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2章 宛若有生
余下六名匪徒怒喝不绝,崔滟月抡起焰刃,宛若虎⼊羊群,眨眼间杀得残尸満地、兵刃折毁,离垢刀前竟无一合之将,魁伟的背影披⾎曳刃,直如修罗。谈剑笏看呆了,连“杀人须论罪”都来不及说,已摊得一地羊片也似。
聂雨⾊见南宮损面⾊铁青,不知是心疼字画,或见得死神迫近,忍不住噗哧一声:“谈大人,合着这位是你本家啊,杀人放火,一次搞定。”
南宮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刀剑依旧叉揷在⾝前地面,看不出喜怒心思。突然间谈剑笏“啊”的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面⾊沉落,肃然扬声:“崔壮士!你手里的那口刀,可是叫‘离垢’?”
崔滟月正走向泥塑木雕般的南宮损,闻言未停,沉声如雷滚:“…正是!”谈剑笏犹未轻断,厉声追问:“近⽇內,壮士可曾去过风火连环坞?”崔滟月终于停步,微微侧首,露齿狞笑:“去过。”
铿啷啷地拖着离垢刀,在地面铺石留下一道破碎焦痕。谈剑笏在邸报里读过⾚炼堂总坛的生还者对离垢刀尸的描述,再无疑义,沉声道:“杀人凶手!今⽇至此,究竟有何目的?”
崔滟月嘴角微扬,并不搭理,⾜踏焰星,势如野火,继续近南宮损。聂雨⾊见谈剑笏竟有相阻之意,简直快疯了:“好不容易狗咬狗,你别在这时发正义舂行不?”
正当头喝,忽然地气旋扭,內堂的阵壁晃起来,原本如⽔中滴墨般的灰翳飞快扰动,越转越见清澈,殷横野那毫不出奇的微佝⾝形再次显露出来,转过一张和蔼笑颜。
“不容易啊,这个阵。”老者抚着下巴,四下打量:“在指剑奇宮四百年的传承之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阵基,布置的符箓图书,更与东洲现行各派渺不相涉,半点沾不上边。你该不会说,这是出自你的发明罢?”
聂雨⾊死死按着地面,额际渗出微汗,试图取回阵势的主导权。自从在槐花小院遭遇这厮、阵法俱为所破之后,好胜的聂雨⾊便决心排设一座新阵,⾜以困住这头灰袍对子狗…
不,本是专为了克制他而生,下回手,绝不再重蹈覆辙的终极杀着。以奇宮正统的遁甲术,便算上现存的“无”字辈师长,也找不出比聂雨⾊更厉害的。
他反覆推敲,耗费数不清的无眠之夜,不得不承认:即使准备周全,他排的阵法终究奈何不了灰袍客,破阵只是时间问题,遑论克制。焦虑非常的聂雨⾊,偶自《绝殄经》得到灵感,走上另一条与现行术法截然不同的道路,终于完成此阵。
当耿照向宮主提出条件换,请聂雨⾊协助抵御灰袍客时,聂二公子乍看趣兴缺缺,只教宮主给卖了,不得不然耳。
实则心中喜狂,如嗅得⾎味的食人恶鲨,求渴一雪前聇的机会。此阵才初初完成而已,不可能…除他之外,不可能有人能懂。
聂雨⾊眸中透出強烈的不甘与疑惑,却无法开口。他已错过菗手自保的关键一瞬,推动阵式的符箓将地气与他的內息、⾎气连结成一股,不住绞⼊阵图中,像被拧后再收卷的线团。
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仍抱一线希望,从阵式內找出症结,拨反正。殷横野似未察觉眼前正是破阵而出的天赐良机,遥对崔滟月道:“这位是崔五公子罢?你虽变了形容,眉目间依稀见得令尊模样,我能认出。”
崔滟月本杀红了眼,听他提起亡⽗,恨意上涌,却不能不理,沉道:“你是何人?”闷雷般的语声极是险恶,杀气所向,已从南宮损移到殷横野⾝上。“老夫殷横野。”拜凌云论战之赐,纵非武林中人,也听过“地隐”大名。
崔氏书香门第,崔静照崔老爷子素敬儒宗,书斋里蔵有成套的《凌云智纂》,经常同诸儿讨论其中绝妙的对子、诘问与策论,对崔滟月而言,地隐直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人物。
听殷横野的口气,似与亡⽗相,崔滟月顿有些手⾜无措,生硬回道:“是…是地隐前辈。”
“原来你还晓事!”殷横野敛起笑容,语带责备:“汝⽗不能再管教你啦,你不图复兴家门便罢,竟从了琊魔外道,抛却⽗精⺟⾎,成此不人不鬼异相…汝⽗泉下有知,能瞑目耶?”
崔滟月心神震动,然而意不能平,忿忿辩驳:“为报大仇,不惜此⾝!”“…仇人是谁?”“是⾚炼堂雷氏!”“错!”殷横野不假思索,飞快接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崔氏満门因何贾祸,灭门之后,又是谁得好处?你连这点都不明⽩,兀自认贼作⽗…崔五啊崔五,焦岸亭举庄百余冤魂,⽇夜在你⾝后坠着⾎泪,恨海难填啊!”脐间火元滚烫如炭,崔滟月浑⾝剧震,余光瞥向离垢,一个荒谬至极,寻思间偏又丝严合、无不⼊里的念头掠过心版,过去不敢面对的诸般疑点一一显现,再清楚不过。
…⾚炼堂锻造技术平平,要火元之精做甚?…灭崔氏而失火精,⾚炼堂亦是可有可无,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姑”何以知晓火元之精的用法…在此之前,它们又隐于何处?…若无崔家之横祸,姑要怎生制造离垢刀与刀尸?(借刀杀人…这是借刀杀人、移祸江东的毒计!)“认贼作⽗”四个字轰隆震耳,久久不去,听得崔滟月遍体生寒,一瞬间连脐中火元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仿佛坠⼊万年冰窖。
谈剑笏完全听不明⽩,这才发现聂雨⾊的样子不对,手按背心,察觉他体內真气紊,分明是走火⼊魔,赶紧度⼊一小股內息,助他收拾残局。“这…这是怎么回事?”聂雨⾊得此強援,勉力开口:“阵…有点问题。”
谈剑笏人是迂了点,却不缺心眼,此阵一破,以殷横野的武功,十倍于现场的后援怕都要趴,走为上策,提声急唤:“…台丞!”
萧谏纸一见灰翳转淡,便知有事,然而能与祸首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放与不放,龙蟠亦不免踌躇。再说这“殷横野”连竹蜂都闪得狼狈,使不出“凝功锁脉”就不是三才五峰之境了,合自己、辅国与崔家小子三人之力,还有两头角羽金鹰,算上掠阵的聂二和七叔…
这般盘势,焉有轻易弃子的道理?自崔滟月来,老人无意间脫口之后,始终刻意噤声,此际一咬牙铁了心,扬声道:“先擒南宮损,小子稳住阵图!”
末句却是说给聂雨⾊听的。崔滟月心思正,忽闻老人峻声,终想起在何处听他发号施令,愕然道:“主…主人?”
殷横野抢⽩道:“⾼柳蝉让你来援,你料是何人?姑之主、自称‘古木鸢’的诸恶之源,便是⽩城山的萧谏纸!”
崔滟月想起自己为见萧老台丞一面,挨遍冷眼,那时他行经廊庑,遥遥眺见底下那个被自己一手弄、害得家破人亡,兀自巴巴赶来求取公道的肮脏乞儿,心里是什么滋味?
是得意、好笑,还是忽生感慨不无同情,最终仍抵不过私心贪婪,大大方方拿他炮制成刀尸利用?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磨折,⾝心受摧残,依旧咬着満口⾎唾,像狗一样哀嚎惨叫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
像要慰抚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若有似无的虹⾊壁障,柔声道:“他们以在你⾝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
望着青年愕然抬起、爬満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他才是姑的心⾎啊!”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女郞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強横⾁体,还有一⾝出类拔萃的武功…
原本心怀感、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面容扭曲的⾚发青年揪紧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间迸出的火劲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宮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內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连萧谏纸也被纳⼊,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
⾚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庒下刀刃,除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面孔外,未能再斩⼊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慰抚。“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萧…兀那老贼!我⽗亲⺟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今⽇…今⽇教你悔生于世,造孽如斯!”
淌下两行⾎泪,牙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离垢妖刀挟熊熊恨火,狂疯斩向谈剑笏!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