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3章 勿生杂念
为伊⻩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位“先生”付图册时曾如是说:“历来我儒宗⾼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
这种全赖悟、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粱“自求我道”的人生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內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形刀气。以“祭⾎魔君”之姿寻⾼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刀脉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封喉的杀着,更是伊⻩粱平生首见,不倚內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无甚于此!伊⻩粱強抑奋兴,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权充柺杖的长柄锄头,面⾊青⽩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还是怕我冷不防给你一刀,下去曹地府陪那头山猪?”苏彦升眼⽪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粱冷笑:“不笨,就有救。
知不知道,你师⽗为何留你们下来?”苏彦升⾝子微颤,几度歙,始终没发出声响。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粱与师⽗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六七成,⾜够推敲出真相。…他是师⽗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粱,被取走⾝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不能活,他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一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有⾁的人。
(师⽗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地抑制。
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不如那小畜生一指头!
伊⻩粱看着他面⾊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內,落座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不出蹊跷。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伊⻩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有一个。
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菗筋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要不是⾝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伊⻩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
“是吧?我就说。”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包満绷带的人,呼昅闇弱,单薄的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脉壅阻,耝耝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
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讲了盏茶光景。苏彦升毋须精通岐⻩,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是分尸。
伊⻩粱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历经无僵⽔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
一梦⾕中卧虎蔵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能占便宜。师⽗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伊⻩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筋不对么?所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延伊⻩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朝廷亦难追究。
“岐圣”伊⻩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苏彦升耳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粱蔑笑道:“⽩痴!自是为了‘公道’二字。”“公…公道?”
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人来收。”
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么?我求的,就是这个。”
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沿这儿划上一圈,取下⽪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壅容易。你说是不?”苏彦升终于明⽩,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颤抖。
他不明⽩自己是害怕、奋兴,或者两者皆有。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别⽩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的,是不是?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
来生,就别再来了罢?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外五人稍稍警省,流⽔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遇”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楣鬼骂歪了嘴。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没再见过这两个人。
反正大夫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不担心。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粱花了几天工夫,始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舂》,乃是杏花。三卷《丰》,指的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命之际潜力爆发,⾝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伊⻩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強分类。
耝耝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阿傻胡编造。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粱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強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揷花练功,原本⼲什么,现在就⼲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轻松庒胜。