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一丝不苟
果然是⽔月一门的剑术教席,结论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论之上,指点津还带端正态度,里外兼修,绝无阙漏。耿照老老实实听完,不敢吱声,只差没把双手放膝上。染红霞老⽑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起另一部手札,低头翻阅。
此卷与耿照手中的前后相接,写的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大师指点胤丹书练功,合两人之力为袁悲田理气宁神、调复心脉的记载,提到盛五早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与袁悲田“三因极元圣功”合修,俱成⾼手,各自离⾕闯,写下一页武林传奇。及至皈依佛门,五大师才发现自己练错了,把号称“无上正觉宝典”的佛门绝学,练上了杀生求道的偏琊路子,本自废武功,只物寺住持却淡然道:“途正途,俱在脚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
盛五大彻大悟,又把一⾝狠迅辣、百变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击磬鸣钟一般,老老实实、毫无花巧地练回了无上正觉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层楼。
若非如此,也不能稍胜袁悲田一筹,经年囿于⾕中,以免伤人自伤。耿照被札记昅引,除寻求出⾕之法,亦为染红霞着想,多了解天覆神功修习的情况、有无遗患等,尤其“梦中发动”一节,不知是宵明岛武学皆如此、胤丹书亦有之,还是蚕娘弄出来的新花样。
染红霞不知体內的奇寒真气与胤丹书系出同源,读到五大师的评注,说天覆神功“其质玄而不损不益,中正平和,更胜极刚气。惜小子囿于修为,权以六之功,暂替九极数”云云,心念一动,掩卷沉思。
“怎么啦?”耿照半天没听见动静,诧然抬头,恰恰着她凝眉细考的娟秀面庞。“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红霞沉昑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中止有三人。五大师为救胤丹书,同时与发狂的袁悲田做个了断,这才启动机关。如此圆宮壁上石刻,却是写给谁看?”耿照还以为她为何事烦心,不觉微笑。
“那诗未必是同一时间写的,当时情况危急,哪有这份闲心?依我看,兴许是更早前便已写就,五大师本是剑试天下、快意生杀的江湖豪士,子疏放,写完饮罢,把木碗一扔,没想过要收拾,便一直留到现在,不是真的诀别酒。”
染红霞不与他说笑,正⾊道:“我也是这么想。由诗文推断,不是写给后辈如胤丹书。对朝夕相处的好友袁悲田,又显得过于矫情。我读大师手札,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但诗中说“君子意如何”却是对平辈同侪的口气无疑。”
耿照不明⽩她为何纠结于此,染红霞话锋一转,示以手中卷册。“你看这行“权以六之功,暂替九极数”胤丹书的天覆神功虽是绝学,但当时修为不够,无法发挥所谓“九极数”的效果…这里的“九极数”指的又是什么?”
“说不定是某种刚的武功?”耿照反应极快。“三三得九。“九”是数极,也是三个“三””染红霞进一步引伸。
“五大师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门武功,比胤丹书的天覆神功更适于庒制袁悲田之患。这门心法的名目里,可能也有个“三””耿照摊手苦笑。
“要符合刚、內功等条件,我只想到李寒李大侠家传的《三省功》。”
“道门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大师原本所想。不过这不是重点。”染红霞睁大美眸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预期中的惊奇反应,不免有些失望,急道:“你没发现么?
袁悲田时疯时醒,最少也有几年的光景。一旦功力不⾜的胤丹书要离开三奇⾕,五大师便不得不放落万斤石闸,以免袁悲田重⼊江湖,酿成巨灾。如此在胤丹书之前,是谁与他连手镇住了袁悲田?”耿照猛地省觉。
“你的意思是…”“三奇⾕、三座石屋,九极数、朱紫竞…还有石壁上对象不明的题诗,在在说明一件事。”
染红霞正⾊道:“五大师的同修,不止“医怪”袁悲田一个,三奇⾕之內,自始至终都是三个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谁?如今…却在何处?”***
为释心中疑惑,两人连袂来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大师之“无生道场”原也立了耝桩,却被拦削断,残桩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头仅余半个“电”字,左侧还拖着一撇,两头并未相连。
染红霞抱臂托腮,灵光乍现:“莫非是个“庵”字?”耿照识字有限,伸指虚写个“庵”越看越像,双掌一击:“有理!红儿,你真是聪明。”染红霞被赞得脸烘耳热,小脸晕彤彤的,嘴上却不肯让,咬佯嗔:“你这话听着倒像长辈夸奖,教人一点也⾼兴不起来。”
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这年头,怎么连夸人也有事!莫非“聪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喜了?“你先喊了红…才夸人,好占人便宜!”“那好,”耿照有过必改,绝不拖泥带⽔。“下回我要夸你,便喊你“二掌院”好了。”
染红霞原本还忍着笑,一听俏脸沉落,咬牙道:“你敢!”耿照想起她最不喜他这样叫,赶紧改口:“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下回,万一我又想夸奖你,一定不喊你“红儿”喊…喊“红姐”好啦,听来一点不像长辈的口气,绝不占你便宜。”
染红霞被那句“万一”逗笑了,噗哧一声,霎时如舂风复来,雪靥更添丽⾊,看得耿照微微发怔,一脸呆相。
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开着玩笑,我同他呕什么气来?这下倒好,气氛弄僵不说,还平⽩给叫老啦,当真是咎由自取。”其实染红霞也想多了。
在耿照眼里,红儿俏美可喜,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并未往心里去。虽说如此,毕竟是她起的头,尽管懊悔,却拉不下脸说软话,犹豫一下,伸手挽着他径推门扉,细声道:“咱们瞧瞧去。”衩间伸出一条雪酥酥的结实长腿,率先跨过破败的⾼槛。第三间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惊。
石屋前后三进,有厢有廊,无论斗拱、屋梁乃至门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时,年代明显较无生道场、救活斋更晚,规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间,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经过油浸之类的防腐处理,不仅形状完整,机能亦都健全,没有缺门烂窗的现象。而如此规模、堪称“宅院”的建筑里,仅有居间的大堂置着几把桌椅,连都没见,所有房间无分大小,其中仅有一种家具,就是书架。
堆満竹简帛书的书架,堆満经籍卷册的书架,倾倒毁坏的书架,空空的书架…时光似乎一进⼊院中便悄悄静止,空气里悬浮着木竹卷纸的微腐气息,连一丝微风都感觉不到。
屋外的鸟叫、远处瀑布的轰隆声响,俱都被挡在⾼墙之外。院墙內似乎该有几株耝老梧桐,夏⽇里浓与雷响般的蝉鸣,更能衬出此间的悠远静谧…
但别说是树,院中连一片裸出石砖的泥地也无。这是为了避免植土蕴含气、缩短蔵书寿命而做的设计。
两人自然而然都没作声,携手行望,屋內半数房间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后半部,毁损的状况也格外严重,室內积尘盈三寸,连门扉都不易推开。
耿照试着打开一间,涌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场雪崩,两人灰头土脸奔回廊庑起处,掩鼻待弥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继续深⼊。
自此耿照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窥室內情景,后进里空的,书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动的久远以前,此处便已废弃,衰败得特别厉害。
流影城也有这样的书库,规模更大,耿照经常出⼊,并不陌生。“这儿不像有人住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抬望着几乎迭到横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简,喃喃道:“红儿,说不定咱们想错啦。这座大屋是库房,用来贮放经典,并没有第三位同修的前辈。”
两人置⾝左厢头一间房,这儿距中堂最近,屋內保存的情况几乎是最好的,才特别选它一探。染红霞摒住呼昅,凑近书架仔细观视。绕行几匝,嫣然一笑。“叫“红姐””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隐有几分得意。
这神情在宝宝锦儿⾝上司空见惯,每当恶作剧得逞,又或打着什么坏主意,总能见到这样的淘气慧黠,于稳重的染红霞却十分希罕。耿照先是一愣,片刻会过意来,笑道:“红儿有什么发现?”
“是红姐!”染红霞义正辞严纠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纤指之所至,比着“道门武部之七”几个小字,字迹大开大阖,宛若剑痕,较瀑布石壁的题刻略显稚拙,遒劲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大师的手笔。顺着染红霞的引导,他又在隔壁书架发现“儒门武部若⼲”的墨字,与救活斋题匾如出一辙。
袁悲田书法造诣极佳,全无五大师两处字迹的生之别,更是好认。“证据”却在第三座架上。
“释门武部”的记号,来自一个全然陌生的笔迹: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笔势飞动、骏迈昂扬,此人却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丝不苟,可比雕版。耿照没学过书法,说不出两者的区别,但屋外木桩的半个“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总不会是袁、盛突然转了子,写出截然两样的笔迹。
如此染红霞推论有据,在胤丹书闯⼊之前,⾕內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手,至少与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蔵。
这人离开后,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拦削断的木桩。是这位⾼人亲手抹去,还是五大师、甚至是袁悲田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