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招式明快
耿照这时才稍稍有些实真感,想起置⾝斗场,面前不仅是宝爱的心上之人,更是刀剑争胜的对手,皱眉叹息:“代掌门…你们何苦要蹚这趟浑⽔?今⽇枉死的人,难道还不够多么?”
染红霞羞赧渐褪,心思恢复澄明,正⾊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视。耿郞,慕容柔并不打算出手,非是你的将军穷凶极恶,草菅人命,而是他将朝廷政争、保存实力置于流民之先,结果便是眼前所见。
“将军有他的考虑,旁人难以置喙。说⽩了,今⽇若无娘娘作主,想救人亦不能够。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如不能挽救无辜,岂有面目自居正道,称一个“侠”字!”她说着说着,益发坚定起来,不再迟疑,昆吾剑“唰!”
舞了个剑花,摆开接敌的架势。“耿郞,你知我的心意,未曾变改。但此时此地,你若不弃刀投降,我就得打败你,也必尽一切力量打败你,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你明不明⽩?”
“…我明⽩了。”耿照默然无语,片刻才长叹一声,左臂平伸、竖掌如佛,蔵锋斜架臂上,屈膝微沉,拉开架势。
“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请。”染红霞面露微笑,却非小儿女情状,而是武者会心、以剑相的通透。
至此再不用言语,昆吾剑向后一掠,靴尖错,不丁不八,⾝子微向前倾,寻常武人贯用的抢进步法,在她使来益发拔,尽显腿双修长矫健,既美丽又危险。耿照认得这式起手。他不知《青枫十三》里“不记青枫几回落”的名目,见染红霞闯风火连环坞时用过,发动之际剑与⾝合,绕着敌人移转,犹如落叶一回,黏既精速度又紧,连绵不绝之间,剑尖忽尔寻隙扎落,极是刁钻。(抢先手!)今⽇之前,耿照见对手摆出速移架势,当作如是判断。然而如他所言“今非昔比”…少年⾝形沉落,刀臂微缩,凝气之间,彤影已飙至⾝前!
两人相距丈余,染红霞腿双极长,还胜过一般男子⾝量,这距离于她不过三两跨步。她借疾冲之势一旋剑臂,由⾝后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类,怕连石柱都能砸碎。
昆吾沉锐兼具,破空声中带着撕裂实物般的劲响,令人胆寒。耿照刀势走圆,下盘未动,整个人竟被菗得平移寸许,薄刃嗡嗡颤震,卸去大股剑劲。众人尚不及喝采,红影已绕至⾝侧,又是“铿!”一声金铁击,倏忽旋到另一侧…只有对战的两人心知肚明“不记青枫几回落”的一击,并没有表面看来那般強劲。
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枫十三》另有其他精妙路数,常人见她一剑风风火火而来,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挡。及至兵刃相,顿觉劲力一空,不免失去重心,向前仆跌,女郞又借势转向。
不及回⾝之人,这时便要落败。然而,纵使勉力应付,亦是以己⾝之局促,对敌之有余,挡下一击后,不但又给对方借势旋绕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三而竭”的痛脚。
如此反复,终败于昆吾剑下。耿照仅以三成劲力格挡,借蔵锋之柔韧卸去三成剑劲,其余借来顺势挪移,恰好卡在旋绕的路径上。染红霞本绕至背后,这下只到⾝侧,耿照以逸待劳,又拦住了女郞的第三、第四,乃至其后十数剑。
染红霞招数用老,全凭蛇上的惊人弹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肢又旋又扭,连束紧的层层亦不能稍阻,每一拧皆能带动剑势,依旧是见揷针,须臾不放。
看台之上,独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无人,一边鼓掌一边喃喃道:“他妈的,这蛇一般细,倒比活虾还跳得!若教这妞骑在上头,还不拧成了⿇花?”
见女郞回⾝一刺,蹬腿凌空,曼妙毫不逊于舞姬,折拧臋的力道却非舞蹈可比,想象她腿心里绞扭之甚,差点让他上了天,赶紧攒着巾帕捂脸拭汗,略略平复息。
他儿子独孤峰看上了染苍群的宝贝女儿,染红霞离开流影城后,独孤峰为她茶饭不思,颇害心病,闹着要向镇北将军府提亲。独孤天威要是早看到这一幕,没准儿先打独孤峰一顿板子,自认了镇北将军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艺,只有染红霞自己明⽩凶险。牵引对手、俟敌自败的“不记青枫几回落”受制,她没等耿照反击,一剑菗落,借势稍退,回过一口气来“雨急青枫归梦⾊”应手而出,飕飕剑雨直扑耿照肩侧!
耿照依旧是沉坐马,长刀一绞,一阵铮錝急响,硬将剑式挡下,不只⾝刀如金钟一般,连強悍的防御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新招尚须雕琢,仍有许多耝糙处,然脫胎自狐异门的绝学“天狐刀”又淬于战之间,被邵咸尊这样內外兼修、⾝经百战的大⾼手着去芜存菁,先天良质加上后天机遇,复经生死相搏战阵汰选,硬生生挡下了精雕细琢的《青枫十三》。这式“雨急青枫归梦⾊”曾得崔滟月回刀,此际却无法穿透圆弧刀势。
耿照重心庒得极低,每一刀都能砸开剑点若⼲,染红霞被带得一偏,好不容易稳住,剑式由极快转极沉,双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长柄扫至,正是青枫十三最具威力的“江石缺裂青枫摧”!
剑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数将刀弧弹开,如急转的陀螺一遇障碍,便即转向。“…着!”正收势,岂料耿照又晃回原处,刀弧反向掠出。染红霞不及提气,被着以不自然的体势回剑硬格。这下強弩之末对上借力打力,⾼下立判,剑势一触即溃。
女郞一个踉跄,两条圆浑笔直的⽟腿迭,坐如醉酒贵妃,狼狈却不失娇美。百忙中剑尖递出,斜指咽喉,一式“⽩浪青枫満北楼”去势飘渺,若对手一意穷追,不免自行撞上。
她于失⾜之际犹能出剑如浪,心与剑上的修持不可谓不精,凤台上一声雷采:“好!”却是金吾郞瞧得心旷神怡,顾不得场面,忘情抚掌。耿照甫一追近,心头忽生感应,刀弧旋出,蔵锋菗击剑棱“啪!”借力退回原处,青枫⽩浪之剑登时落空。染红霞挣得片刻息,拄剑而起,心头一片茫然。耿照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她苦心创制的“青枫十三”竟敌不过一式刀招!
想起在烈⽇暴雨下挥出的每一剑,以及无数寒夜灯前细细思量,染红霞心底凉透,仿佛这些年耗费的心⾎不过是笑话,是自己闭门造车、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宽地阔。
寒风吹过,红⾐女郞面皆⽩,忽地喉头一搐,一抹殷红溢出嘴角。“红…二掌院!”耿照大惊失⾊,却见染红霞竖起⽟掌,阻止他近⾝。她忽然明⽩过来,难怪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梦里师⽗手托香腮,偎着枕头瞧她。她却怎么也使不好青枫剑,明明是悉已极的招式,演来却不顺手,仿佛小时候府里教席让她练的乐舞,怎么跳怎么别扭…
画面一转,又见师姐倚桌轻叩,翻看着缮好的绢册,头摇笑道:“取这样的名儿,将来你会后悔的。”
…怎会后悔呢?有什么好后悔的?不,其实…我早就后悔了。能重来一次的话,录在绢册里的剑式不该是这样。师⽗当年以朱笔圈起“青枫”二字、其余一字未改,并非青枫十三剑已臻完备,而是自封面题记起便已错了,其后不必再看。
“青枫不是枫树,是槭。若非种在够⾼够冷的山巅上,永远都不会红,叶⻩便即掉落。”梦里师⽗的声音清脆甜润,带着一丝淘气似的,比印象中更可亲。
“你的青枫是不能化出満山枫红的,从一开始就错啦。”染红霞猛一抬头,眸中绽出烈芒,耿照心头“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关心的念头。
女郞拭去⾎,未见颓堂,神⾊很平很淡,轻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很喜。为防你大意轻敌,我须说在前头:接下来我要使的剑法与方才绝不相同,你要留神。”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不敢不当一回事,点了点头,暗自留上了心。染红霞⾝子前倾,长剑掠至⾝后,正是“不记青枫几回落”的起手。
“这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招式连使两次,先机已失。耿照正自怀疑,女郞忽然掠至,暗金⾊剑芒连削带刺,同样借惊人的腿之力出剑,却无一丝周折,犹如西风乍起,刮落満山枫红!
耿照刀弧划出,依旧是借势走圆,不料染红霞去尽花巧,剑出如漫山飒飒,耿照恐四两拨不得千钧,一咬牙立稳脚跟,亦还以泼风快刀!
一轮对斩,铿铿声不绝于耳,众人看不清刀来剑往,只觉寒光自两人⾐影臂间绽出,金铁鸣若合符节,丝丝⼊扣。
耿照仗着鼎天剑脉节力之便,硬是多挪出一分气力,刀锷庒着昆吾一推,才得分开。忽闻唰唰数响,膛肩膊阵阵飔凉,⾐上几处裂分,适才一轮竞快,自己竟丝毫占不到上风。
一样的剑招起手,染红霞使来已全然不同。许缁⾐霍然起⾝,连李锦屏都吓了一跳,却听方翠屏道:“红姐使的,是本门的剑法么?怎地…怎地…”
没再说下去。李锦屏武艺平平,瞧不出端倪,却知惊动代掌门者绝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抚似的一笑,摇了头摇。
许缁⾐对⽔月剑法的浸远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枫十三》她十分稔,然染红霞所使,仅起手收式与“不记青枫几回落”相似,內容迥然不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单就手路而言,新旧两式并无绝对的⾼下,但招意犹重于招形,这是得窥剑法堂奥、晋⼊上乘境界的征兆。况且蜕变后的新式,毋宁更适合染红霞。原式固然奇巧,却不合染红霞大开大阖的子。
就像初学丹青,总想把技巧都放⼊作品之中。待画技艺成,信手挥洒皆成篇章时,始知留⽩写意亦是境界,倒嫌工笔流于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