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3章 竟如梦境所示
掠出廊庑的南冥恶佛急停顿止,右手五指屈并成狮掌,引冲力于肩臂,啪啪啪连击三记,竟凭空轰出殷横野⾝形!殷横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惊之余避无可避,挥掌硬接。
巨力对撼,两人反向弹开,殷横野狼狈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飕飕落的蜂芒箭火呑没!传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为龙皇铁卫所有,除维护真龙周全,亦随玄鳞奔赴场战,决胜万里,刃前无不俯首,夸称环宇至強。
此即为龙皇铁卫战无不胜的手段。世上唯有这门术,能开启食尘玄⺟之噤,令其显露真⾝,展现无上的威能,帝窟五岛中仅宗主可习,与两柄圣器一同传落,堪称帝字绝学之首,其名目世人多已不闻,殷横野还是在三奇⾕的古籍里读到的。
…《蛇虹弥天,三⽇并照》!耿照只来得及将雪青往堂底一推,和⾝扑在她背上。轰隆声落,无数尘灰兜头倾盖,整座宅邸彷佛连着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相连的、撑起的、叠架的,俱都甩脫了牙,这二进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轰成焦土,触目仅余烟烬,像极了被“熔兵手”毁去的百品堂。
居间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揷一柄细直长剑,刃间炙红辉彩渐褪,青烟缕缕,复现寒光,不知何时已由箭矢恢复成剑形,也令人无从揣想,适才那如箭雨般连珠落、挟着炽爁雷电炸毁一切的惊天之威,究竟是如何办到。
抖落尘盖,耿照见⾝下⽟人动也不动,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颈侧。雪青浓睫微颤,却未睁眼,鼻端昅吐依旧是轻不可辨,空着的那只手揪了揪耿照⾐角,示意无事。
知道闭目摒息、免遭落灰呛着,显是意识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见不远处浑⾝⾎渍黏灰的聂雨⾊半拖半坐,找了个掩蔽,冲他呲牙一颔首,怕也是动不了了。
耿照忍痛撑起,挥散落尘,一跛一跛越过横七竖八的倾圮,直至室外被山风一吹,终于回神,但见満目疮痍,玄⺟所击涵盖整座內庭,烧出个完整的圆来,齐整得毫不实真。
在径逾六丈的大圆內,无一物不是焦烂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铺石、青⽩⽟雕成的石灯笼、耝可环抱的硬柏苍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力堪比火药硝石。
而大圆之外,轰塌的內堂门廊等,则是受炸爆之威所波及。若被打个正着,决计不是眼前这般。耿照匆匆环视,未见殷横野踪影,料他被恶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料想亦难逃出生天…
直到本该是院门的废墟下有一物祟动,露出一具残破人形。“…大师!”三步并两步奔去,少年不顾覆瓦滚烫,奋力扒开那人⾝上墟残,见恶佛下大开,肚破肠流,焦烂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创口兀自冒着骇人热气,这般焦灼便在肌肤表面都能要人命,况自体內发出?
下半⾝更与烬土融成一片,难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直接击中,也是咫尺而已。在玄⺟箭落下之前,殷横野本以“分光化影”的⾝法成功脫逃,是恶佛福至心灵的狮掌三击,将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倾落的殛天箭芒轰个正着。
南冥恶佛亦被殷横野的掌力弹至院门外,堪堪保住半⾝,但也只剩下一口气而已。可怕的不是重创如斯,而是何以未死。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气息,徘徊于世?“大…大师!”这种程度的伤本无从施救,耿照慌了手脚,只能拼命朝伤口里滴⾎。
然而,富含⾎蛁精元的⾎还未滴落,泰半为热气所蒸,化雾散去,只留下扑鼻的⾎腥之气。少年狼狈的面上爬満渍痕,分不清是汗是泪,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连雄浑的碧火真气亦不能尽卸,竟是恶佛。
耿照与垂死的巨汉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眸光清澄,无嗔无恨,可说是平生仅见的通透。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说遗言,忍着焦灼没敢惊扰,闭口静听。
“适才三击,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难解。缘来顿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为名。愿⽇后助盟主一二,权作谢礼,望…盟主不弃。”“大师谢我什么?”耿照茫然不解。恶佛微微一笑。“我代苍生…谢盟主⼊苦海。”
耿照识他至今,这是头一回见他笑,从没想过这张黥満鬼形、丑得骇人的狰狞面上,能绽出这等宁定笑容,越发心慌,话中所蕴之悲悯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红了眼眶。
“大师,勿要弃我…我定救得大师!这句我听不明⽩,还须大师开示…大师万勿弃我!”恶佛含笑松手,蒲扇般的铁掌垂落,顺势扯断颈绳,光洁的髅骨散落一地。
巨汉扣住一枚,缓缓拍打,彷佛划拳作歌也似,闭目昑唱:“他山本山无处,法门空门俱罔。杀遍虎豹蛟龙,掀翻尘世⾎浪。汰!⾝里⾝外皆樊牢,几回天上神仙葬?”说着哈哈大笑,连道:“过瘾,过瘾!惟汝为囚,好自为之!”雷般的豪笑忽绝,眉结顿松,更不稍动。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狱”的西狱里,不是每间牢房都能见光。这座落于天井中、不过丈余见方的砖房,难得三面墙顶都留有铁槛小窗,⽩天里⽇影递移,始终都能有光。砖房原为独囚之用,而后屡经易改,重新清出来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
此际房內四壁,均以火漆绘満佛字,这回时间充裕,越浦衙门的吴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与內监的仓促手笔不可同⽇而语。
聂冥途蜷在光照不到的⼲草堆上,手戴枷叶,左踝的脚镣还有条长铁链钉于砖墙,铁镣的圈径是数⽇一调的,尽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锁噤。
西狱的严密非是衙门內监可比,典卫大人代下来,这名囚犯每⽇仅有一碗耝粮、一盅食⽔,牢头可是确实执行,食⽔里连半朵油花都没有,遑论⾁食。
没了《青狼诀》的回复异能,兼之丹田既毁,曾经纵横黑道的“照蜮狼眼”聂冥途,也不过是一名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
习练半生的至功体虽付东流,畏光的遗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紧闭双眼,凭藉本能挪动⾝体,避开对面小窗投⼊的光。
聂冥途想过各种结局,独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地方毫无尊严地烂着,耿小子甚至给他安排了大夫,确保伤势得到治疗。待衙门判下刑期,小八王蛋定不惜代价,教他坐穿牢底为止…(耿…耿照!
杀千刀的小八王蛋…爷爷同你没完!)老人在心里不知咒骂了他多少回,用尽一切恶毒字眼,半梦半醒间,忽觉置⾝于一片草枯树凋、生机灭绝的景致里,彷佛是个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类的物事似遭火焚,难辨其形。
一名肌⾊如铁的僧⾐巨汉背向趺坐,似正低头诵经,脑海深处随即响起嗡嗡低语。聂冥途听得耳,忍不住又凑近些个:“…南冥?”巨汉并未回头,偈唱声落,忽然大笑:“惟汝为囚,好自为之!”
拂袖起⾝,迳朝一团光晕行去。那团华光极其耀眼,不知怎的却不觉刺目,聂冥途遮眉望去,只见光里还有一条⾼瘦人影,青袍皂靴,悬长剑,手里拿着一张判官鬼面,五绺长须飘飘,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长相,⾝形却甚稔。
“老…老鬼?你怎么…”老人忽会过意来,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
让你失心疯,胳臂肘往外弯!⼲什么⼲什么,怕⻩泉路上寂寞,专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还没玩够哩,滚你的罢!”捧腹大笑,忽又诟骂不绝,状若癫狂。
巨汉低下头,似是念了声佛号,偕那青袍长⾝之人走⼊华光,自始至终,都未回头。聂冥途没料到那厮既骂不停,亦骂不转,抄起木石残碎一股脑儿扔去,犹不解恨,正追打,光团倏然消失。
适才巨汉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异红光,周遭草叶不住枯⻩凋败,飞禽坠落、游鱼翻⽩,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么宝贝这般厉害?”聂冥途弯伸手,指尖尚未触及,地面便已层层剥开,露出一枚鸽蛋大的彤宝石,红光映亮了老人从错愕、惊诧,直到垂涎贪婪的诸般神情。
碰到异石的瞬间,草枯叶⻩的郊野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虚空里的、透出刺目光华的天佛图字,无数光字结成六面,囚笼般将他围困其中。
幻境里聂冥途无法闭眼,无处不在的天佛图字化成光柱,齐齐⼊眼窝。他抱着脑袋惨嚎,颅中沸滚如浆,按着两侧太⽳的手掌被⾼热牢牢黏住,怎么也拔不开。
佛图异光似熔去了体內诸元,兀自不⾜,光芒顺四肢百骸流淌,所经之处,不管骨骼、脏器抑或⾎⾁,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积聚,伴随着铁浆⼊⾁的可怕灼痛…
聂冥途算不清痛晕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视武林的残生涯里,这样的痛苦也是绝无仅有的。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复意识,又再度嗅到混杂了排遗腐草的牢房气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这么痛的梦。
极度的酸痛与脫力感,使他无法任意转动脖颈,就这么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图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该阖上眼⽪。见鬼了。七⽔尘烙在他脑海里的“梵宇佛图”竟如梦境所示,化作金灿灿的佛字融浆“流”出了脑袋。
现在,天佛图字再也不能困住他。天观妖僧的绝学炮制了他三十余年,决计不会无端自解,按照那个怪梦的后半截“梵宇佛图”或许并未消失,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