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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到辛庄的时候已近正午,天还在下雨,下得没完没了。下雨不妨碍辛庄的人看我,他们坐在堂厅里,他们坐在楼阁上面,他们隔着水榭,他们看着我,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知道。我的头发在几天前漂染成了酒,要头发重新变回黑色,只有等新头发长出来,或者一年以后,漂的颜色才会消褪。酒在一片黑色中间显得非常耀眼,我并不想这样,我到辛庄来就是为了不引起注意,但我已经没有钱再去把头发做成别的颜色了,现在我身无分文,就象是一个随身只带些细软的破落户,可是我连随身带的细软也没有,我的手袋里只装着家常用的几样东西,还有匆忙收掇的几件衣裳,它们是我的嫁妆。

  我也没什么行李,对于我来说,到哪儿都可以是我的家。这是一个陌生地方,我初来乍到,不想惊动任何人。

  明婆的老脸笑得象红花,就象明婆的房子,桌凳是红色的,灯泡是红色的,明婆的脸也是红色的,我很快就和明婆,和明婆的红颜色们融合在一起了。

  明婆在前面楼梯上走,穿着劣布拖鞋,脚后跟出土红颜色的老茧子,茧子在起皮,好象要飞起来了。我一阵恶心,把头别过去,不看那脚后跟。

  楼梯这么窄。我说。

  窄你又不会摔下来啵。明婆说,转过脸,给我看恶狠狠的空的眼白。

  我只觉得那眼白在瞪我,但是一瞬间那眼白就缓和了,还溢出来了几滴水。早点睡啵,那眼白竟说。

  我把自己往上扔,如果它真的算是一张的话。我睡过去了。

  2、本来我只是要路经辛庄,但车过辛庄,我的头正伸在车窗的外面,我看见了那个庄的上空浮着一层酒红色的雾,象一把大伞,把整个辛庄都盖在下面了。我看见过很多古怪的村庄,它们中有的一到早晨就腾起白的蒸气,有的到了晚上所有的树都会发出声音,还有一个村庄,那儿没有一只虫子,没有蝴蝶,没有蜜蜂,甚至连蚊子和苍蝇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辛庄,辛庄的上空飘浮着酒红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看起来很醒目,只有那一丛颜色,象柱子那样孤零零地竖着。

  卖票的女人冲我笑了一笑,把我放了下去,车子过去很远了,才把扎枯黄发辫的头伸出来,痴痴笑着冲我喊,辛庄,辛庄,辛庄,辛庄。我惑地望着远去的车和车上的卖票女人,直到它们都不见了。然后我开始往辛庄的方向走。

  这样,凌晨时分我就看到了辛庄,目测的距离是大概五分钟内我就能到那儿,但我已经走了有两个钟头了,辛庄还在原来的地方,就象我小时候看过的书,一个人在路上看到了一所房子,房子里坐着一个在编织的女人,于是他朝房子走去,但他走了很长很长时间,那房子还在前面,还是那么远。现在我就象书里的人,走啊走啊,真走得没完没了了。

  也许真的没有路能进辛庄,也许真的只能远远地看,眼见着它近了,再走却又走出去了,再转身走回头路,它却又在身后头了,辛庄一会儿在前面,一会儿在后面,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我烦透了。

  我问过很多站在田地里的人,辛庄?辛庄知道吗?

  红米团啵。他们说。红米团好吃啵。他们说。

  我又不要问红米团,我问怎么进辛庄。我说。

  红米团真的非常好吃啵。他们说。

  这时候一个婆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婆子拽我的手,眼睛象灯笼那样闪着光。辛庄。她说,去辛庄要坐船啵。

  然后我就坐在船上了,我对婆子说,我又没钱,我给你打火机和香烟啵。婆子不高兴地撇嘴,辛庄半月一回才有船的啵。

  我知道。我说,但我又不骗你,我真的没钱。然后我就到了辛庄,只几分钟的工夫。

  跳,直接跳啵。婆子说,没有船埠头的啵。

  我犹犹豫豫地看着光净的岸,挣扎着跳了出去,船却向水中去了,我脚下一滑,差一点跌进河里,我连忙用手撑,抓了一手烂泥,一条油涎虫从泥里拱出来,不高兴地瞪我,拱着半边身子动,另半个身子已经糊烂了,粘在我的手掌上,滑腻腻的,象鼻涕。船上的婆子手一长,要向我抓过来,我吃了一惊,她倒把船撑出去老远了,一咧嘴,没声没息地笑了一通,两条油涎虫从她的鼻孔里伸出触角来,探了探,又用力地缩回去了。

  我从手袋里拿出最后一包面纸,用力地擦,擦不掉似的,好象那条油涎虫的半个身子都钻进我的血管里去了。我站在了辛庄的石板路上,但我很生气,直到我看见了桥,桥就在眼前,还是明代的桥,桥上没有人走,石头里长着稀稀落落的草。落雨天,路和桥都显得很干净。

  我走过河边,两个婆子蹲在那里涮马桶,穿着蓝布对襟罩衫,里面不知道穿的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穿,就是那件蓝布罩衫,空空落落地着,能看见婆子们毕的骨节。她们蹲在那里说话,她们的脸长得一模一样,象姊妹。

  吃过了啵?

  没啵。

  就象是花俏的唱腔,哼哼阿阿。两张嘴,一张一合,镂银的扁镯在她们干枯的臂间晃,晃得整支手臂都是银的了,但是脏极了的银就象是没有干透的泥,她们的手臂又变成了泥,摇摇晃晃的泥。

  我看见正对着桥的墙壁上嵌着一只腿脚变形的虎,张牙舞爪地贴在墙上。

  阿婆,有没有住的地方。我说。

  阿吃过了?

  唔没。她们说。

  我又不要听你们唠唠叨叨。我说,我住哪儿?

  两个婆子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我,明婆啵。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3、我躺着,身子象散了的沙,再也组合不到一起了。我累了,但我只睡了几分钟,很快我就自己醒过来了,我的脑子里象天翻地覆一样,有很多事情在里面冲撞,挤。我头疼得厉害。

  明婆忽然在楼梯口出现,新梳了把髻,着银荷花板,穿着齐整衣裳,不高兴地说,吃饭啵。我看着明婆,明婆的手里托着茶盘,茶盘里却放着菜碗,我吃惊地看着她,你走路没有声音的?

  快点啵,我要去吃茶啵。明婆说。

  我很生气,我厌恶有人在我不想被打扰的时候打扰我,但我不想说什么,即使我说了,我也知道她们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只是低头看明婆的脚,还是那双劣布拖鞋,土红的鞋面,象几十年没有洗过一样。茶盘也和鞋一样,绘着云纹,釉光也是土红的,我看见明婆的拇指伸在菜汤里,指甲里的泥垢遇见水就掉下来了,飘飘洒洒扬了一碗。

  我真不想再看,于是我又躺下来,但我分明看见了房顶上挂着的一匹一匹布头,没有层次地杂乱地挂着,象破落了的人家,显出一片死气。我呼地一下坐了起来。明婆。我说。明婆!

  我看见那些布了,你不要把布挂在这里吓人好不好。

  明婆站在楼梯上,很不高兴地说,一个学生,跟你样子差不多的学生住在这里的,踩坏了我的竹才把布挂上去啵。

  我不管。我说,我要把布拿下来的,吓死人的。

  你又要踩坏我的竹的啵。

  我给你戒指好不好啵,明婆。我不耐烦地说,右手去拔左手的钻石戒指,那戒指却象生了一样,动也动不了,我下了狠劲拔,手指节都要拔下来了,戒指还在中指上面。明婆看着,冷冷地说,我又不要你的戒指。

  我看了那戒指很久,我要哭出来了。

  4、我闲得发慌,每天早晨我都把辛庄走一遍,辛庄是个小地方,四面环水,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就能把辛庄的角角落落都走过来。每天早晨我都看见一个裁铺,每天早晨它都是第一个开门做生意,厅堂当中放着踏板的旧式纫机,上面画着蜜蜂,或者蝴蝶,纫机发出的声音就象是蜜蜂和蝴蝶发出的声音一样,嗡嗡嗡闷响,裁见人就扬起一张老脸跳起来,七八十岁的一个裁,跳起来倒象是十七八岁一样。涎着脸,一双黑手上来拽。

  做旗袍穿。裁说。琵琶盘扣,葡萄盘扣,葫芦盘扣…

  我退了几步,斜斜地望一眼,走过去了。

  5、我想我要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我很想打个电话回去,有一次我甚至拨齐了号码,但我随后就晕眩过去了,我厌恶那个号码。

  闲下来我只是把手提打开,看看里面的Lastcall和Allcall,我发现上面都是一些陌生的号码,那些号码属于谁,我为什么要打它们,他们为什么要打给我,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只是在辛庄的石板路上走,一路走过去。看酒红雾气中的河,桥,还有那些穿蓝布衣服的婆子们。

  男人是夏季的时装,过了季节就要打折。小媚说。

  我知道。我说,但我只要王晓一个男人就够了。

  小媚吃吃笑,你是一个傻。小媚说。

  我们是知识分子。我说,但小媚你的书都白念了,现在你是一个混混。

  小媚笑嘻嘻地,站起来婀娜多姿地往淋浴房走,剩下我,坐在蒸气里,透过木头房子的玻璃窗我看见隔壁坐着一个体的黄脸女人,象一条鱼那样气,浑身都长了绿

  6、我想起来要穿那身旗袍,酒红色,蝴蝶盘扣,镶珠滚边,绣着龙凤呈祥。小媚和我一起在定海路上逛街时量身做的。

  你结婚穿旗袍好了。小媚说,不要穿那种下摆膨起来的西式婚纱,你也穿我也穿,穿得颜色都黑灰了,索索抖抖着站在酒店门口出丑。

  现在做早了点吧。我犹豫,男朋友都没有的。

  你又不会再长了。小媚说,现在做又便宜。

  裁师傅是宁波过来的红帮师傅,眼睛笑起来象月牙儿,一脸的皱纹都挤兑在一起了,嘶嘶哑笑着说,旗袍么,做几件平常穿穿也好。

  小媚也做一件。我说。

  小媚不屑地翻眼皮,我又不要结婚的。小媚说。

  我象往常一样沿着河走,我又看见了那个撑船的婆子,她站在水中央,嘴张得象一个蛋,我气哼哼地走近去,喂。我说。但那婆子眼珠子定定地,哇哇叫了一通,转过头就往远处撑去了。

  我又不问你算旧帐,我喊,但那婆子听都不听,婆子和婆子的船很快就不见了。

  穿那么红作死啵。一个婆娘追出来打孩子,我看那孩子,穿的明明是秋香,我气得要晕过去了。

  喂喂,你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你。我恨恨地说。

  我也不认识你啵。婆娘居然也恨恨地说,扯着孩子的耳朵回房里,砰的一声把门关牢了。

  一切都很奇怪,我穿旗袍也让我招了一顿骂。

  7、我知道那双眼睛在背后看着我,每天都看,我吃饭她也看着,我喝茶她也看着,我坐着翻我的陈旧嫁妆出来她也看着,直到我睡到上了,她还看着我,我真是烦透了。

  我坐在书桌前看书,我只带出来一本书,王晓为我买的唯一的一本书,薄薄一册,看了有三四年了,还没有看完。

  …程蝶衣蓦地住嘴,不住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甚么。即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灌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然后我的心思就滑到那双眼睛处去了。

  好了好了明婆,你不要再看我了。我仍然背对着她,静静地说。那双眼睛马上就受了惊似地逃掉了,没声没息地从楼梯上滚下去。我暗自笑了一笑。

  只一会儿,她居然又上来了。

  吵死了吵死了。她嗓子也惊得哑掉了,声音轻得只有我听见,楼下面吵死了。

  我知道吵死了。我说,但是明婆麻烦你不要再上来了好不好。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叹气,不住地叹气,叹出来的凉气都要吹到我的脖子里来了。我真是要烦死了。

  我气恼地转过身,明婆手脚倒快,又快步逃到楼梯下去了,我也奔到楼梯口朝下面看,明婆把灯火都关掉了,楼下面一片黑。明婆明婆。我喊,你到底上来做什么?

  明婆把头伸出来装傻,气呼呼地瞪我,我又不要上来的啵。

  那你就不要上来好了。我说。

  明婆气哼哼地上楼,红布拖鞋重重落在木地板上面,不再象只猫那样跳跃着走路了。你说说清啵,我上来,我上来啵?明婆把整张脸都凑过来了,眼屎凝结在她的眼角,象眼白上长出了几颗痣,明婆气恼,拼命摇晃着脑袋,发髻都凌乱了,眼屎纷纷掉下来,夹进了我的书里。

  我气得别过脸去,辛庄的婆子都不诚实,她们都一样,鬼鬼祟祟,说谎话,有事没事都要哇哇叫一气。

  8、出门时有些晚了,我开了窗看天,趁着酒红雾气还没有散,急着紧着出门。

  很意外,因为裁没有象往常那样坐在屋的正当中踩他的旧式纫机,裁站到门口来了,斜靠着雕花门框远远地看我。

  明婆子把东间那房租给你的吧。裁开口说。

  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

  欺负你个小娘娘不懂,明婆子那房又不好住。裁说。

  我在裁门前绕了个大弯,准备走开。

  做旗袍穿。裁说,琵琶盘扣,葡萄盘扣,葫芦盘扣…

  我停了下来。好了好了,每次你都要说这句话,我只要蝴蝶盘扣,就象我身上的这件。我说。

  裁脸上出痛苦极了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说,我做过的比这件好多了。

  那你做只盘香纽出来看看。我说。

  啧啧。裁笑起来,象只老羊那样瘪着嘴,你个小娘娘也知道盘香纽。抖抖索索摸出把镊子和一堆破布条,绕来绕去,绕出了一只如意。

  我缓缓向裁走过去,一脸笑盈盈,拿起那只如意看。裁却一把抓牢我的旗袍,掀起个角看,每个人都看见旗袍底子里的折处,针线都出个喜字来了。我气恼地拨裁的手,再看他眼泪鼻涕糊在一起的老脸,心就软了。一个老头儿,与他计较什么。

  咦?怎么绣了喜字。我定定神,平心静气地说。

  裁气极了的样子。这是嫁衣,你也穿出来了!

  我大笑,现在还有什么嫁衣不嫁衣的,不都一样了?

  直到回了房,我要哭一场,我怎么会不知道是嫁衣呢,还装疯卖傻说,咦?怎么绣了喜字。

  9、明婆在梳头,把黑绒头绳结在发梢上也编进辫子里,我靠在围栏上偷偷看了会儿,很想学会怎么把头绳编进辫子里。

  明婆的嘴里咕咕嘀嘀,辫髻拆了重盘,盘了再拆,来回折腾了几十回,明婆倒一直定定心心,旁边看的人却要烦死了。我知道明婆在作我。

  明婆嘀咕。

  人说世上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万千。以为四年同窗遇知音,谁知晓,痴情一片在梦里。雷声隆隆夜凄凄,睁眼难分天和地,风刀霜剑严相,苍天啊,你为何偏偏将弱女欺。

  明婆你很苦啵。我说。

  明婆恨恨地瞪我,没有说话,自说自话地把门开,径直走出去了。明婆走得飞快,好象脚都不要沾地的,飞起来了,拐个弯儿,影子也没有了。我吃了一惊,赶忙跟出门去,我一直想知道明婆每天去吃的什么茶,这吃茶有那么重要吗,一个婆子,也要梳梳头,换一件干净衣裳。

  我跟在明婆后面,我发现原来辛庄里有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到过,那些拐弯抹角的地方,要到天黑了,它们才出现。我知道明婆在作我。有很多次我的头撞到了硬墙上,我的脚陷在了泥沟里,然后我就明明白白地听见明婆嘶嘶的笑声,笑了一通,又往前面去了。我认为明婆如果不是一只老狐狸变的,就是一把没有修炼好的琵琶,修行浅的怪,才会长得那么老那么丑。

  我的脚很快就红肿起来了,我后悔我穿着高跟脚,高跟鞋是际花穿的,她们从来也不需要移动,除了吃饭和睡觉,除了和男人们周旋,她们不需要再干点什么,她们在木地板和草丛上走几步,又躺倒在充了男人的上去了。我想起了小媚,直到现在,我仍然时时想起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小媚,小媚就是一朵际花,最初还有羞,直到那些招来的蜂引来的蝶把她的羞光,到最后小媚坐在那儿动也懒得动了,脂肪堆集在小媚的身体里,变得象石头那么硬,小媚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梨。

  明婆很快就不见了,我只看见一个天的戏台,面朝着河,陈旧布景被风和水刮得丝丝缕缕,只有上面画的水纹还象是真的,仔细再看,原来真是河里的水纹映到了布景上。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了。

  我站在戏台的后面,看见一个装的女戏子,穿的却不是以往草台班的服饰,看起来凤冠霞帔崭崭新的,里面都破烂了,积了陈年旧垢。她穿了件士林蓝布的素花旗袍,扣绊布鞋,还围着条细绸白丝巾,长得直拖到地上,她总是不耐烦地把那长纱巾往后面甩,那条纱巾却经常要飘到前面去,她又甩,甩了几次,终于恨恨地要除下那条纱巾,本也是胡乱围了上去的,急急地要除,脸都涨红了,扯了几次没能扯下来,倒差点要把自己勒死了。她闷气地坐下了,把裙子得极高,着双白生生的大腿,坐了会儿,就自个儿掀起帘子往台前去了。

  戏子唱。

  我盼你早看东篱红起,我盼你夜听西窗滴秋雨,朝朝等,夜夜盼,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难到东海边,今终于盼到了你,你,你却另觅新将旧人弃,山盟已随东去,天涯归宿无挂牵。

  我认为她唱的东西和我听过的明婆的版本一模一样,尽管她装出怨妇的样子,哭哭啼啼把脸皮蹙在一起,眉眼间却是笑嘻嘻的。我只以为那戏子是明婆,明婆也上台去唱了,再看,明婆却在下面坐得定定心心的,捧着个青花瓷盖茶碗,点了茶酿,喝口茶,磕几个瓜子吃,倒象个娴静的富家老太太了。

  10、我并不想留在那儿,我适应不了那里的气候,还有他们的说话,他们的舌头永远都是打卷的,而且我执意相信,那些男人会动手打女人,他们一定都是些无情无意的男人。我想回家了。但是小媚说,我们住在这里都有四年了,我们已经很适应了,怎么还要回去呢。江南的冬天冷得要命呢,你还回去?

  在这里做什么呢。我忧愁,我谁都不认识,回去找个文化机构呆呆倒也不错。

  我呸。小媚说,我歧视你。

  好吧,那我们就留在这儿吧。我说。我一直都是个没有用的女人,没有主见,忧心重重,于是我们剩余的生活都让小媚去安排好了。

  我们应该做买卖什么的。小媚说。

  做买卖也要做文化买卖。我说,就是把自己标了价钱卖也不能卖得太了。

  小媚笑笑,然后就去跑货了。

  外面都知道小媚主外,我主内,只有我知道,小媚比我辛苦得多,小媚整天在外面跑货,跑得一脸风尘。

  小媚,你是我们中间第一个学会风情万种的,我说。小媚笑了一笑,然后仰面倒到地台上去了,细细碎碎的皱纹在光束中飞来飞去。

  然后王晓来了,王晓来的时候小媚刚进了新货回来,小媚在后面的单间把那些皱巴巴的衣裙从塑胶袋里拉扯出来,熨烫它们,然后挂上打印好的标签纸,它们能卖个好价钱。

  你从哪来的。陌生男人王晓说。

  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和我一样,是个异乡人,租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他一定很落魄,我用商人的目光算计着这个男人和这个男人的所值,我肯定我们不可能从他身上赚到很多钱。C城。我懒懒地说。

  陌生男人说,C城出过陆小曼,出过周璇。

  小媚听了动静扔下手里的衣裳出来,斜靠着小单间的门框,眉头一挑说,先生你要买什么。

  陌生男人说,你们那儿出过很多名女人,还有很多情故事,秦淮河,秦淮河你们知道吧。

  不知道。小媚冷冷地说,先生你到底要买什么呢。

  那运河呢。他不识趣,又说,运河你们总知道吧。我在旁边看着,暗自好笑,他长得并不好,自我感觉却非常好,眼睛小,身板小,还有两个明显的酒窝,我和小媚最讨厌男人有酒窝了。

  小媚话都不说一句了,小媚示意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赶出去,然后我们的脸上都挂上很厌恶的表情,我们的目光看着店堂外面的悬铃木,它们都是一些很丑陋的树,不知道谁剥了它们的皮,它们还是光秃秃地站着,冲着每一个过路人献媚。它们把烂絮硬进人的眼睛里,指望着人能记住它们,人却恨它们,骂骂咧咧地绕过它们的身体跑掉了。

  陌生男人在空的店堂内走了几步,自讨没趣,黯然地走出去了。

  小媚,怎么能这样做生意的?我说。

  小媚还高挑着眉。他勾引你。小媚说,你木知木觉的。

  他又没说什么,他居然还知道陆小曼周璇。我笑,怎么了?

  小媚瞪我,周璇说过什么?

  她说什么?我疑惑。

  周璇说,来来来,喝了这一杯再说吧。小媚说,翘起个兰花指,脸上充了歌女才有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大笑,小媚的脸倒比我严肃十分,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你是一个非常没有用的女人,你被别人卖了,还帮着那个卖你的人把钱都数清楚了。

  11、我再也不想出去在辛庄到处绕绕了,落雨的季节也到了,我把自己关在明婆的房子里,我注意到我住的房间里堆放着很多杂乱东西,我想我可以找点什么出来看,和小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总是一天到晚地搬家,每次搬家我们都能在我们的新家里找到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只死了几十年的蟑螂,有时候是一只值些钱的彩瓷茶盅,小媚就把它抱到古旧市场去卖了,我们的手里存不下任何东西,小玩意,首饰,钱,青春,它们都象必须过场的龙套一样,亮个相就跑得影子都不见了。我们胡乱地料理着自己,还有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事业,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我们的一切都是糟糟的。我厌倦了我们身边发生的那些一波三折的故事,我厌倦了做这些故事。我真想回家了。

  房子外面在落雨,房子里面也在落雨,我听见水的声音,比雨的声音还要大,我怀疑明婆实在是太老了,她忘了关水龙头,我不想听水的声音,但我也不想招明婆的白眼,于是我不得不自己下楼梯,我摸到了水龙头,它关得好好的。水的声音顿时没有了,我想大概是我的神经已经绷断了,我听到了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声音,比如水的声音,我真的要崩溃了。

  12、总是在下雨,我的脑子里也在下雨,我闲得不知道做什么好。明婆仍然出去喝茶,伞都不要打的,好象什么也不能影响喝茶这件大事,即使下铁。

  尽管明婆还是那么不老实,她总是当我的面装着出去喝茶,她用了大半天梳她的头,换她的衣裳,然后又偷偷地折回来。她以为我不知道。我在楼下,她就藏在楼上看着我,我在楼上,她就站在楼梯口看我,明婆的眼珠子好象永远也不用换气的,她总是躲在某个暗处直呆呆地看我,永远也不会结束。但只要我一出去,明婆就会翻我的东西,我没什么东西,我的手袋和手提都扔到河里去了,还有那些嫁妆,它们都当成抹布用掉了,明婆唯一可以翻的东西就是那本书,每次我都看见那本书在被明婆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好象她真的会阅读一样,但当我走上楼梯的时候明婆就躲到光线暗的地方,让我看不见她,可是她忘了她的手,那双手还粘在书页上,翻动着我的书,一页又一页。我暗自好笑。

  我习惯了在明婆的注视下生活,我一点儿也不想挪地方,我知道明婆想我早点滚,但我不想被别人使唤着滚,要走我自己会走的,就象我离开小媚。

  我坦然地走东走西,我无视明婆的存在,而且因为太闲了我把明婆的房子都得干干净净,我知道这又不是我的房子,但我改不了要手脚不停地擦家具,擦地板,我是一个天生就要受累受苦的女人,我总是勤奋地做这做那,但我一丁点儿也不幸福。小媚骂过我很多次,每一次搬家,我都把新家得干干净净,窗帘洗了,陈垢油污都洗干净了,然后我们又要搬家了。

  我在我的底下发现了一个沉香木的好箱子,在箱子里我发现了一些旗袍,它们都是一些多好的衣服啊,很久以前它们可能是酒红色的,可能是褚红色的,也可能是明红色的,现在它们都变成一种颜色,象凝结了的陈血,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的红色。我看着这些漂亮的衣服,想到了明婆的样子,即使明婆再年轻四十岁,她也不能算是一个漂亮女人。我真为这些衣服感到伤感。

  看得出来,穿这衣服的时候明婆很娇小,但她现在完完全全地变了,变成了一个有着肥硕身块的胖老婆子,我也为岁月的飞快流逝感到伤感,时间会把一个女人杀死,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肥胖,衰老,直到丑恶地死去。

  我知道明婆在看我,我故意把那些叠得好好的衣裳拿出来翻一气,我知道躲在暗处的明婆脸都气得煞白了。明婆一定会气势汹汹地把脸凑过来,向我翻白眼。好了好了,明婆,不动你的东西就是了。我说,你又没有关照下来,布头你都可以让挂上去,看看你过去穿过的衣服又有什么关系。

  明婆没有说话,身体藏在暗处,只把眼睛锐利地瞪着我。在箱子的底部我发现了一张红木框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就象月份牌上的美女,文静地坐着,背景很假,只有她的两颊和嘴,涂着鲜红的颜色,照片的底部是这个女人的手,手上夹了一燃烧着的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手,还有手里的那烟,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被她的脸吸引住了,她真是一个绝的美女。

  我把那些已经稀烂了的衣料又扔回到箱子里,箱子又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现在我肯定这个女人不是明婆,这是一个陌生女人。而且她也不是辛庄的人,辛庄的婆娘都穿着大襟短袄,百褶小围裙,缀着红红绿绿的苏。箱子里只有旗袍,再没有其他了。

  这个女人是从外面来的,然后死在辛庄了。

  13、我和小媚站在农村的路口,我们看见两条狗,缓慢地在路旁奔跑,它们的身后洒了一线亮闪闪的白光,象水。

  狗们终于停了下来,笨拙地重叠在一起,很奇怪,我们从狗的眼睛里看到它们无限快乐。

  我和小媚站着,看着那一幅奇怪的画面,我听见小媚在旁边小心地呼吸的声音,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双方的脸都有些怪异。我们觉得很丢脸,两个二十二岁的女人,我们站在农村,我们看见了两只狗,如果没有错的话,它们在配。

  然后我们灰溜溜地逃走了。

  小媚争取到一种名字叫做一叶红的台装专卖,我们的店很快就在各处开出来了,总之,这是一个充了漂亮女人的城市,这些女人永远都没有衣服穿。

  一叶红是一种很奇怪的品牌,一叶红的内衣永远都是古怪的,你找不到那种家常穿的内衣,如果你经常看片,就象发现一叶红从片上剥样,一叶红的设计师是一个很大的剽窃犯,他们什么都要剽窃,包括颜色和花样。那些内衣很省布料,它们只是一块花边,两道细缎带,但是它成为了一条内。穿着它的女人会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穿,但这正是她们需要的。

  一叶红的职业装却很保守,它们遮住了肩,遮住了,遮住了大腿,什么都遮住了,但它们卖得和内衣一样好,那些买内衣的女人同时也买套装,她们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很矛盾,她们裂变成了两个,直到出门,又重合成为了一个女人。

  男人们说,穿着超短裙染着头发的女人其实最难上,她们可以和任何男人眉来眼去,却不和任何男人上

  而那些穿着文雅衣服的女人们,她们往往会干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出来,比如滥,偷情,还有通。男人喜欢文雅的女人。

  我们的每一家一叶红专卖店都有ShoppingCoffee,有时候我会去我们的那些店转转,我看见了那些文雅的女人们,她们喜欢摩卡咖啡,她们坐在一起,轻声地交流经验。

  小媚还把我们的店做进了一些商场和Bar,即使只要一个杠子,一个柜台,甚至角落里的一个摆设,小媚不择手段地实现一叶红的全面进场。在一家外商俱乐部,我们看到了王晓,王晓却是这家Club的中方经理,我们立即认为王晓的酒窝不很讨厌了,我们都是很势利的女人。

  我和小媚不再频繁地搬家了,但是我们频繁地在外面吃饭,小媚在饭桌上的表现就象一个女,尽管我相信她不会跟任何人上。小媚向一个男人抛媚眼,桌子下面的脚却去另一个男人,小媚忙得不亦乐乎,小媚让每一个男人都认为他即将和她上了,或者已经和她上过了,然后小媚的事情就办成功了。

  小媚你要忙死了。我说。但我对这些视无睹,我是一个没用而且也没心没肝的女人,我的眼睛看着一盘烙蜗牛,它们长得很不好看。

  小媚笑了笑,说,其实还有些别的,男人不仅仅喜欢女人,还喜欢钱。

  14、做旗袍穿。裁说,琵琶盘扣,葡萄盘扣,葫芦盘扣…

  我走到裁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光。

  你是谁?裁说,好象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然后裁跳到房间里去了,翻了半天,捧着件软缎面的东西出来了。

  箱底的好货啊。裁说,诡秘地四处看。

  我看见了一件酒红云纹的旗袍,我抚摸着那些手工做的针脚,它们象蜈蚣脚一样,凹凹平平,长长短短。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箱底的好货?

  你见过几件旗袍?裁的脸很难看,还很沮丧。

  明婆房里的旗袍多得是。我说。

  裁的脸顿时大变,哇哇怪叫。跳进去抓门板,却在走了的门槛上绊了一跤,糊了面的烂土,他居然也挣扎着爬起来,只顾抓住门板支上去,我吃惊看着他跳来跳去,只一会儿工夫,光秃秃的门板就竖在那儿了。一个八十岁老头,身手居然那么快,象只成的猴那样跳来跳去。我怔了一怔,然后上去敲门,门里面好象没有人,老猴子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敲了好一会儿。

  戏老人家蛮好啵。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在旁边冷眼看着,说。

  你也会说戏。我笑了一笑,说,你在外面念书的?礼拜天才回辛庄?

  你到辛庄来做么啵?小子问。

  写生画画什么的。我迟疑了一下,说,伸了个懒,看远处的山水。

  我看你倒不象出来画画的学生,倒象是逃出来散心的少啵。他说。

  哼。我说,你也会说少?哪里学来的,知不知道现在已经不兴少这种叫法了。

  小子脸上红了一红,逃到一个房子里去了。

  一个婆娘气势汹汹地跳出来。我记得她,她说过,穿那么红作死啵。我情不自地双手叉了,准备与她相骂一场,她却怯怯地看我,也逃到那个房子里去了。

  我惆怅地看着那个房子,准备走开。她却又出来了,换了身衣裳,恶狠狠地朝我翻白眼,明婆房里有鬼,一个女鬼。

  15、动身的前一天,我给王晓打了一个电话。我很想再收拾一回房间,但我真不想再动这些东西,我为我们的房子做得够多了。

  我以为我很平静,但我的声音在发抖,我说,我要回家了。

  我曾经站在这间房子的地中央,我打电话给王晓,我说,我站在我们的新房子里,房子好大,你有没有听到我在木地板上走的声音。王晓说,老婆,我爱你。

  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男人,婚姻,爱情,如果那真是爱情的话。我什么也没有了。

  不要,不要。我推开王晓的手,戒指对于我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必要,结婚不重要,即使结过婚,还会分开,婚姻的责任感只会让不再相爱的人痛苦地支持下去,更加痛苦。这是一个同居时代。

  那就当我们结过婚了。王晓说,在我心里你是我有名有份的老婆。

  钻石戒指戴在我的中指上,象婚约,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痛恨婚约。

  同居一年之后,我们还深爱着对方,或者我们有了孩子,我们就结婚。王晓说。为什么不结婚呢?小媚关心我,但她从来也不会过问,小媚只是整天飞来飞去跑货,和男人们调情,做生意。只要是女人就会有婚姻的幻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我们都不结婚,因为小媚忙于她的事业,而我的全部事业却只是这个男人,这又算是什么。

  直到我看见小媚和王晓搞到一起了,早晨,我一开门我就看见了,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和小媚在农村看见的狗,两只重叠了的狗,一只爬在另一只的背上,它们不会呻,但它们很快乐。

  小媚的脸色变得很快。我和王晓没有做,小媚说。小媚离开王晓的,或者可以这么说,小媚离开了我和王晓的。小媚的身体很漂亮,玫红色的文散落在地板上,却象我的血。我们都喜欢玫红色,但在那个时候我痛恨玫红。

  我冷笑,什么是做,什么又是没有做,做的界限是什么,一定要他进去了才算是做吗?

  我重视和你的感情。小媚说,你不要恨我。

  小媚你说过,男人是过了季节要打折的时装,但我不愿意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也不愿意用别人用过的男人。

  男人不重要,男人是狗屎。小媚说,歇斯底里。

  我有些悲哀,男人不是狗屎,我爱这个男人,但小媚你让我爱的男人变成了狗屎。我转身准备走开,我不要看这种场景,捉

  即使不是我,别的女人也会勾引他的。小媚在我身后喊。他不是一个好男人。

  但偏偏是你。我说,我带上了门,我听见小媚的哭声,小媚从来没有哭过,小媚的哭让我痛苦。

  我一直在和小媚说话,两个痛苦极了的女人。而王晓没有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情,他象一个陌生人那样身在局外,动也不动。我甚至没有看王晓的面孔,却是我,我不敢看他,却是我,我害怕了。

  我熟悉的男人的身体,这个身体却趴在我最要好的女朋友身上。电影里的书里的,什么都在我身上实现了,我要死过去了。

  备注之一:

  我坐在车站等车,我要继续走下去,回家。这是一个破烂的小车站,脏极了的地上堆集了无数垃圾,再过一百年它们也不会分解。穷极无聊的红发女人买了一本旅游指南,上面记载了从民间搜集来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和传说,这些故事里有男人有女人,有遇,有鬼怪,有,有死亡,于是这本书卖得非常好,所有的小车站都只卖这本书,这里的每一个江南小镇,每一个地方都有故事。

  我翻到那一页,关于辛庄和辛庄的戏场。

  间三月,乡董、士绅与商界议定集市事宜。四处邀名伶艺人,圈地搭台,演剧三,在辛庄登台献艺的有女伶一叶红和万山红。一叶红与万山红是师姐妹,情同手足,她们都喜欢穿一袭红,红得象血,新鲜的血。

  一叶红有很多情人,但她从来也没有爱过那些情人,谁都知道一叶红是一个戏子。戏子无情。

  辛庄的男人只看她一眼,就会想她一辈子,而女人们却恨她,咒她死。一叶红死的那天下大雪,没有人知道一叶红为什么死,每个人都认为她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但最幸福的女人也死了。

  漫天风雪。雪中的一叶红,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那丛红,浮在河里,僵直着动也不动,把整条河都染成红色的了。一叶红是从辛庄走出去的女人,辛庄出去了很多女人,她们隐瞒自己的年龄,出生地,父母,要到叶落归了,她们才会回来。一叶红死在辛庄,因为她是辛庄的女人。

  但是一叶红把每个辛庄人都吓坏了,也许她还以为自己并没有死,早起的人会在窗前看见她,她穿着死时的那件大红旗袍,烫着卷发,细眉细眼,她的周身有香烟的雾气在缭绕,连烟卷也映成红色了,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到了夜深,一叶红会走出来吃茶看戏,人的眼睛看不见她,只有孩子,孩子们不怕她,孩子说,一个浑身红堂堂的小娘娘在看我啵。大人们四处看,什么也看不见,惊吓得抱着孩子奔跑起来。所以婆姨婆子们仍然恨一叶红,即使她已经死了。

  一叶红死了很长时间了,辛庄的人看见又有一个时髦女人来,还有人记得她,她是万山红。万山红站在一叶红死的那块河岸边,没有人听到她哭,只有她的肩膀在动,象哀恸不已的鹤。

  果真如此,有遇,有鬼怪,有,有死亡,看过这个故事的人就记住了一叶红这个名字,他们猜测,一叶红为什么要寻死呢。那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啊。

  备注之二:红发女人从辛庄带走了一张薄脆了的旧纸,这张纸藏在名伶一叶红一件丝缎旗袍的喜字夹里,在此之前,没有人发现旗袍里会绣着喜字,也没有人会发现一叶红还会留下什么字。但这也许真的是一叶红最后留下的字了。

  为情,花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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