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站在炉子前,方以慈重复着那一千零一个动作,听着不断涌进店內的客人点餐,将面条扔进热⽔里,捞起放进碗里,再放到盘子上,然后转过⾝切卤味,接着连着卤味一起将餐点送到客人桌上。
她的⽇子依旧忙碌,她时常在想,也许她已忙惯了,要是闲下来没事做,她反而会发慌,反而会不知所措。
就像陀螺,一出手只能不停不停的转,陀螺最终仍然会停下来,正如没有人不会倒下,但在那一刻来临之前,命中注定只能不断旋转。
她是这样评价自己的,方以慈知道,这些年她就是为了方家而活,为了两个妹妹而活,她没有多想自己的人生,只要妹妹可以平安长大,好好读书,有好的出路,她怎样都无所谓。
往后的⽇子,就算会独自一人也没关系,她早就打定主意,只要妹妹们都大了,找到自己的幸福,嫁给一个疼她、爱她的好男人,她就算是了了责任。
然后她会继续在这间面店卖面,靠着这项手艺养活自己,方以慈很有自信,凭她的手艺一定可以养活自己。
这些年,她没有想过个人的感情,好像一个人本来就该这样独自活下去,好像…这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的义务。
因为记忆里,她永远都记得那个她不得不抛下的男人,这十多年来,她的⽇子渐渐好过,却常常想着那个背负庞大债务与两个弟弟的男人,担心他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出路…
在确定那个男人走出自己人生的坦途之前,她没办法考虑自己的感情,更无法追求个人的幸福。她知道,这是当年为了了却自己的责任选择与如松分手所必然付出的代价。
她甘于承受这样的代价…
尽管当年分手时,他们有约定,这些年更是靠着那个约定撑过种种难关,让自己在每一个痛哭失声的晚上,有擦⼲眼泪期待明朝光的勇气。
但是她知道经过十二年的光,那个人也许变了,也许他又找到了他真正的幸福,不过她安慰自己,只要他幸福就好。
只要他幸福,快乐的活着,就能稍稍减少她心中对他的歉疚。不一定要她,她可以一个人好好活着,没有关系。
经过十二年的分离,她深切的知道,幸福太难得了,只要能幸福就好…不用轰轰烈烈,平凡的幸福就好…
终于有了空档,方以慈站在炉火前发着呆,好像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就常常这样发呆。
晚上因为四个弟妹都在,如钟和如风也回来帮忙,为了怕让弟妹担心,所以晚餐时段她尽量专心工作,不显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但中午时分只有她自己,她便无法自制,常常思绪飘远,想起过往,想起现在,更想起那天在急诊室的病旁,那个对着自己落泪的男人。
这场重感冒真是这几年来她生过最重的病,为了要好好照顾妹妹,她不敢随便生病,就算生病了也不能休息。
但这一次,她发⾼烧到昏倒,部的痛楚也无法再忍耐,就这样在妹妹面前昏倒,让两个妹妹吓到不停哭泣。
这些事她都是在朦胧间意识到的,包括那个在病畔用悉又陌生的温柔话语安慰她的男人,让她可以放松紧绷的⾝体,也放松心情⼊睡。
即便经过这么多年,他依旧拥有能定安她的心的力量。
躺在急诊室的病两天,她好好的睡了一觉,重感冒好转,连痛也好多了。她在急诊室躺了两天,医院方面就是找不到病房让她住,幸好病情没恶化,老天爷留了一条命让她继续尽未完的责任。
“怎么在发呆?”
“…赵老师?”
“我来吃面,这次我自己付钱。”
“这怎么好意思…”
“你赚的是辛苦钱,听说你前阵子还病倒住院,我是说真的,让我付钱吧!别再请我了。”
方以慈苦笑“让大家担心了,好多人都很关心我,一直问我⾝体怎么样。”
“你的面店在这一带已经出名了,好多人都说你的手艺很好,都喜来这里吃面。”
“谢谢大家的照顾…老师快点进来坐,我煮面请…”
“别再请了…”
“我煮面给老师吃,不是免费的…只是还是会算老师便宜一点。”
赵士平笑着,看了眼前的她一眼,其实心里有话想说,却是言又止,只得先走进店內找个位置坐下,再找时机问问。
问什么…说来惭愧,一个丧偶的男人想问感情的事,还像个没谈过恋爱的⽑头小伙子一样,真是丢脸。
五分钟后,方以慈端着面走过来,还切了一大盘小菜。
赵士平看着苦笑“你不能因为我说要付钱,就切了一大盘小菜啊!”这是玩笑话。
“这是请老师的。”
“拜托,真的不要请我,这样我真的会过意不去。”
“可是…”
“好了!好了!你又要把我是以恩和以惠的老师这个理由搬出来,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
双手卷着围裙,将手擦⼲净,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赵士平笑着,发现这个女人真的跟其他的女人很不一样。
她很单纯、很认真、很热情,她一个女人撑起整个家,照顾养大两个妹妹,更可以证明她很乐观。
他自己丧偶,几年来一直灰心度⽇,所以他很羡慕她的乐观,因此也很想靠近她、亲近她。
“那天以惠跑来找我,要我…要我…”
“以惠说什么?”
一咬牙,决定直说:“要我追求妳!当时我吓了一大跳,不过…我其实一直很想这样做。”
方以慈讶异到不行,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看着赵上平“老师…对不起,以惠那孩子说话,真是对不起,给老师找⿇烦了…”她显然没听到赵士平后面那句话,不然她应该会更惊讶。
“不会,因为我…我其实也很想…很想…我一直也很想鼓起勇气来追求妳…”
“老师…”
赵士平赶紧接话“你不要觉得有庒力,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但是心里的话还是想说出来,不然自己会后悔。”
方以慈很讶异,想了想,看着赵士平,眼睛里一片清澈,一点瑕疵也没有。“老师,对不起,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有人?”他很讶异“我可以知道是谁吗?因为…就我的观察,你的⾝边好像没出现什么男人…”除了那天…
“其实…”第一次,方以慈试图解释她曾经经历过的感情“我十二年前曾经往过一个男朋友,后来我因为要照顾中风成为植物人的⽗亲,还有以恩和以惠,没办法兼顾感情,就跟他分手了。”
“事实上,那个男生也有自己的责任要尽,他的⽗⺟生意失败,欠下庞大债务,后来⽗⺟又意外⾝亡,他有两个弟弟,他除了要还债,还要照顾弟弟,就这样,我们注定不可能在一起。”
赵士平听着,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竟背负着这么大的牺牲。
“这些年我一直很遗憾,没办法在那个男人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他⾝边,两个妹妹渐渐长大,家里的状况也变好,但越是这样我越是遗慨,很想知道那个男人的⽇子有没有好过一点…”
“你觉得当时你们会分手,是你的错吗?”
“…我不知道,但是当时我确实做出了选择,舍弃了他。”
“他也是啊!”赵上平看着她“你一直怀抱着歉疚,他呢?”
“我想他也很歉疚吧…”否则他们彼此再见时,何必如此关切的询问着对方的状况、何必一再道歉、何必期待对方比自己幸福,藉以化解心中难以言喻的強烈遗憾?
“那个男人现在人呢?你们还有再见面吗?”
淡淡一笑“有!他的债务快还清了,两个弟弟也长大了…我很开心,他也克服了他的难关。”
“你还爱他吗?”
点头,毫无犹豫“爱。”
“所以,我没机会了。”
“…对不起。”
赵士平挥挥手,他知道,面对这样一段用十二年的等待与祝福建立起来的感情,他是敌不过的。
“等一下…你说的男人,该不会是那天那个人吧?”
那个看起来瘦弱,眼神却如此坚定的男人,当时他还在劝以慈收他的面钱,那个男人却用三两句话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似乎也斩断他和以慈的联系,那男人仿佛希望他和以慈之间仅止于老板和顾客的关系。
“就是他…”
“难怪,难怪他…”头摇不语。
难怪当时那个男人会展露出一丝嫉妒的样子。
“他怎么样?”
头摇“没事…”语气一转“把我刚刚说的话忘记,从现在开始,我们是朋友,祝福妳。”
他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可以打败这十二年感情的牵扯,那种看似相互割舍,实则相互祝福的牵引,比往数十年还要深刻、強烈,只是有时候,当事人没有发现罢了。
“谢谢。”接下他的祝福,却没有信心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方以慈在心底苦笑,毕竟还是隔了这么多年,他们也都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又该怎么延续当年的幸福与甜藌呢?
汪如钟和汪如风回到了方家的面店帮忙,这次回去帮忙并不是自愿,某程度算是出于大哥的拜托。
“…去帮帮以慈的忙,至少这段时间别让她太累,让她有机会休息…”大哥是这样说的。
大哥从来不曾要求他们什么,大哥永远都是最疼他们,给他们最好的,帮他们扛下一切重担,也因此,一听到大哥开口拜托,如钟和如风就算对方家两个妹妹有什么不満,也必须呑进肚子里,乖乖去帮忙。
其实如钟还好,也没什么不満的,一开始他就不觉得这件事他们有什么资格揷嘴,当年两个兄姊分手时他们才几岁,个中原委他们哪会懂?
以恩也是同感,但以惠和如风可就不这么认为,两人为此吵了好几次架,有几次甚至是在汪如松和方以慈面前,让两个兄姊更加难过,甚至让汪如松对以惠说出“我不会再来找以慈”这种话,企图平息以慈面临的窘境。
大哥跟以慈姊说来都是傻瓜,他们都认为当年两人选择分手是自己的错,都把责任扛在自己肩上,没有怪过对方。
也因此,他们对于彼此再续前缘显得被动,似乎都在等对方主动,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有错,都认为在对方原谅自己之前,他们都没资格向对方要求什么,包括感情。
虽然应该对这两个养大他们四个弟妹的人表示一些尊敬,但说真的,看着他们现在的状况,汪如钟真的觉得这两个人都是傻瓜、笨蛋!
事实上,连以惠和如风都感觉到哥哥和姊姊之间的感情很強烈,自从以慈住院,方以惠就很少跟如风吵架。
两个人显然都克制许久,但这两人不吵架好像就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就⼲脆不说话,对上眼了⼲脆移开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