没事没事!小薇醒醒!友梅阿姨在这里。”
眼看着小薇在啜泣中不安稳的睡去,刚刚再度哄睡了小薇的褚友梅发现客厅传来一抹微微的亮光。不放心小薇状况的郞世云,这阵子都是睡在离小薇房里最近的客厅沙发上。也被尖叫声吵醒的他站在小薇的卧房门口,既憔悴又神伤的望着褚友梅,消瘦的⾝形在昏⻩的灯光下显露出无限的疲惫,他端过一杯牛给她。
“真是对不起…”
为什么郞世云似乎永远都在对她道歉呢?褚友梅瞪着他头摇低斥:“该说对不起的是叶家,你不觉睡爬起来做什么?明天开刀把人家开死了怎么办?”
听见褚友梅斥责中含的关心,郞世云不噤笑了出来,但笑容却只勉強地牵动了脸部的几块肌⾁,无法真正地舒展开他愁结已久的眉宇。郞世云轻抚着小薇哭红的睡颜,不噤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小的孩子,都在做些什么恶梦呢?”两个大人对视一眼,都是烦恼地想起那一天小薇外婆所上演的要命惊魂记。
怎么能不做恶梦?连褚友梅都染上了暂时的惧⾼症。而这样的恐惧又会对如此年幼的小薇造成什么样的影响?郞世云更加地烦恼了。
“怎能不作恶梦呢?十五层楼⾼耶!”褚友梅故作轻松的说,她调侃着愁苦不已的他:
“难道你也是因为做了恶梦,才睡不着觉爬起来的吗?”
做恶梦?郞世云凝视褚友梅的样子,仿佛她说了世界上最奇怪的话。半掩的门边流怈至小薇房里的灯光苦涩的照亮了他的侧脸,形成一个深黑⾊的苦恼剪影。
“我不做梦。”郞世云喃喃地说。“自从晓昑死后,我就不再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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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治疗室內,褚友梅独自与一名患有重度脑⿇痹的一岁婴儿奋斗。
这名婴儿因不舒适的治疗势姿而嚎哭的声嘶力竭,肌⾁张力也霎时⾼到使全⾝僵硬有如,小小的脸紫通红的扭曲着。婴孩两个紧握的小小拳头都包裹着避免他弄伤自己的纱布,而张力异常的脚上也绑満了护架。
这当然不是褚友梅看过最严重的脑⿇痹儿,她利落的做着舒缓肌⾁张力与放松的治疗动作。相对于认真地听着褚友梅指示,还有教导如何自行做些照护与复健动作的年轻⽗⺟,那对缩在治疗室角落的郞家⽗子简直是惊吓呆了。
一直到治疗结束,褚友梅才发现两个不速之客,又是想尽办法地偷偷赖在她的⾝边。正要开口赶人之际,她愕然发现郞世云与小薇的表情都仿佛活见鬼了一般。
“好像妹妹…”小薇只说了一句简单的话之后,就畏缩在郞世云怀里不肯再抬头。而褚友梅闻言也是一怔。
原来郞薇妮竟然是脑⿇痹儿吗?
这就是叶晓昑选择带着小女儿一同离开世间的原因吗?
深夜的郞家客厅里,睡眠严重不⾜的小薇早已⼊睡。面对褚友梅的质询,两年来,郞世云首度向人提及自己早夭的女儿。
“是的,”郞世云的话音里回着无限的苦涩。“薇妮是重度的脑⿇痹儿,肌张力⾼得吓人…天哪!我几乎从没有抱过自己的女儿…因为那时,晓昑坚持不肯让我接近薇妮。”褚友梅静静地望着困在痛楚回忆中的郞世云。他嘶哑的说:“好不容易有一次我趁着晓昑不注意的时候,想去抱抱薇妮…但是,我却怎么都抱不起她,她拼命的挣扎、哭嚎,整个⾝体僵硬成弓型,连脸也是哭得紫又扭曲变形…我不应该吓得落荒而逃…只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再也没有抱她的机会了…
“我真的不想恨晓昑,可是,她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努力?为什么她要这样惩罚一个来不及尽责的⽗亲?”
这就是郞世云对那件惨剧最最无法释怀的一点吗?看着他痛苦的抱着头坐倒在沙发椅上,褚友梅只能静静地在他⾝旁落坐。她也知道这种灵魂深处的痛楚不是如此轻易得以慰抚,但她仍是轻声地,尝试着说:
“你知道吗?”褚友梅的声调里没有夸张的同情,只是陈述着事实。“我们学复健的常常自问,如果是我们自己生出了这样严重的孩子,那么比谁都还要清楚后果,知道想养大一个这样的孩子,将要与孩子一同历经永无休止的艰辛磨难的我们,真的会有像那些家长一般的勇气,把如此生存不易的孩子好好地带大吗?”
这番话太过出乎郞世云的意料,他困惑地看着认真凝望他的褚友梅。
“结论是,我们都不敢肯定。”
褚友梅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不要以为我很顽強,大学时代的我就曾经暗暗发誓,将来如果是我自己生了重度以上的残障儿,我一定会带着孩子去跳河。”
郞世云惊异不信的看着平静的褚友梅。她摇头摇说:
“每个人都有他的极限,我也不敢说现在的我究竟会如何,只是我要告诉你,就像我常说的,你在复健部里经年累月中所看到的,几乎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亲,他们都有着最強韧,像是唐吉轲德打风车,又是像薛西弗司推巨石般毅力的伟大勇者。”
褚友梅轻握住郞世云冰冷的手。“可是世云,我们周遭的人也许都只是脆弱的凡人。我们真的不能确定自己在面临重大打击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抉择?两人不噤都想起那在月夜中飘摇的十五楼楼顶。
就像叶晓昑作了选择,现在的郞世云也必须作出某种选择。她真的希望自己能给他力量,但是,褚友梅能做的事,却只是紧握住他的手。
“带小薇一起接受心理治疗吧。你我都只是脆弱的凡人,你是、小薇是、我是,甚至…晓昑也是。我们都需要原谅一些事、忘记一些事、承认一些事,我们才能继续走下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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郞世云做梦了。
微凉的夜里,睡在沙发上的他在糊糊中曾听见小薇被恶梦惊醒的声音,他想起⾝去帮忙褚友梅,但全⾝却重得像铅一样,使他完全无法起⾝。
好半晌,小薇的哭声终于停了。静夜里,他依稀听见褚友梅低沉地唱着古老的湾台民谣,哄小薇⼊睡。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呢?黑沉沉的室內,模糊的意识中,除了歌声以外,郞世云好像还听到了些什么…
那是笑声。是婴儿嘻嘻哈哈、咿咿唔唔的笑声…
是薇妮吗?郞世云勉強地想要睁开眼,却只能看见模糊的⽩⾊⾝影。
薇妮?郞世云想大声叫唤自己女儿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只能贪恋地、拼命地想看清楚⽩⾊光芒中的小小⾝影。
那是薇妮吗?上天可怜他!他一点都不感到恐惧,他真希望那就是薇妮…
“你快乐吗?”他想?喊,却只能转换成內心悄悄的低语。“跟妈妈在那一边好吗?”郞世云讶异的看见,在那似真似幻的光影中,他那个从出生起便面部肌⾁挛痉,总是哭嚎、痛苦不已,让他连想抱一抱都不能的小女儿,竟然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最平凡,但却是最美丽的笑脸。
“你怪不怪爸爸没有帮忙你?”
“你怪不怪爸爸几乎没有抱过你?”
郞世云在梦中拼命的嘶吼、流泪。
“爸爸爱你…爸爸只是…只是太笨,一下子不懂得怎样去爱你…薇妮,再来作爸爸的女儿好吗?”
当光影逝去,郞世云蓦然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是恸哭不已。闻声而至的褚友梅见状不由得惊问:“你在哭什么呢?”
“我梦见薇妮了。”
“薇妮?”他做梦了吗?
褚友梅凝视着对她走近的郞世云。安静的夜里,只听见他在耳边痛苦的低喃:
“我在哭我居然从来没有帮薇妮买过一双鞋…一直到她下葬的那一天,对着小小的神主,我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为什么我来不及爱她?为什么…”
泪⽔挽不回过去,但是能流泪毕竟是上天赐予人的一种解脫。
她静静地环抱住他,好像要抱住他所有的痛楚与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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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治疗室內
已单独与心理治疗师面谈过数次的郞世云,此时正颇显不自在地带着隐蔵式耳机,与正在另一个房间內以闭录电视控监着治疗情况的心理治疗师同步联络。他艰难地对着坐在他面前的小薇开口。
以一个⽗亲的⾝份,虽然说并不容易,但他必须亲自完成这项工作。
“小薇,爸爸必须跟你谈谈妈妈、还有妹妹的事。”
“妈妈…”一提到妈妈与妹妹,小薇在宽大的椅子上明显的缩了缩。
“小薇,你知道妈妈跟妹妹都死去了。”
要怎么与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解释死亡这个菗象的难题?郞世云这辈子还不曾面临过如此的难关。
小薇果然圆睁着大眼踌躇着发问:
“死是什么?小薇能不能去找妈妈呢?”
“小薇,你知道,妈妈生病了,”他艰困地努力向儿子解释。“因此妈妈有时候对你所说的话并不是真的,就像你生病很难过的时候,你也会心情不好、生气一样,但是那不表示妈妈不喜小薇,她还是很爱小薇的。”
“小薇想妈妈…”
小男孩的眼眶红了,骨碌骨碌的泪⽔在大大的眼睛里危险的打转。
“爸爸知道。”郞世云艰难地吐了口气。
“爸爸想妹妹,也…想妈妈。可是因为妈妈和妹妹都生病了,所以,她们决定去一个比较不难过的地方。有一天,等小薇长到像爸爸一样大,甚至是比爷爷还要老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去找她们。因为小薇还小,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没有看,好玩的地方没有去。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小薇再把这些事情,都教给来不及学的妈妈跟妹妹,好不好?”
他解释的对吗?
郞世云一时怀疑耳机本只是为了唬他才让他戴上的。
小薇静静地注视着郞世云,皱起小小的眉头,仿佛在烦恼思索着。
而被郞世云无端端地猜疑冤枉,在另一间房间观看电视的的人,都是屏息地等待着小薇的反应。
“好吧!”在大家的期待之中,小薇很大人样的点了点头,小小的嘴角露出了多⽇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可是,爸爸要带小薇去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