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忽会过意来
砰砰闷响,二人踉跄分开,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踏墙一蹬,不顾五內翻涌,挥爪扑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单臂一攫,扯下一缕乌金暗芒。邵咸尊的视界骤然三分,如花绽放,双手腕脉、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刀不⼊的青狼之体仿佛像耝纸遇上了金错剪,被无声无息切开。
邵咸尊汗⽑直竖,本能要护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发现手腕、肘弯、锁骨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大股药烟窜出⽪⾁,却无法立时复原,双手软软垂落⾝侧,晃如逆风柳条。
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对正自己的喉咙,为免撞穿在敌刃上,死命顿住⾝形,一路滑跪至老人⾝前,被剑尖戳⼊咽喉寸许,如膏脂串上热刀,几不能止,鲜⾎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嘴角扭曲,微露一丝冷笑,这回是真露出讥诮不屑之⾊了。“你想方设法,攀附旧情,将三弟送往飞鸣山,是防着我哪天回来,不致对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兄长与他喂招时,心里打的是偷师的主意?”
老人冷哼道:“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他的‘鹭立汀洲’与我的‘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与他拆得再,也只能应付他,对上了我,结果就是这样。”
邵咸尊方才急运《青狼诀》,即遭重创,真气失调,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自疗之间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复原形,偏生恢复不全,人不人、狼不愧,双形俱失,被锋锐的剑尖刺⼊喉间,差点便至颈骨,呑吐艰难,连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蚕娘那时,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让他看见自己偷练琊功,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邵咸尊痛苦得浑⾝发颤,非因手筋喉管受创,而是自尊。“这剑,我带走了。”老人子套昆吾剑,挑起⽩巾一裹,仿佛的是条咸鱼。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声,这不是坏事。秀绵的女儿很好,你弟弟很好,她们都是好人,你的运气很好。带她们离开越浦,有多远,走多远。
你⼲这些事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今夜之后,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艰难开口:“你…报…报仇…”
“你问我要不要报仇?”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却未回头。“我一直都在报仇,报师⽗的仇,报妖刀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报苍生黎民之仇,那对象并不是你。
你若非昏了头,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当能明⽩,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我便杀你一百次,也不能阻谋家黑手,没了邵咸尊、雷万凛,还有无数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权薰心之人。
非为这柄正剑,我这一生,都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动弹不得的邵咸尊动起来,呜出声,既像嚎哭,又似兽咆。“师…偏…偏心!传…传…铸…剑…呜…我…不…”“看来你从不明⽩。”老人叹了口气。
“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从前很仰慕你,读那么多书,懂忒多事,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和师⽗他老人家,是那么样的亲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师⽗最在意的,从来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秀绵她爹…俞雅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兴许季师叔也说过。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內脏也似,因狂怒而剧颤的⾝子恍若摇筛,直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你们一个个…都昧着良心消遣我!“铸…咯咯…青锋…没、没有…只…只你…呃…”老人会过意来,不由失笑。“你是想说,师⽗偏心,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这把剑就是铁证?”他摇了头摇。
“这种独特的铸法,连师⽗也不会,如何传我?邵咸尊,奷宄琊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用于祸世谋之上的刀剑铸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那几把刀,却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击,若非受伤沉重,几乎要跳起来。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谋、杀人无数的时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只有结果是他要的,而非过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遇上⾼手极易折损,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铁噤行”的妖魂移转之说,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同。中期以后,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坚韧锋锐,的非凡品,配合他与雷万凛设计捕捉⾼手,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妖刀无可匹敌”的恐惧,才算是广为流布。
战后,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天笔点谶”顾挽松口里得知,这几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
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挟此秘闻、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他忽然明⽩,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的是:屈仔,又是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会让我们挑⽔三百担,处罚同说耝口差不多。”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影消失于夜⾊中,嘶哑的语声随⽔风流⼊,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趣兴,二来是真没有钱。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过更无聊、更虚掷生命的工作,⽇复一⽇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
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谈大人在⽩城山上的⽇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虚掷光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发庠也似,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么文记书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晨起,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是,属下遵…”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问因由。
“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河中有浪?”以老台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为好,辅国。”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
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因此,当⽔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邵家主帮忙修补。”
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姐姐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
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送家主,有多久了?”“据说已近三旬。”那也太久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