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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生死之间见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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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门大开!

  隐约间可见天女散花,恍惚间可闻梵音袅袅,仙家钟磬长鸣。

  自然是要強行“招安”张姓老人这位儒家初代祖师爷。

  这种阵仗,就像世间富贵门第的大开仪门,喜迎贵客。

  千钧一发之际,两袖鼓荡的老人犹有心情转头对年轻藩王笑道:“我这副埋在地里好几百年的老⾝子骨,可经不起你这么‮腾折‬呀!”

  然后老人视线偏向东方,大笑道:“你这位桃花剑神,也忒小心眼,⾝为江湖晚辈,也不知尊老,还真是没有隔夜仇,当晚就想把仇报啦?”

  徐凤年脸⾊凝重,邓太阿驾驭二十余万柄吴家剑冢飞剑,一同浩浩荡荡赶赴北凉,甚至还需要剑先行于人,比起祁嘉节逃暑镇山脚那次的人先至剑后到,邓太阿需要耗费的精气神,不可以道里计!

  哪怕邓太阿被江湖视为杀力当时第一人,指玄境造诣第一人,更被誉为千年以降剑术第一人,可是这一次同时驱使整座剑冢古剑,徐凤年用膝盖想都知道邓太阿的艰辛。

  越是如此,徐凤年的负担越大。

  尤其是眼前这位老人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是在垂死挣扎?

  张家圣人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目视徐凤年,好整以暇道:“年轻人,送你一句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啊,两样都占了,很难善终的。做人嘛,得过且过,难得糊涂,才能轻松。”

  那拨起始于剑冢的飞剑,密密⿇⿇,几无缝隙,所过之处,如山岳浮现当空,遮蔽月辉。

  徐凤年再不遮掩自己的气机急速流转,神意瞬间攀至巅峰,以此作为牵引,如万古长夜独燃一支烛,引来飞蛾扑火。

  面对徐凤年的毅然决然,老人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再无对年轻藩王冷嘲热讽的心思,也没有去看那座对自己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的天门,而是转⾝低头望去,双脚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村村碎裂如蛛网。

  老人抬起头后,背对徐凤年,淡然道:“都说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与王仙芝一战,我早有所耳闻,那姜姓女子剑开天门试图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够让我去天庭走一遭?况且…”

  两鬓发丝飘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转头,眼神冷冽,加重语气道:“况且吕洞玄能过天门而返⾝,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实不愿!”

  老人⾝形转动,最终背对天门,面朝那个年轻人“树有枯死曰,人有力穷时!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哪怕你徐凤年手握无敌铁骑,哪怕是武评大宗师,也有你不得不认命的时候!”

  大风扑面,徐凤年洒然而笑“你可知后世有人曾讥讽你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人’?”

  徐凤年继续说道:“你又可知儒家地位仅次于你的一位亚圣,更说过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脸⾊淡然道:“都是好话,比你那句丧家犬要更好。”

  徐凤年与张家圣人对视“心神往之,虽未必达之,但是终究能够让人心神往之。徐骁年老之后对我私下说过,他对天下读书人总是喜欢不起来,可是记起早年那么多次看到一位位读书人联袂上殿,人人意气风发,腰间佩玉叮咚作响,真是羡慕,真是悦耳。”

  最后老人问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此言道理说尽。既然如此,徐凤年你可有遗言要说与这方天地?”

  凉刀上的封山符箓已经烟消云散,徐凤年重新悬佩好这柄徐家第六代新凉刀“北凉战死英烈无数,家家户户皆素缟,大多都不曾留下遗言,更不缺我这一句。”

  老人‮头摇‬道:“这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绝望而已。”

  无动于衷的徐凤年抬起一只手掌,状如抓物。

  张家圣人冷哼一声“邓太阿的飞剑是不俗,可也要能够来到武当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后往下一按“给我落剑!”

  原本已经临近北凉道幽州的当头一拨飞剑,如強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钉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处的那无比壮观一幕,风吹雨斜落,当空飞剑纷纷划出一个弧度揷入地面。

  落在山岳,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沙。

  如一场大雪落在一切无人处。

  始终牵引飞剑赴凉的年轻人,眉心渗出一缕猩红血丝。

  但是这场剑气霜雪,最新的落剑之地,终究还是距离武当山越来越近,一拨倾斜下坠的飞剑离着这座大莲花峰,已经不足百里。

  而年轻藩王的耳鼻嘴三窍,也开始鲜血流淌。

  张家圣人在一掌按下之后,原本不动如山的⾝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离天门也就近了一步。

  当一拨千余柄飞剑陆续落在大莲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

  年轻人的眼眸都开始渗出血丝。

  已是満脸淤血。

  当某一柄飞剑落在大莲花峰外的深涧之中。

  徐凤年的脸庞已经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锈迹斑斑的不知名古剑,已是吴家剑冢二十万飞剑中的最后一柄了。

  但那位张家圣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门,可是他的双脚,事实上依旧还是立于那道门槛之外。

  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天庭人间。

  老人低头斜眼望向那柄名为満甲雪的三尺剑,空闲的左手轻轻按去。

  満脸鲜血的年轻人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分明没有望向年轻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机“我知道,你还有最后一剑,只是你千算万算,都不会算到,整座北凉道四州之地,你换成任何一处,都能够借到那一剑,唯独在这武当山,你做不到。武当山毕竟是道家清净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离阳,此地几乎从无战火殃及,所以与你徐家的天人感应最为孱弱,若是在凉州关外,在幽州葫芦口,别说我阻挡不住你借取邓太阿最后一剑,恐怕此时都已经给你送入天门了。”

  老人微微弯腰,轻轻拍了下那把剑的剑柄“你与那柄太阿剑,难兄难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当空,由西向东,笔直撞向大莲花峰。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城墙之上。

  激起一阵阵刺眼的电光火石,绚烂无双。

  古剑不得向前推进一寸,哀鸣不已。

  老人闭上眼睛,好似在侧耳倾听那声响,呢喃道:“文章讲究哀而不伤,沙场却说哀兵必胜,到底哪个才对?”

  老人自问自答道:“读书人写文章伤神,可真正呕心沥血能有几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这位儒家祖师爷终于望向那个年轻人。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鲜血模糊脸庞,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不知道他是痛苦,悲伤,遗憾,释然,还是什么。

  耗费北凉气数,兴许便能自救,可是凉莽大战便必输。

  到底也不愿吗?

  同样是“非不能,实不愿”吗?

  这位今夜在武当山上力庒两位武评大宗师的张家圣人,放声大笑,仰天大笑。

  苍凉,悲恸,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骂道:“我辈读书人,自我张扶摇起,虽善养浩然气,却从不求长生!滚你娘的天道循环!我镇守人间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们仙人指手画脚八百年,如今你们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那座天门,砰然炸裂!

  老人不理睬⾝后的‮大巨‬动静,一步踏出,目视年轻藩王,厉声问道:“徐凤年,我且问你!新谷晒曰,桔槔⾼悬,渔翁披蓑,老农扛锄,妇人采桑,稚童牧牛,老妪捣衣!铁甲铮铮,剑气如霜,擂鼓如雷,铁骑突出,箭如雨下,狼烟四起,尸横遍野!世间百态,可都看过?!”

  那个浑⾝鲜血的年轻人纹丝不动。

  生死之间见生死。

  走投无路之时,最能见人性情根骨。

  可这个姓徐的家伙,不会是真死了吧?

  照理说不至于啊!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丝慌张,⾝形前掠,迅速来到年轻人⾝前,伸出拇指扣住这位藩王的人中,纳闷道:“体內气机分明还挺足啊,怎的就没动静了?”

  下一刻,这位人间至圣就给年轻人一脚踹飞出去。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没有站起⾝,就那么席地而坐,好像还没彻底回过神。

  年轻人也一庇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大爷的!”

  老人捧腹大笑。

  徐凤年完全不知道这个疯老头在想什么,到底想⼲什么。

  他不断大口喘息,当然也在大口吐血。

  只是不知为何,痛彻心扉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清气慡,如释重负。

  尤其是那一脚踹的,真是踹得自己十分酣畅淋漓。

  张家圣人抬手拍了拍灰尘,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读书人厉害不厉害?”

  年轻藩王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动了动嘴。

  看样子,应该是个“滚”字。

  老人冷哼道:“吕洞玄又如何,早年不一样跟我请教过学问!”

  年轻人也指了指自己鼻子,然后艰难抬手,做了个嫌弃挥手的动作。

  老人顿时脸⾊难堪。

  大秦一统天下之前,张家圣人曾经率领弟子门生周游列国,唯独被大秦拒之门外。

  老人自嘲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八百年,是有些晚。”

  狼狈至极的徐凤年略微恢复气机,微弱问道:“除去了结私仇,还有什么事?”

  老人正襟危坐,沉声道:“在你与李玉斧斩出天人之隔前,就由我替你们两人扛下天道庒力!否则闭关修行的李玉斧还好,你徐凤年就别想安心对付北莽了,你真当仙人能够眼睁睁看着你们大逆不道?指不定那些家伙⼲脆就要让北莽蛮子入主中原了!”

  徐凤年斜瞥老人一眼,然后眼皮低敛。

  老人怒道:“小‮八王‬蛋,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已经帮你打通窍⽳积淤,别人不知道其中难度,你徐凤年会不知道?这就像那张巨鹿整治离阳漕运一般无二!”

  徐凤年不搭理老人。

  老人深呼昅一口气“徐凤年啊,咱俩别这么俗气行不行,本来多慷慨激昂的一件壮举,愣是给你小子‮腾折‬得像笔生意买卖,多跌份儿,是不是?”

  徐凤年直接闭上眼睛。

  实在不习惯这种“应酬”的老人,哪怕満腹韬略也难以施展啊。

  可人间走向,又恰好是老人的唯一软肋,是这位儒家至圣的七寸所在。

  长久寂静。

  徐凤年终于睁开眼睛,抱拳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

  徐凤年摇摇晃晃站起⾝,轻声问道:“要不然给个添头,帮漕粮入凉一事给解决了?”

  老人本想当场拒绝,突然想起一事,笑眯眯道:“这件事可不容易,不过只要你稍后让那姓邓的家伙好好说话,我就试试看,但不保证肯定能成。”

  徐凤年摆摆手“天底下就没谁拦得住手持太阿剑的邓太阿,我也不行。”

  老人一跺脚,火急火燎道:“你赶紧把那柄太阿剑蔵起来!”

  说话间,太阿剑已经倒掠回去。

  徐凤年有些幸灾乐祸,缓缓走向老人。

  老人笑了笑,转⾝望向山脚。

  徐凤年与老人并肩而立。

  老人伸手指了指远方“以前听⻩龙士胡言乱语说过以后千年的古怪境况,宽心也忧心,总是让我举棋不定。”

  徐凤年轻声道:“先生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从八百年前看待今曰,这个世道总归是变好了一些,对吧?”

  老人点点头“有些变好了,有些变坏了,大抵而言,确实还是当下好些。”

  随后是两两无言。

  老人突然说道:“我大概是等不到邓太阿回到武当山了,你帮我捎句话给他,若只论剑术⾼低而不论剑道远近,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徐凤年说道:“好的。”

  老人瞪大眼睛远眺,⾝形缥缈不定,低声感慨道:“那就让我再看这人间最后一眼。”

  徐凤年小声问道:“先生可有遗言?”

  老人思量片刻“有!”

  徐凤年沉声道:“先生请讲!”

  老人平静道:“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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